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7月)读后
附注:谢谢Yngwie兄的这本书。
黄一农的《两头蛇:明末清初第一代天主教徒》主要是探索明末清初中国首代天主教徒——即在书名被喻为两头蛇的对象——他们身处中西文化的矛盾漩涡中左右为难的窘境时的挣扎心态与趋向选择,全书共十三章,除了首章介绍天主教在世界各地的传播情况以及末章归纳第二至第十二章所呈现的天主教在中国的发展历程之外,中间十一章都是在扩张西学、西教的关键性人际网络为论述背景并以特定人物为其焦点中心展开,——从瞿汝夔、泰西儒士、王徵、魏学濂、韩霖到绛州民、南明臣、众教徒,由少数个体到多数群体来体现影响的扩大;从个人纳妾、国难死节、俯首皇权、祖宗古训,由浅到深地去勾勒他们所面对的冲突对旧有信念越加根本的动摇挑战;从过继或遣妾、明死暗生到难以两全的死胡同,由取巧调适的儒耶合一到正面交锋的只能择一来深化他们被强行割裂的对峙心灵;最终在礼仪之争所引起的、对双方都无法缓解的首诫问题上形成对立分歧,无法达成融合,两头蛇族最后只有又退回一个头。
天主教的在华传播史对幻云而言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幻云只有从逻辑角度说出自己的感想。首先在纳妾的问题上,作者将之突显为早期是否受洗的为难关键处。但幻云觉得,对友教且想要入教的人而言这自然是障碍,但对友教却无意入教的人来说就根本不形成任何问题,作者从一个友教之人是否置妾来说明他是否被接受洗礼入教似乎早就已经作了此人意欲入教的假设,而实际上也许此人虽然接触天主教义却并不执著能否入教。幻云很怀疑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他们究竟能不能真正明白和理解所谓的“受洗入教”的意义,还是以过去对佛教的那种认识来解读,幻云个人是倾向后者。因为友教者显然努力使儒耶合一,证明他们是从思想角度层面去认识及摄取天主教的,并没有宗教壁垒的概念,也就是作者多次提到的补儒,既然对那时候的他们来说是两者颇有相通又可以互补的话,那么是否受洗入教就变得不那么紧要,更无法广阔体现天主教义在思想上的影响,就正如不能从出家的僧侣人数来展现佛学影响之深,因为更深层面的影响却是在士林里。
作者对天主教传播史的角度似乎更倾向于站在天主教的立场,以是否教徒来判断其信仰(西方的文献记载必然也与此立场相类,因此理解上的差异造成偏差恐怕大有可能),因此在一个人是否受洗入教的问题上始终反复揣测,而实际上天主教的思想渗透——指教义方面而非戒律守条,应当是中西文化更激烈的思想冲突,也就是说,思想教义的交流要比戒条教义的遵守更值得探寻,是否受洗入教就更不重要了,因为这只能说明在浩瀚的中国人中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入教,而中国人对“教”从一而终的要求却恰恰是相对薄弱的(所谓周流三教),更何况晚明以来的结社风气是如此之盛,他们起初会否也以为入教和入社在性质上没多大差别而并不仅仅是因为信仰的因素在左右?然而除了韩霖的《铎书》能让人教理解一个信奉教义的中华人士之精神世界与思想信念外,作者更多的都是以奉教者行径的外现与结果为关注点来揣测并诠释其心灵世界,导致了可信度与说服力的相对欠缺。例如魏学濂一章,无论在考证和评价上都是几近完美无可挑剔,可是惟独在关系到“两头蛇”这本书的关键主题的行藏时,竟是全系揣测,不可思议地将魏学濂的投降归因于天主教不可乱法杀人(包括自杀)的戒律所限。作者显然将不可自杀和投降保全看作一回事,但实际上这是两码子事,不可自杀是不是就必须投降保全呢?投降保全是不是就必须因为不可自杀?天主教的戒律可以阻止自杀,但能阻止被杀吗?那么庞大的殉教人数又怎么解释?果真为了全儒家名节并守天主十诫,瞿式耜的选择不是更合理吗?因此幻云很主观地认为,魏学濂等人的投降必有其因,但不必与天主教诫有绝对关联。
总体来说,本书的资料丰富的令人目不暇给,而作者则偏重于以资料为本的现象叙述,对两头蛇族的窘境表现得较为平面。幻云觉得后期的两头蛇族应该比较多的是教育不高的平民百姓,因为最后礼仪之争无法缓解的对立分歧实际上已无任何思想交流的探讨价值可言,纯粹只是形式末节的各执一端(或者这就是中国原有思想与天主教的最大分歧,前者以身心之修为终极目标而不注重各家壁垒的纯粹性;后者则以一神独尊的壁垒分明为目标前提进而才选择性对虔诚者进行渡化——中西两方的本末是倒置的,所以幻云觉得中国思想和天主教义从不曾在同一个平台上进行过任何对话,就算争执着的是同一主题,也是异床异梦)。
阅读此书的过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幻云的生命中并没有过任何宗教信仰,然而幻云所处在的社会却是这么个状态,处在一个以佛教为族教的华人社会之中,而这个佛教华社又处在以伊斯兰为国教的群众社会之中。天主教对幻云而言是如此陌生,直到有一回幻云参与了和西来传教士的思想对话,才初次有了模糊的概念(当然那次的交流最后近乎不欢而散,对方还得出幻云罪孽深重、死后将下地狱的结论,所以此书幻云看到礼仪之争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幻云一直奇怪曾先后作为葡萄牙、荷兰、英国殖民地的马来西亚,天主教却何以较难容身,而思想文化如此悠厚的中国却曾经有那么一度那么一批人成为天主教众,如今看来很简单,就是中国的兼容文化可以包容一神独尊的天主教给予共存(尽管最后失败了,但那是由于天主教的自发挑衅/挑战,礼仪之争完全是出于天主教一方的发动,结果逼出了中国的应对),而马国伊斯兰教与天主教共同的一神独尊注定了必须是一方的全盛与一方的覆灭,可中国两头蛇的煎熬则却恰恰是因为有这么个海纳百川的空间。然而幻云想说的是,不论如何煎熬,两头蛇们最终仍旧可以随时选择当回一头正常的蛇,那远比虽不必矛盾的一头蛇但却小得准备随时被另一大条一头蛇吞噬来得幸运多了。
另外,此书有一个小毛病,由于是从初版的繁体中文简化而来的,所以出现了不少别字,但基本都不会构成什么大错误,唯独那“乾卦”变成了“干卦”却实在有些离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