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罗奇、丹·伊肯森：中美会爆发贸易大战吗？

善者不来

　　最近一段时间，中美贸易领域可谓硝烟弥漫。今年2月，美国向WTO状告中国，声称中国的贸易补贴政策违背世贸规则。紧接着，今年3月，美国政府以中国政府给予其造纸企业出口补贴为由，宣布对中国生产的高亮度加膜纸征收高额惩罚性关税。这是美国23年来首次对一个被其称为“非市场经济国家”征收这种补偿关税。关税大棒刚刚举起，4月9日，美国贸易代表施瓦布又宣布，美方决定要将中国知识产权问题、出版物市场准入问题诉诸世界贸易组织（WTO）争端解决机制。这成为2001年中国加入WTO以来，美国首次针对中国盗版等知识产权问题向WTO提起诉讼。

　　这一系列火药味十足的举动相继出台，是否意味着布什政府的对华贸易政策正转向强硬？中美之间是否可能爆发贸易战？中美如何在贸易问题上解套？带着这些问题，人民网驻美国记者唐勇日前对两位在美国经济学界声名卓著的资深经济学家进行了独家书面采访。他们一位是“华尔街的意见领袖”、著名投资银行摩根斯坦利首席经济学家斯蒂芬·罗奇博士，一位是权威思想库卡托研究所著名贸易问题专家丹·伊肯森博士。






　　记者：美国贸易代表施瓦布4月9日在宣布状告中国的决定时说，此举不是针对中国的“敌意行动”，通过WTO机制解决贸易争端是成熟的贸易伙伴之间解决分歧的“正常途径”，美中之间没有贸易战。但有媒体猜测认为，美国政府最近的一系列举动很可能会引发中美两国之间的贸易战。您如何看？

　　罗奇：至少从目前来看，用“贸易战”这个词是过于言重了。布什政府此举不太可能让基础雄厚的美中贸易关系脱轨。我倒认为，更大的危险在于，美国国会两党很可能会一致同意对人民币汇率问题采取行动。一旦国会采取行动，通过法案强行限制来自中国的进口（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中国就可能做出强烈反应，届时形成的对抗就会对两国贸易关系造成更加强烈的冲击。

　　伊肯森：跟媒体的猜测恰恰相反，我倒认为美国政府最近采取的一系列强硬行动反倒可能会让中美之间避免一场贸易战。很长时期以来，知识产权问题一直是引发美中关系紧张的重要根源。中国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明自己一直在持续修改相关法律并加大执法力度，但在媒体上曝光的盗版案件似乎并未减少。这使得很多美国国会议员感到愤怒，呼吁要加强对中国采取行动。相比之下，国会眼下正在酝酿的单边行动一旦实施，很可能会引发中国的报复，因而比美国贸易代表提出的WTO申诉状更容易引发贸易战。

　　知识产权侵权在全世界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是一个普遍问题，但由于中国近年来取得的巨大经济成功，还有它不断攀升的贸易盈余，使得别的国家对它的一举一动都分外关注。中国的政策走向也因此更受世界的瞩目。美国这次提出的WTO诉讼，涉及到的很多方面中国政府都可以与之商量解决，在WTO仲裁程序正式启动前达成妥协。我相信这个案子很快会在磋商阶段得到解决，就像2004年半导体争端一样。

　　记者：如果联系到今年二三月份美国政府相继推出的针对中国贸易补贴和纸张关税的举措，人们会发现，布什政府似乎正在调整对华贸易政策。上述一系列火药味十足的举动相继出台，是否意味着布什政府的对华贸易政策正转向强硬或者发生实质性变化？

　　罗奇：至少从表面来看，布什政府在解决美中贸易问题上的政绩可谓乏善可陈。2006年，美国对华贸易赤字猛增到创纪录的2320亿美元，到去年年底已占到美国对外贸易赤字总额的34%。面对这些数字，白宫逐渐对与中国谈判和协商失去了耐心，自然就说得越来越少，做得越来越多了。

　　伊肯森：没错！布什政府是在变得更加强硬。过去6年来，布什政府一直反对在贸易问题上对中国采取强硬立场。在我看来，布什政府对中美关系有宏观的把握，认识到双方在许多战略问题上有共识，而且作为WTO新成员，中国需要时间来兑现它的承诺。布什政府眼下则认为，给中国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另外，为了跟仇视自由贸易的民主党国会做交易，布什政府也不得不在贸易问题上让步。

　　记者：布什政府为什么选择目前这个时机出台一系列针对中国的强硬举动？背后有什么政治意味吗？此前美国一直试图通过外交途径解决美中贸易摩擦，此次态度的转变是否和美国内政有关？有分析人士认为，民主党传统上倾向于贸易保护主义，而共和党传统上倾向于贸易自由主义，所以民主党控制国会之后，国会自然会在贸易问题上给白宫施加更大的压力。白宫现在做的，都是给国会看的。您是否这样认为？

　　罗奇：这并不是关乎哪个党的问题。民主党和共和党在中国问题上的立场是一致的。美国国会一直酝酿要通过法案，来解决美国面临的“中国问题”，尽管其结果很可能事与愿违。这种想法从今年年初开始变得愈发强烈。过去两个月里，我两次在美国国会作证，强调我的观点：美国在许多经济结构性问题上责怪中国是个错误，这些结构性问题很多都跟美国国内储蓄水平过低有关，跟中国没有关系。但遗憾的是，所有的国会议员都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相反，据我了解的内幕消息，国会目前还在快马加鞭，打算通过一项法案，就人民币汇率问题严厉制裁中国。参议院金融委员会很可能会在今年年中推出这项法案。法案的发起人有4个，分别是来自爱荷华州的共和党参议员查尔斯?格拉斯利、来自南卡州的共和党参议员林塞?格雷厄姆、来自蒙大拿州的民主党参议员马克斯?鲍卡斯、来自纽约州的民主党参议员查尔斯?舒默。更要紧的是，这项法案很可能会在参众两院以超过2/3的多数票通过，这就意味着布什总统届时将无法将其否决。

　　我个人也认为，白宫最近一系列针对中国的强硬举动，就是为了给国会议员们消消气，以便打掉国会可能推出的这一法案。因为白宫认识到，它必须做点事情，来阻止这辆反华列车的前行。不过，国会的反华情绪如此深重，白宫的安慰性做法很可能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伊肯森：我认为，民主党的确有仇视自由贸易的传统，而且怀疑自由贸易的共和党人在国会里也似乎越来越多。遗憾的是，许多国会议员根本就不懂经济！大多数议员都以为，出口是好的，进口是不好的，既然美国有如此巨大的贸易赤字，美国在贸易问题上就失败了！而美国失败的主要原因，就是美国的贸易伙伴在欺骗我们！以中国为例，欺骗包括操纵汇率、补贴工业、劳工违规、知识侵权等等。只要迫使中国遵守规则，美国的贸易不平衡问题就迎刃而解。这就是美国国会议员们的逻辑。实际上，这都是误导！贸易赤字跟贸易政策几乎没有关系，而是跟财政政策和消费储蓄习惯紧密相关。可以说，布什政府的举动能够帮助缓解来自国会的压力，使得国会难以通过单边的违反WTO规则的法律。

　　记者：有中国贸易问题专家认为，中国政府已经采取了很多措施加强对知识产权的保护。他想不起来中国政府还能在哪些方面做得更多。您的看法呢？

　　罗奇：的确，中国政府在这方面已经出台了很多重要的政策。但是中国方面的努力还不足以消除美国方面的担忧。中国还能做得更好。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实施起来非常困难，但中国方面的很多做法都表明，中国可以在知识产权保护领域变得强有力。

　　有一个例子很说明问题。最近我去中国出差，发现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售货亭正在热卖一种2008北京奥运的纪念铸币，售货亭前人头攒动，挤满了等待搭乘飞机的旅行者。最有意思的是，所有这些铸币都经过官方的验证，带有一个标有编码的防盗版全息标签。如果你要在中国的露天市场找到这种纪念铸币，我可以打包票，你肯定找不到。中国前不久推出了“100天打击盗版行动”， 从2006年7月15日到10月25日集中打击盗版。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中国正在加大马力。最近中国又降低了触发打击盗版刑事调查的数量门槛。如果中国真想要做某件事情，它几乎无所不能。

　　伊肯森：中国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表现并不比其他任何地方糟糕得多。但由于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经济发展最迅速的国家，问题自然就被放大了。

　　记者：中美在知识产权问题上已经吵了20多年，有人说这场架还要打20多年，您怎么看？

　　罗奇：对任何国家来说，保护知识产权的法制化工作都很困难。有关知识产权的法律概念在任何国家都很模糊，就是在美国也是如此。比如，在美国有很多I-Pods音乐播放器都从网络上非法下载音乐。对这种行为，到底谁应该受到处罚，是生产这些I-Pods音乐播放器的苹果电脑公司，还是在网上非法出售音乐的卖主，还是那些下载音乐的网民和艺术家？相信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辩论。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中国必须让美国看到自己在保护知识产权领域取得的“看得见的”进展。在中国的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盗版依然在发生，尽管它跟中美贸易总量比起来微不足道，但显然无助于事情的解决。

　　伊肯森：没错！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会有一些工业领域抱怨自己没有得到百分之百的知识产权保护。只要知识产权侵权的案件在发生，就会有人向政府游说提高对知识产权的保护。我相信，随着中国逐渐变得富裕，盗版问题将逐渐得到缓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知识产权侵权是做生意必须支付的成本。

　　记者：以知识产权为代表的中美贸易摩擦对两国政治和外交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罗奇：从目前来看，影响还仅仅限于唇枪舌剑。只要贸易摩擦集中在纸张和知识产权保护等具体的领域，美中两国的政治关系很可能不会受到影响。如果美国国会执意要通过法案对中国进行贸易制裁，两国的外交和政治关系就都将遭受损害。

　　必须看到，目前美国掀起的反华浪潮发生在美国失业率很低的时候，失业率只有4.4%。随着美国经济软着陆，失业率上升将只是个时间问题，届时国会对贸易和中国议题的关注会更加被强化。这也是布什政府最近改变对华贸易政策的重要原因。

　　伊肯森：只要贸易争端在WTO机制内解决，美中双方的关系反而会大大加深。美中两国都需要彼此互相学习。现在我们在经历阵痛，但我们毕竟还有一张指引我们前进的地图。只要我们都能够认识到WTO贸易机制的巨大好处，同时还认识到得到这些好处的前提是遵守规则，那么我们就不会陷入贸易战。如果两国都一意孤行并故意违反规则，那么中美贸易关系就会走下坡路。相信这样的局面不会发生，因为代价对彼此来说都太大。

　　记者：今年5月22日至23日将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举行第二次美中战略经济对话，您认为这是否有助于缓和美中贸易摩擦？

　　罗奇：我希望第二次美中战略经济对话比第一次还要成功，不过我担心事实可能不会如此。布什政府在纸张和知识产权保护问题上采取的行动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这将使得中国更加不愿意在战略经济对话会议上做出任何单方面的让步。如果我的预言成为现实，那么遇到坎坷的中美战略经济对话可能反而会给反华情绪严重的国会提供一个新的发作的机会。

　　伊肯森：美中战略经济对话是美中两国代表坐下来磋商解决有关WTO申诉问题的极好平台。根据WTO贸易争端解决机制，WTO受理相关申诉后，第一步就是安排争端双方进行磋商。相信这一次的磋商将在美中战略经济对话会议上达到高潮。

　　记者：各种迹象表明，今年以来，美中贸易摩擦越来越严重。《商业周刊》曾放言，中美贸易出现了重大转折，未来两国贸易仍然有一段崎岖的路要走。您是否同意这种看法？

　　罗奇：我认为2007年对中美贸易关系来说的确是至关重要的一年。美国国会看来要铁定心采取明确的反华行动。随着美国经济降温和失业率上升，国会的反华声浪只会更高。美国的国内储蓄水平在持续下降，未来几年估计也看不到储蓄增多的迹象，这将给美国的经常账户赤字和贸易赤字雪上加霜。这一切对美中贸易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伊肯森：我认为《商业周刊》的说法纯属耸人听闻。我本人要乐观得多。如果中美经济关系恶化，双方都要失去太多的东西。

　　记者：有媒体认为，中国一直是美国贸易战的首选对象，因为中国在成为全球产业大转移重要目的地的过程中，逐渐成了世界贸易保护主义所针对的主要目标。您怎么看？

　　罗奇：跟美国有贸易赤字的国家很多，中国是美国对外贸易赤字的最大对象国，2006年年底高达34%。树大招风，这使得中国自然而然成为美国贸易战的首选目标。实际上，过去三年中，美国国民储蓄率仅仅维持在1%的低水平，这使得美国不得不走上一条贸易赤字的道路，靠大量进口维持增长。它也只有依靠大量的经常账户和贸易赤字才能吸引外国资本。中国在美国贸易赤字中占据最大份额，只说明一个问题：中国在生产美国人需要的商品方面拥有比较优势。美国经济的问题，是美国人自己弄出来的。美国政治家都不愿意面对这一现实，于是中国不幸成了替罪羊。

　　伊肯森：如果美国的决策者执意要把美国乃至世界经济带入严重的衰退，那么他们就会考虑发动一场跟中国的贸易战。贸易战将带来双输的局面，没有人会认为贸易战是个好主意。

　　记者：中美两国在减少贸易摩擦方面是否都能有所作为？

　　罗奇：中美双方都需要妥协。辱骂和好斗只会加深敌意。美国应该提高国内的储蓄水平，从而减轻自身经济面临的压力。中国应该加大金融改革力度，加速向实现人民币可自由兑换过渡，中国还要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推出更加有力的措施。随着中国逐步向知识经济过渡，更强有力的知识产权保护也符合中国自身的利益。

　　伊肯森：我经常讲，美国应该赋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这对美国来说花费不大，但却意义非凡。最近，中美之间的贸易关系紧张，人们常常听到的是美国对中国的指责和抱怨，屈指算来林林总总能有十几项。但人们却很难听到中国对美国的指责和抱怨。美国的政策制定者应该考虑给中国一些它希望得到的东西，这样美国才能比较容易地从中国那里得到它希望得到的东西。单行道是行不通的。彼此妥协和相互让步才能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