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在纽约,吃过两回中餐,一次在联合国西面街北的快餐店,再一次在毗邻小意大利的唐人街广东馆子。两家店菜式都糙,用油也嫌太重,差可勉强充饥,并无他善可陈。餐毕怅且无奈,可心中仍在幻想:下次试试“炒杂碎”或“左公鸡”好了,口味说不定会强些,毕竟是与两大中兴名臣关联的名菜啊。
在美国的中餐馆,“炒杂碎”,或者说“李鸿章杂碎”,据传是和“左公鸡”齐名的招牌菜。见过一则笔记,专谈文忠公使美掌故,说:“又在美,思中国饮食,嘱唐人埠之酒食店进馔数次。西人问其名,华人难于具对,统名之曰杂碎。自此杂碎之名大噪,仅纽约一埠,杂碎馆三四百家,遍于全市。此外东方各埠,如费尔特费、波士顿、华盛顿、芝加哥、必珠卜诸埠皆是。全美国华人衣食于是者,凡三千余人。每处此业,所入可数百万。中国食品本美,而偶以合肥之名噪之,故举国嗜此若狂。凡杂碎馆之食单,莫不大书曰李鸿章杂碎、李鸿章饭、李鸿章面等名。因西人崇拜英雄性,及好奇性,遂产出此物。”
为李鸿章所备的“杂碎”,就是词典中的chop suey,或chop sooy,即如今通常又名“炒杂碎”,是一种主要由豆芽、竹笋、荸荠、香菇、肉或鱼等做成的所谓“中国菜”,是华裔厨师迎合美国人口味发明的花样。
同样,“左公鸡”,即“左宗棠鸡”(General Tso's Chicken),不过是酸甜佐料和辣椒浇盖的油炸面裹鸡块,也是旅美华人的美食噱头。华盛顿邮报有调查说,喜好“左公鸡”的美国人,知道左宗棠的,几乎万里无一;人们多会把他想成一个炸鸡美食名家。事实上,“左公鸡”除了名字和左宗棠有关系,或者说它有些辣味能引人想到湘菜,其他跟这位晚清重臣并无关系。纽约一个研究中国食谱的人考证出,“左公鸡”大约是一九七○年代中期,由一个彭姓中国厨师创制而成。
全美中餐馆三四万家,“李鸿章杂碎”和“左公鸡”,应该都是必备名菜;只是所谓的“杂碎馆”,我在美国却一家也没见过。相反,在兰州、太原和石家庄等地,却遇到过不少清真特色的“杂碎馆”。中美“杂碎”听来相似,但完全不是同样吃食。地道的中国“杂碎”,或曰“羊杂碎”,以羊脸、羊肚、羊肝和羊肺等内脏下水烹成,鲜美而不腥膻,——宽街白魁老号,就是我到北京,喝“羊杂汤”的首选之店。
词典专家说,chop suey是“杂碎”的粤语发音,而且和炒面(Chow
Mein)一样,是正式进入美国英语的中国食品名词,——洋人的Chop suey,中文名是“炒杂碎”;但中国人的“羊杂碎”,英文名称是什么?我不敢胡乱猜测,但要是谁敢翻成mutton chop suey,那可就是大笑话了。
菜名翻译是大难题。“宫保鸡丁”译成“政府虐待鸡”当然拙劣,“麻婆豆腐”译作“满脸雀斑的女人制作的豆腐”也嫌不雅,“四喜丸子”翻为“四个高兴的肉丸”更是可笑,但要想找到传神翻译,单靠中国科技翻译协会倡议,前景恐怕很难预料。有消息说,这个协会已经发起“迎奥运——传神诠释老字号”公益翻译活动,向全世界翻译志愿者或翻译爱好者征集“中华老字号”的译法,要求能生动传达原文意义和个人理解。
不过很多菜名,在美国已有固定译法,比如,麻婆豆腐、担担面、水煮鱼和回锅肉,就分别译作bean curd with chili sauce,dan dan noodles,sliced fish with spicy sauce soup和Sichuan double-cooked pork,专家也许只需择善而从,不必重起炉灶。翻译毕竟不是立法,菜单译名是否必要统一,或许还可思量。
有朋友撰文说,Coca-Cola初入中国,延请画家“哑行者”蒋彝先生施以援手,终有“可口可乐”译名风行天下。他的说法是否可信,姑且存疑不论。但十来年前,我见过德国印行的犹太画家白绿黑(DavidL.Bloch)的木刻画册,其中一幅是四十年代上海街头的杂货店招牌,上面却有“口可口乐”一名;不难想见,当年两种译名完全有可能并行。——说来有些意外,第九期的《读书》有前卫画家徐冰文章,说过去“Coca-Cola”在各国都有地方文字的译法,而三年前可口可乐公司决定:只用“Coca-Cola”字样作为一个图形,向世界推广。从此“Coca-Cola”成为不用翻译和解释的图象。
Coca-Cola不必翻译,杂碎、炒面和寿司(sushi)能进入英语,其他特别的中国消费品,未来也肯定有不翻译就通行世界的可能。翻译强行“越俎代庖”,后果说不定会麻烦。比如,同是香烟,“中华”(CHUNGHWA)没有别名,“红双喜”却有译名“Double Happiness”,——“九一一”事件当月在慕尼黑,我在酒吧刚刚掏出“红双喜”,同行的西班牙小伙见状乐不可支:不会是盒安全套吧(“Double Happiness?!Is that a pack of
condo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