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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陌生人 (奥)阿尔图尔•施尼茨勒著  Klaus试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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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2 00: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以前的翻译练笔,译自德文,曾发于读书中文,刚刚看到网站调整已仅余段落,再次发在这里充充数:)
http://www.rbook.net/viewthread.php?tid=672&extra=page%3D1%26amp%3Bfilter%3Ddigest

陌生人
(奥)阿尔图尔•施尼茨勒著

Klaus试译


清晨六点阿尔贝特醒来时床边空荡荡的,太太已不在,旁边的床头柜上了留有张字条。阿尔贝特伸手取过,上面写着:“我亲爱的朋友,我比你醒得早。再会,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回来,别了。卡塔琳娜。”

阿尔贝特松手任纸条飘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摇了摇头。她回不回来,已没什么紧要。对于信的内容、口吻他毫不奇怪,这件事来得只不过比他预料的要早些而已。这完美的幸福已延续了十四天。离开又怎么样呢?他早有心理准备。

他慢慢直起身,将睡袍抛到一旁,信步来到窗前,打开窗子。脚下是沉浸在宁静晨曦中的因斯布鲁克城,而远处不安的山岩突入蓝色的晨光之中。阿尔贝特双手叉在胸前,遥望远方,感到阵阵心痛。他想,虽然早就有所预感,虽然事先早已做出决定,却也没能让人在面对厄运时感到半点轻松,只是让他有着较好的心态来背负与承受罢了。他犹豫了一会。他还在等待什么呢?马上作个了断难道不是最好的决择吗?那令他备受折磨的好奇心不是恰恰表明他心意已决吗?他命该如此。两年前的那次舞会上,他第一次感受到她那神秘的嘴唇呼出的冰凉气息掠过脸颊时,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他回想起那天夜里他和朋友文岑茨回家时的情形。他一直都记得当时文岑茨对他所说的一切。此时那些善意的提醒又在他耳边回响。对卡塔琳娜和她的家庭,文岑茨有些了解。她的父亲曾任职炮兵团上校,在波斯尼亚战役期间擢升为男爵,后遭暴动者射杀身亡。她的哥哥曾是位骑兵少尉,很快便将他那份遗产挥霍一空。后来她母亲为了不让儿子濒于绝境,便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拿了出来,不过就这样也没能维持多久,不久后这位年轻的军官就拔枪自杀了。那之后,被视为卡塔琳娜准新郎的巴龙•马斯伯格也不见登门了。据说这倒不仅仅与这个家庭其时的窘境有关,还因为在她哥哥葬礼上所发生的一件怪事。那天,卡塔琳娜抽噎着扑到他哥哥一位同僚的怀里,好像那人是她的男友或是未婚夫一样,事实上在那之前她根本就不认识他。一年后她无可救药地迷上了著名的风琴师巴内蒂,可是在他离开维也纳之前,她与他却从未有过交谈。一天早晨,她跟母亲谈起她的一个梦。梦中巴内蒂来到她们家,在钢琴上弹奏完一曲巴赫的赋格曲,仰面摔倒在地溘然长逝,同时天花板裂开,那架钢琴飘向天空。同一天消息传来,巴内蒂在(意大利)隆巴蒂地区的一个小村庄从教堂塔顶朝着公墓一跃而下,死在一座十字架的脚下。不久后,卡塔琳娜开始显现出抑郁症的征兆,并逐渐恶化成极为严重的自闭。亏得母亲坚信她会康复,并强烈反对医生的提议,才使得他们没能把这位姑娘送进疯人院。整整一年,卡塔琳娜白天都是在孤独与沉默中度过。夜晚,她偶尔会像从前那样,爬起床唱一些简单的歌谣。出乎医生们的意料,卡塔琳娜慢慢地从积郁中清醒过来,她似乎重获新生与欢乐,她开始接受邀请,起初局限于密友圈内,此后社交圈渐渐扩大。当阿尔贝特在白十字舞会上初识她时,在他眼里她性情从容安详,因此,回家路上朋友的这番话,他听得半信半疑。

早先社交不广的阿尔贝特•冯•韦伯林,凭借着家庭的好名声与他在某部的副文书职务轻而易举就加入了卡塔琳娜的朋友圈。与她的每次见面都使得他的倾慕一日深似一日。卡塔琳娜总是衣着简单,但她亭亭的身段、特别是倾听别人谈话时,她那独有的,如女王般螓首微垂的样子,却更令她仪态万方,高贵脱俗。聚会时她少有言谈,双眼总是望向那旁人似乎无可企及的远方。她对年轻的先生们不屑一顾,跟有着地位与名声的成熟男人倒还谈得来。阿尔贝特认识她一年后,谣传她与刚从西藏、土尔克斯坦科考归来的鲁明斯豪斯伯爵订下了婚约。阿尔贝特很快意识到,卡塔琳娜与他人携手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天将会是自己人生的末日。风平浪静淌过三十年人生,他突然体会到,狂热的激情竟能令一向审慎笃定的自己陷入何种危险与疯狂。面对卡塔琳娜他内心无法不自轻自贱。虽有着份体面的收入,作为单身汉日子也过得相当惬意,大富大贵却是无处指望;工作虽说稳定,却是谈不上仕途辉煌。穿着打扮他花了不少心思,优雅贵气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不真实;他言谈自如,可就是有些言之乏物;看上去他也还讨人欢喜,可也不会让人一见倾心。因而他内心知道,像卡塔琳娜这样的女人,神秘莫测宛若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精灵,必是委屈自己才可能委身于他,也许会让他为了这种配不上的幸福付出昂贵的代价。可是他心甘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因此慢慢倒也觉着自己似乎配得上她了。一天早上阿尔贝特听说,那个伯爵前往伽俐增山区游历去了,而且事先并没有向卡塔琳娜求婚,他认定时机到了,便带着他平素不曾有过的决断,朝着她家走去。

这时,对他而言,那个时刻竟显得如此的遥不可及了!

他打量着坐落在苏格兰式庭院中的这间房子,宽敞,拱顶,低矮,里面是古老,但保存完好的家具,窗子旁孤零零的摆着张深红色软垫圈椅,开着的钢琴和琴板上那本翻开的乐谱,圆形红木桌上摆放着那本封面用珍珠母装饰的相册和迈森古瓷制成的名片盒。他回想起当时从房间俯瞰下方那坪宽旷庭院时的情形,那是复活节前的周日,庭院中满是刚刚从对面苏格兰教堂做完弥撒出来的人群。房间大钟敲响的时候,卡塔琳娜和她母亲从隔壁厢房走过来,对他的来访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意外。她友好地倾听着,波澜不兴地接受了他的求婚,好像他不过是在邀请她去参加一次舞会。她的母亲,脸上一直带着重听患者那种和蔼的微笑,静静地坐在软垫沙发的一角,偶尔用她那黑色蚕丝缎面扇在耳边扇扇风。在那个周日静谧阴凉的房间里,整个谈话过程中阿尔贝特都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屡经风暴肆虐,而今渴望安宁的地方。在他后来走下那灰色阶梯之时,他丝毫没有夙愿得偿的喜悦,却隐约意识到他从此踏上了一生中奇妙而昏暗不清的旅程。那个周日他整天闲逛,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穿过了座座花园条条小巷,顶着初春的星夜,遇到一些心情愉快无忧无虑的路人,他知道他将就此和他们分道扬镳,从此操控他的将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命运。

自那以后他每晚都呆在楼上那间拱顶的屋子里。有时卡塔琳娜会哼唱一些简单的旋律,通常是意大利民歌,她的嗓音柔和动听但却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而阿尔贝特则会用钢琴为她伴奏。然后他常常伴着她倚窗而立,俯瞰着下方静谧的庭院直至深夜,那时庭院中的树木正抽着绿枝发着新芽。天气晴好的下午,有时他会和她在贝微得勒花园中会面。通常,在他去之前,她已在那儿静坐良久,看着周围的孩童们戏耍玩闹。看到他来,她会站起来,然后一起在铺满阳光的碎石路上来来回回地散步。一开始他还会和她谈起早年的生活,在格拉茨父母家的少年时代,维也纳的大学时光,夏日出游的种种经历。令他奇怪的是,他尝试通过回忆重塑往日时,过往的生活竟显得隐隐绰绰而不可辨认。这或许因为卡塔琳娜杜对他的往昔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事件本身可能无足重轻,但始终令人不解。一天晌午时分阿尔贝特在斯特凡广场遇到了他的未婚妻,当时她身边陪着一位身着丧服,举止优雅,而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先生。阿尔贝特停下脚步,而卡塔琳娜却只是冷淡地打了声招呼便不再搭理,陪着那位陌生人走了。阿尔贝特尾随着他们走了一程,那位先生登上一辆在某个街角候着他的车子离开,而卡塔琳娜则走回了家。晚上阿尔贝特跟她问起那位先生时,她诧异地看着他,说出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波兰名字便回到自己房间整晚都没再出来。有一次她让他白白等了一个晚上,直到大钟敲响十点她才露面,手里捧着束野花。说是去了野外,在草地上睡着了,那些花她随手就扔出了窗外。还有一次,他和阿尔贝特去了家绘画馆参观,当时她和他在一幅画前佇立良久,画面上是白云下荒无人烟的青色高地风景。几天后她说起这个地方时,就好像现实生活中她曾去过这片山地游览,而且是在儿时与她那已过世的哥哥一起去的。一开始阿尔贝特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渐渐地他发现,在她的记忆中那儿时游览的情景已变得清晰生动灵活现。这时他感到自己由最初的惊讶怎样一步步转变成一种令他心痛不已的恐惧。然而在他而言,她的天性越是无法把握,他内心渴求的声音就愈是急切。有时他也能如愿让她聊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然而她讲述的一切,不管是真实的经历还是遥远的梦境,都飘忽不定如同蒙上了一层黯哑的薄光,以至于阿尔贝特不知道到底何人何事更令她铭感于心:是那位从教堂塔顶一跃而下的风琴师,还是在维也纳普拉特花园骑着马从她身旁经过的那位意大利摩迪那年轻的公爵,抑或是她儿时在列支敦士登画廊中见过的范迪克画笔下的少年。她现在的生活仍是半梦半醒,像是要驶向那无人知晓或是模糊不清的目的地,阿尔贝特隐约预感到,对她而言自己就像是在社交舞会上和她共舞一轮的其他男人,没什么区别。由于没有力量将她从深陷的那种迷糊生活中拉扯上来,他认识到她那神秘的性格已逐渐令他思绪混乱,他想到放弃对将来的长远考虑,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他为将来的家庭大量购置远远超过他经济能力的生活用品,而后又送给他的未婚妻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在婚礼的前一天他在都市近郊花园区买下一幢小房子,那是她在一次散步时相中的。当天晚上他就给她带去了转赠证明,这样房子也就转渡到了她个人名下。这一切她都愉快而平静地接受了,与之前接受他求婚时的情形一般无二。她肯定以为他很富有。起初他自然想过和她谈谈自己的经济状况,却因难于启齿便一天天地拖延着,直到最终他认为解释这类事情实在是多余之举。因为每次她谈起自己的将来,都不像其他人那样,有着事先规划好的道路指引方向,更确切地说,她似乎觉得生活仍有无尽可能,从她的行为举止上也看不出任何内心或是外在的束缚。因此阿尔贝特有一天终于认识到,前方等着他的是短暂而不安的幸福,如果将来某一天他再也见不到卡塔琳娜,世间一切都将了无意义。没有卡塔琳娜的生活已是无法想象,他下了决心,失去卡塔琳娜时他也将告别这个世界。在这段混乱不堪又充满渴望的日子里这种信念是他唯一的依靠。

阿尔贝特迎娶卡塔琳娜举办结婚仪式的那个早晨,他觉得她竟那样陌生,就像是回到了他刚刚认识她的那个晚上。她毫无热情也不抗拒地成了他的妻子。他们一起去山林中旅行,驱车穿过时宽时窄的夏日山谷,悠闲地在和风徐徐、波光粼粼的湖岸边游走,沿着几不可辨的小路徒步于窃窃低语的森林。有时她会立于窗前,低头俯瞰那仿佛施有魔法的小城中寂静的街道,追随着神秘的河水流向远方,望向那静默不语的群山,山颠上淡淡的白云洇成雾霭层层。像其他小夫妻一样,他们也会聊些家常琐事,手挽手闲逛,流连于高楼大厦和临街橱窗,商量着,微笑着,薄酒微斟碰杯而饮,脸贴着脸坠入幸福的梦乡。有时她却抛下他不管。他一个人或是呆在明暗交透的乡间客房,任由这个陌生女人的种种悲哀渐渐溢满房间;或是坐在花园石椅上,周围是享受着夏日花香的游人;要不就是在高高的展厅里,呆看着已是昏暗色褪的十五六世纪步兵图或是圣母玛利亚画像。这种时候他从来都不知道卡塔琳娜是否还会回来,因为他感觉从第一天开始什么都没改变,她仍像以前一样自由不羁,而他却已是意乱情迷不能自拔。这种感觉蛰伏在他心里,就如同他的心跳一样,无可置疑,从未间断。

因此,当她在蜜月旅行十四天后的这天清晨不辞而别,她留下的这封奇怪的信虽然让他内心发颤,却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他觉得,要是去追根问底那就贬低了她也贬低了自己。是谁把她从她身边夺走,是一时的情绪,是一种梦想,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都已无关紧要;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就好像她已不再属于他。也许这样更好,反正无可避免,早来早好。买了房子后他那点积蓄已耗得所剩无多,单靠他微薄的薪水两个人也没法生活。他总不可能和她谈什么节约花銷,谈什么日常生活烦心琐事吧。一时间,和她永别的念头突然占据了他的心头。他的目光落在床单上,那张字条躺在那儿,他想到在字条空着的一面简短地解释一二,但很快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很清楚对这种话卡塔琳娜不会有半点兴趣。他打开手提包把小手枪揣在身上,打算游荡到城外随便找个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失体面也无人知晓。

夏日的清晨,深蓝的天空清澈明净,城市笼罩在提前而至的潮闷气息中。阿尔贝特径直走出宾馆。离开宾馆不足百米,他不期然地看到了前面卡塔琳娜的身影。她举着灰色丝质阳伞缓步行走着。那一刻阿尔贝特冲动得想拐向另外一条大街,但是一股力量,压过了他所有的决定和考虑,逼促着他尾随其后,想要把那片刻之前他还觉得已是无紧要的事弄个明白。他甚至有几分担心她会不会转过身来发现他。卡塔琳娜朝着皇家花园方向走去,他跟在后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她来到大门敞开的皇家教堂,走了进去。没一会阿尔贝特也跟了进去,走到入口附近最昏暗的阴影中停了下来,只见她慢慢穿过教堂中殿,穿过围在中殿两旁的英雄与女王的深色柱形雕像,突然停了下来。阿尔贝特离开之前的藏身之所,快步溜到教堂中部,躲到雄伟屹立的马西米兰大帝墓碑后的宽阔拱棚中。卡塔琳娜站在推奥德里希大帝的雕塑前一动不动。这尊铜塑雕像左手撑剑,恒久坚定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他的姿势高贵中透出倦意,仿佛知道自己的行为伟大而徒劳,仿佛他的孤傲自豪没入了一片虚空沉重之中。卡塔琳娜站在雕像前呆呆凝视着这位哥特国王的脸。阿尔贝特藏了一会,鼓起勇气往挪走了几步,她肯定听到了脚步声,可并没有回头看,她停在原地像是被什么缚住了手脚。这时,有人来到教堂,是手拿红色封皮旅游指南书的外国人,人们在她旁边、身后交谈着,她充耳不闻。有一阵子教堂又恢复了宁静,卡塔琳娜像之前一样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自己也成了一座雕像。一刻钟又一刻钟,时间流逝,卡塔琳娜仍是一动不动。

阿尔贝特转身离去,走到出口又回过头,看着卡塔琳娜走近那尊雕像,嘴唇轻轻触碰着铜像的脚。阿尔贝特加快脚步赶忙离开,微笑着,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让他觉得有些激动与欣喜,走之前他还能为他的心上人做些什么。他朝着车站大道的艺术品商店走去,在那儿他问店主能不能买到真人大小的推奥德里希仿制铜像。凑巧的是,那家店一个月前刚好铸了一座这样的铜像,那个订货人是个地主,刚刚过世,他的后人又拒绝接受这件工艺品。阿尔贝特问了问价,恰好和他剩下的钱财差不离。他留下自己在维也纳的住址,并让那家公司派当地的代理将雕像安放在他们那幢小房子的花园中。将细节一一交待清楚,他起身辞别,匆匆穿过市区来到威尔滕城郊的伊格尔斯,在那儿的小森林中开枪自决,当时仲午的太阳正当空照。

意外发生几个星期后卡塔琳娜才返回维也纳,其间阿尔贝特已在格拉茨的家族墓地安然下葬。回来的当天傍晚,卡塔琳娜在花园里那尊柱形雕像前直立良久。高高的树木丛中,铜雕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之后卡塔琳娜移步折回房间,写了一封留局待领的长信给意大利维罗纳的安德烈亚•格拉蒂尼。那天,她离开推奥德里希大帝时,一位先生跟着她从皇家教堂走了出来,自称叫这个名字。而后她就怀上了这个男人的小孩。她不知道这是否他的真名,因为,没有收到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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