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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 王蒙:永远的《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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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0 09:42: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蒙:永远的《雷雨》
为纪念曹禺先生逝世一周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重新上演《雷雨》。我有幸被邀去看,距上一次看《雷雨》,倏忽四十余年矣。上一次是一九五六年,召开全国第一次青年创作积极分子会议时。(那时为了防止我们这一伙人骄傲,不让叫青年作家。)至今我记得儿童文学作家刘厚明看完于是之、胡宗温、朱琳、郑榕、吕恩等演的戏后对我说的话:“我感到了艺术上的满足。”如今,厚明亦作古八年矣。
  我从上小学就看《雷雨》,加上电影,看了不下七、八次,许多台词——特别是第二幕的一些台词我已会背诵。我特别喜欢侍萍回忆三十年前旧事时说的“那时候还没有用洋火”这句话,我觉得现在的演员(不是朱琳)没有把这句话的沧桑感传达出来。我知道《雷雨》的情节与人物家喻户晓。我的缠足的、基本不识字的外祖母,在我七岁时就向我介绍过戏里的人物,她说鲁大海是一个“匪类”,而繁漪是一个“疯子”。
  《雷雨》表现了人的与(旧)社会的罪恶,毫不客气,针针见血。戏里表现出来的罪恶主要来源有二,一是阶级,二是性。不但周朴园是剥削压迫工人“下人”的魔王,繁漪也是张口闭口下等人如何如何,把繁漪说得如何富有革命性乃至这样的人可以成为共产党员(请参看拙著《踌躇的季节》)怕只是一厢情愿。《雷雨》是猛批了资产阶级的,比《子夜》揭露更狠,是现代文学史上突出地批判资产阶级的为数不太多(与反封建主题相比较)的重要作品之一。《雷雨》里充满了压抑、憋闷、腐烂、即将爆炸的气氛,这种气氛主要是由于周朴园的蛮横专制造成的。与憋气与闷气共生的,则是一股乖戾之气——早在明朝就有人注意到了弥漫于中华大地上的一股戾气。《雷雨》里的人物,多数如乌眼鸡,一种仇恨和恶毒、一种阴谋和虚伪毒化着一个又一个的心灵。周朴园、繁漪、周萍、鲁贵、鲁大海,无不一身的戾气。当然,大海的戾气是周朴园逼出来的,你也不妨说旁人的戾气也应由周老爷负责——这就是戏之为戏了。实际上,找出了罪魁祸首直至除掉了罪魁祸首之后,各种问题并不会迎刃而解。但是压抑和憋闷再加上乖戾,就是在呼唤惊雷闪电,呼唤血腥,呼唤死亡——有了前边的那么多铺垫,你甚至会觉得不在最后一场死他个一串就是世无天理。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势实际上是在呼唤革命。而从民主主义的观点来看,你也可以说是在呼唤民主——只有民主才能消除憋闷与乖戾二气。
 戏里的阶级矛盾非常鲜明。每个阶级都有极端派或死硬派,有颓废派、天真派乃至造反派之类属。这种类属的配置,既是阶级的,又是戏剧——通俗戏剧的。有了这种配置,还愁没有戏吗?所缺少的,大概就是黑社会和妓女了,果然,到了《日出》里,这两类人物便也粉墨登场。
  周朴园与鲁大海都很强硬。解放后的处理,加强了对于大海的同情,而减弱了他的“过激”的一面。但曹氏原著,似乎无意将其写成一个工人阶级的代表,他的工人弟兄的叛卖,也不符合歌颂工人阶级的意识形态要求。即使如此,整个压抑异常的戏里,只有大海拿出枪来整他的后老子一节令人痛快,令人得出麻烦与压迫还得靠枪杆子解决的结论。曹禺当时似乎还不算暴力革命派,但是从曹禺的戏里可以看到整个社会的矛盾的激化程度与激进思潮的席卷之势,连非社会革命派的作品里也洋溢着社会革命的警号乃至预报。呜乎!革命当然是必然的与不可避免的了。不管革命会付出多少代价,走多少弯路。不这样认识问题,就有向天真烂漫的周冲靠拢的意味了。
  想来想去,全剧最具有人文精神的人物就是周冲,而周冲的表现竟成了讽刺,尤其此次演出,周冲给人的感觉如同滑稽人,着实令人可叹。四凤与鲁妈也够清洁的。但四凤叫人可怜,她的无知与奴性令人心烦——中国人毕竟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了。鲁妈更像一个圣者,一个理想主义者,她的撕支票至今仍然放射着反拜金主义的光辉。然而她抵抗不了“世道”,她是失败者,她可以到舞台上表演并赢得观众的同情的热泪,却于事无补;她无法兼善天下,连独善其身也根本做不到。她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令人想起失败的林黛玉来。她的不抵抗主义,则叫人想起圣雄甘地。她对“世道”的控诉,客观上也是通向革命的结论的。区区世道二字,承担了多少人多少代的仇恨与责任!这两个字在罪有应得的同时,是不是也太容易叫人忘却了自身的问题了呢?而不能自救者,能一定为世道改变所救吗?
  对立的阶级都有自己的颓废派,或者叫叛徒,或者叫痞子。鲁贵是痞子无疑,繁漪被父子两代人逼得也采取了痞子手段:从盯梢、关窗、锁门到告密。由于解放后大家喜欢搞两极对立思维,繁漪是划到“好人”这一边的,所以论者大多为贤者讳,不提繁小姐的这一面。周萍也是颓废派,他很痛苦。但此次濮存昕演的周萍,漫画化了,一举一动,观众都笑,连他最后为自杀开抽屉拿枪也是引起观众一阵哄笑,这太失败。濮存昕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所以把大少爷演成这样的小丑,一个是两极对立的思维模式起作用,二是他还嫩,他不理解那种人格分裂的、自己极其痛苦也不断地给旁人制造痛苦的人物。
  痞子的特点之一是出戏,它们是一种佐料。正因为人皆不愿痞,人都要约束自己包装自己使自己成为正人君子;这样,潜意识里积存了不少痞能,便想在舞台上看看痞戏,发泄发泄,嘲笑嘲笑,使某些潜能情意结得以释放。很多大人物都有痞的一面,例如刘邦、赵匡胤之类……伟大的齐天大圣,从玉皇大帝的门阀观点看,也只不过是个痞子。生旦净末丑里的丑虽然排行最后,却是不可少的。更出戏的却是疯子,疯而后痛快,疯而后本真,这是对体制也是对文化的抗议——哪怕是半疯或佯疯或被污蔑为疯。繁漪就是应该有一点疯,在如此环境与遭际中不疯才是更大更可怕的精神疾患。而现在的演员把她演得一点不疯,反而减少了她的悲剧性。京剧里也是出来疯子就好看了——例如《宇宙锋》——否则,人人迈着方步,不是大人先生就是“坚陀曼”,还能有什么戏!我观看好莱坞影片已得出结论:中国样板戏的特点是戏不够,(阶级)敌人凑;美国肥皂剧与商业片的特点则是戏不够,心理变态凑。如果不写心理变态者,多少戏剧冲突都没有了呀。曹禺在这些方面,用得很充分。
  这就又扯到了性。因为美国影片里的心理变态者多是穷追并杀戮女性。《雷雨》中,阶级的罪恶表现为性罪恶,处理罢工事件云云则只是虚写。而事物一旦表现为性罪恶,就有点原罪的意思了。谁让人这么没有出息,生下来就带着全套家什。而性罪恶中最刺激的一是强奸,一是乱伦。而比较常见的被老百姓谴责的性罪恶是“始乱终弃”。强奸云云,《雷雨》中未有表现。但是乱伦,戏里是写了个不亦乐乎。曹氏很有火候,第一乱是周萍与繁漪,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但大少爷是他爸的亲儿子,所以也挺恶心);第二乱,周萍与四凤,不知者不怪罪,只能罪天罪命。这就不像西方电影里动不动露骨地讲什么父亲与女儿如何如何,令人讨厌。现在,人们都知道什么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与恋父的伊赖克特拉情结了;其实要把弗洛伊德的学说贯彻到底,就应该讲讲周萍四凤情结。
1u3C/OODn1D124282  《雷雨》里对周氏父子的“始乱终弃”也谴责得很厉害。半个世纪以前,即此戏诞生的年代,性问题上的一个重要观念就是男权中心,女子在性上永远是受害一方,被欺侮的一方,被“始乱终弃”者。同时,社会上又十分男性中心地厌恶与丑化女性之“妒”和此种妒之“毒”。这里既有事实根据,也有传统观念,这些都表现在《雷雨》里了。加上同情与可怜弱者,这戏的主题显得既传统又激进,既从俗又理想,它的价值判断有极大的接受面积。
.yO EIV!|_+`1L124282  《雷雨》已经在中国演了近七十年,七十年来常盛不衰。这确实是经典(即古典)之作,哪怕说此剧本有所借鉴,不是绝对地百分之百地原创也罢,只要戏好,就站得住,就大放光芒。其情节、人物性格与人物关系之周密与鲜明的处理,令人叫绝。同时,它的范式包括价值观念符合一个通俗戏的要求:乱伦、三角、暴力(大海与周萍互打耳光、大海用枪支威胁鲁贵)、死而又生、冤冤相报、天谴与怨天、跪下起誓、各色人物特别是痞子疯子的均衡配置、命运感与沧桑感、巧合、悬念、特别是各种功亏一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寸劲儿”,都用得很足很满。这种范式很有生命力与普遍性,能成为某种套子,所以别的剧本也可以套用,例如话剧《于无声处》。这种范式却也常常成为此类艺术样式特别是作者自己前进中的绊脚石,它太成功了太严密了太满了,高度“组织化”了,已经组织得风雨不透啦——没有为作者预留下发展与变通的空间。三槐居语文网,U@@zj5~
  经典与通俗并非一定对立,在古代毋宁说它们是相通的,如莎士比亚,如中国的几大才子书,如狄更斯。愈到现当代,所谓严肃文艺与通俗文艺愈拉开了距离,真不知道该为此庆贺还是悲哀。三槐居语文网 nDb/@'O_2a
  反正现在似乎不是一个古典主义的时代,现在的通俗也商业化得吓人。中国的话剧本来就是后来引进的品种;飞快地走完了人家欧洲百年路程,飞快地并且夹生地走过了经典加通俗的阶段。三槐居语文网XtvS:{#j I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有关曹禺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九八○年夏,曹老叫北京市文联(那时,曹兼任北京市文联主席)的人告诉我,他某日某时要到我家去。我当时住在北京前三门一个总共二十二平方米的住房里,闻之深感不安。到了他指定的时间,他老来了,说是来看望“学习”。他说是再过几天“七一”,北京市委要召开一个座谈会,他该如何发言,希望我给“讲讲”。我颇意外,便胡乱谈了谈要强调三中全会精神呀之类的。我当然也借此机会表达了我对于曹老的剧作的喜爱与佩服。我们回顾了五十年代我把一个剧本习作寄给他,他接待了我一次并赏饭的情景。他说:“我一直为你耽心……”他还感慨地说:“这几十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呀!王蒙你知道吗?你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吗?从写完《蜕变》,我已经枯竭了!问题就在这里呀!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他的说法非常令我意外,我也为之十分震动。然而,我无法怀疑他的认真和诚恳,虽然平素他说话或有夸张失实的地方,也有喜欢当面给旁人戴高帽的地方。
a'ZI xBL+C%M124282  关于曹禺解放后未有得力新作,一般认为是由于环境与政策所致,或者如吴祖光先生所说,是由于曹禺“太听话”了,对此我无异议。但是,我想提出一个问题:即除了上述公认的原因之外,是否还由于他的这种经典加通俗的范式使他难以为继呢?这一点,甚至曹禺本人也认识到了,所以他在《日出》的“跋”里说:“写完《雷雨》,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我很讨厌它的结构,我觉出有些太像戏了……过后我每读一遍《雷雨》便有点要作呕(!——王加的惊叹号)的感觉。”(曹禺全集第一卷387页,花山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七月版)艺术上到处是悖论:戏不像戏不行,太像戏也不行,因为人们期待于艺术的不仅是艺术本身,人们期待于艺术的是生活,是宇宙的展示,是灵魂的自白与拷问,是人类的良心、智慧、痛苦和梦幻的大火……所谓纯粹的戏剧诗歌小说,往往是颇可观赏的精美的工艺品,而不是大气磅礴的浑如天成的震撼人心的巨著杰作。这里,《雷雨》是一个例外。因为《雷雨》给人的感觉可不只是一个精美的工艺品,它充满了痛苦、诅咒和恐怖——略略有一点廉价,却确实地激动人心。《雷雨》可说是通俗的经典与经典的通俗。例外虽然例外,它的太像戏的问题却瞒不过曹禺自己。曹禺二十三岁(一九三四年,也是鄙人呱呱坠地的一年)就写出了戏得无以复加的,生命力至今不衰的,其地位至今无与伦比的,雅俗共赏的(也许实际是不能脱俗的)《雷雨》,幸耶非耶?他后来的剧作乃至生活,究竟有没有突破他自己感到的这个太像戏(经典加通俗)的问题呢?要知道早在一九三六年,曹禺已经为之作过呕了!
@mv v)i1F!p124282  这也说明谁也赢不到、哪部作品也得不到即垄断不了百分之百的点数,甚至《雷雨》这样的红了六十多年至今超不过它的成功之作也不例外;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满点就怨天尤人或者愤世疾俗可能是一种过分的反应。三槐居语文网)lu\"u ed!z#uY1X
  我对话剧相当外行,但曹禺过世后,我一直觉得应该为他写点什么,我爱他的剧作,但又实在不怎么理解他。例如他晚年的一次精彩就相当出人意料。我说的是一九九三年政协八届一次会议时,他扶病前来与中央领导会见,他发言建议将(当时的)文联和一些协会解散,而他本人就是文联主席。这堪称震聋发聩。呜呼,斯人已矣,何人知之?我的冒冒失失的妄言,有待方家教正。三槐居语文网/Z5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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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0 12: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读过刘厚明的《黑箭》,看过孙道临的《雷雨》,都极好。

赵丹“遗言”说“党把文艺管死了”,是直率的。

转帖排版差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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