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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茶座】] “废墟”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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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5 18:39: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都说帕慕克故事讲得好,据说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马悦然都说他会讲故事,可后面又紧跟了一句,他就是太会讲故事了,不知是褒是贬,或是两种意思皆有。在讲故事的能力中有个必备项目就是煽情,老帕也擅长此道,特别是煽起乡愁来,简直如滔滔江水,凭谁也挡不住。在那本《伊斯坦布尔——一个城市的记忆》中,他的家乡被当作历史废墟,完全罩在了愁云惨雾之中,显得凄美绝伦。那种“伊斯坦布尔式的忧伤”格外容易撩动起中国人的心弦,因为对咱们这些自以为生活在千年古城废墟中的人们来说,最容易产生这样的幻觉,误以为这位老兄是我们的同道,误以为我们也可以象他那样轻松地谈谈老北京,侃侃旧文化,那些胡同里出来的爷们儿也可以用串子味十足的京腔玩上一把深沉。可读过这本书后你马上会发现其实完全搞错了,错得很简单——北京不是伊斯坦布尔,再说明白点,北京早已不具备伊斯坦布尔那样的“废墟”资格,身在其中的我们自然也装不出老帕常挂在嘴边的那只有体验废墟才能引起的“疼痛感”,他给数百万人的土耳其人因在废墟中住久之后产生的阴暗情绪起了个名字叫做 “呼愁”,和伊斯兰的苏菲派的偏执性格有关。我倒是认为,正是因为“呼愁”的痛感只能产生在废墟之中,脱离了废墟谈怀旧,就毫无痛感可言,只会变得有那么点矫情和装腔作势,这恰是那些痴迷老北京的话唠们经常犯的毛病。

  老帕遭遇的痛感只有发生在以下场景中:“是在鹅卵石路上的车子之间玩球的孩子们;手里提着塑料购物袋站在偏远车站等着永远不来的汽车时不与任何人交谈的蒙面妇女;博斯普鲁斯老别墅的空船库;挤满失业者的茶馆;夏夜在城里最大的广场耐心地走来走去找寻最后一名醉醺醺主顾的皮条客;冬夜赶搭渡轮的人群;还是帕夏官邸时木板便已嘎嘎作响、如今成为市政总部响得更厉害的木造建筑;在清真寺中庭贩卖宗教读物、念珠和朝圣油的老人;数以万计的一模一样的公寓大门,其外观因脏污、锈斑、烟灰、尘土而变色;雾中传来的船笛声;拜占庭帝国崩溃以来的城墙废墟;傍晚空无一人的市场;已然崩垮的道堂‘泰克’;栖息在生锈驳船上的海鸥,驳船船身裹覆着青苔与贻贝,挺立在倾盆大雨下;严寒季节从百年别墅的单烟囱冒出的丝丝烟带;在加拉塔桥两旁垂钓的人群;寒冷的图书馆阅览室;街头摄影人;戏院里的呼吸气味;曾因金漆顶棚而粲然闪耀的戏院如今已成害羞腼腆的男人光顾的色情电影院;每逢假日清真寺的尖塔之间以灯火拼出的神圣讯息,灯泡烧坏之处缺了字母;贴满脏破海报的墙壁;清真寺不断遭窃的铅板和排雨槽;有如通往第二个世界的城市墓地,墓园里的柏树;铺了许多沥青而使台阶消失的鹅卵石楼梯;大理石废墟,几百年来曾是壮观的街头喷泉,现已干凅,喷头遭窃;小街上的公寓……”你看,无论具备了多少现代的要素:汽车、海报和电影院,这幅现代与传统交织的城市画面的底色还是废墟的苍凉与陈旧,这种斑驳混杂的画面不能说在北京完全见不到,却更多地被整齐切割在了现代建筑和城市喧闹的氛围中而失去了废墟的韵味,你很难想象,一个一条完整胡同都走不全的老北京,一个皇宫被超高层写字楼紧紧包裹犹如盆景的老北京,哪里还找的到帕慕克所说的那种废墟感。

  老帕骄傲地说,伊斯坦布尔遗迹处处可见,无论维护得多么糟,无论多么备受忽视或遭丑陋的水泥建筑包围,清真大寺与城内古迹以及帝国残留在街头巷尾的破砖碎瓦——小拱门、喷泉以及街坊得小清真寺,都如废墟般环绕在周围,伊斯坦布尔人只是在废墟中过着生活。老帕说,这些东西可不像在西方城市看见的大帝国遗迹,像历史博物馆一样妥善保存,骄傲地展示,那意思是这废墟接着地气呢。我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所见到的一个场景似乎验证了老帕的描述,我看到博物馆内部另用炫亮的玻璃割出一块领地,中间骄傲地展示着一座古埃及的神庙,据说构筑它的巨石都是原封不动地从原地移植过来,可环视周围,总觉得炫则炫矣,美则美矣,却不是真正的废墟,因为历史情境被这漂亮的玻璃房切割得无影无踪。

  老北京还是废墟吗?老北京给人的印象更多地是金融街的浮华与灯红酒绿的欢场,废墟的空间被挤压进了高楼的缝隙中,老北京人完全不具老帕所言生活在废墟中的资格了,老北京早已多年遭受那种类似大都会“博物馆化”的折磨。随着各种文物区划的保护方案出台,北京的古迹被人为镶嵌在了商业住宅和写字楼的丛林之中,就像橱窗里的展品。粉刷一新的红墙绿瓦的四合院被一户户散漫地圈划起来,就像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中的人体器官标本,怎么也不能跟活生生的生命联在一起。不但引不起废墟的联想和痛感,却好像是鼓吹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橱窗展览,或者是印证古老北京现代化步伐加快的陪衬物,滑稽效果斑斑如此。咱们总说,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中国人应该是最有历史感的人种,可和人家没多少年历史的老外比,却变成了最没有历史感的人群。人家美国把神庙搬进了博物馆是因为它历史太短,所以才动了借鸡生蛋的心思,我们则守着母鸡却要杀鸡取卵。中国人有钱了,好像没处花钱,于是就出现了不少热心杀鸡取卵的“文化商人”。

  我在徽州就见到过这种“文化商人”,据说还是个徽州文化迷,他总是围着你滔滔不绝地介绍他做的这件伟大的事情,这件伟事是把分散在各地的徽州日常家居文物给拢到一块,集中在一地盖了个徽州式样的宅子,然后把这些宝贝全装了进去。我有幸参观了这伟大的壮举,宅子的外观当然是严格按徽州古居建成,唯一的区别是到处弥漫着新鲜的油漆味,不时扫兴地提醒着我们这是个假古董。进到门里,会发现这人真动了心思,几乎是凡属徽州的文物级宝贝可是应有尽有,尽管那文物都精致得令人生恋,但怎么总觉得象是商人发财之后收藏的百宝箱,或者是山大王劫上山封在后山洞里的“生辰纲”。当时的感觉不但没有引发起景仰万千的历史感,反而和在大英博物馆中看八国联军劫来的文物所感到的痛惜没什么两样,区别只是打劫的人种不同,一是白皮肤的老外,一是黄皮肤的同胞。

  事后老琢磨,人家似乎干了件大好事,为什么唯独我不识抬举地皱眉头,是不是心态不正常?看了老帕的书才明白,废墟是不能挪动和伪造的,它是一种自然至极的生活状态,尽管不断有新的东西搀杂进来,环绕周围,可是其底色还是因地点的悠久而苍老不变。对任何自然形成之位置的挪动所形成的伪造“废墟”的行为都是对历史感觉的扼杀,很难想象一个古老的书柜被从村庄的书房里搬运出来,放在了一个充满油漆味道的新房里,能让人联想起什么,也许充其量只会产生身处古董家具店的感受。

  文化就是一条剪不断的河流,不能想当然地自己充大当起了裁缝,幻想可以把它任意当布头随意裁剪,结果必然是拼成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放在哪里都是不合尺寸的。我不由想到,现在国内依然伪造“废墟”成风,冠以的都是“新圆明园”和“中国文化城”这样吓破人胆的名字,国人要想得到老帕那样的“呼愁”恐怕是越来越没指望了,对传统“废墟”没有很好地珍惜,却造出无数的假废墟,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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