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必须接受的纪律

虚和子

在我们之前，有过各式各样的思想家，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告诉我们相关的知识和美好的理想。有些思想家也许从来没有著过文字，而仅仅是以自己的身体力行证明人类的心灵可以达到的境界，而他所证明给我们的那个境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美好的。人类的心灵，之所以能够生长出花朵，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思想家从不同的方面，给我们以养料和灌溉。
在所有的思想家中，我最信奉的是自然科学家。他们本身就是伟大的思想家。假如同时他们又兼着哲学思考的话，那么，他们所能给我们的启示，将会是巨大的，——如果不说是决定性的话。自然科学家，因为着他们所从事的研究，往往是需要尽可能的客观和出奇的冷静，以及不可违背的逻辑，他们对我们身外的事物，有着更准确的观察和更接近于事实的结论。当他们从对客观事物的观察反观自身的时候，这种优势显得更加宝贵：这不但是因为他们比我们那些仅以心灵的标准出发总结我们自己的人，更具有客观性，而且因为他们对外部世界的掌握，因为他们深知我们只是整个不可分割的宇宙的一部分，因而必须相互有所参照，而那个参照他们能确立得更好。当他说，所有的物质都是由一系列小得不能再小的基本物质，按照一定的规则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我们人类也是其中之一。他不可能单独跳过我们自身，把我们自身看成是外于世界其它部分的特殊精灵。就这一点而言，他的客观性，就有更高的可信度。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有一位伟大的天才。他不仅因为他的多方面的成就影响了整个自然科学界，甚至影响了作为自然科学基础工具的数学，而且因为他的深邃的哲学思想，而名留青史。他就是法国理论物理学家彭加勒。
关于彭加勒对于数学和物理学的贡献，不是我能评价的。即使我能评价，我赞赏他不足以增他一分高大；我不赞赏他也无损于他一分荣誉。科学界几乎根本没有争论地承认他的科学地位。因此，完全用不着多说一句。但是，他的关于我们自身存在的思想，却并没有象他在科学界的影响那样，为我们所重视。从启蒙运动开始，我们人类经历过几次大的思想跃进，每一次跃进，都让我们似乎离最终的真理靠近一步。但事实上，我们却从来没有停止过争论。几乎在所有基本的问题上，人类的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都持着不相同的看法，甚至是完全相反的看法。大大小小的冲突因此而发生。假如我们愿意把我们自己的冲突的历史，作一个数学曲线式的描述，我们也许会吃惊地发现，近代以来冲突的密度和强度，是更古远的时代根本无法比拟的。技术的进步让我们彼此靠得更近了，因而冲突发生的频率增高了；技术的进步让我们手中有了更强的武器，因而冲突发生的残酷增强了。这是一个悖论：假如我们一方面沾沾自喜于我们的进步，而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接受有更多冲突发生的现实的话，那么，我们就真要怀疑，我们的所谓进步，究竟是所为何事？
1912年6月26日，彭加勒出席了在巴黎召开的法国道德教育联盟成立大会。在这次会议上，他发表了演讲。这个演讲，是他一生中无数次演讲中最后一次公开演讲。三周以后，他逝世了。后人在整理他的遗著的时候，给这篇演讲加了一个题目，叫做《道德联盟》。（《最后的沉思》商务印书馆1996年12月）我相信，当我们今天所有的人都读到他的这篇演讲时，绝大多数的人会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因为彭加勒对道德问题的看法，完全不会引起我们的震撼。事实上，在今天，如果有人站出来呼吁道德建设的话，很有可能被嘘声哄下台。不幸的，这正是道德沦丧的表现！
——因为我们甚至都不觉得有强调道德建设的必要性了。
彭加勒说：“人类必须接受的纪律叫做道德。人类忘记道德的那一天，注定会遭到恶运，并且陷入痛苦的深渊。而且，在那一天，人类会经历道德衰败；人类会认为自己不怎么美了，也可以这么说，人类认为自己比较渺小了。”（第133页）
我们翻开《圣经》、《古兰经》、佛经，会看到相似的话，只要把“道德”换成“上帝”、“真主”或佛，这一段话和经书的训戒就没有两样。对于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来说，我们对上帝、真主或佛的告诫，充耳不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彭加勒不是上帝，不是真主，也不是佛。他是一位科学家。他深通物理世界之理，并对人在其中的命运有着不同寻常的理解。因此，即使我们是无神论者，我们也不应该忽略他对我们的告诫，况且是他生命最后时光的告诫。
事实上，假如说我们还不曾体验到彭加勒所说的道德沦丧的痛苦深渊的话（对于这种情形是否来到，各人的感觉和评价永远不会一致的），那么，我们至少从表面上感觉到了他所说的：“人类觉得自己不怎么美了”，而且觉得“自己比较渺小了”。
不是吗？对比于我们曾经有的和应该有的，我们对自己美好的肯定大打折扣了；我们很少会有崇高感了。因为美好的道德，不再被看成是我们内心激动的源泉，不再被我们视同名誉的标准，不再是我们自我肯定的最后参照。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代替了道德，我们会为在物质世界中所得到的任何一件东西而激动：财富、地位、美女……；而物质世界的这些东西，就直接被我们看成了名誉的来源，和自我肯定的标准。世俗化的世界，有世俗化的标准，有世俗化的自我肯定。物欲以及物欲的实现，把道德——这一象征着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最后底线，推到了近在目前也看不清的地方。我们不是确实不那么美了、不那么崇高了吗？
“人类必须接受的纪律”，对道德的这一性质的概括，是彭加勒式的科学家的概括，象数学公式那样准确、完整和优美。可是，我们却很难象接受数学公式那样，接受这一定性。我们有无数的理由，不把道德看成是人类必须接受的纪律，或者，会自以为是地认为已经接受了这个纪律。当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在逐步下降的时候，每个人都摆出自己无辜的样子，而把责任推给别人或社会。甚至连贪污犯都自认为无辜。每个人都自认为是道德水平下降的受害人，而从不会去内省自己是否同样肮脏。那些个做了违反道德要求的事情反而自认为聪明的人，就更不值得评论了。
这是什么呢？这不是道德沦丧吗？
我们会为这种道德沦丧付出代价的。不需要上帝说，不需要真主说，不需要科学家说，——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拿出一分钟的时间，抛开所有的利害得失，冷冷静静地反思一下我们自己，就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我们不那么美了，我们渺小了……

醉乡常客

还是有不少不守纪律的自然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