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依旧绕青山 葛兆光/《读书》2003年第12期
回头翻拣我的日记,发现《黄河青山》这本书,我已经断断续续地读了有十几天了……
我这次到香港教书,总共只有两个月,很多为自己的研究课题特意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堆放在两侧的书桌上,还没有来得及读,却花了这么多时间读黄仁宇的这本回忆录,是什么原因让我拿起这本书来就放不下?说实在话,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很喜欢黄的研究思路和论述方法,现在也未必赞成他的历史观念,但是仔细想,之所以会忍不住看下去,是因为它让我看到了一个学者真实的内心世界里,那些难以言说的、纠缠不清的冲突和委屈。"我觉得,自己就像横越国界却没有护照的旅人,本身就是识别证明,没有现存的权威可以引述,甚至没有足够的词汇来帮助我解决彼此的差异"(519页),他这样说道。但是我发现,黄仁宇内心风暴的根源还远远不止民族、国家与文化的冲突,甚至并不是历史学理念的不合。让我们从他的回忆录的结构去看吧,他的回忆似乎很乱,一开始从一九四五年末的"中国内陆"、"印度与缅甸"、"上海"这种按照时间线索书写的节奏,在第二部却突然变成了从"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待在普林斯顿"的倒叙,里面的时间顺序也常常颠三倒四,但是,仔细看可以发现他常常提到的是,"我被开除了。我们的成员来自常春藤名校,剑桥、伦敦、加州、华盛顿、芝加哥、印第安那和密西根大学,人人都受聘于某研究单位,只有我例外"(77页),这种难以释怀的怨怼时时干扰他的回忆顺序,而且总是试图溢出书页,表现着思想与生命被一个庞大的制度、无情的社会和主流的观念所挤压。痛苦和愤怒似乎极深地藏在他的心头,尽管他千方百计地用克制的语调来叙述,不时要加上一些掩饰。
但是,这种心情掩饰不住。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人生活回忆。有意插入的各种议论,使它好像一本关于中国和美国学术与文化的感想汇编,而那些严肃的历史学论述,使得这部回忆录几乎成了黄的学术思想自述。学术当然是黄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内容,学术作为生命和生命为了学术,以至于他已经分不大清什么是一生生活的回忆,什么是他在学术遭到挫折时的抗辩。他的一生事迹,需要我们细细地从书里重新编织才能搞清楚,可是他的学术观念,却在他的笔下顽强地呈现出来,仿佛前者倒成了回忆录的背景,一个只是为了陈述思想的时间背景,而后者倒成了主角,无论什么地方它都占据了回忆录的舞台中央,出现在聚光灯下。
"三年前我开始动手写这本书的时候,只想着要一吐怨气"(594页)。这个"怨气"似乎打一开始就积攒起来,从他在安亚堡(Annarber)的Sears Roebuck当收货员的时候,在贺柏的夜总会当洗碗工的时候,在希斯家里料理家务的时候,那种中国人在美国异乡的经验,就让他感到不愉快(141-147页)。看着他在宝贵的篇幅里翻来覆去地叙说这些不愉快,你会感到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屈辱和愤懑。他始终没有成功者的自豪,成功者的自豪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情。我记得有一次在香港中环一家酒店,听何炳棣先生在席间声如洪钟地说,"我是芝加哥大学第一个中国教授",话语里面充满了自信和豪迈,然后是哈哈大笑。我想起许驳光在他的口述自传《边缘人》里,曾经很自豪地说过"我是西北大学第一位受聘的中国教授",尽管在康乃尔大学时,他也曾经有过来自中国文学系毕格斯特教授(knight Biggerstaff)的抵制,"因为我的中国知识比他丰富而受到威胁才反对我",但许从来不曾遇到太大的挫折,"自己一生从不愁没有工作"(167页),所以终生保持了平和的心情。可是,黄却不那么幸运,在美国的半生里,他能回忆起来的,是很多失败,失败使人沮丧,特别是在六十多岁时被纽约州立大学纽普兹分校"开除"这件事,更使他感到蒙羞。
这当然和制度有关,现代的大学制度把本来应有的"教学相长",统统化约成了数字化管理,这使得不能提供实用技能的历史学变得很不讨好,而不干美国人痛痒的中国史课程,则更引不起学生的兴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上课很艰难。可是据他介绍说,七十年代,美国大学已经实行了新的管理制度和考核制度,这和我们中国当下的大学很相似,"在学期中,授课者会被学生以不具名投票的方式评估"(100页),教师从"传道解惑"的先生变成了"看顾客脸色"的售货员,不得不小心翼翼。尤其是对于FTE(全职教书等量单位),黄有说不尽的烦恼,按照选课学生的数量、课时的数量、学生的不同身份折合为某个数量,"不考虑该门课是否必修,也不管教师的等级、资历深浅或专长,一切都是由电脑来计算"(473页),这使他感到非常困难,自从实行了这种制度后,他的FTE持续下降,但是黄却固执己见,觉得自己"对中国历史的诠释因时事而增添价值",可是,"却不敌外在的现实"(514页)。始终提倡现代化就是以数目字管理的黄,却对身边实在的数字化管理感到极大的愤怒,"最初提到FTE这回事时,我们都把它当作笑话,'它们把我们当作什么?汽车推销员吗?'"但是,他终于被这个数字化的管理、"新的供求关系"和"买方市场"合谋,无情地逐出学校。"我被开除了。这是侮辱,也是羞耻。这件事实会永远削弱我的尊严",他说他无法忘记这件事情,因为他觉得别人也不可能忘记这件事情,于是"无论我到哪里,似乎都贴着不名誉的标签"(94页)。
他觉得一切对他都不公平,包括这种制度下的考核,也包括对他的学术价值的评估,他觉得这是一种对他的新历史观念的无形抵制,而力量既来自制度和文化,也来自垄断了学术资源的精英,羡妒交加中,在大学教书最后还被开除的他,甚至有些怨怼常春藤联盟的地位,尽管他自己出身于这些名校之一的密西根大学,"常春藤联盟的精英同行宁可维持知识阶级内的现状,我理解这一点背后的逻辑,但我也希望他们可以想像金字塔底层的状况。如果他们愿意尝试,也许就会更同情我的奋斗"(506页)。
但是,令他不断感觉失败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在密西根,我接受指导,成为工匠和技师,但我拥有完全自由的思考方式"(176页)。老实说,如果他真的成为"工匠和技师",事情可能就好办一些,但是他偏偏要"思考",偏偏这还是一个中国人在美国思考,一个有志于书写大历史的华裔学者在美国汉学界,倒要推广他的历史学思考,这就很麻烦了。
所谓"大历史"就是他的终身梦想,可是,这个梦想的基础,却是对现代中国命运的关怀。道理再清楚不过,一个有过切肤的中国生活经历并认同这一民族文化的人必然有这种关怀,因为这种关怀,他需要从古代历史中寻找解释的依据和资源,要寻找解释的依据和资源,他就必须对中国历史做出一个总体的判断,而这个判断,偏偏又需要借助"异文化"和"异民族"来做背景,所以这必定使他的论述变得很宏大。尽管他说,"我的立论很简单,为理解今日的中国,我们必须回溯和西方国家对峙时期,因此必须将基线往后延伸,到鸦片战争前两百多年"(112页),但是,抱负很大却声音很小,毕竟言而无权,行之不远。尽管那时还没有后现代历史学来讽刺或瓦解"宏大叙事",但是"隔岸观火"的美国中国学,仍然习惯于一种"科学"式的个案研究,仿佛拿放大镜甚至显微镜去检查历史的细胞。黄感到很无奈,他抱怨说,"美国学者缺乏对中国历史的综合视野,部分原因出在现行的学院分工制度、学界的许多传统和习惯以及主要大学间的竞争"(572页)。
"梦魂不曾归故土,黄河依旧绕青山",这是无法解脱的纠缠。身在现代教育体制内却总是幻想超越教育体制的约束,人在异乡生根却心怀本国故土,黄仁宇在美国的现代学术制度中讨生活,却无法适应科学化制度化的研究,他研究的是古代中国,心里却想的是现代中国,他强调现代数字化管理的必要性,又强调各个历史长期的必然性,追求世界普遍性,认同文化本土性,好像一切都是矛盾。矛盾造成痛苦,痛苦难以释怀,在他对自己一生的回忆里面,就总是回忆起论战、表白、声辩,这些形诸文字,便呈现了作者内心的怨怼、愤懑、自负和得不到承认的焦虑和紧张。可是,他觉得这不是他私人的事情,他仍然希望把这些写出来,为此,他请求妻子"牺牲一部分的隐私权",让他写出来"以赢取肯定,不过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愿望,为了特定的历史史观"。于是,便有了我们面前这部译成中文达六百页的回忆录《黄河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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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刚读研究所时,才听闻黄仁宇的大名,买得第一部他的著作,也是《万历十五年》。觉得作者能掌握庞杂的史料,以新颖的笔法,呈显明代社会的诸多面貌,很是吸引人。比一般严肃的学术著作,研究者多拙於叙事的现象,更能引人入胜。不过,我对他所提出并坚持的历史观念,实也不甚了了,因为我不太相信复杂的中国历史能由一个单一明确的理论来解释它,这似乎更像是哲学家做的事。也曾读过《万河绕青山》一书,不过,只读了一次,便束之高阁了!如同葛先生文章中里所言,在这本书里「让我看到了一个学者真实的内心世界里,那些难以言说的、纠缠不清的冲突和委屈」,让我感到心情沈重,提不起再次阅读的勇气。也许,当时还年轻,不太懂得人世艰辛,总觉得作者叨叨絮絮,尽是围绕在自己身上,而我想看得,是能否由作者的叙述中,窥视我未能经历的近代中国社会,即便反应的是黄个人的视角。这可能是个人阅读趣味的问题,随之时间过往,书里写了什麽,大都不记得了。前阵子买了《读书》杂志所编《不仅为了纪念》一书,里面便收了葛兆光先生此文,不过,在网路上搜寻了一下,找不到完整版的,转载的是经过删节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原刊物或《不仅为了纪念》一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