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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9 12:5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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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馆品藻录·俞平伯》
范旭仑
钱默存小俞平伯将近十一岁。俞平伯当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讲师的时候,钱先生正在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念书。钱先生当时评《近代散文钞》,提了句俞平伯——“‘一品’文或‘极品’文(本‘一品当朝’、‘官居极品’之意,取其有‘纱帽气’,即本书俞平伯先生《跋》所谓‘代要人立言’之‘正统’文也)”。一九五三年二月两人同时被分配到刚刚组建的文学研究所做研究员。一九五六年五月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完稿,一九五八年二月出版。
《容安馆札记》第五百九十九则(《钱锺书手稿集》错简,误植诸第一册):
俞平伯校订《红楼梦》稿,分同人审阅,余得第七十一回至八十回。盖以有正书局本为底本,荟萃诸本,笔削增删,意在集千狐之腋,成百衲之衣。择善从长,固徵手眼,而见异思迁,每添疮痏。如七十五回“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没上水”,平伯订正“没”字为“洑”字;七十九回“若论心里的邱壑泾渭,颇步熙凤的后尘”,平伯据别本改“泾渭”为“经纬”。此类皆惬心贵当。他如第七十三回“放狗屁”,据别本改为“放诌屁”;第七十八回众清客“点头拍手”,据别本改为“摇头拍手”(参观Jean Paul,Vorschule der 膕thetik, §49:“Kein Volk schüttelt den Kopf zum ja. Die Metaphern aller V鰈ker gleichen sich, und keines nennt den Irrtum Licht und die Wahrheit Finsternis.”— Werke, Hrsg. R. Wusthmann, Bd iv, S. 231.又《易馀籥录》卷十五论应璩《百一诗》“左右伪称善,亦复自摇头”云:“《列子·汤问篇》:偃师造人,‘钅页其颐,则歌合律’,张湛注:‘五感反,犹摇头也’,卢舍人本作‘颔’。《说文》:‘钅页、低头也’,今所谓点头也。”今则点头与摇头适相反。保加利亚以点头示立异,摇头示和同);第七十九回“犯了什么罪”,据别本改为“造什么罪”,又“白操心”,据别本改为“白遭心”;第八十回“猛省”,据别本改为“猛着”。此类皆似不通文理人所为。又往往单文突异,失前后之照顾,断上下之衔接。如第七十一回“出门”三见,而忽改一处为“出了阁”;第七十四回“委屈烦恼”,忽改为“委曲烦恼”;“搜查”忽改为“搜察”。乃至第七十八回官书中语“着查核”亦改为“察核”。盖不知远在有清以前,公稿中已有“查理”、“查勘”等字,所谓日用而不知所自也(《焦氏笔乘续》卷六“公移字”条即举“查”、“弔”、“票”、“绰”诸例。《蒿菴闲话》卷二云:“文稿用‘查’字,本音‘槎’,浮木,乃以为稽考之义;音‘茶’,殊为难通。崇祯年始改用‘察’,不知何故。其时文字避忌颇繁,疑是亲王讳。”刘銮《五石瓠》卷二:“崇祯十一年用阁臣言,以‘查’字系古‘槎’字,悉改为‘察’”)。第七十七回“姑子”七八见,而忽改一处为“拐子”。第七十九回“厮抬厮敬”,忽改作“斯抬斯敬”(同回“耳鬓厮磨”、“厮闹”皆未改)。此类皆喜新标异,取快一时。他尚有了无根据,肊改所不必改者。余凡献替百许事,录二则于此。第七十二回,贾琏请鸳鸯“把老太太用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去押银子,平伯据别本改“用不着”为“查不着”,大误;同回凤姐云:“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算了三百银子”,“用不着”即“没要紧”也。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觅人参不得,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亦其证。如改作“查”,则史太君似亲自清点库房者矣。《西游记》第二十三回云:“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使不着的金银”,可参观。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句:“构思时倚槛,拟景或敲门”,平伯据别本改“敲门”为“依门”。不知“依门”二字大失妙玉所谓“闺阁体面”,“依”“倚”二字又合掌。《鼠璞》“倚门”条谓:俗说母之望子为“倚门”,用《战国策》语云云,今则“倚门”为娼家别称。此自用贾浪仙故事,故曰“拟景”。简斋《游赋诗亭》云:“只今那得王摩诘,画我凭栏觅句图”,则所谓“构思时倚槛”也。平伯诗学甚浅,其《读红楼梦笔记》中论第六十三回所引石湖诗,仅知“铁门槛”为智永故事,余告以上下句皆用梵志诗,始恍然。
“摇头拍手”、“着查核”等六条《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已照钱先生的指教改正了,“白遭心”、“猛着”等四条则没理会钱先生的指正,钱先生“献替”的“大误”二则,俞平伯也全不信从。钱先生的姓字也没有出现在《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承朋友们给我真心大力的帮助”的志谢名单中,只隐藏在“又承本所中国古代文学组几位同志提出许多很好的意见”里。“笔削增删,每添疮痏”云云可参看《管锥编》论《老子》“各逞私意,阴为笔削”云云、论曹植《与吴季重书》“院本小说底下之书,人人得以悍然笔削,视原作为草创而随意润色之”云云(亦见《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九十六则)。《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五十九则评俞平伯曾祖曲园亦有“俞氏好行小慧,见异思迁”之诃。
第七百九十八则专门考论《红楼梦》,都五十馀事,论第六十三回妙玉称赏“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复云:
按详见余《宋诗选注》论范成大。俞平伯《笔记》中考二语出典,亦如宝钗辈之稗贩类书耳。
“读红楼梦笔记”当作“读红楼梦随笔”,其“论石湖诗”条发表于一九五四年五月十五日《新民报晚刊》。第四百四十三则(影印本误植于第二册)论《石湖居士诗集》,连类《红楼梦》故事;《管锥编》论《太平广记·卖药翁》亦拈出《红楼梦》称引的石湖句是“以梵志诗对梵志诗”。盖“得意话重说一遍”而“惜君着眼未分明”也。俞平伯当时“恍然”,过后依然茫然(《读红楼梦随笔》一九八八年三月收入《俞平伯论红楼梦》)。
《容安馆札记》尚有暗讽俞平伯者。第一百八十六则:“施瑮《随村先生遗集》诗殊俚弱,未成家数。然有资《红楼梦》考订者一事,而治红学之徒无道之者。”第七百九十八则力辟“钗黛合一”之虚妄,曲终奏雅:“此又作《红楼》梦呓、《红楼梦》捉影者所未及也”;并警诫“读书者且守正文,勿学舍家逃走之贫子可也”。“守正文,勿捉影”乃《管锥编》长言永叹之义。
“平伯诗学甚浅”不由人不想到钱先生批注《宋诗纪事》时对俞平伯等的骂(见栾贵明整理《宋诗纪事补正》第七册影印钱先生手迹):“痴人认真,死在句下,便成笨伯,正缘读书少,执一隅而不能观会通耳。俞曲园不肖孙辈之考订小说本事,即‘痴人前说不得梦’,尤说不得《红楼梦》也。”“辈”正同“之徒”,当然包括陈寅恪、吴世昌、周汝昌等人。“治红学之徒”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患《红楼》梦呓症者”(《管锥编》论谢庄《月赋》)。而钱先生一九七九年五月作的访美观感报告《美国学者对于中国文学的研究简况》却说:“哈佛大学James Hightower研究骈文和词(他极佩服俞平伯先生的《读词偶记》)……一般学者对宋元以来小说戏剧有兴趣,他们在我的同事里,对孙楷第先生也就比对俞平伯先生有兴趣。”仿佛俞平伯是以研究词著名似的——那小册子名叫《读词偶得》。
“尤说不得《红楼梦》”者而偏偏以治《红楼梦》专门名家,于是“紧张时产出了悲剧,松散时变成了讽刺”。一九七八年九月钱先生在意大利说:“一九五四年关于《红楼梦研究》的大辩论的一个作用,就是对过去古典文学研究里的实证主义的宣战……经过那次大辩论后,考据在文学研究里占有了它应得的地位,自觉的、有思想性的考据逐渐增加,而自我放任的无关弘旨的考据逐渐减少”(《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一九八〇年十一月钱先生在日本还反复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文学研究有好几次论战。极重要的一次,就是敝所同僚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引起来的,主要的是反对文学研究里的繁琐考证”(《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的文学情况》,参看杨岗昆《钱锺书先生在京都大学谈文学》)。这是钱先生在讲坛上发表的不寻常的见解。然而,钱先生在客厅里则表达了现在通行的舆论:“四九年以前,他曾经对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从学术的角度提出过批评。但五十年代全国掀起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运动,弄得轰轰烈烈,对《红楼梦》一知半解甚至一窍不通的人,都在一夜之间变成红学家,对俞平伯口诛笔伐。钱先生说,在那整个政治而非学术的‘红楼梦批判’中,却始终‘没有钱某一个字’。”(《万象》一九九九年五月号张隆溪《怀念钱锺书先生》)如果“政治而非学术”真是“钱先生说”(“批评”未之见,恐不确),那就为《谈艺录》论庾信所谓“往往一人之说,是丹非素,时无先后,而判若冰炭”,增添一个亲切的注脚。
“读书少”自然“诗学甚浅”,自然“稗贩类书”,自然“死在句下”,自然“不通文理”。说实在的,俞平伯并不是手不释卷、膏以继晷的学士,而更像是个名士(《管锥编》论《史记·律书》)——二十来岁便跟着周作人专心并力作名士。当年评定职称,文学所领导定的一级研究员名单是钱锺书、俞平伯、何其芳,学术委员会中的“党外专家”却要把俞平伯降一级(邓绍基主编《文学研究所五十年记事》第六页)。
不用说,钱先生很会做人,面子上是给俞平伯面子的。不知底细的人会觉得钱先生“对于俞平伯老人的广博常识和道德文章出自内心地赞许”(《人民日报海外版》二〇〇〇年八月二十九日武柏索《钱锺书拒绝“著名”》);红学家周策纵亲眼看见钱先生“一见俞平伯就像日本人那样深深一鞠躬,叫声‘老师’”(汤晏《民国第一才子钱锺书》第九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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