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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程课件】] 漫长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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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2 13:41: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劳改犯获得回家探亲的机会。
  
  他穿着已经发皱但浆洗干净的暗蓝色卡其布衣裤,不紧不慢,走在一条新修的公路上。在这条洒满阳光,尘土飞扬的路上,他走了很长时间,脚板心在湿漉漉的黄胶底鞋里,发出吧唧吧唧声。他没觉得这是特别难受的事。
  长途货运汽车从犯人身畔唿哨而过,卷起漫天的尘土,快掩住他的身形了。起先,犯人拼命地扬手,后来手指连动都不动了,没人停车。因为大老远就能看见他剃得短短的发梢,那身劳改服。犯人一心一意走自己的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就像那些一丝不苟的司机所干的那样,汗淌在脸上都顾不得擦。他甚至开始有丁点喜欢这样的太阳光,这样的一条路了。只是有车从身旁而过时,这人才连忙半转过身去,像维护一只小鸟那样,不让手里的一把黄色的雏菊粘上尘土。
  
  阳光强烈,菊瓣有点卷曲了,要是早上那瓶水没掉就好了,劳改犯想。那时候,公路上还满是早霞的红光,晨雾正缓慢散去。有一阵子,一字形的地平线颤动起来,隐隐约约的马达声回荡在远方。犯人侧过头去,像在倾听某个人走近的脚步声似地——长途货运汽车满身风尘地来了!先看见那些水银车灯,明晃晃的车窗玻璃,在日光下,嗡嗡地颤动着令人晕眩的光芒。后来,草绿色的车厢扑进眼帘,好像飞速飘移的草地,而那些鼓鼓囊囊的遮雨布,则迎风散发着布革的怪味。再下边,泥污斑斑的巨型,轮胎,嗤嗤嗤——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粗砺的路面摩着擦着。
  犯人几乎是看着汽车从远处驶近身边,然后嘎地一个急停,从车窗处油津津探出一张脸来——“兄弟,看你这样,上来吧,捎你一脚。”
  犯人迟疑了一会儿,就上了车。汽车启动时,他双膝并拢着,稍稍坐在软绵绵的座椅边缘,眼睛则看着前方的路面。司机瞄了一眼这个背着包裹,手里拿着一束花的奇怪的家伙。
  “咋的,你这去上坟?”
  犯人摇摇头。
  “那就是回去看老婆去的,对吧?”
  犯人这回没摇头,竟然有点害羞似的,“还有老娘——”他以很小的声音补充道。
  “都一样!来,抽根烟。”
  犯人看到递给来的烟盒,摇了摇头,“早没抽了。”
  “没劲!怎么娘们似的。”司机不大高兴似地自己点燃了香烟,毛茸茸的胳膊搁在黑溜溜的方向盘上。
  “还是你们有福!哪像我们,跑长途的,长年累月,见不到婆娘根毛——”
  “对了,你老婆漂亮不?”
  “还凑和吧。”犯人咕哝着说,实际上这些年头来日想夜想的,现在长什么样都模糊了,只记得冬天里,女人的手总是暖乎乎的。
  “那你还屁颠地往外跑——”
  “想捞几个钱?”
  “那和我当初一个念头,就想往外奔,外头——”
  “我坐牢去了……”犯人看着车窗外说。
  汽车司机的手腕哆嗦了一下,他抽空用手抹了一下脸上淌下的汗。
  “那,那为了啥……”
  “也没为啥。就心里犯混,抢人家车子。后来动了刀子……”犯人垂下了头,双手蒙在黝黑的脸上,一动不动地。
  长途货运汽车在沉寂中行驶了一会儿,在来到一座旱桥时,打了几个顿,停了下来。
  “兄弟,这破车油箱好像出漏子了。烦你下去推一把,咋样?”司机挤出一脸油笑。犯人把包裹小心放到座位上,跳下车时,才发现手里还牢牢拿着那把菊花。他刚想把花放回去,汽车门砰地关死了。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车子屁股喷出一股黑烟,铆足了劲似地,突突突向前窜出。犯人张嘴喊了起来,但他的声音被车子绝尘而去的声音给淹没了。几乎是眨眼间,那辆汽车像一头受惊的野兽一样,从犯人身畔一掠而过。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车子的背影朦胧而遥远,渐渐越出视线之外,与远方红通通的日光融为一体了。
  
  公路上空荡荡的,好像只剩下犯人一个人了。包裹给那辆车带走了,里面的换洗衣物、钱也都给带走了。还有一瓶。犯人看看手里娇艳的黄色雏菊,好像那是一张要水喝的嘴。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升起的火球,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开始平静地迈步向前走去。
                 
  黄昏的时候,一直不紧不慢走着的劳改犯,握着那把在晚风中簌簌抖动的雏菊,出现在了村口。这个小村子傍着公路,有一条布满牛屎、猪屎的土路通到公路上。现在是地里收工的时候,青色的炊烟和红色的晚霞浮在村子上空。犯人好像一个外乡人似地看着这里,但他不到村子里头去。他只是树一样地站在村口。当赶完集的乡人,地里收了工的农夫,三三两两,回村时,这人走上前去,打听什么。他说了一个名字。别人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他又说出一个名字——“彭细妹啊,那老婆子,在山坳那头的公路上碾谷吧。”
  犯人谢了这人,以不紧不慢的步伐向山坳那头的公路走去。玉米一样黄灿灿的阳光洒在傍晚的公路上,空气中散发谷禾的气味。不时有驮着谷粒的牛车过来,小心地躲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转过山拗,犯人看到公路的一段路面,被散开的谷禾覆盖着。急驰而过的汽车,将谷管碾成薄薄的一片,金黄的谷子四散到干净的公路上。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身影。老人、妇女,趁着汽车没来的空隙,用木杈把谷捆翻过来,孩子则吃力地用条帚把散落的谷粒扫拢,装到箩筐里去。
  在这些人当中,有个老女人的身影弯得最厉害。她抖谷草的手哆哆嗦嗦,抽风一样。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女人,让人忍不住去搀她一把,好避开那些不长眼睛的汽车。但她的眼睛比任何年青人都厉害,连石子缝里的谷粒,都用鸡爪子似的手拈出来。犯人朝她走过去。他的手捏住了老女人的臂膀。
  “妈妈,看看谁回来了。”
  老女人抬起沉甸甸的头,看了犯人一眼,仿佛不认识似地。
  “是我呀,妈妈,你的儿子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老女人叫了起来,好像受了惊吓似的,她一把抱住儿子,手指甲深深陷到儿子的肉里。什么谷子,谷禾的的,全不在她眼里了。
  “好啦,妈妈,别这样。”犯人拍着老女人的肩膀,让她安静下来。他看了一下四周,到处是翻飞的谷穗和灰蒙蒙的人影。
  “妈妈,怎么你一个人?英子呢?”
  老女人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而不知疲倦,像正在抽穗的谷子。
  老女人叹了口气,她拍了拍快要麻木的老腿。
  “走,我带你去看她——”
  一老一少穿过忙碌的人影,向公路纵深的地方走去。老女人的步子有点踉跄,犯人仍然不紧不慢的。
  “妈妈,你这是往哪带呀?”
  老女人沿着公路走了百来米,停下来,信四周光秃秃的峭崖和裸露的矿石看了几眼,好像辨认什么似地。
  “就这里……”老女人嘎哑着嗓子说。
  犯人扯了扯身上的卡其布褂子,把那束已经有点发皱的雏菊小心藏到身后。他站在公路中央,晚霞把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公路上。
  “人呢?妈妈——她是不是不愿见我?”犯人四处看着,没有人影走过来,也没有车子开过来,公路上只有呼呼的风声。
  “就在这公路下面……”老女人忍不住抽泣起来。
  犯人一呆,感觉一直绷得直直的腿筋一下子断了。
  “你说什么呀,妈妈,你在胡说!”
  老女人难过得捂住自己的脸,好像那是儿子的脸,她抽答答地说:“我没胡说……你走的头一年,英子就……走了。是我不中用啊……一大一小就埋在乱石岗上。后来,要修公路……我一个寡老婆子怎么迁坟呢……公路就这么从坟上修过去了……”
  
劳改犯走了一天了,好像只到这时才累了。他向公路上猛冲了几步,想追上什么。但能追上什么呢?他看看手上的雏菊,走了一天路的雏菊,他恶嚎了一声,仿佛所有的苦痛,忍耐都从肋骨胸腔间挤出来了。这个年青的犯人摇摇欲坠,但他没倒下,因为有个奇怪的念头一直在他心里:整整一天,他都和自己的女人在一起,须臾未分,他和她,就是那样尘土飞扬,洒满阳光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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