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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 普鲁斯特:经典与解释[原创非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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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6 18:06: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首发于《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2008/6/22

普鲁斯特:经典与解释



卢德坤



大陆已出的几本普鲁斯特传记资料都算不上厚实。安德烈·莫洛亚那本《普鲁斯特传》,原著出版年代较早,作者品位纯正,分析重点大都放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上面,是了解普鲁斯特绕不过的著作,也是极佳的入门读物,但今日看来稍显陈旧;涂卫群女士那本《普鲁斯特评传》也是“评”多“传”少。还有一本克洛德·莫里亚克(不是得诺奖那个莫里亚克)写的,国内有两个译本的《普鲁斯特》,只不过一小册子,清汤挂面,不过引了不少《若望·桑德伊》和私人书信,不少观点颇新颖,值得一读,但读者若想读一本翔实的,以编年史方式写成的传记,以上三本都不达所求。

此外,台湾出了好几种普鲁斯特资料,埃德蒙·怀特的,威廉·参孙的,从篇幅上看,都是像莫里亚克这样的小册子。依照这些读物,我们已经可以勾勒出普鲁斯特的轮廓来,但是在细节方面,深度不够,广度亦缺。普鲁斯特的生活缺乏起伏,母亲的逝世,恐怕是显露出来的最大的风波了。非功力强劲的狗仔作家,恐怕很难挖出什么新鲜东西。徐和瑾先生在莫洛亚《普鲁斯特传》译后记提到的乔治.D.佩因特、让-伊夫·塔迪埃等人的作品是其中翘楚否?德勒兹说《追忆似水年华》不是用显微镜,而是用望远镜对准那些男男女女(案:这其实是普氏本人的观点,“不仅微小,而且离我十分遥远”参见《重现的时光》)。我人生一大愿望说起来有些残暴,有些天真,甚至没什么必要,就是用一副显微镜对准普鲁斯特。

眼前这本《追忆似水年华之前:普鲁斯特之夏》依旧是本小册子,作者热内·培德记述了1906年,普鲁斯特丧母后在凡尔赛度过的5个月。其实这样说不很确切,培德的文思时常飞出这五个月,必然的要写到相识的最初,友谊的结局。这本小册子谈的依旧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普鲁斯特,就算作者与普鲁斯特只相识这5个月,出来的文字差不多也是普鲁斯特一生的写照了:还算漂亮的样貌,早熟的思想,机警的才智,奇怪的谦卑,努力掩藏仍时时昭然若揭的癖好,有时候絮叨得就像狄更斯笔下的老小姐。

相比其他著作而言,热内·培德的叙述缺少系统化,想到哪,写到哪。缺点是看上去有点浮泛,优点是能提供一些最真实的细节。不管客观上如何,作者的初衷算是达到了:“马塞尔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奇特、最值得敬佩的人群中的一位,因缘际会,使我得以更好地了解他,或至少不比别人了解得少,并能让我不受所谓盛名光环的影响,或总将他看成一个一直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在关于这个人无数的回忆中,我要抛开那些将他塑造成一幅完美画作的回忆。我力图更近一些去看他,以一种历史学家的、近乎昆虫学家的眼光,去发现一个实实在在地拥有所有优秀品质、又具备几乎等量缺点的人,以及他的所有细处。”“所有细处”言过其实,不过热内·培德的确贴得很近。

他描述他们就在美妙的凡尔赛花园里走一走,普鲁斯特便戴上他的灰色圆顶礼帽,穿上半打外套,虽然那个夏天酷热难当。普鲁斯特的“套中人”形象呼之欲出;他转述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他是一个老千,表面上过着达官显贵的生活,出入各种赌场的同时,随身携带一把左轮手枪。普鲁斯特听闻便叫道:“太好了……可怜的孩子!多么精彩的人生。”短短一句话,包含了多少不同的情绪?他为他叫好,却又说“可怜”,同时觉得自己过不上的人生实在精彩!普鲁斯特看不上那些走着“正常道路”的人,可是他除了在自己的作品,同样不敢轻易跨越生活的界限。他永远拿着望远镜,嘴上赞叹着,就是不直接变成他们。对幽邃的事物,普鲁斯特很早就有了敏感的体察,然而一般铺了一层幻影的常识,他倒可能被耍得团团转。而且恐怕越如此,他就越想投入那幻影的怀抱之中。热内·培德不是说:“他的隐居生活必然使他不可能觊觎‘xxx’的美名,而被看成一个天真的、呆头呆脑,或无性的人,他更喜欢将自己说成是被主抛弃的人。他总能做出一副很老成的样子,阅历丰富,洞悉生活,包括它各种阴暗堕落的方面,直至最隐秘的深处。”

本书名为《追忆似水年华之前》,大部分时候都在记录普鲁斯特隐居前的悠闲生活,事实上那时侯普鲁斯特已经着手创作巨著了。有一段时间,普鲁斯特很想与培德和后者的母亲一起住,终究未果,培德搬往巴黎。普鲁斯特给培德的一封信中说:“既然您一年里六个月住在那里(巴黎),(如果你和我一起住在凡尔赛)我就能六个月都见到您,再用六个月来将您遗忘。”重点不是那份暧昧,而是普鲁斯特如何来处理他的情感。他荒废半生,再加紧利用半生,看上去挺走极端的。还是德勒兹说的好:“当我们认识到自己在荒废时光的时候(或通过追逐时尚,或通过闲散的爱情),我们往往是在进行一种隐秘的学习,直至达到我们所失去的时间的最终真理的实现。”(《普鲁斯特与符号》第一部第二节)被耍得团团转,不正是让敏感得到平息,化作文字的涓涓细流吗?此外,作为剧作家的培德对普鲁斯特的写作风格也提供了一己之见,他说:“他有一种对匀称比例天生的敏感,而这正束缚了他的写作,就像一件紧身衣。”说的倒是实情。勒内·吉拉尔说普鲁斯特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他们有共同的内核),是后者比较少受到束缚的缘故(《浪漫的谎言和小说的真实》)。

我在开头说,普鲁斯特的传记资料少的可怜,其实,研究资料也多不到哪里去。徐和瑾先生的莫洛亚《普鲁斯特传》译后记写于1993年,他总结当时的中文普鲁斯特研究状况:只有让-伊夫·塔迪埃的《普鲁斯特和小说》和热拉尔·热奈特的《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两本而已。15年过去了,吉光片羽不少,但除了台湾一本热奈特《辞格Ⅲ》和大陆新出的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之外,几乎是处于停滞状态。《追忆似水年华》是经典,唯一的中文全译本所据版本不佳,译文质量也参差不齐,不过已有两位名翻译家各自着手重译全书,对不通法语的中国读者来说,可谓福音!此外,不知道是否已有人注意到普鲁斯特那庞大的少作和雪片般的信件?有时候我想文学圈也出一位刘小枫先生那该多好,“普鲁斯特:经典与解释”,“普鲁斯特与西方传统”,这两套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丛书时时在我脑海浮现。经典之作不怕被各种视点解析,对我来说,只要有一个标准就成:通普鲁斯特之变,成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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