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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9 15: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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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听雨君谈到了二度创作,又想起朱湘的一段文字。转过来作为大家的谈资。
白朗寧的《異域鄉思》與英詩
——一封致《文學旬刊》編輯的公開信
《文學旬刊》編輯先生:
貴刊第六十二期通詢中載有一段指摘我的《異域鄉思》的中譯的文章,我看了它以後,覺得指摘之處很可商量,特上此函,詳加討論。
此詩譯時是用的 Oxford Book of English Verse 選本。
我受指摘的四行的原文是
Hark,where my blossomed Pear-tree in the hedge
Leans to the field and scatters on the clover
Blossoms and dewdrops——at the bent spray's edge——
That's the wise thrush;he sings each song twice over.
我的譯文是
我家中籬畔爛慢的夭桃斜向原野,樹上的露珠與花瓣灑在金花草的地上——聽哪,抓著曲下的枝條是一隻聰慧的畫眉;伊的歌總是唱兩遍
第一句的梨樹我將它改作夭桃,因爲想與第三句協韻,正如我將第四句的他改作伊以柔化了畫眉一般;將梨樹改了夭桃,在我的想象中,並與不改一般,因爲它們都是春天的花,——倘若我將梨樹改作荷花,或桂花,或梅花,那時候王先生便可以說我是“大錯”,我也就俯首無言了。
第二句的and 一字大概王先生的詩本中遺漏了,所以他便說scatters 一動詞並不是聯住blossoms and dewdrops,兩個賓位的,不然,——我希望不是如我所猜想的——便是王先生“的確沒有把當時的情景”在想象中看清。我尤其希望,文法書在王先生的手頭。
at the bent spray’s edge 一詞句只可以附屬兩個主位,biossoms and dewdrops 與thrush;將此句附屬於第一主位,則太平庸了,太不想象了,惟有附屬於第二主位“畫眉”,才能活畫出一隻鳥將兩腳抓住一根枝條,枝條因鳥的體重而略“曲下”,於是枝葉上的朝露便隨此微微的震動而落下了。我誠然不是有博士資格的人,我也不是出大名的人,(雖然幾個少數的真詩人,聞君一多,孫君銘傳等,真誠的將我看成文友。)但我相信白朗寧複生的時候,他將許我爲懂得他這首詩,能夠譯出“並且聽到果園樹枝上的金絲雀聲響遍了英倫”這兩句有音樂性的“詩”來。白朗寧終於不能複生,我終於要來“毛遂自薦”。
王先生拿出我的一首英詩中譯來談,可見得中國還有人知道幾個英國詩人;我從前的偏見(中國人只配重譯,並且中國人只配重譯詩以外的文學;中國人對於詩是盲目的,尤其是對於英國詩,現代詩中最榮耀與古代希臘的詩前後照耀的,是盲目的。)從此可以消滅一點了。
我因爲英詩毫未引起中國人的垂顧,在四個月以前的某一
個月中趁著高興接連譯成功了 Wordsworth :Lucy Gray and The Daffodils,Landor:Dirce and I Strove with None,Keats:Grecian Urn,La Belle Dame sans Merci,and Autumn,Ftz gerald:Old Song,Tennyson:Blow,Bugle,Blow and Summer Night,R.Browning :Pippa's Song,Meeting at Night,and Home-Thoughts,from Abroad,Kingsley:Sands of Dee,Clough:Say not Struggle Naught Availeth,Allingham:Fairies,C.G.Rossetti:Remember,Yeats: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
十八首詩,就中除Kingsley 的詩已投《文學》,Miss Rossetti的詩已投《婦女雜誌》外,其餘的都是投入了《小說月報》,但迄今五月,只登出了四首來,於是我向《小說月報》商量,該刊既然槁件擁擠,不能早日登載,便拿出了Daffodils,Pippa'sSong,Say not the Struggle Naught Availeth,and The LakeIsle of Innisfree 幾首來,投入周作人先生的《語絲》。
這次我與聞一多,梁實秋,顧一樵,翟毅夫,孫銘傳,家嫂薛琪瑛女史諸位籌備一種《 文學季刊》,該刊頗有志於介紹英國長短體詩。我個人已動手翻譯 Chaucer :The Knightes Tale,and Milton:L’Allegro,前一篇是長體的敍事詩,已成百七十行,這次我入上海大學去教英文,就是陳望道先生看見了我的譯文而介紹的;後一篇是長體的抒情詩,已成六十行,寄海外的文友聞梁顧翟諸位去看去了。(在此中譯的英詩內我自出心裁的地方更多,幸虧它沒有被王先生看見——Fitzgerald是死了。)
我近來很少看近來的各種刊物,這一份指摘我的譯詩的《文學旬刊》還是鄭振擇先生告訴了給我看的。以後有指教我的人望直接函上海大學,並望我的朋友們替我留心一點近來的刊物。——我自己辛苦的掙了幾個錢,還要自持生活,養妻子小孩,還債,預備人敲竹杠,買Shakespeare 的全集呢,這是我的一大遺憾,因我曾買過一本,但無款付C.O.D,竟然退還,不能與我的金邊印度紙本的Chaucer,Spenser 全集以及Milton的全集並臥於我的書堆中了——請我的朋友們稍候,並請能夠讀詩的諸位讀者稍候,因爲《文學季刊》第一期中將有我的兩篇論Spenser:Faerie Queene,and Milton:Paradise Lost的文。 王先生在《文學旬刊》中所譯的《生命的雕像》依了拙意加以更改如下,不知王先生自己,以及有眼的讀者們,以爲如何(原文可惜無眼福看見):
一個雕(改刻)像的孩兒拿了鐫鑿站立著,將大理石塊放到(改在)他的前面(改頭);他微閉著眼睛在(此字應刪)快樂的微笑,當安琪兒(此三字應改玄妙)的夢兒掠過他的面前(改雙眸)。他刻夢兒在(改於)這不成形的石上,用了無數鋒利(改暢快)的力痕(改鋒) ;雕像放射出神祗的光華——他是曾經(此兩字應刪)捉住了(增那)(安琪兒)的美(改幻)夢。我們是生命的孩兒(改兒),當我們站立著,將那未曾雕(此兩字應刪)琢過的“生命”放(到)我們的“前面”守候到(改著)上帝指令的時候,生命的夢兒將要掠過我們的(面前)。如果我們刻畫(此字應刪)夢兒(在)這棉軟的石上,用了無數(鋒利)的刀(痕);那超人的美麗將要屬於我們的(此字應刪),——我們的生命就是( 此兩字應改使成了)(安琪兒)的(美)夢。
文成後第二日附注
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做的第一篇與人辯論的文章,我向來不贊成演說中的辯論,但這次“莫須有”的罪名加來於我的身上,我是不得不作防禦之戰了。我向來很少生氣,但昨天我是真的生氣了;一般餖釘剽竊的人倒沒有人來發覆,偏是幾個硬裏子的志士被人冤枉的犧牲了;此世上一切的事情都是這般,夫複何言。還有一層,我向來是不贊成謾駡的,這次我不自己的袒臂作了一個禰衡。
我隔了一夜,重看一遍我的這封公開信,看我昨天可是有意氣羼雜其間——不,一點沒有,她,這封信,與我平常安閒時所作的文章一般。
經過了一夜的睡眠,我發見我的態度毫未改變,我的心告訴我,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二次與不公平宣戰了。我是一個極端主張積極的人,但消極的事情逆了我的願意而來:臨戰而走,是謂懦夫,懦夫不是我的本質;我如今在這個地方,向一切不公平挑戰,“你們來罷!我在這裏。”
文成後第三日附注
說不定王先生會講“pear 與peach 字形很像,朱先生鬧出近來常鬧的笑話來了”;不知我有一個確鑿的旁證,王先生的文章是二月二十五日登載的,我前三天即三月二日從鄭振鐸先生處看到,恰好,一月底二月初的時候我寫過一封信給周作人先生,信中附有六首英文詩,都是我自己拿了自己的舊作譯成英詩的,它們之中有一首叫作The Musician's Spring,是譯的舊作《春》中“樂人的”詩(曾載某期《小說月報》),此詩的原文是:
蜜蜂喁喁將心事訴了,
久吻著含笑無言的桃花,
東風窸窣的偷過茅籬,
蜜蜂嗡的驚起逃去了。
譯文爲:
Bee, having humm'd his love in peach's red ear,Prints his kiss on her silent blushing lips.—— But wind discovers them through gossip hedge, Amay young bee flees,muttering an oath.
這六首詩也是去年十月間譯成的,曾寄北京的朋友孫銘傳、饒孟侃、楊世恩諸位看過,前兩個月又抄了一份寄給美國的聞一多,鄭振鋒先生也看過,最近又抄了一份寄給周作人先生,確鑿有據,可以證明。
近人有一種刁氣,就是,一個有名的人所作的文章字字都是聖經,一個無名的人所作的文章字字都是惡劄;這是一班淺人的必有的傾向,要勉強他們,也是不能的;但是這麽大的中國,難道盡爲這一班本性難移的劣者所充斥嗎?難道竟沒有三數個或一個眼光如炬的批評家來發覆揚微,推倒“名”的旗幟而豎起“真”的赤幟嗎?我自己不知究竟有批評的天賦沒有,然而我發一個願心在這裏,——並望朋友們常常提撕我——就是,以大公的態度來遍閱一切的新文學産物,不以“名”爲判斷的標準,也不射有意或無意的暗箭。
我個人的傾向原是在創作與介紹兩方面的;但是如今我自身感到了一種興奮,我的精力是不自己的要分一部分到這方面了。
讓我將我這一方面的努力的第一成績公之天下。便是,上學期考試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的“ 文學概論”,有李君伯昌作有《農村晚景》一詩:
稻兒打完了,
枯草曬在溪邊;
黃昏裏——
兩個孩子趕一群白鵝,
從水田中嘰嘰的叫進茅舍去了。
這首詩是新詩寫景詩中一個極好的例子,擅于寫景的康白情先生所作的同性質的一首詩比起它來決趕不上它的自然。但李君有什麽資格?一個一年級的大學生。又有方君卓有這麽一段批評:
內創作家很多,好的創作卻極少。魯迅的下層階級描寫比較是好的;郁達夫的性的苦悶的呼聲確是人生問題之一;冰心比廬隱清麗,廬隱比冰心切要,然而都是很淡泊的描寫,沒有魯迅達夫的深刻動人;落花生葉聖陶很有小說的聰明,卻不能捉住人生的根本要點,用力描寫,一味支離瑣碎,平淡寡味,實在可惜之至。
作得出這一段的人便是一個硬裏子的真批評家。但這位真批評家有什麽資格?一個一年級的大學生。
唉,資格,資格!天下爲了你,不知曲沒了多少人了!聽到朋友彭基相說,北大的學生以終身在校中讀書,當局不僅不將他們開除——如清華開除了我這個中英文永遠是超等上等,沒有中等過,一切客觀的道德藩籬(如嫖賭煙酒)向來沒有犯越過,只因喜歡專讀文學書籍常時蹺課,以致只差半年即可遊美的時候被學校開除掉了一般——並且極力的獎勵他們;即如彭基相,余文偉兩位我的朋友,又如朱謙之先生,大學教員已經當過了許多處的,而資格只是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一年級的學生。
資格!我向你正式的挑戰,我的戰具不用許多,我只用近來這幾天作的一首詩:
葬我于荷花池水下,
讓滑泥作我的殮衣,
在綠荷葉的靈燈上,
夜螢閃它的青輝;
葬我于馬櫻花底,
永作著芬芳的夢;
葬我于泰山之巔,
長聆聽挽歌的天風;
不然,便焚我爲輕塵,
灑入初漲的春水,
在柳蔭中偕了桃花,
同流往不可知的去處。
資格!不公平!你們不要獰笑!我還未葬哪!我如今才二十二歲哪!我還有四十年來與你們周旋!朋友們哪!一切的叛徒呀!雪萊、Goldsmith 呀:請聽我的戰呼!“一個開除的學生!”
(載1925 年3 月11 日《京報副刊》八五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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