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的〈瓦尔登湖〉,向来有各种的解读,大抵都是认为是返朴归真,在人类社会日益物质化时追求一种自然简单的生活,也有从中读出了朴素唯物主义思想,更多的是从中悟出对心灵的自省。语言的本质是一个隐喻,对隐喻的解读,也就千人千面。但不管如何解读,梭罗的文字表现出的率性,却是触手可及。
都说读这本书需要静静地,最好是夜深人静时,但愚读此书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因为这书里不仅仅是一幅幅供人欣赏的风景画,更是一个引人入胜的纷繁的思想闹市。梭罗细腻地描写了各种自然景物,各种人和事,各种主观印象,其中却更是渗透了其深沉的哲学思考。例如,在〈声〉那篇里,他写到“对自然的描写中,透着哲学的思考我觉得有猫头鹰是可喜的。让它们为人类作白痴似的狂人嚎叫。这种声音最适宜于白昼都照耀不到的沼泽与阴沉沉的森林,使人想起人类还没有发现的一个广大而未开化的天性。它可以代表绝对愚妄的晦暗与人人都有的不得满足的思想。”说到瓦尔登湖,他认为“它们比起我们的生命来,不知美了多少,比起我们的性格来,不知透明了多少!我们从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瑕疵。。。说甚天堂!你侮辱大地。”状物写人,却是根本,而这本书里,处处都流露着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思考。
尽管梭罗本人不承认,但他还是被作为美国超验主义的代表人物。超验主义对美国国民性中追求人的自由的精神功不可没。其强调了人性的神圣,上帝的神性就存在于自然中,自然也因此是高尚的,而人与自然的交流就是与上帝的直接对话。因此,在梭罗的笔下,自然之物皆有神性,这种神性与人性在本质处是相通的,因此,人可以超越感官和理性直接认识真理。在文中,梭罗一直在尝试从自然中探究出世间的真理,“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结束语篇);在寻求生存的智慧,“智力是一把刀子;它看准了,就一路切开事物的秘密”(我生活的地方篇)。而这种智慧,不仅仅是自洁,更是用来济世的,这同中国的隐士们不同。
寻找智慧,那是古希腊哲学的传统。西提姆的芝诺创立的斯多葛学派就认为自然是理性的有智慧的,是上帝的肉身。宇宙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存在着支配这个宇宙的普遍法则,所谓自然法。人作为宇宙的一部分,自然也就不能例外。也因此,在这个法则前的人都是平等的。当代西方政治学中的平等自由思想大多可从斯多葛学派中找到根源。而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有时近乎絮叨的呢喃,却是在自然的点点滴滴里探寻真理,拾拣智慧。“只有永远渗透现实,发掘围绕我们的现实,我们才能明白什么是崇高”(我生活的地方篇)。
这里,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中国文化中的道。老子说,“道者万物之奥”,这与斯多葛学派的认识如出一辙;而孔子说,“道不远人”,也就说了道无处不在。 且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家也认为道在自然中,“道法自然”,因而也就有了“见素抱朴”,“守真归一”。而分野处在于,道家终究还是讲“为我”,讲究的是个人的修身养性,所以,道家理论往往也就成为了在野自慰的灵丹。在朝说儒,在野说道,却是中国文人们的习惯了。道法自然与克己复礼奇妙地混和在一起。我们在向往精神的上天入地之余,还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里可以看出一个区别:儒家讲道是一种理想,道家讲道是一种当下的存在。而德,儒家的德是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准则,而老子的德则是道赋予自然之物的禀赋。所以,“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生之”。这样,从对德的理解上,儒道就此分道扬镳。孔子划了一条线: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儒家因此践形,终于,儒家的学说终于成了器,成了国之利器。而这种践形,虽说是始于道,终于道,但道终究是在起点和终点之外,中间这段却还是要讲经世济事。虽然说道法自然,但道家并不以为自然中有人需要的智慧。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而根本,老子提倡的是一种节欲。
梭罗的文中也有这个观点,也就是克制欲望。人之所以成为工具的工具,就是欲望滋生。基督教里的原罪,也就是这个欲望。但其实,人不可能没有欲望。具讽刺意味的是,人类社会所有的文明,却都是欲望这个原罪推动的。人类发展的轨迹,就是不断满足欲望的道路。欲望不是什么坏东西,但即便是好东西,泛滥了也就成灾了。所以,把欲望控制在一个度里,就是人生存的一种艺术。基督徒的上天堂,何尝不是一种欲望?佛教徒的成佛,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望?
只是,人身上,动物性欲望与人性的欲望却是共存的。戡天役物,追求功利的所谓工具性理性,终究也还是一种动物性的欲望,沉没其中,益发使人的兽性显得狰狞。拉康说,人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而这个他者,往往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价值理念。西方哲学的摈弃形而上学,不知道让我们失去了什么。
基督教世界的梭罗,无法摆脱上帝的存在,尽管他文中的上帝无所不在,有点泛神论的味道。而人与上帝的不能等同而语,导致一种二元论的存在,所以,梭罗之看世界,还是有距离的关照。这与陶渊明截然不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已经是忘我了,所以,才能“欲辩已忘言”。人与自然溶为一体,才能作逍遥游,才能无私。人本是自然的一部分,土木形骸是人的本色。普罗泰戈拉“人是万物的尺度”,怕只是自以为是的一相情愿。
很多人都因读了《瓦尔登湖》而审视内心,反省自我。而自我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自学会语言起,其实就失去了真正的自我。我们在一种文化中长大,我们用这个文化的语言思考,我们习惯了这个文化中的点点滴滴,我们的行为常常不由自主的下意识。所谓审视自我,却只是用一种文化思想去检讨一种文化行为。马斯洛的自我实现,根本却是社会实现,因为我们所谓的成功,是以社会的标准来衡量的。
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本质恰恰在对自己掉头不顾之际,才愈法发使它所显示者得到解放,回归与现象的本己之中”。 词语破碎处,意义不复存在所谓,对梭罗的《瓦尔登湖》或其他,我们只能在无可名状的意会中,似有所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