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与轻逸之间——《活着》影评【“印记-影评”大赛作品】
中文片名:《活着》(To Live)
导演:张艺谋
时间:1994年
主演:巩俐/葛优
片长:131分钟
国家:中国
沉重与轻逸之间——《活着》影评
1994年秋,老谋子、余华双雄合作,葛优、巩俐郑重出演,电影《活着》在戛纳电影节引发轰动。一时间,欧洲电影人的目光纷纷聚焦这一“中国故事”,佳评如潮。消息传回国内,小说原作的读者皆渴盼着一睹为快,——但等了又等,无奈公映时刻表遥遥无期,于是某日某时,偶快件联络“光影天堂”,地下“引进”了港版影像以解此久渴。收到碟片那晚,我悄悄关紧门窗,备好纸巾,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待重新进入那独具余华味道的苦涩世界。……但等到皮影戏的苍老哑唱回旋开来,答谢字幕缓缓涌出,我却发现自己竟茫然坐在一个陌生的故事里,——期待中的怪诞与冷峻消失无踪,意外收获的却是历史的重历,以及历史风云下普通百姓在不安的时代中的那份无奈和温情。
此故事已非彼故事,老谋子借壳演绎的,乃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份经验和追怀。
一、浮世荒唐与历史正剧
对比余华小说原作,老谋子改编的电影《活着》更具历史正剧的味道。
小说的本文讲述的是一个“浪子还乡”的故事,结尾处叙事者“‘浪子’/福贵”惟余那头老牛相伴,共同咀嚼这漫长人世的浮沉与荒诞。电影中的“福贵”,则更如一枚历史探针,在浮世悲欢中深深刻下了动荡时代的年轮印记,而他个人的体验为“中国故事”的庞大主体所掩蔽。两者之间最为鲜明的裂痕发生在福贵赌光家产、净身回家的那段叙事。——那时福贵年少荒唐,置身迷局中而不自觉。每到清晨起身,福贵总由胖大妓女驮在背上,到岳父府前“道个早安”:其笑骂市井、随波逐浪的作风,倒很让人想起晚明文士的通脱潇洒(一笑)。等到家产荡尽,福贵略含不解,但也颓然接受了这一命定的结局,安静地告别了亲爱的赌窟。家中众人察觉到此,也并无暴怒的发泄,都平静而哀伤地担起了这个命运。唯一的惩罚,在此毋宁说是父亲对福贵最后的教育,就是要他挑着家产折价的铜钱,一担又一担,送到镇上清算赌债,深入体味一次劳作的艰辛。随后,福贵父亲离世,母亲重又拾起田间劳作的技术,培养福贵做了一个称职的农人。在这一番动荡之中,女儿凤霞童心清澈,细心为福贵拍打绸衣上的泥点;妻子家珍不肯离去,宁愿一起苦守未来的酸辛长途;母亲刚强地重新担起年轻农妇方能扛起的工作,指导福贵春种秋收,宛如教育一名无邪的少年……在小说版本中,我体验到的是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质朴、豁达和坚韧,体验到的是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绵绵不绝的深厚情义在传递、播撒。在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颗善的种子。
经过老谋子的改编,故事背景由江南市镇转换为陕北山地,而对于命运“沉默的担当”也转变成一出凄凉哀痛的苦情剧。影片叙事删去了福贵对岳父的戏谑段落,而格外强调了父亲暴怒去世,母亲颓唐无助,妻离子散的苦楚。荡尽家产之后福贵一时并不甘心,但也只好无奈地承接了皮影戏人的角色……浓重的哀痛之感在龙二“捐助”吃饭家伙(“皮影戏箱子”)一幕达到高潮,随之影片也转入历史风云的展示。原作中启示我们领悟自我命运和人间情义的意味悄然抽离,这个“福贵”使我体验的是被历史风云所裹挟的身如浮萍。
二、死亡领悟与往事追忆
在影片中,“福贵的故事”由字幕上提示的时间切分为四个部分。第一叙事段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福贵的赌场失意象征着旧中国的衰败时局。作为失败者,中国(福贵)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主权。第二叙事段的高潮是儿子有庆的意外死亡,根据字幕的提示,“20世纪50年代”的狂热喧嚣成为葬礼的“哀悼曲”,大炼钢铁的盲目乐观情绪及其沉重的代价由有庆的死亡暗示出来。在没日没夜的冶炼劳动中,孩子们也被动员参加了无休无止的工作。在大跃进的紧锣密鼓声中,筋疲力尽的这对父子机械地走近死神:一路上,福贵改编着毛主席的乌托邦演说:“有庆要是听爹的话呀,咱们的日子就越来越好……咱们家现在也就是一只小鸡,鸡养大了就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就变成了羊,羊再养大了就变成牛啦……牛以后就是共产主义啦”!往事追忆,今日听来宛然带着偕剧的反讽味道。第三叙事段的主题是文化大革命,历史暴力落实于凤霞的难产而死一幕。因为革命资格足够的医生们缺乏起码的医学常识,这些只备学生资格的医生们面对产后大出血不知所措,趾高气扬的革命者一下变成了惊魂难定的孩子。凤霞默然失血死去。最后一个叙事段讲述了“家的故事”,浮尘落定,空荡荡的皮影戏箱子成为外公(福贵)与幼童(馒头)游戏的道具。福贵念叨着当年讲给有庆的“旧话”,孩童懵懂,恐怕难以领会老人心中如同皮影戏箱笼般的寂寞与空无。
其实,在余华的小说中,往事追忆的气氛并不浓重。关于这部小说,余华曾经这样谈起写作的缘起:“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叫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在这部小说中,社会背景、人物社会身份、地理环境、时代特征等因素已被有效地压缩,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更忠于作家内心对世界的认识。
小说中“福贵的故事”由一系列死亡的故事连缀而成:父亲悲哀离世、母亲掩埋于战争的烟尘、儿子有庆为县长夫人“捐血”夭亡、家珍抱病安然永别、凤霞难产、二喜遭遇工难、苦根死于饥饿年代的一捧黄豆。一连串的死亡,像不详的旋律,永久缠绕着福贵的生命。小说开始于田边偶遇,叙事者是故事的主角:福贵。故事终了,“我听到老人对牛说:‘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男人挑着粪桶从我跟前走过,扁担吱呀吱呀一路响了过去。慢慢地,田野趋向了宁静,四周出现了模糊,霞光逐渐退去。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在这里,福贵成了一种生存状态的典型:他的生存是一条开辟在死亡中的小路。正是死亡和苦难照亮了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死亡使生存本身成为一种壮举。
三、沉重与轻逸
在电影中,陕西风味的“皮影戏”及其苍哑唱腔,成为贯穿全剧的一个主意象。
说到皮影戏,它在我国流传地域广阔,在不同区域的长期演化过程中,其音乐唱腔的风格吸收了各自地方戏曲、民歌小调的优长,从而形成了溢彩纷呈的众多流派。在秦、晋、豫一带的各路皮影流派中,有弦板腔、阿宫腔、碗碗腔、老腔、秦腔、南北道情、安康越调、商路道情、吹腔等十多种,曲牌甚多。演唱时,还常用和声接腔、帮腔和鼻哼余韵的唱法,拖腔婉转悠扬。——对于极擅长调用中国元素的第五代导演,皮影戏简直就是20世纪中国天成的象征。
第一次搬演皮影戏是年轻福贵赌场散心之作,闲极无聊,玩票弄唱,颓废中颇具某种野性。等到家产败落,福贵生活无着,委曲求全,龙二把自己以前的皮影班的箱底给他,冷漠中让福贵感到了切实的沉重。随后福贵开始了“流浪艺人”的生涯,挑着皮影箱奔走各地,养家糊口,直到一把刺刀挑破幕布,福贵和他的跟班春生被挟进兵荒马乱的内战风云:这边厢皮影戏正搬演王侯将相的庙堂兵马,那边厢战争的风雨已扑面而至。战争结束,福贵带着他的皮影戏家当经历了建国17年间的风风雨雨,不论外界天色如何变幻,单纯的皮影总是能给福贵带来满堂的欢笑。皮影的一切结束于文革:欢乐的权力被“革命”所取消。皮影在片中的最后一次亮相,是片尾作为“馒头”饲养小鸡的玩具:新的世界似乎悄然来临,面对着空荡荡的旧皮影箱,福贵的回答成了全片的结束:“鸡长大了变成鹅,鹅长大了变成羊,羊长大了变成牛,牛长大了呢,馒头也就长大了。”
我们还可以抽象些来看,“皮影戏”作为影片中的“戏中戏”,除了让西方人体味中国元素,年轻人领略旧时欢愉,更有对尘间市井细民的深层象征:手脚皆用线索牵引,细民那有自我实现的可能?在浮沉不定的一场场运动“戏剧”中,草根细民无力挣扎、任由摆布的窘况展露无余。
“皮影戏”是老谋子添加的浓烈中国色彩,相对于小说中农人福贵的道具(手中烟袋身边牛),这个道具像一个精彩的败笔:机心有余,力量不足。
原作中的力量感来自于它的素朴天然。面对现实与想象的矛盾紧张,余华在这部小说里加入了微讽的喜剧和动人的细节,使现实与想象更具张力地结合在了一起。有庆血尽夭亡之后,福贵平静地掩住了儿子死亡的事实,每夜以散步为名避开妻子的追问;待到家珍离世前,两人默然相对,家珍开口问起儿子的实情,想要验证多年来的猜想,福贵唯有用苦笑来承认……苦根随同外公挑菜去卖;福贵回头一看,小家伙手里搬着一棵白菜,要替姥爷担些生活的重负……这里没有故作的苦情,亦没有廉价的乐观。用卡尔维诺的话说,这是“举重若轻”,不使用“重”来表达现代社会的“重”和不透明,而是用“轻”来传达。——1985年,卡尔维诺应邀参加哈佛大学著名的“诺顿讲坛”,讲稿集成为一册薄书:《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Sei proposte per il prossimo millennio)。在演讲的末尾,卡尔维诺举了卡夫卡的短篇《小桶骑士》为例:因为缺煤,主人公提着铁桶出来找煤生炉取暖,卡夫卡让主人公像个巫师一样骑着空空的铁桶前往。由于无钱买煤,赊帐不成,这个男人被老板娘用围裙扇起而高飞:铁桶是空的,分量那样的轻,主人公一直飞到了冰山那边,永不复返这个冷漠世界。“这个桶是贫苦、愿望与追求的象征”,它的空使它的分量变得很轻,轻到足以让主人公坐在上面飞跃城市,飞离自私与冷酷的地面。在这里,卡夫卡没有对底层细民的苦难做一具体描摹,却让这种无助感入木三分。
对看余华原作与老谋子的影像故事,电影版沉重绵密,历史符号和东方元素占据了故事的大半山河,而小说版轻逸疏朗,那些沉默的死亡者一唱三合,牵引着我们去领悟死的背面。两位艺术家各自呈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取境用笔孰轻孰重,颇令人玩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