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青年时期,他的内心之缺乏平和恰是外部世界政治动荡和文化纷扰的写照,对此他感同身受。直到皈依耶教,他才重归安宁,这发生在香港那一年的十二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将我从我自己拯救了出来”(《超越东西方》,页137)。
有一件事使他和家人定居美国,就是那里更加安宁,以及普通人之间的和睦善意。如此这般,在他的有生之年,我们感到他在内心深处,智性、心理和精神上,至少在我与他共同生活的二十来年时光里,平和而怡然。当他说话和办事时,其言其行,将人类的知识和智慧的庄重与局限,似乎悉予表达;与此同时,他虔信的神的恩典引领着他的生活方向。
皈依之后,父亲的生命萦系于一种简朴而深邃的宗教信仰,而不再只是存活于文人雅士的日常过从之间,尤其是不限于亚洲的土壤。他的内心洋溢着的一派真纯,或许我们要说是一种孩子般的稚拙,与他那深受温良教化的心灵,好像矛盾,但却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其结果便是心灵与思想相互化育,蔚为大观。
1946年12月,父亲受命为派驻梵蒂冈教廷大使。此后不久,1949年,毛的革命让我们这个大家庭在西方顿失维系。既无安全的避难之所可得回归,他决定将家庭分散几处,把年龄大些的几个子女分别送往欧洲和美国的学校,带上四个最小的孩子往檀香山。天赐机缘,那里的夏威夷大学校长邀其客座。他在那里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却奉献甚多,不是教授法律,而是讲授比较神学和关于圣托马斯·阿奎那的课程。1951年9月,家人大都渐渐团聚于新泽西,父亲于是到那里的西东大学(Seton Hall University),重操法学教鞭。
在夏威夷,父亲之所以能够开设这些课程,就在于早先在香港和中国大陆的时候,他已将《诗篇》和《新约》译为文言,而将《道德经》和甚多古诗译为英文。而且,他并已在东西方哲学、宗教和诗歌等纷繁领域,多有著述。同样是在夏威夷,《超越东西方》,他的自传问世了,并最为畅销。也是在夏威夷,他第一次认识了禅宗大师铃木大拙博士(Dr. D. T. Suzuki),他当时也在那里任教,家父关于禅宗和亚洲思想的兴味,盖源自他深切的影响。在西东大学,他教授了十年的法律,然后,从六十年代直至1968年退休,他在那里和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洲哲学和诗歌,以此最终安顿了自己。
退休使父亲回到了台湾,他的老朋友,也是前任教育部长的张其昀博士,邀家父去他创立的中国文化学院(现在的中国文化大学),担任名誉校长和哲学研究所博士课程班主任。他一直在此任上,直至1986年去世。他在中国时即著述甚众,在美国将近二十年(1949-1968),似乎更为多产。人们惊讶地看到,在自己的祖国,年纪轻轻,他就已然以一位国际性的法学家和学者名世;在他移居的国家,他可能怎么也不会预见到自己会留下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丰硕的作品。
在西方,他似乎蒙受米达斯(Midas)的神宠,笔锋所至,从基督神学到禅宗教义,每一项成就都反映出思想与精神的成熟圆融,而这通常需要经年教化始成。从《超越东西方》到《禅宗的黄金时代》,向读者展现了浸注其间的非凡的洞见灼识。后者不仅在理叙中国唐代禅宗的历史,更且因其乃为一部条分缕析、卓具深度的作品,而被视为一座里程碑。他研讨了迄未获得检视的为现代性所辖制的一种生活方式,尤其是在各种西方社会里,心灵为科技所桎梏,并紧紧锁系于对于心灵的束缚更甚于解放的逻辑的思考方式。
的确,他的作品有时不免于风格上的缺陷。然而,相比于跃然纸上、激动心灵,如同星火闪耀的启示,风格上的缺陷便无足轻重了。毋宁,读者将会讶异于他的学识通达,阅读广博,研究浩瀚,而深为震撼。身为一介书生,他的阅读广泛,从一切必读的法学大部头,到但丁、莎士比亚和爱默生,从四书、不朽的道家经典,到基督神学、十字架的圣约翰(St. John of the Cross)和利雪的圣泰蕾兹(Ste. Therese of Lisieux)。
假如我们试图思索他是如何能够汲取其所涉及的一切的,或许我们可以发现,其原因就在于他并不认为自己与源自他可能称之为自然智慧的任何传统或者思想体系之间存在着什么隔膜。一旦他洞悉于此,在他看来,知识、人类智慧和哲学的本性均不过神的预示,通达神的自然阶梯。对于他的心灵来说,万物均在神的秩序之中,凡为于人真实而良善之物,即不可能异在于人类,永恒的道或者上帝,“众妙之妙”,他视为一切知识的源泉。
倘若将先父著述的精髓,特别是那些关乎哲学和心灵主题的作一概括,人们可能会说它们涵蕴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逻辑,而不断趋于一种更为宏大的综合。他懂得,智识者应将凝聚于理念的真理铭记于心,它要求至真,对于个体既往生命的反省。——或许,我们最好将“火的洗礼”(baptism of fire)径述为将生命化为抽象的概念,只要它们尚未融入并销蚀了心,它们就将依然保持其抽象特性。对父亲而言,只要这些理念在法律、心理学、道德、哲学或者精神上有其渊源,这都无所谓,因为他眼中的一切真实的理念均深深植根于人类的经验和神之中,早已经彼此交融互摄。
还在少年的时候,他就已显现出某种执着的献身精神,这使他日后成为一个世界级的思想家。他在自传中写道,当他十三岁时得知自己比孔子还早两年就有志于学,他感到欣喜若狂。不过,不是对于学习本身的热爱,毋宁内在的智慧,作为冥冥之中的导引者,永远引领着他对于知识和学问明辨之,慎察之。这一取径之所以似乎有效,全在于他意识到生命本身的神圣性是不可能仅仅经由智识生命一途即可体察到的。
在阅读东西方的奥秘经典时,他一早便发现其中的原创性的智慧(primordial wisdom),这一智慧是这些经典的渊源,为一切理念奠立了基础,但却是一种无法经由智识一途把握和获得的智慧。舍此智慧,他发现,则无法防止此在的生命和理念编织的世界之轰然坍塌。对于思想的客体尽可以进行永恒的讨论,但此“众妙之妙”,一切理念的渊源和真实的至一,却永远无法言说,也无法理谕。
对他来说,一切传统,东方的与西方的,均有其妙谛所在,但他最终却在基督教中,尤其是在简单质朴然而不平凡的基督的生命和三位一体的上帝之中,找到了最为深邃而悠远的沉积和表达。曾有一次,他对我谈起他对基督的一个妙思,即他发现“福音”中的生命如此离奇而真实有据,以至于不可能不是真实的,即便是最为伟大的小说家也不可能凭空想象或者捏造出来,因而只能以如此平白、质朴而谦恭的散文将它写出来。职是之故,他揣摩,虽然诸“福音”的篇幅比不上某些聪颖之士有关基督的真实性的著述中的一个长长的脚注,但必有其神圣的渊源。直至今日,距他说这件事大约已过了四十年,我于此依然深怀敬畏。我听到过无数关于基督和福音的想法,但没有什么能够像他这样的平静叙说所表达的不凡情感,如此打动我的心。
父亲乃天生虔信之人。或许,下述阿尔弗德·诺斯·怀特海,一位伟大的数学家兼哲学家的话,充分阐明了宗教和宗教意识在我们这个世界所担当的深远作用。凡此阐说意深旨远,家父想必同样会说它们几乎完美地表达了他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