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开 引
“孝章,可有何消息?”
“禀相国,贞琴姑娘又有信带来。”李知孝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件物事,双手恭而敬之地递与问话人。只见一方紫锦叠作的方胜,表缠金线,网织成肖兔形象,煞是可爱,可见必是女儿家的做工。
史弥远单指挑开金线,于囊中抽出一张素笺,但见字迹隽秀,清灵间几分妩媚。
初四未,奏琴花苑。其人指新、恩二州谓妾,他日誓将之流逐二地以为快慰。
初七酉,筵暖雯阁,微酣时,闻侍人言有恩公送来乞巧珍玩莲心玉鹊诸器,动毁之,碎地痴笑,形状癫狂。
十五辰,有心腹至。妾便利廊下窃闻,悉此间已有探作安插君府,遥控以为传递府上与宫中一切作为。
信末,朱笔勾画一张古琴,再无他字。
史弥远虎目含煞,转手交与众人看过。
“相爷,这东宫荒淫小儿也并非轻与之辈,倒不可不防。”
史弥远接过转来的信纸,单手抟揉,猛然一振已成灰屑。
“既然他不仁,就休怪本相我不义!”转而沉吟道“奸细一事……”
李知孝立道:“相爷宽心,只管交与我等。”
“此人或有利用之处……”
“属下明白!”
余天锡心中像长了草不能宁静。因了祖父与史相先考间的世谊,余天锡长成后担了相府的西宾,教授弟子功课。眼看春秋易序已届而立,虽也锦衣玉食,终归人微言轻,非是长久之计。为今举试才是正途。秋闱将近,更加强化了这份儿念头。
这日,余天锡来与史相辞行。
总管入内相告。史弥远心下刚有计划,闻下急出相询。
“纯父因何相别,可是家中出了甚事?”
看丞相如此着紧自己,余天锡心下感动。
“谢丞相挂怀,家里一切安好。”
“那又因何缘故?”史弥远心说,本相待你不薄啊。
“天锡因思十载寒窗不过为国为家者,生当男儿理应报国图强。眼下大考将至,天锡愿回籍应试,将来也可在丞相近处分忧。”
听余天锡如此说,史弥远心下已了然,也倍感受用。口中却道:“怪本相疏忽,以纯父才华岂是长缚讲师巢窠之人。纯父能有此心,实本相之福,也是我朝之福。”
余天锡简直要感激涕零了,声音略显哽噎而带一丝激动:“多谢相爷厚爱,此身必不负相爷冀望”称呼也改成了“爷台”。
“知恩需图报,量你也逃不出本相股掌”史弥远心下称意,暗忖:“以天锡才干,这番计划倒可倚托”
史弥远握起余天锡的双手,示意同坐,才语重心长道:“天锡,唯今有一件事只要你知,一来本相自视识人无差,天锡你有过人见识……”
余天锡赶忙起立,由衷言道:“天锡必不负相爷所托!”
史弥远重又拉起余天锡双手,“好,好……天锡,坐下说话。”
再次落座,史弥远续道:“二者,天锡尚无公职在身,行事便利。”
余天锡暗自思量究竟何事这般讳密,便打起十二分注意仔细听了。
“东宫竑太子心胸狭隘,淫色浮性,并非圣上良嗣。”语意稍顿。也不待余天锡细思,续道:“而沂王无后,天锡此去,众生中如遇宗室中人,择贤良者交之,报与本相。”
余天锡未曾料是此等机要,隐约明了史相的用意,稳了稳波涌的心湖,镇定下来。
史弥远点点头以示嘉许。
史弥远继续加料:“我等为臣者,首以社稷为重,社稷以君为重,天子贤德爱人,方是国家之福,黎民之幸。而今东宫无德,上不称圣意,下不服臣恭,为社稷计,作臣子的理应择贤而戴。”
话毕,史弥远静待余天锡意向。
余天锡笃定回道:“相国为国劳心,为民倾力,天锡自当为丞相分忧。”
史弥远抚掌大笑,起身道:“来……今天本相为天锡摆酒壮行”……
“哥,秋闱快到了,不用准备应试吗?温仙师可是说哥哥将来必是大富大贵哪。”
赵与莒笑骂道:“净听他胡说,怪老道一个,成天堵着家门儿蹭吃骗喝,若真能知命造,自已倒混成这样。亏得一大把年纪,巴结我的提携。”
“反正……我就是觉温仙师不一般,每回道场祈雨都是很灵验的。”
“如是……但愿吧!”赵与莒叹口气,“我们本皇廷贵胄,可惜王爵早无。父亲熬到头仍才九品县尉,真不知你我兄弟将来际遇又能如何”
听哥哥如此说赵与芮也变得沉默了。
“看来午后要有雨了,咱们多捕点,晚上就能吃娘做的醋鱼啦!”赵与芮兴奋地看着泛上水面的鱼儿转言道。
宴罢,余天锡匆匆拿了行囊包裹出来相府,在钱塘江口等候船只。
时正午刻,行客稀寥,余天锡正自无聊,打后头行来一个高胖和尚,衲衣土灰尽是风尘之气。和尚停身侧畔,眼望江面,看来同是渡船的。
约一柱香时间,远处江面一顶斗笠升起,江风吹送渐闻摇橹击水之声—片刻间一叶轻舟驶来。
“鲁老今日可是误点了。”胖和尚笑道。
小舟抵岸,那鲁姓艄公将踏板搭过岸来,回道:“晌前生意好,小老儿多贪了几杯,还请廖师傅原谅则个。”看出和尚是这家船翁的常客。
余天锡随胖和尚拾板登舟。轻舟顺江而下,近黄昏时将至绍兴西门,阴云骤合,天色速黯,待阴云如席幕之垂江,一时雷声滚滚,白雨淅沥灌入船中。船翁与和尚早已穿起蓑衣,余天锡衣衫却已湿了,早间已闻僧侣报知了天气,无耐走时匆忙,未带雨具。和尚见船抵岸,好心言道:“西门左厢是全保长家,施主可去一避。”
全保长闻仆人言门外有自称是右丞相府来人相与避雨,大感意外,难怪今早喜鹊登枝,原来贵人临门。忙吩咐左右杀鸡备饭,自个亲出迎接。
大门洞开,只见迎头一位中年汉子,顶冠员外巾,衣着儒衫还算鲜明,黑瘦的脸膛,颔下一缕须髯,二目有神,显出一股干练的劲儿。
“不知是谁”余天锡忙上前一礼,“途遭大雨,天锡这边打扰贵府了。“
全保长笑道:“先生此言差矣,蒙大驾寒舍,小可荣幸之至才是。”边侧身起手礼让。
由回廊步入客厅,但见厅内布置雅致:醒目处厅中一幅中堂,上写“鹏鹄”上字,有行草意味,法度尚严谨,虽稍显稚嫩,却隐具大家气象。两边一副联道:好风一借平云上,绒翼乍开待时飞。
厅中央排开一圈桌椅。余天锡正看时,就听全保长说道:“余先生衣衫稍湿,多有不便,还请宽衣。”转身对仆人吩咐道:“找套老爷的干净衣衫”又吩咐另一人道:“去温碗姜汤。”仆人退去。
余天锡深感主人盛情,当下连声称谢,言道:“天锡只是相府一介西宾,当不得如此。”
“说哪里话来。一看小兄定非常人,前途不可限量。”
“借全兄吉言”……宾主言下甚欢。
余天锡指那幅中堂道“不知系何人手笔?”
全保长微笑着回道:“正是小官的大侄儿。”遂吩咐叫两个调皮鬼来见过客人。
不多时,听门外一少年声音说道:“娘那边做醋鱼,叔叔这边可就有客人到了。”
“这孩子”,全保长陪笑道:“小侄儿孩子心性,望先生勿往心上去。”
余天锡道:“说哪里话来,公子此乃真性情,余某倒是羡慕得紧。”言罢,二人都有些回味之感。
说话间,两位少年相跟进得厅堂,全保长向两侄儿招手 “见过余先生。先生可是临安右相府上贵宾”,两少年近身鞠礼,同道:“余先生好”。
余天锡细细打量,颇觉诧异。但见两位少年,皆是粉琢的人儿,虽衣着陈旧,却自有一股英气在。尤其前边的兄长,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俊目中神光凛蕴,隐隐然王者之风。这倒非余天锡错觉,只因二人原本皇族贵裔,天生聪颖,又有家人刻意培养训导,自有一个睨慨气概,而赵与芮因此而对兄长又敬又佩。
余天锡啧啧称奇。
掌灯时分,全保长请余天锡移驾正厅,吩咐左右于正厅排摆酒食。余天锡又谢之再三,连说“叨扰了。”
全保长坐于正厅上首,下首余天锡,两侧二位公子,边上来往仆人端汤送菜,女眷皆在里间用食。
全保长喝了几盅,大赞两侄儿贤德,舌头打着弯儿道:“先生别看区区一介保长,可我侄儿是何等样人……”
余天锡听罢,心中惊喜。惊之惊—两公子身份尊贵,喜之喜—仿佛天意安排。
原来赵氏兄弟为燕王德昭一脉,算起来乃是太祖皇帝的十世孙,皇室后裔,才名闻于乡里。
当晚,余天锡留宿全保长家。
翌日清晨起来,宾主又一番筵席。余天锡因怀丞相所托,索性秋试也不去了,原路折返临安。
相府。
余天锡礼道“天锡此去幸不辱丞相之命。”遂将机缘巧合下得遇赵氏兄弟之事说与史相。
“此二人确实如何?”
“天锡不敢妄断。”余天锡谨慎回道,“晚间无人时,天锡曾试两位公子才识……”
史弥远知必有下文,静默坐听。
余天锡卖个关子,续道:“与芮曾言说‘想那时金戈铁马征骋万里,先皇北掳,从此我宋室江山辉煌不再。择南隅圣地以图兴复。然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敌环视,权秣马厉兵以待良时。’”
其时赵与芮说的是—有秦桧、汤思退之流左右朝纲,媚颜卑躬,割地求和,辱我朝仪。生我者当如岳武穆、韩世忠,挥戈北向,征战沙场,还我山河—大有当年康王“慨然陈词”的遗风。可惜后生恭禄,这些豪言早抛脑后。
余天锡承道:“与莒唯叹息,只说社稷者当思黎民,民心得失,运道兴衰。”
史弥远听罢,老怀大放,赞道:“天锡真吾福将,此番正是天意。”转言道,“天锡往返劳顿,先回歇息,择日将二人带来行阙。本相要当面识过。”
三日后,余天锡再次启程,径往全保长家。门丁识得直引府中。余天锡也不隐瞒,当下将丞相那番君国社稷的言论说来,全保长听下欣喜若狂,“我就知温大师慧眼神通,果然不差。”那份美态 ,好似现在就成了皇亲国戚,笑不拢嘴。请天锡稍坐,将此事知会姐姐,又命与莒兄弟前来谢过恩人。
紧接几日,全保长倾全家所有,为兄弟二人整治衣冠,排摆酒席,宴请亲朋。余天锡也自高兴,席间行酒唱令,开怀畅饮。又三日,余天锡携二子回返临安。
相府内堂。
史弥远遥见廊下余天锡身后两位少年,白衣轻衫,丰神俊逸,心中已满意三分。
余天锡引两兄弟进得堂内,示意见礼,赵与莒兄弟齐俯身纳拜。
“公子皆天潢贵胄,不必拘礼.”话虽如此史弥远座上却纹丝不动,欣然受了三叩才道:“贤公子起来。”赵氏兄弟起身站立一厢,恭然静顺。
史弥远迷眼细打量。当看到兄长赵与莒时,心下大震,“真贵人也!”史弥远深暗相术,与此道颇有专精。赵与莒三格匀称,二目神蕴,通身透出一股王者气息。
乃命赵与莒作书,赵与莒搦管写下“朕闻上古”四字。史弥远双睛神光一闪,未待余人看清,已将宣稿卷了。吩咐仆侍带兄弟二人到厢房歇息。因问余天锡来时情形。
“天锡好不省事,这番大张旗鼓,岂非路人皆知!”
余天锡听罢后悔不迭,当时正在兴头,浑不觉有差,“相爷,天锡办事不利。”余天锡连称该罚.
史弥远暗嘱余天锡,只将二人遣回,等事情平淡再作计议。
走时衣冠楚楚,归时楚楚冠衣。给全保长闹个灰头土脸,乡人姻党无不窃笑……
翌年三月,正是佳时,柳絮飞花,群英锦灿。车马声响,全保长门外下来几个锦衣人。
家丁眼尖,认得其中一个正是余天锡。
余天锡近前笑道:“两位小哥还往里知会一声。”
家丁口中应着“噢”脚下却未动分毫。
自那日赵氏哥俩灰溜溜回来,乡人尽皆嘲讽,全保长更是对余天锡这位“恩人”义愤非常,连带着家人都对余天锡甚是不满。
余天锡身后几大汉拥近前来,其中一个面目较逊者指着两家丁,“史相府来人,也敢怠慢!要紧你们的皮肉。”家丁才慌忙入内通报。
全保长听闻,心下着实不喜,几次三番害人不浅,岂还上了瘾不成?
不过相府的人自是得罪不起,免难出来迎接。
迨至里间,余天锡道了罪,将史相意思明说当前,保长听罢,一年来的晦气才算尽净。言语间重又恭敬感激起来。
且说余天锡以车马密将赵与莒送到临安新街一处幽宅,母亲朱氏为赵与莒沐浴并教习礼仪。
史弥远常来探看,言下大赞。在宁宗面前又夸赵与莒如何贤德。
宁宗经不住心思活动,召赵与莒入宫一见。见对答合度,言谈有法,心下喜欢,遂立赵与莒沂王后,赐名贵诚,入主沂靖惠王府。史弥远大喜。
随后几日,史弥远谋划给新晋的沂王嗣赵贵诚请位德才兼备的老师,以皇子的课业教授。反复选度,忽而想到一人,心下计定……
次日,史弥远沐浴斋戒,于净慈寺为先父史浩做法事。
亲朋故交知悉者陆续前来拜祭,到午初时刻,国子监学录郑清之素服来祭,史弥远心中一块儿悬石落地。
郑清之去岁刚由陕州任上调回临安。闻听史相为先父法事,因着世交姻亲的关系亲登拜祭,祭罢,便与史弥远辞别。
史弥远拉起郑清之双手,阻道:“贤弟如何见外。平日你我忙于公务,疏了亲近,难得今日余暇同坐一叙。”
二人一同登上慧日阁。
看史弥远仍虎步生风,锐霸不减当年。郑清之恭维道:“史相风行雷电,再干三十年仍也锐勇不减啊!”郑清之马屁功夫了得,拍得恰到好处,史弥远也顿觉神爽。
二人阁内分宾主落座,先是互道家常。 史弥远话锋一转道:“贤弟是否听闻沂王府新晋了嗣后呢?” 郑清之不知史弥远何意,答道已有耳闻。
史弥远续道:“闻说新皇侄贤良,很受皇上器重,皇上命兄我挑选个讲官,教以人帝之学,想贤弟才华人品堪称典范……”话至此顿止。
常言道:听弦音而知雅意。郑清之慌忙起身行礼,“情之才疏学浅,如何担当,还请丞相另择贤明才是。”
郑清之在临安官场已届一年,史弥远与东宫不睦,早非秘辛。及至史弥远表明相请之意,郑清之已大致知晓史弥远废立大谋。
郑清之推脱已在史弥远料中,他郑清之非是不愿,而是不敢。
史弥远就将先父抬出镇道:“此乃先父意愿,史某秉承不移罢了!”郑清之再无话说。
原来当年高宗立太子,曾问计史浩,史浩对高宗说:“普安、恩平二皇子宜择其一,以系天下望。”上即命史浩教授,因而当今皇上方能安登大宝。史家有恩于郑,又兼姻亲,既是史浩遗志,自不能推却。
郑清之便兼了沂王府的教师。暗将高宗字画交与赵贵诚,临作竟似出自皇帝亲手,郑清之大觉不凡。每以赵贵诚诗什经学论策呈与史弥远,日以精进,史弥远大赞不凡。
见时机成熟,史弥远便常于宁宗、杨皇后面前摘指赵竤的不是,使得皇上皇后渐对赵竤不满。史弥远当即建议增立沂王嗣邵州防御史赵贵诚为皇子,宁宗未允。
公元一二二四年,嘉定十七年八月,宁宗染疾,病候渐笃,不能视朝。史弥远见宁宗已现弥留迹象,即令夏震将两府大臣拦在阶下,召郑清之与程佖入内。矫诏立赵贵诚为太子,赐名昀,授武泰军节度使、成国公。
闰八月三日,宁宗晏驾福宁殿。史弥远急命杨谷、杨石前去说服皇后立新君赵贵诚。二人一夜七返往来掖廷,杨皇后不应。最后,二人痛哭流涕,跪着陈道:“姑姑,此事勿容迟怠,关乎我杨氏气运,以往与史相最近,若立赵竤,我杨氏一族必无遗类矣。”杨皇后无奈问道:“其人安在?”……
史弥远使人速宣皇子入殿,差人吩咐道:“宣的是沂靖惠王府的皇子,弄错了,小心尔等九族!”
一班快足出丽正门匆匆去了。
赵竤过得并不舒心,虽有美人在畔,琴筝奏雅,但上头史弥远一直压制,派入相府的探作每日呈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有时递回的竟是整张的菜谱,赵竤却浑不觉有异。
帝崩,赵竤穿戴衮冕,在阁廊焦灼等候宫人来宣。恰见宫墙外一干快足,竟不入内匆忙去远。不一刻回返而来,当中簇拥一人入了南宫门。黄昏已尽,光线黯淡,模糊中只觉其人如自己装扮,心下怔忡不定,遂进宫入拜皇后一问究竟。
甫至宫门,一干随从皆被拦于门外,只引赵竤一人入内。
史弥远引赵竤至宁宗柩前举哀,赵竤心里才稍感镇静。出帷帐后,史弥远又命殿帅夏震陪守赵竤,方才召百官入殿,立班听遗制。
赵竤为夏震引至殿中,仍站旧班,赵竤心下迷惑,就问:“以今日之事,孤王为何仍在此位?“
夏震心中暗笑,面容却一肃:“尚未宣制,应仍站原位,宣制之后方能即位。“
赵竤只得认了。转头却见御座上已坐一人,烛影摇曳不能分明。
宣旨官唱喏:“遗诏……传位沂王嗣皇子即帝位!“
百官慌忙跪地,行三拜九叩之礼。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彻宸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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