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循环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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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代尔教授（Robert Mundell 1932－）向亚洲协会（Asia Society）作的演讲非常精采，不管多么复杂的问题他也可以精辟地以浅白的字眼一言道破。有人问他，美国的超级强国地位在二、三十年内会否被崛起中的中国或印度取代。他回答说，以美国今日的经济、科技和军事实力，和她吸纳世界各地人才的本领，美国的优越地位看来一百年内也不会被别的国家超越。

我认为这是他那晚演讲最精采的一句话，不过这句话也令不少在座的听众感到非常错愕。他们大多是中国大好友，习惯了一厢情愿地将中国现时的高速经济发展作直线投射，绘画美丽的憧憬。

听过蒙代尔教授的精采演讲，意犹未尽，我打电话求见，于是我们便在他下榻的君悦酒店吃早餐。那两个多小时的早餐令我如沐春风，他的见解和智慧令我倾倒，他的友善和温情教我感动。

我们谈了许多中国现时面对的问题，他的看法大致是既正面而又肯定的。我问他：最足以令中国致命的问题是甚么？他回答说：环保，环保搞不好，会打击资源分配，令经济发展不平衡，扭曲社会结构（例如加剧贫富悬殊的紧张局面），将民生、健康和医疗等问题恶化。

蒙代尔指出，中国现今实行地方分权管治，在这个制度下，地方的官员有很大的自主权。为了加速经济发展，他们难免会忽略环保问题造成的后遗症。再者，现今最严重的环保问题都集中在已发展了起来的沿海地区和大城市；倘若中央一刀切在全国实行划一的环保政策，难免会给经济才刚起步的内陆地区带来掣肘；他们会觉得新的环保政策对他们不公平，加以反抗；故此中国要环保会面对不少地方阻力。除了地方利益存在分歧，后来我还想到中国在环保上面对更严重的问题，可惜跟教授早餐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以致错失了问教的机会。在我看来，环保绝不只是个法律监管的问题，那更是个道德操守的问题。要是人们没有环保意识，那么不管政府颁布多少环保法令、大力监管，实质效益亦不大。中国是个几乎道德真空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推行环保确实是非常艰巨的工作。共产党统治了中国几十年，人民长时期过着一穷二白、连多一条裤子也没有得穿的荒凉生活。及至市场开放了，有机会搵钱改善物质生活，人们又怎不搏命搵钱？道德真空，行为没有良知的束缚，为了搵钱大多数大陆同胞便不顾一切。他们的存在意义只是搵钱，羡慕的亦只是搵到钱的人。金钱是他们膜拜的偶像，抱这种心态的人已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他们不关心和尊重别人，又怎会想到环保来？

在今日的中国，舍弃个人的物质追求、帮助别人，以致弄得不名一文的好人，非但不会受到尊重，反而成为被鄙视的儍子。这样的社会又怎培养得出良知？一个唯钱是视，好人没有地位的社会，人的价值又崇高得到哪里去？连人的价值亦卑微不过的社会又岂会珍惜爱护河里的水和鱼，森林里的树木和野兽，天上的飞鸟和空气？在今日的中国，人们连身边的人亦漠不关心，他们又岂会关心起遥远的大自然的山水树木鸟兽？不可能吧。对同类也漠不关心，环保又从何说起？中国要促进环保，首先便需要重整道德。没有良知培养出来的恻隐之心，没有道德来束缚行动，这样的社会是无法建立环保意识的。污染、破坏环境最后会给中国造成多严重的灾难，真的令人不寒而栗，也令人不敢想象。今日中国的经济增长每年都超过10%，蓬勃的经济又掩盖了多少社会问题？好些人以为这种高速发展可以无止境地伸延到永远，这个极度乐观的取向令他们对未来无限憧憬，彷佛经济发展是不会出现周期性循环的，而过热的经济更是绝对不会爆煲的。

我也希望世界会有这么的一天，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恒动不息的机器，因而也不会有永远扩张而不爆煲的经济。一旦经济爆煲，中国又会怎么样？沉醉于眼前繁华的人都不愿意去想这般难堪的事情，那么就让我扮演魔鬼的辩护士，给那些中国大好友淋盆冷水吧。现今中国社会只有政府和市场这两条支柱，没有中介机构和民间组织这第三条支柱。一旦经济爆煲，政府的支撑能力必定会被削弱，到其时经济这块饼固然无从继续膨胀下去，更反而会收缩起来，那么人们又还可以靠甚么度过难关？要是任得顿失依靠的人自生自灭，他们必定拚命去争夺那块缩细了的饼，由此造成的社会动荡和骚乱会有多严重可想而知也。在别的社会，譬如台湾、法国或美国，当经济严重衰退时，除了政府还有宗教团体、慈善机构、民间组织、工商团体、街坊组织等NGO以至亲朋戚友伸出援手，互相提携帮助，缔造《圣经》里所说的五饼二鱼的群体互助效益。这么一来，就算只是一块缩细了的饼也可以帮人们共度难关。但是，中国政府害怕民间组织，中介机构由是找不到生存空间。中国这间大屋的墙壁是政府，屋顶是市场，中间可没有柱梁；一旦经济爆煲，政府必然会被拖累，墙壁倒塌无法支撑大局，大屋塌了下来，人们往哪里躲？一旦经济这块饼缩细了，在一个没有良知恻隐之心、没有道德束缚，更没有中介机构和民间组织支持的社会，为了抢夺缩细了的饼人们会使出如何残忍的手段，造成如何悲惨的后果，这个你可以想象得到吗？万一中国经济爆煲，由此而造成的社会骚乱只会进一步破坏经济运作，令社会分裂更剧烈，酿成比今天不知要严重多少倍的社会问题。经过这样的灾劫，不解决社会问题，便无从恢复经济元气。重整社会结构，这又需要多少时间和气力？这又会令经济陷入多长的调整期？给中国经济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朋友们，请考虑、考虑这些问题吧。
苹果日报    黎智英2007-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