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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短篇小说《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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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12 17: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傻吃身量很大,仓门很小,费了很大力气,身子终于仄了进去。
“一样热,爹。这个仓里怕是也坏了。”
傻吃的声音从仓里传了出来,狗物心里暗自有些高兴。
“怎么办,爹?”傻吃说时已从仓里挤了出来。
“弄出来看看。”东家脸上没有表情。
“都弄出来吧,爹?”狗物紧跟着问。
“嗯,都弄。”东家脸上还是漠漠的。
这是一个豆仓。去年前年装进去的时候,豆子像金子一样的闪着油亮亮的光,现在从仓里扔出来,只有表面一层还是黄的,可色泽已经暗淡了下来。往下只几寸厚的下面,就是长了毛的豆子了,很多粘在了一块儿,用手抠下去,就是像屎一样的东西。一股子霉味在仓里弥漫,豁腾出来的热量把豆仓整个地充斥了,在仓里出仓的人们差不多都已脱得精光。
“嗨,全他妈的坏了。这年月,连吃的都快没有了。”东家背转身去。狗物仿佛看到东家脸上流了两点泪。
“没事,爹。今年过秋就补上了。”傻吃讨好地跟在后头。
半天工夫,豆仓终于出完了。好的只剩下一小堆儿,坏豆子在仓前高高的堆起来,仿佛一座山。狗物还故意把一些粘了坏豆子的好豆子也扔到了大堆上面。
狗物一家,从祖父那时候起就给东家当奴隶,三辈子做了有一百年的长工。“奴才生奴才,辈辈是奴才。”这是狗物娘给狗物家下的断语。可到了狗物这一辈儿,终于有了转机——他可以做七个奴隶的“七黎长”了,不过活儿还得照样干。
狗物从谷仓回到家里,媳妇也牵着娃子从东家的舂房里才回来。娃子饿了,媳妇哄他跑出去。
“东家的豆仓也坏了。”狗物把消息告诉妇人。
“坏就坏了呗,跟咱们也没关系 。”妇人并不理会。
“怎么没关系!这一回东家可就不瞎左了,坏粮也是粮,多少也许能吃上一点儿。”狗物把男人们的猜测说出来。
“做梦!你做梦也别想从狼嘴里夺出骨头来。”妇人的话多少有些刺耳,很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给咱分分,留那些坏粮有什么用?不吃反正也是坏了。”狗物用像是与东家商量似的口吻同妇人讲着。妇人再没有答话。
狗物的妇人是西屯施叔的女儿,长得有些颜色,大概是与西施的名字有些接近,偏偏长相又差不多,为此,人们在叫她的时候,在“施姬”前面又添了一个“西”字。施叔与狗物的父亲曾于年轻的时候一起冬天挖过块根。那时,狗物娘与西施姬的娘同时都怀着孩子,狗物爹挖得多,施叔挖得却很少。狗物爹就把块根分出一些来给施叔。施叔每每含着泪把块根接了,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来。后来两人渐渐熟了,施叔就唤狗物爹作哥,而且亲上加亲,给未见面的娃子定了这门亲事。
西施姬有一个远一些、富一些的“表哥”,对西施姬很好,在西施姬十五六岁的时候,两个人经常来往。但老施叔是位很倔的人,对此坚决反对。一则是自己十几年前已许下了亲事,一女怎么可以许两个人家呢?二则是当初施叔曾向这个表亲家张过一回嘴,借过一回粮,那时候还不曾有西施姬,也不曾有她的表哥,可这亲戚很不爽快,借口青黄不接,推拖了一回,施叔从此再不向他家张嘴。总之,施叔的态度很鲜明,坚决不许西施姬再与那个表哥来往,当他知道西施姬一些私情的时候,把女儿狠狠揍了一顿,三天之后就与狗物成了亲。

妇人搅了一些米糠,把瓦釜端过来,架在土灶上,狗物抓了一些半青的枝子,填到底下,米糠总要烧一烧才可以吃。
火镰要引燃这些青湿的柴草是办不到的,狗物只得再从茅舍上拽下两根稻草来。瓦釜下来沤出了青烟。
“得了吧,再耽误又要挨骂了。”狗物把瓦釜上面的草叶盖天②掀起来,木勺子在里面搅了两周。
“狗娃哩?叫他吃饭。”妇人道。
“狗娃,狗娃!”狗物站在茅舍旁边的高坡上喊了几遍。狗娃却不答话,从茅舍后面钻了出来。
“你这孩子,怎么又吃起土来了!”妇人说着,上前就要动手去打。
“吃土没事,长各拉伴儿③。”狗物忙上前拦住。
狗娃一脸一嘴的土黑,眼睛大大的,有些怕。手里用一个很大的大麻④叶,包着些土里土色的东西,很灵活地闪进了草房里。
妇人两脚跟进屋里来,劈手从狗娃手里把一包东西夺下,狗娃吓得“哇哇”地哭起来。
“这是什么?” 妇人打开大麻叶包,眼前的东西分明并不是土。
“唉!怎么吃这东西?这是东家仓里的坏豆子!”狗物担心狗娃吃亏,随后也跟了进来。
“坏豆怎么啦?你自己都想分来吃哩。”妇人此刻想起狗物那句话来。
“这么坏的东西,吃吃就完蛋了。我说的也不是这样吃法。”狗物很有理由。
“完蛋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你家的娃子!说不清你早盼着咱娃完蛋哩。”妇人并不把狗物放在眼里。
“你这个娘们儿,怎么越说越不要脸?像这种话你都说得出!”狗物已经有些恼惺惺了。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狗娃已经趴在土炕上打起滚来。
“怎么啦,狗娃?”狗物关切地问着。
“爹,我肚子痛。”狗娃很费力地说着,脸上的汗水流了下来。
“这一定就是吃坏东西吃的。”妇人得着理了,向狗物喊叫着。
“可怎么办?还不赶紧想想办法?”狗物也有些急。
“要不就去叫我爹来给娃看看。”妇人也不敢再懈怠。
狗物飞也似地跑了。
施叔来的时候,狗娃已经不喊痛了。施叔上前看了看,用手在狗娃肚子上按了按。
“你们让娃子吃什么啦?”施叔有些责备地问。
“你看,这可不是我们让他吃的,是他自己从东家那里偷来的。”狗物把那包长着毛的豆子递了过去。
“狗娃是不是会死?”妇人脸上有些伤感,看得出她的担心。
“没事。是吃多了,肚子涨。你们小的时候经常这样。”施叔很有把握。
“要不要吃点药什么的?”狗物问。
“不用。你们把锅里的再烧一烧,开了锅,让娃子喝一碗就没事了。”施叔用手指着狗物刚做好的一瓦釜的米糠。
“那你说这东西没毒?”狗物还想问问清楚。
“当然没毒!你说这是从哪里来的?”
“东家的粮仓都坏了,这一下说不清他要倒大霉了。”狗物说着,有些激动的样子。
“是咧,百十亩地也打不出来这一仓粮啊!”施叔很同意。
“他有多少个百十亩地呀!说不清这一回东家就不是东家了。”狗物有些得意,仿佛自己可以一下子就可以把东家踢开似的。
瓦釜这一回可是烧开了,盖天下面冒出白烟来。
“盛顶稀的给娃喝。”施叔看着女儿端着的碗。
西施姬只得把端过去的粥碗又端了回来,倒进锅里,重新又盛了,给狗娃端了去。狗物也盛了一碗最糨的给施叔端上来。
狗娃好多了,西施姬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还他娘的吃饭哩?人家都下地了。还当‘七黎长’呢,光你就耽误我半月的工夫!”说不清什么时候,东家已经站在了这里,手里的木杖在瓦釜上只轻轻地一磕,瓦釜已经不再是瓦釜了。狗物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大了一圈儿。施叔端着碗也愣在那里。
“爹呀爹,不是我们耽误你的工夫,实在是孩子吃东西吃坏了肚子。这不刚把他姥爷叫了来。这会儿,这会儿才没事儿了。”妇人先在东家面前跪下,求告着,狗物也忙无声无息地低头跪在东家面前。
“那就算了吧,下一回可不能这样了。”东家的木仗把妇人的脸扬起来,在妇人的脸的转了几个圈,仿佛一只淫秽的手。
“是是,下回不敢了,下回不敢了。”狗物依然不敢抬头,忙不跌地回答。说完赶紧拿着锄头下地去了。

几天过去,狗物也没有分到盼望已久的坏粮食,不免被妇人耻笑了一番。
东家也还是东家,狗物还照常给东家干活,不过他已不再是“七黎长”了。
傻吃驾着车在庄里穿行,车马还是一样的精神。
“再不许去动人家的东西了!”狗物三番五次地告诫懵懂的娃子。但狗娃还是照样把坏粮食包了带回家里来,而且狗娃胃口也开始越来越好,他的肚子再也没有像上一回那样痛过。
妇人没有制止,她还把狗娃吃剩下的,偷偷放在一个小瓦罐儿里。这就等于是默认,狗娃也就越来越放肆起来,不久之后,小瓦罐已经装得满满的。
妇人知道了这些坏豆子没毒的秘密,就开始打它的主意了。她借来邻居的米舂,把这些豆子捣成豆面儿,时或在米糠粥里放上一把,味道也格外的不同。
东家把那些烂豆施到地里之后,狗娃就再也没有吃到这种美味。妇人的瓦罐里的豆面日渐少了起来。
地里的禾苗油油地闪着绿光,那是施了坏粮食的原故。与邻地里蜡黄的禾苗比起来,施了坏粮食的苗子可真让人喜欢。但狗物可喜欢不起来,他还一直为那些坏粮食而耿耿于怀呢。他恨不得把这些鲜活的绿苗苗一古脑儿锄下来。可他又不敢。既使东家看不到,那么多禾苗枯萎,难免不被新的“七黎长”发现。他只能从土下铲断几株的根,可这种行为丝毫不起作用。
下雨了。
狗物进家的时候,妇人还在东家的舂房里。狗物一身泥水没地方站,狗娃却在泥水里拍水泡儿。草舍里没有一个干地方,土炕上也到处是被雨水滴成的小坑儿。唯一干一点的是炕角上一捆柔软的稻草——这里,草房的顶子是最厚的——妇人又有了,这是为妇人预备的。
狗物一直说,狗娃不是自己的,因为这个孩子跟他一点也不像。妇人不说什么,像是默认,可这默认里又有一种狗物不敢小视的力量。
第一个狗娃不是自己的,可这第二个肯定是。狗物这样想。这一点狗物似乎是满有把握。因为,因为——他狗物还是有些感觉的——自从西施姬进了他家,就再也没有与先前的那个“表哥”来往过。这一点狗物心里十分清楚,也十分满意。
舂房里,东家第一次进来。伞盖被丢在了门口。
几个妇女都很吃惊,但马上就知道应该回避,所以她们都向外面走。西施姬也一样,只不过,她是后来才发现的,所以走在了最后。她不是有意的。可是,当她经过东家身边的时候,东家把她拦住了。
雨幕里,妇女们回头看看她,还是走了。舂房里只剩下她和东家两个人。
西施姬看看有些急,她决定去追那些同伴儿,再一次试图冲出去。可东家却死死把她抱住,虽然并不肯抱得很实。两个人扭着、扯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突然,西施姬想起了什么,低声地喊了一句:放开,我有了!
东家终于松开了手,他这还是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放过这样一个女人。西施姬夺门逃了出去。东家在后面望着她,既得意,又惋惜。
雨有些冷。妇人站在自家门口的时候,上下牙之间有规律地敲打着,发出一串“得、得”的声音,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刘海儿往下滴。她小巧的样子十分动人。
“怎么不等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回来?你冻坏了不要紧,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呢!”狗物大声地质问着,似是埋怨,又似心痛。
妇人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那一夜,妇人第一次拒绝了狗物的亲近。

天晴了。
像狗物一样的人家,都把东西搬出来晾晒。
狗物一件一件地清理着,东西不多,却杂乱无章。狗物从墙角发现了这坛子黑泥一样的东西,搬出来的时候,想了半天,到底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妇人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对狗物陪着笑,告诉狗物不要管了。
“咱们的盐巴呢?”清理完屋里的东西,狗物才想起这件性命尤关的事情。
“我就放在那盖天上面了。”妇人用手指着那坛子,把头摇得像巫婆。
“舂了么?”狗物急急地问。
“舂了。”妇人答道。
“哎呀,舂了放在盖天上!”狗物有些怕人。
“也许让耗子给吃了。”妇人很无奈。
“老鼠怎么会知道吃盐巴?可惜咱们没的吃了。”狗物心里翻上倒下的难受。
“再去换吧。”妇人道。
“拿什么换?摆蛋里都没有了⑤。”狗物心里更不是滋味。
“唉!我想起来,人们说可以沥盐吃。有空我跟人家去学学。”妇人好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嗯,也只能这么办了。”狗物松了一口气。
妇人与舂房里一群妇女去跟人家学沥盐。自从与东家有了一次接触,妇人开始多了一些心事。这种状态比当初跟表哥在一起的时候大不一样。好在女伴们并没有因此卑视她,就好像她他都亲眼见到她是如何从东家手里挣脱掉一样,以为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或许她们是另一种看法:受东家的青睐是一件好事,不但不会降低你的身份,反而会更加荣耀。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确并没有被东家“怎么样”,她的意识里一直是清白的。
妇女们晒盐的地方很大,说不清是谁家的土地。东家让狗物带人挖过,种过两回粮。可这里就是治不好,什么种下去都不长,连芽儿也不发。白碱地翻到下面,可一下雨,地还是白的。后来东家也就不再管了。
东家乘着车从远处经过,往晒盐的妇女这边望一望,没有说什么。傻吃驶着车,高高地喊了两嗓子,很有一些挑逗的意味。女人们也不理会,安心地做自己的事。
一群娃子在旁边玩耍,不一会儿就哭起来。女人们赶忙跑过去,原来是傻吃家的娃子欺负了狗物家的狗娃。傻吃的女人动手要打自己家的娃子,而吃娃不觉受了委曲,没打就哭出声来:“我明明是不让他吃土,是为了他好,可他动手就打我,我就还了手。怎么都怨我?”
吃娃比狗娃大好多,自然比狗娃多明白好多事理。傻吃的女人不再打他。
“你家狗娃又吃土了。”中午回到草舍里的妇人向狗物述说着。
“吃吧,长各拉伴儿。”狗物还是那句话。
“那地里那么多的盐,他也不说咸。”妇人准备把狗娃被欺负的事说一下。
“他吃那些带盐的土?”狗物不太明白。
“嗯,就往我们晒盐的地方。”妇人解释着。
“你是说这孩子有什么毛病?咱们,咱们丢的盐巴大概也是他吃的!”狗物无端地猜测着。
“不会吧?那得吃多少?”妇人并不相信。
“不是他吃,又不是咱们吃的,耗子吃什么也不会去咬那个。难道是让天吃了不成!”狗物胡刍起来。
妇人却灵机一动,更不言语,直跑了出去,寻找那一坛子进了水的豆面子。
坛子还在。里面进了水的豆面,被阳光晒得发了泡儿,黑黑的,像泥,散发着一种酵母的味道。妇人拣起一根木棍,伸进去搅一搅,抽出来用舌尖蘸了一蘸,咸咸的——丢失的盐巴终于找到了。
狗物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从妇人手里接过小木棍,非常大方地尝了一小口。
“嘿,好吃。这是你什么时候做的?”狗物讨好地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妇人反问他一句。
“明明是我问你,你反倒问起我来了!”狗物以为妇人在向他卖关子。
妇人不做声。
“到底是什么东西?”狗物坚持不住。
“这是你家狗娃偷回来的坏豆子。”妇人低声说道。
“说不让他去偷,你可倒好,就是不管!”狗物开始埋怨起来。
“哼!就这点坏豆子,你天天吃!要不是这点坏豆子,说不清你早摆死⑥了!”妇人发狠道。
“好了,好了,这回知道了,不再吃就算了。”狗物又想把话头叉开。
“为什么不吃?我偏要吃!”妇人反而高声起来。
“好好,那就吃!都听你的。”狗物扭不过,只得顺从。妇人这一下倒没了言语。
狗物真地就吃起这东西来。每次吃饭都从坛子里舀一些出来,放在大石板中央的大麻叶上面。起初还担心吃多了会拉肚子,到后来,狗物吃,狗娃也吃,就着葱草,蘸着苜蓿,大吃特吃,很有趣味。
妇人那一回只尝到了咸,并没有真正尝到这东西的味道。狗物开始吃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做给她看的。到后来,看他们吃得越来越真切,自己也莫名其妙起来。有一回没人的时候,她也把亭杆儿⑦筷子往坛子里蘸了一蘸。这一次算是尝到了!一股幽雅的清香从舌端传来,似熟悉而又陌生,似疏远而又亲且,仿佛久日不见的招唤,又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等待,一种难以用语言描叙的舒泰的感觉油然而生。
妇人也开始吃了。她的突然改变态度,让狗物大吃一惊。他原以为这种极难看的东西,只有他和狗娃喜欢吃。没想到,他的女人也同样喜欢!是不是人人都会喜欢呢?狗物想到了东家。
坛子里的豆面原是有半坛子的,加上进了一些水,大约涨到了多半坛子。一种东西一家子人都吃,就会下去得非常快。当坛子里的东西只剩下半坛子的时候,狗物不再吃了。
“吃啊,怎么不吃了?”妇人很纳闷儿。
“你们吃吧。”狗物说道。
狗物的态度很让妇人感激。可狗物的目光经常在坛子上停顿,妇人感觉出里面有问题。
狗物做工越加没精打彩起来,天天回来都不说一句话。
“我看这些东西咱们吃不了,不如给别人一点儿,让别人也尝尝。”妇人用这话来试探。
“你说给谁?”狗物装作不在乎。
“就先给大水尝尝也行。”妇人的试探在升级。
“大水?他也配!”狗物一下子从土炕上坐起来。
“要不,就给傻吃?”妇人再望望狗物。
“傻吃给过咱们什么?扔了也不送他。”狗物做一个扔的动作。
“那你说……”妇人适时地把主动权交给狗物。
“还是献给东家的好。”狗物想把理由一起说出来,但又没有。
“那要献多少?人家也不一定喜欢。”妇人完全明白了。
“太少了不好,最少也得一半儿。不管他喜不喜欢,他自己的东西,不喜欢就扔。”狗物精神起来。
“才不呢!怎么是他的东西?他不喜欢,咱就还拿回来。”妇人道。
“对对,他不喜欢咱就还拿回来。”狗物立即随声附和。

狗物还特意把一件新一些的衣服穿上,采来荷叶做包儿包了,进了东家的庄子。一路上总有人问候,狗物都很认真地回答。看门人自然不认得他,问了好半天,才有一个中年人领他进去。
狗物还是第一回走进东家的庄子里面。那里宽敞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马路像笔一样直,青砖瓦舍清新怡人;绿柳浓荫处,一湾碧水环绕,亭台楼榭掩映其中。
走在这样的路上,狗物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迈哪一只脚了,跟人那人后面,生怕被别人看到那只没有底子、飞了边子的破鞋。狗物当时的窘迫像,是几千年就一贯了的。“这才是有钱人应该住的地方!我狗物将来也要住一样的庄子。”狗物心想。项羽当初见秦始皇出游,曾有“嗟乎,大丈夫固当如此”之叹,已是几百年之后了。
“别动!等着。”那人吩咐道。
狗物站在原地,丝毫不敢有半点挪动,直呆呆在那里待了小半个时辰。
“进来。”那人出来,狗物正专心地看着过往妇人的衣角儿。
“有何宝献?”幽光下的东家雍容典雅,与那天用木杖磕破狗物家瓦釜的判若两人。
“爹问你话哩。有什么宝物来献?”领狗物进来的那人问道。
“是……是我自己做的东西,吃着好吃,所以就,就来献给爹。”狗物虽然口吃了一点,可对自己的回答还算是满意。
“呈上来。”东家淡淡的说。
有人从狗物手里把东西接了,把包小心地打开,放在东家面前的条案上。
“这是什么破东西?跟屎似的。”东家道。屋里众人也跟着笑,似乎是大家都以东家为幽默了。
“这是吃的,爹可以先尝尝。”狗物听见笑,心里斗然放了松。
“胡说!这种东西也能让爹先尝!”旁边有人喊道。
“爹不嫌弃,小人愿替爹先尝。”像是傻吃的声音。
“好!就你先尝。”东家很高兴。
“嗯,还行,比屎好吃。”傻吃尝过之后开了一个玩笑,众人紧跟着大笑起来。狗物也“嘿嘿”地跟着笑。
“你这是怎么做的?”东家道。
“是,是是是用爹的坏仓里的粮食做的。”狗物没想到东家会问这些,一时竟全说了。
“胡闹!你竟敢偷爹仓里的粮食!”东家的玉筷刚刚沾到嘴唇的时候,有人向狗物喝道。
“不,不是我偷,偷的,是是,是我家,我家娃、娃子偷、偷的”狗物后悔不该把什么都说出来,话语也连不到了一起。
“哎哟,哎哟,爹,我肚子痛。一定是这个子在里头放了毒药了。他要害您。”傻吃大叫起来。
“什么?竟有这种事!快快,给我推出去,砍了!”东家立即大叫起来,一边“哇哇”地向外吐着。
“没,没有啊,爹,我没有……”几个武夫过来,把狗物架起来,往外就走,狗物的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其,其实,……”傻吃这一回真有些傻了,他只是想把玩笑开好,没想到会开这么大。现在他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闹哄哄的声音把他的话全都淹没了。狗物从高高兴兴走进东家的庄子,不过半个时辰,就完完全全地把一生都走完了。
大厅里一阵混乱之后,武夫们进来说已经完了。这时候傻吃已经不肚子痛了。
“傻吃,快,快叫大夫!”东家道。
“没事,没事。看来毒性并不大。”傻吃只得将错就错。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有人早已经去找大夫了。
大夫走过来,翻一翻傻吃的眼皮,看一看傻吃的舌头。
“他没有中毒。”大夫已经从傻吃的目光中看出问题,但还是毫不隐瞒地说了。
“嗯?傻吃,你敢骗我?”东家的目光严厉起来。
“爹,没没有,我可是真的肚子痛了。”傻吃还想为自己辩护。
“好吧,那这一回就让你永远也不肚子痛。”东家道。立即有人上来把傻吃也架出去。
“爹,爹,我可是伺候了你二十多年啊。”傻吃偌大的身量,在几个武夫的手上居然一点也不显得出来。

世界上几乎同时多了两个寡妇,可这两个寡妇的命运却很不相同。
傻吃的老婆永远被人唾弃,最终轮为奴妓。孩子也成了流浪街头的弃儿。
狗物是被傻吃害死的。东家这样说。为了表彰狗物的忠实,东家给狗物立了一块碑石。东家尝到狗物所献物品好吃,亲自为此物命名曰:酱。还特意把狗物的婆子请进庄子,专门设立“制酱房”,命狗物的婆子做这个班的班长。
但东家实在拿不出可以用来制酱的坏豆子了。管家说,庄上只有用来喂马的五十斤料豆,而且还是炒过的。狗物的妇人说,试试吧。
狗物的妇人严格按原来的方法,一步一步地来“酱”,丝毫不敢懈怠。
新酱制作成功了!这一次不但色泽好,而且,味气更美,博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评。从此,妇人就只用炒过的豆子做酱了。
当孔夫子与他的学生们莅临庄上的时候,东家满面风光地接待了他们。临走,东家除了照例送给夫子几块腊肉之外,还特意封了一小陶罐酱。
没过几天,夫子坐着单车又找上门来。
“您送给我的那个‘酱’,已经吃完了,有多好吃,可真是没法说,那真是美不胜收。我还用它来炒肉,炒出来的味,就甭提有多美了,就连我周游天下的见识,都无法形容一二。那真是胜过山珍海味,天上飞的、地上走的、草棵儿里蹦的,水里游的,我可以说见得多了,尝得多了,唯独这‘酱’,真是造物主之天赐啊!我现在离开酱就什么也不吃了!”夫子向着东家大发了一篇感慨,决心要把做酱的手艺学到手。
东家很高兴,没想到小小一坛酱,会博得夫子如此欢心。所以东家特意为狗物的妇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酱夫人。
三个月后,酱夫人临产,在东家特意为她准备的“下雨不漏、刮风不透”的厢房里生下一个女婴。再过两个月,酱夫人与东家住到了一起,确确实实地当上了“酱夫人”。



2006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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