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布拉特话中国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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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街上的丽晶酒店，英文名Regent，就有“摄政”之意。奥运会期间的国际足联，将临时运营总部，设立在北京市中心的这间超五星酒店里，奢华气派，很有国际足联“摄政”国际足球舞台之意。距离国际奥委会临时运营总部所在的北京饭店，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主席布拉特的行宫，就在丽晶酒店十七楼。8月18日上午，我和同事熊宇如约前来拜访主席，进酒店时，神色紧张的保安都要仔细询问为何而来、要防何人，架势比国际足联在苏黎世的新总部那些保安们还要足。

走进大堂，正赶上英格兰足总主席汤普森夫妇前往故宫参观，中国足协副主席薛力女士忙着迎来送往。看到我们在等布拉特助手下来接待，薛力笑道：“布拉特太忙了，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采访。”不论所到何处，布拉特总不会让自己闲下来，72岁的年龄似乎根本无法对他的脚步和语速形成任何障碍。

丽晶酒店十七楼，美仑美奂的会客室里，透过大幅的落地玻璃，北京晴朗天空一览无余。主席踌躇满志地走了进来，一件浅蓝色的西装让他显得很有精神，狡黠多变的眼光里，总有些耐人寻思的意味。

主席不排斥任何问题。主席一开口，总会滔滔不绝。


FT中文网专栏作家颜强(右)采对话布拉特

一、北京2008令人满意

Q：主席你好，你佩戴的是什么证件？

这是国际奥委会的证件，很特殊的证件，给我提供了许多方便，我可以去所有的场馆、比赛、训练，国际奥委会的各种会议，唯一不能去的地方，可能就是禁药检查吧。

Q：截止到目前为止，你看了多少足球比赛？

很多比赛，不止是足球，但大部分都是在电视上。因为奥运会的第一周，我们在北京有很多会议，主要是国际奥委会的一些综合性会议。举办奥运足球的城市，除开上海，我这次都去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去上海看一场比赛，比利时对尼日利亚。其实大多数球迷都想呆在北京，看巴西阿根廷的比赛，那简直就是美洲杯决赛。但我必须去上海，去为我的非洲朋友加油。

Q：足球之外的奥运比赛，你对哪些感兴趣呢？

我是个老奥运了，1964年因斯布鲁克的冬季奥运会，我当时就是瑞士冰球队的秘书，从那时候开始我成为了奥运会的经常参与者，尤其是夏季奥运会。在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上，我就去过了所有的比赛场馆，看过所有的比赛项目，因为那时候我是瑞士钟表品牌浪琴的商务代表，浪琴是当时奥运比赛计时器，我必须对所有赛事都有所了解。

未来一周我的注意力肯定会集中在足球场上，田径我也会去看，另外我对赛艇一直情有独钟，遗憾的是顺义有点远。别忘了，我也是一个体育记者，我是AIPS成员（国际体育新闻协会AIPS-International Sports Press Association)。

Q：你对北京2008的整体印象？

非常好（terribly good），非常好。在所有的北京2008前瞻中，我都说过，这届奥运会将极为成功，一旦赛事运行起来，大家才会意识到北京有多好。首先奥运会是为运动员服务的，这方面北京没有任何问题。其次，国际媒体在北京2008开始前，不断地强调北京空气如何糟糕、污染得多么严重，来到北京你将无法呼吸无法生存，可是只有真正到了这里，你才能明白北京的情况。看看窗外的天空，你就知道他们这些赛前无病呻吟的炒作是多么无聊。

我和他们不同，我经常来中国，一年少说也有两次，因此我了解这个国家的发展。从1977年第一次去广州，我就对当时中国南方的状况有一定了解，此后30年，我看到了许多中国大城市的发展变迁。1985年，国际足联让中国承办第一届16岁以下世界青年锦标赛，那就是一段奇异的经历。尼日利亚那次在工体决赛中打败德国（前西德），此外在大连、上海和天津都有赛事。满大街都是骑自行车的人，小轿车是稀罕物。当时我们住在老的北京饭店，这次北京饭店成了国际奥委会官方饭店。那时候组委会提供的食品都非常中国化，我还记得好像是国际饭店，有一个德国啤酒展示会，啤酒之外，还包括了一些德国食品酱汁展品，有球队就跑到那儿去，装很多酱汁回来晚上蘸面包吃。

再看看20多年后的中国，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今天的北京上海和天津，都是国际化的都市。我前不久拜访了天津市市长，这已经是1100万人的大都市，1100万人啊。这就是中国的特殊之处，中国的巨大和包容性。在欧洲，要找一个人口上亿的国家是不可能的，俄罗斯除外，那是一个特殊国家。其他欧洲国家，像丹麦、挪威、瑞典、瑞士、奥地利、列支敦士登……德国，当然，德国有9000万人口。这些国家真还以为自己是大国，可他们和中国有着天壤之别。所以说用他们本土的眼光，在奥运会开赛前来评判和衡量中国，完全是一种错误。公平地评价北京2008，你必须到这里来，必须了解这个国家发展的过程。这就是我对北京2008无比满意的原因。

Q：奥运会开赛前，有过国际体育仲裁法庭判俱乐部有权召回梅西、迭戈、拉菲尼亚等球员的风波，结合到奥运足球，你如何看待足球在奥运会上的角色？

对于发生过的问题，我当然不高兴。巴塞罗那最先提出这个疑问，不过最终俱乐部和阿根廷足协之间取得了共识，梅西继续参加了奥运会，我认为这是足球的胜利。唯一的不快发生在一位巴西球员身上。

我想要对英国的足球俱乐部表示感谢，因为他们对奥运会足球的支持是真诚的，哪怕英国的联赛已经开始，他们还是没有对奥运会期间各国奥运队招募队员表示出任何异议。此外法国西班牙足协支持奥运的态度也值得嘉奖。

那些俱乐部不想放行的球员，都是23岁以下球员，而非超龄球员。我认为北京2008上唯一的超龄球星，就是罗纳尔迪尼奥。对于23岁以下奥运足球的概念，我认为我们应该坚持。最初提出这个年龄限定，包括了我们对国际足联各种分年龄阶段赛事的考虑。这样分层设置下来，就似乎形成了一个中学、高中、大学、研究生最后到世界杯这个大师赛的完整体制。坚持这个年龄设置体系，并且对所有参赛大洲都公平一致，也是很重要的。本届奥运男足，亚洲四支参赛队都被淘汰了，非洲三支参赛队都从小组出线，而且非洲还没有派遣他们的超龄球星，像埃托奥和德罗巴都没有来。奥运赛场，也是检验各大洲各国足球发展水平的重要舞台

二、中国足球没有长远规划

Q：那么你如何评价中国足球在本届奥运会上的表现呢？

我必须承认，对于两支中国队在奥运会上的表现，我非常吃惊，如果不用失望这个字眼的话。OK，至少中国女足还取得了小组第一，但是当她们打淘汰赛的时候，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水平，那场比赛你看不到中国女足应有的质量。本来这应该是东道主占优的淘汰赛，可是中国女足踢得缩手缩脚，不积极主动，体能和精力都欠缺，似乎在被动等待比赛的进行。这是中国女足主场啊！她们应该主动出击啊！

男足国奥，不是那么出人意料，考虑到中国国家队此前在世界杯预选赛上的表现。中国男足的状况令人极度担忧。现在中国足球在世界大赛上的唯一希望是室内足球，5人制世界杯中国队进了决赛，只是对于这样一个13亿人口的国家，5人制足球和11人制足球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

你如果问我应该如何改变中国足球的状况，很遗憾，国际足联也没有现成解药，但是过去几年，我们曾经三次专门派出专家调查组，到中国做足球调研，来调查了解中国足球的状况，并且提供一些可能性的解决方案，其中一次是由荷兰著名教练米歇尔斯带队。米歇尔斯2005年过世了，但他留下的很多思考，是值得中国足球认真体会的。

米歇尔斯首先就说，中国足球要取得进步，必须有一个长远规划，并且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可是米歇尔斯的思维，似乎并没有在中国有多少体现。对于长远规划，中国肯定有自己的理解，只是中国足球呈现出来的状况，首先追求的是成年国家队的成绩，即时的成绩。于是中国队一会儿从这个国家请来一位主教练，倘若他不能获得成功，马上又从另外一个国家请来一位主教练。这不是发展足球的做法。

我们必须承认，足球是一种金字塔结构的建筑，你一定要接受这种事实。这种事实不是政治指令或者占星术能改变的。所有先进足球国家，都遵从这样的足球理念，如果你去看看国际足联U20和U17的世锦赛，你就能发现，南美的巴西阿根廷，非洲的尼日利亚加纳，欧洲的西班牙意大利法国德国，他们总是这些基础赛事的领先者，所以他们足球长远发展规模和水平，总领先于世界。因此一个国家足球的发展建设，必须从基层做起，这是足球原本的规律。

我记得2001年的阿根廷世锦赛上，中国有一支杰出的青年队，那么出色的一支球队，现在到哪儿去了？我们再也找不到类似的中国青年队了。青少年基础工作，一定要执行，非做不可。此外把这些工作交给有能力的人，给他们足够的信任和时间，别指望今天播种明天就能丰收。

我最近又见到了博拉•米卢蒂诺维奇，他还在四处晃悠，还在说只有他在2001年带领中国队进入了世界杯决赛圈。我不否认这个事实，但是对于中国足球而言，这种模式是错误的！足球基础建设工作，必须从内部做起，必须自己打好基础。你们可以聘请先进国家的技术顾问，培训你们的教练，让教练接近国际水平。不过重要的是，要创立的是中国足球学校，完全结合中国本土情况的足球培训机制，而不是荷兰或者巴西德国的足球机制。

倘若这样的机制能够创立，在我看来，以足球在中国的受欢迎程度，和中国足球潜在的人才基础，不可能找不到20个足够好的球员代表中国，成为在亚洲数一数二的球队。

Q：这样的机制应该由中国足协创立并且执行吧？

当然，中国足协或者中国体育总局。但是中国足协必须得到足够的信任和支持，让这个机构能自主运行。只要坚持5年，我相信就能看到一定的收效。另外一项工作应该是，中国足协必须现在就为2014年世界杯做准备，这项工作明天就要开始，或者北京奥运会一结束就要开始。其他2012奥运会时的U23队，以及整个体系内的U21、U19梯队，必须都要有所准备。

三，中国应该申办2022世界杯

Q：世界杯申办，也是未来几年国际足联的重要工作内容，你曾经表示过中国应该加入到申办行列中来？

中国当然要加入到申办之中，毫无疑问。事实上，在奥运会开始前，在此前更早时间，我们和中国足协以及更高的中国体育官员都有过沟通，关于中国申办未来世界杯的可能性。在中国官员中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如果中国国家队实力太差，申办世界杯也没有意义。我不认同这样的观点，要知道，提升一个国家队的竞争力，成为世界杯主办国绝对会是有利的促进。

就像正在进行的奥运会，中国在许多以前不强的项目上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为什么呢？因为中国是奥运会东道国，备战时间更充裕，作为东道主的主动性也更强，所以中国统治了这届奥运会。我看赛程后期，也许美国在田径项目上能取得更多金牌，但是现在谁都明白，至少在金牌榜上，中国的统治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一块足球铜牌，也许对于中国体育迷而言，会比其他项目的一块金牌还要特殊，因为足球本身就是最特殊的一个项目。再看看奥运足球的举办形式，这和其他奥运项目都不同，奥运足球是在很多个不同城市举办的，广义上来讲，这能在更大范围内传播奥林匹克精神。足球世界杯的地域影响力，和在一个城市具备的奥运会也有着不同。或许在北京这样一个巨大的国际都市，所有奥运足球赛事在这一个城市进行也是可以的，由足够的球场能够承载，但是其他运动项目必然会因为足球的存在而受到影响。

Q：2018主办权竞争激烈，是否中国申办2022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今年12月4日的国际足联执委会上，我们就要投票表决，让2018世界杯和2022世界杯的申办同时进行。因为对于世界杯的申办，各大洲有那么多国家充满着浓厚的热望，倘若我们绕着地球从西向东数一数，你可以看到墨西哥、美国、西班牙、英国、比利时和荷兰、葡萄牙、俄罗斯、卡塔尔、中国、日本和澳大利亚等等，都对世界杯主办权充满向往。如果我们只拿出一届世界杯的主办权让这么多国家竞争，那势必要先期淘汰掉许多国家。

其次从各大洲轮流主办的角度看，由于2014归于巴西，那么2018必然要离开美洲，那就变成了究竟是欧洲还是亚洲的问题。拿出两届主办权出来让大家竞争，我的观点是欧洲一届亚洲一届，至于具体如何执行，还有待国际足联执委会的决策。

再从商业的角度去看，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两届世界杯的主办权，各自形成一个商业包裹，留给主办国的筹办时间相当充足，未来运营的商业计划也会更加完备，不论是电视转播权、商业赞助、授权产品还是其他类别，主办方都会有更大的经营空间，这样对于未来世界杯留给主办国的遗产，也是非常有利的。所以我希望这一整套世界杯申办设想，能够得到国际足联执委会的认同，那么在2011年春天，我们就能决定两届世界杯的未来主办国家。

在2018和2022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中国自己内部需要平衡的问题。我想两届世界杯主办权竞争都会很激烈，因此中国必须做好自己的准备。

四、本土化就是全球化

Q：关于俱乐部足球层面，实施“6+5”的方案。这个提案虽然在国际足联大会上通过，但与欧盟法律冲突，你是否认为这一提案最终可以实现？提出这一提案的动机是什么？

欧盟现在的法律，当然是坚持劳工在欧盟国家之间的自由流动，不允许人为地设置障碍，为了保证经济自由化。不过我们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和欧盟进行沟通，其中包括了法律渠道。如果这种法律规范不接受我们的提议，我们不能因此而放弃努力。法律是可以得到修改补充的，甚至在一些特殊事例里，法律是应该能够得到改变的。

在政治层面上，我们做了很多努力，和各国政治家进行探讨，寻找解决方案，例如法国政府。法国就是“6+5”方案的坚定支持者，从现在到年底，法国会是欧盟轮席执行主席，他们会竭力配合我们推进这项提案。

这项提案，保护的不仅仅是上场踢球的6个本土球员，更是对各国从事足球训练的青少年球员的一种激励，对本土化人才的一种保护。足球的本土化，就是足球的国际化。我们要让踢球的孩子们都明白，大家都有机会在本地俱乐部的一队踢上球，这样足球运动才能自由公平地在各地发展。球员能代表俱乐部的地域性和本土性，要是一个俱乐部的一队中，没有一个本地或者成长起来的球员，这种俱乐部的本土化会受到严重威胁，球迷的支持程度会下降。久而久之，将影响到整个国家足球的发展。

除非像一些英格兰、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大俱乐部，他们有超级球星，能踢出美妙足球，所以同样能吸引人，但这只是少数。“6+5”就是要让本土本国的青少年球员得到更好的足球教育，获得更好的上进机会，从而保障本土俱乐部、本国国家队的长远利益。像英格兰足球，英超如此火爆，可是英格兰代表队却无法获得欧洲杯决赛圈资格。在西班牙，状况就完全不同，每个西甲俱乐部的一队，都有本土或本国球员，人数还不少，至少有三四名西班牙主力，包括那两大豪门。所以我认为这个提案是正确的，也是得到国际足联大家庭支持的，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个提案变成现实。这个提案也是一个长远规划——就像中国足球所需要的长远发展规划，我们并不指望“6+5”在明天就实行，通过努力，在2012年将其变为现实。我们还有4年工作时间。

Q：为了足球长远的发展，因此必须强调本土性，这也是你反对英超“39轮联赛”的原因？

天哪，“39轮联赛”。听着，这些俱乐部在不断地批评国际足联和欧足联，包括前几天在北京搞活动的一些德国俱乐部。他们认为国际足联老有各种赛事，迫使他们放行球员回国参赛，世界杯预选赛、世界杯、欧洲杯、非洲杯、奥运会等等。他们认为国际足联对球员不公，让球员承负了太多的比赛任务，没有时间休假，身心受到很大打击。

但是如果国际足联让这些球员得到休息，允许他们不参加一些比赛，俱乐部会干什么？他们会全球巡回演出，他们会搞“39轮联赛”。

俱乐部考虑的是什么？很简单，金钱。豪门俱乐部想的，只是如何变得更富有。很抱歉，这不是国际足联的足球哲学，尤其不是国际足联主席的足球哲学。我考虑的是什么？我考虑的是全世界足球的发展。

33年前，我进入国际足联，担任的就是国际足球发展官员。我很自豪地说，到今天，我仍然是国际足球发展官员。我的足球哲学从来没有变过，那就是足球的发展必须对所有人都敞开大门。我们需要球星和豪门俱乐部，来帮助我们推广足球，可是他们不能利用足球来谋取其他不应当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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