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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收藏♡] 收藏  艺术贾平凹语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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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1 21: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贾平凹先生是文学方面的大手笔,但他学识广泛,雅擅书画,颇为人们所喜爱。他的画特点在一个简字;以简略胜,说明白晓畅的话,有别趣,能引人品咂,让人玩赏。

画完《一条线的故事》,我醒得了这么一个道理:大凡艺术作品,比如一首诗,一支歌,一篇文学作品,当然也有画,其中都有秘结的。秘结包括了回忆,思念,向往,或者愤恨和哀怨。我们读李商隐的诗,读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所以觉得好,它勾起了我们自己的情事,但是,李商隐这首诗决不是为我们写的,古人也不会像我们现在的作家为写作而写作,他一定是给具体的人写的,一定有着一个凄美的故事发生着,遗憾的是李商隐和那个具体的人死在了唐朝,我们无可再知。《一条线的故事》挂在了展览厅,看的人很多,都在猜想这个故事是什么。有的说画家曾经向富有的人借过一元钱而没有如愿。有的说画家可能有过一次将最简单的事处理成了最复杂的事的经历。有的说是不是画家赌博过?“故事肯定是有的,”我笑了,“可你们说的都不是。”“那是什么呢?”“为什么要知道呢,鸟在枝头上叫,不要问它在叫什么,只要叫的悦耳就是了。”这是一个夏季,是太热了,天上没有一疙瘩云,阳光就像一把一把的针往地上扎。树呢,树呢?远远已经没有树了,屋外只有一棵竹,独竹。我见到的汉子就坐在竹下避暑。他热得剃了头发,脱了褂子和鞋,恨不得把皮也剥了去。而前的土场上堆满了白棉花,那不是白棉花,是一团一团的光气越涌越大,光气中的狗都腿软了,伸长着舌头喘不过气来,墙头上的一片瓦在惊,嘎嘎地爆裂,有碎末落下去,墙下的浮士立即冒起三股白烟。汉子一直在想,想不通的是家谱上的一句记载:“八百年前,这里是原始森林,祖先避乱于此。”这是真的吗?八百年来,少一棵树就多一个人吗?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污染吗?乱可以避暑却没处可避啊!

成语里有“与虎谋皮”,我画的是“向鱼问水”。画挂在墙上,来人总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不同的人或答:有鱼的地方必然有木,海在哪儿,河在哪儿,塘在哪儿,泉在哪儿,人问鱼,鱼都知道。或答:人渴得要命,向鱼要水,鱼在陆地上都要渴死了,哪儿还有水?或答:人与鱼吵架哩。其实,画就是画,看着悦目就是了,我们欣赏鸟声还管鸟叫的是什么内容吗?

父亲去世已经十二年了,我时常会在梦中见到他,但梦醒起来让我数天难以安宁的是梦中的父亲总是苦愁着脸。父亲原本是乐观的人,好客,喜爱秦腔。他的一位曾同校教书的朋友给我说过,父亲习惯在夜里备完课后,和一拳头般大的面团,擀一撮面条,在小煤油炉上煮,一边煮一边唱秦腔,筷子就在锅沿上敲节奏。是“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将父亲的命运和性格完全改变池,他受到了残酷的迫害,也曾企图自杀过,虽然他为了妻儿老小仍活了下来,后来又得到了平反,但从此他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喝劣质酒,常常就醉了。父亲最后 是患上癌症去世的,他的病与心情关系极大,当我数百里外奔丧回去,看见了已经停在灵床上的他那愁苦脸的模样,我的泪如雨一样落在地上,以至使地上湿了一片。我向妹妹询问父亲临终前的情景,妹妹说她先是看见父亲突然脸上无声地笑了一下,还以为父亲要说什么,近去看时人已经没气息了。妹妹的这一句话,安慰了我许多,心想父亲终究是摆脱愁苦了吧。在过后的百天里,我梦到过几次父亲,他都是不说话,似乎从我面前匆匆走过,脸上却还是愁苦着。我将梦境的事对母亲提说,母亲说,过了百天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如果你梦见你父亲穿的不是旧时的衣裳,脸上也不苦愁,那亡灵就转世了。但是,十二年了,父亲在梦中的形象仍是苦愁,这怎能让我安宁而不害怕呢?昨天,二十世纪的倒数第二个晚上,我又梦见我的父亲,早晨起来在床上闷了半天,窗外的马路上正有一队欢庆新世纪的队伍走过,我趴在窗口看着,想:一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吗,我的父亲,包括千千万万的人以他们的苦难完成了这个世纪的历史吗?欢庆的人群不知喊些什么唱些什么,形成轰轰嗡嗡的市声,这里边又有多少鬼魂的呼号?!就在这个下午,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召集了一伙人去他的画室品茶吃酒,说是要守这个交接之夜,但是,酒过三巡,却都研墨铺纸叫着画画,画画是我们发泄欢乐和烦恼的主要方式。我原本想画画我的父亲,画父亲昨天晚上在梦中的模样,画到一半便停笔了,我不愿意画出父亲苦愁的脸,突然涌动了画一画“文化大革命”,我奇怪的是从没有学过素描,却极快地完成了这幅画。画完了,我把画笔扔了“好!”朋友们称赞着我的构图和笔法。我却说了一句:“父亲应该上了天堂,或许就重新转世了吧,但愿他在梦中让我看到的不再是苦愁的脸。”大家都对着我笑了,原来苦愁着的一直是我。

画这匹马是怀念一个人的。
  她浓发,细腰,长腿,面白而瘦,一急,额上便隐隐现出一块月牙状的红印。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认识后她给了我好多创作上的灵感,原想着我们会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常能见面,但她不久却因别个原故移居到南方去了。我每每就想到她,我想,她站着是一棵玉树,坐着是一尊菩萨,趴下去,应该是一匹马吧(我知道她是马的属相)。我于是画了这匹马。好马都在臂部烙有记号的,我放肆了一下,将我的印章按在了那里。

我属相为龙,又生在古历的二月,依了“二月二生龙抬头”的谚语,大家都说我的命要好。我也慢慢地以龙人得意了。但研究了龙是马蛇鱼牛鹿鹰猪的形象综合物,而综合之物除了做图腾而威武外,晰蜴、壁虎等皆为渺小可怜虫,但倒羡慕起了属相中真有其物的老虎了。云从龙,风从虎。龙是天上的,它只神秘;虎是地上的,真正的有力量。因为无端的干扰太多,影响着读书和写作。除了窄而霉的房子拥护了老人和妻儿,我在外租借了两处小屋。平日三处跑动,有人就说我“狡兔三窟”了。我说:兔子弱小,兔子才有三窟啊,你见过老虎有固定住处吗,老虎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它的家!民间的故事有“狐假虎威”之说,假虎威的岂止是狐呢,我这属龙的,就认作虎是龙之弟了。

末夏梦汪洋大海,有鲤鱼跳,如过龙门之状。起之遂画。

西域有马,日行千里,出汗为血。

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正在看着你,试试,羞的怯的是谁?

我在西北大学居住的时候,窗外是三棵槐,两边是稍小,中间的那棵高大,竟将一枝直伸得挨住了窗台。起先还谋算着怎样把这一树枝砍断了去,担心着有小偷从那里过来,后来树枝上筑了一个鸟巢,才打消了念头。我将我的书房叫:三槐堂。我在三槐堂里写我的小说,一直要写到深夜,第二天便起得晚。鸟巢里住着一对鸟夫妻,与我相安无事。到了秋天,鸟巢里有了三棵蛋,夫妻俩不知道为什么在吵,吵得厉害就打了起来,竟将两棵蛋撞翻跌碎到地上,鸟夫也从此飞去了没再回来。鸟妻后来把幼鸟孵出每天从外面叼了小虫子来喂。我的孩子最兴奋它们喂食的样子,老鸟在拍打着翅膀,小鸟将嘴张着,两条腿努力地往起站。待到小鸟能扇着翅膀学飞的时候,它只能飞到窗台,又赶忙飞回巢里,胆小得不敢飞下树去。但是,有一天老鸟又出去觅食了,到了傍晚还没回来,小鸟就饿得吱吱叫,我的孩子从浴缸里捞了些鱼虫放在窗台,招呼着小鸟来吃,它果然就飞过来吃了。第二天,老鸟还没有回来,我们便知道它一定是在外面出了事,或许是被人打死,或许吃了有农药的东西被毒死。我的孩子就哭了。她就一日三次在窗台上放鱼虫喂小鸟,喂过了五天,能飞高飞远了,就不再来窗台上。这只鸟慢慢长大了,就一直住在那个巢里。它是一只勤快的鸟,每天醒来很早,就站在树枝上喳喳地叫。它一叫,我就起床了,孩子也就起床了。我们称这只鸟是“钟表”,我们听得懂“钟表”每早在喊:“起床!起床!” ?

的老师曾给我说过两句话:群居守口,独坐防心。在人稠广众里我的话是少,这倒不至于耽怕言多有失,实在是口头表达差,常常是与人争吵,三句两句被噎住,过后了方想出当时应该说一句什么样的话便能将他镇住,悔恨不已。但是,我的心最难守住,尤其一个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有一群惊诈的野马,想功名,想利禄,想一些奸佞人如何对我欺诈和诋毁,也想一些女人是怎样的妩媚。于是我就拿了本书来看。我是不能在床上看书的,看不到一个小时便犯迷糊。犯迷糊去睡觉太耽误时间,后来寻着一个办法就是爬起来画画,画画 是越画越来精神头儿,又可心系一处。
记得有一个晌午,天下着雨,隔窗望着一根一根的雨把天和地作合在了一起,心就七想八想扭成麻花了,先生厨房里找东西吃,吃罢了还不行,就提笔要画画。《看好门户》就是那天的作品。画的时候我醒悟了庙里的和尚为什么要敲木鱼,因为有节奏的木鱼声,它可以让心安静,专注诵经了。《看好门户》画的是一只狗,狗很大,几乎占据了四尺整张的纸,我想我的心门口应该卧着这样一个东西。画毕后的第三天,有朋友来,说:看门户的狗应该是狼狗,你画的狗像宠物狗,能守住门户吗?而且这只狗也心思重重,还不知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呢!我看了看,也觉得是,却说:即便画个狼狗,心乱如虎,那也无抵于事,花花世界里做正人君子已经是很难的呀! ?

着年龄增长,回故乡的愿望越来越强,但回故乡的次数却越来越稀了。去年回去了一趟,老屋的上房已经无人居住,墙壁斑驳,灰絮挂梁,父亲的遗象还装在插屏里摆在柜上,儿时我用炭写在窗顶上的豪言壮语也蚀失了一半,不禁落下泪来。那日阳光强烈,站在屋里,窗子亮明发白,倒象是打开的书籍,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场景。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曾三次去爬华山,每次走到玉泉院,因故没有上山,就回来了。第一次在玉泉院的时候,碰着一个道士,他坐在一间开窗的小房中写字画画,许多人都去求,他是给我写了四个字:“海风山骨”。从那以后,我给人提说华山,说华山是一块完整的白石头,险其天下,是真正的山,是父亲山。到了去年,我终于爬上了华山,在山上看到一块石刻:“太华顶上玉井莲,花开十丈藕 如船”,非常地喜悦。但那次坐的缆车到了北峰,后又由北峰坐缆车下山,没有经过玉泉院。回家后,常常琢磨,一个玉泉,一个玉井,华山是不是就这两个出水的地方,如果是,水根怕是连接的,而水又是怎么连接的呢?今早起来,突然想着要画画这两个地方。先画的是玉泉院,画着画着画了院前的那棵树,记得那日阴冷着,大树中天而立,威风高翔其上。

2000年在河西走廊。一日,穿过戈壁一直往南去寻找那个居住着哈萨克族人的村庄,月亮都已经出来了,才走到祁连山下。祁连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却十分地明洁,这使我大为惊异。“地灵有久处,山明可常游”,这是古人说的,我们就坐在那里歇息。同伴们都到一条小河去掬水喝了,大呼小叫,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体会这身心的安妥,蓦地回头,不远处的坡畔站着一只兽。兽极安详,我招了招手,它没有动,我喊了一声,它还没有动。我认不得它是一种什么兽,揉了揉眼再看时,它转过慢慢地走了,走了十多米远,迅疾而逝。 同伴们听见我的叫声过来问怎么回事,我说我看见一只兽了。他们问什么兽?我说是牛。他们说:不可能是牛,这儿哪会有牛呢,一定是狼,或者是羊。我说是牛,牛才是安详的。他们便一起说:恐怕什么兽也没有,是你幻觉了。他们这么说,我也觉得是不是幻觉了,望着一片月亮地发疑惑。

在外省人的眼里,陕西是苦焦的黄土塬,没有水,也不长草的。其实陕西分三大块:陕北,陕南和关中。陕北的高塞,已经民歌里千遍万遍地唱过了,关中能孕育了秦腔剧,也能想象出那里的厚深而呆滞的地理和世情,陕南则迥然不同,它一派清明。今春里,来了一位沪上的文友,先在陕北、关中逛了一圈,极力嘲笑陕西人臀大没腰是因为缺水,性情冷倔是把辣子当菜,把面条做得像裤带,一大一大老碗所致。我就领他去了 一趟陕南。陕南有山有水,有米有鱼,也有白面长身的女子,他惊呆了,说,这是江浙么!我说:这里的山和江浙的山一样秀,但秀中有骨;这里的水和江浙水一样清,但清中透甜;江浙的女子有这里的女子待人泼辣吗,脸色红润吗?他气得要尿,把尿尿在汉江里,我警告说:你这一污染,就污染到黄浦江口喽!那天夜里,我画了这幅山水,我画的是陕南安康市的瀛湖畔。我们白天在那里钓了一尾鱼。

鹰仅仅是一个符号。那是一个夜晚,我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等人。人是陌生的,又是女性,但我们总是搞错方位,不断地通过电话联系。我们都是在这个不大的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平日每一棵树都熟知身影,却偏偏在这十字路口犯迷怔,简直是中了邪了!我望着头上的天,月亮是三分之二的圆,但一朵云倏忽飘过来,恰恰掩在月上,这时候有一个黑影从对面的楼台上蹿上了空中, 是麻雀或是蝙蝠我不知道,而瞬间里我却认定它是一只鹰。鬼晓得哪儿来的这种感觉,我想起了写过《浮生六记》的沈三白。他是在蚊帐里吸香烟,烟缕袅袅,他说过那烟里飞动的蚊子是云里的鹤。鹰,这座城市里的座,今夜飞临在我的头顶,它在空中飞行了数圈,样子徐缓优美。这一夜一定是有意义的。人是出现了。我还在四处张望,一辆车迅疾地向我驶来。在我的意识里,街上的车都是有了灵魂的,是狼虫虎豹所变,这辆车却分明是一匹马。马有长而密的鬃,有结实滚圆的臀和健拔的腿。这马不是本地的劣等马,它应该是从徐悲鸿的画里跑出来的,是大宛的,腿上生云,背上有翅,出汗香而为血。车在我面前戛然停住,车窗摇下去,陌生人冲着我微笑。月亮在这一刻里光华了,月亮在车里我明白天上的月亮为什么有了云掩,古老的成语原来是有着形成的原因。我们就那么站在路边,相互交代着事情,默默分别了。原来是一位叫欣的朋友委托的一宗小事,我们的会见却如此周折,我却庄重地行事,似乎欣是上帝,这样的相见是上百年的安排,一个地球上的人等待着另一个星球上的使者。车在夜色里消失了,它真的会永远消失了吗?我伫立在微寒的风里,觉得几分残酷。惆惆怅怅地回来,睡是无法睡的,便在清洁的纸上作画,我先画着了那只鹰,再要画一匹大宛马的,但马立起来成了一个女人。我想,我们是会再见面的,因为我的志向豪华,我的远行里不能没有鹰和马。于是,这个古老的城市将演义着一段美丽的故事。

二○○二年我上华山,遇着风雨,山上的草木都倒伏摇曳,几棵老松却纹丝不动。同跑向松下躲避的是一个女子,我说,大树中天立,威风高其翔。女子不作回应,我扭头看时,她已经倦极,靠着树根睡着了。

好多人在说自己孤独,说自己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孤独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遗弃,而是无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独者不言孤独,偶尔作些长啸,如我们看到的兽。弱者都是群居着,所以有芸芸众生。弱者奋斗的目的是转化为强者,像蛹向蛾的转化,但一旦转化成功了,就失去了原本满足和享受欲望的要求。国王是这样,名人是这样,巨富们的挣钱成了一种职业,种猪们的配种更不是为了爱情。我见过相当多的郁郁寡欢者,也见过一些把皮肤和毛发弄得怪异的人,似乎要做孤独,这不是孤独,是孤僻,他们想成为六月的麦子,却在仅长出一尺余高就出穗孕粒,结的只是蝇子头般大的实每个行当里都有着孤独人,在文学界我遇到了一位他的声名流布全国,对他的诽谤也铺天盖地,他总是默默,宠辱不惊,过着日子和进行着写作,但我知道他是孤独的。“先生,”我有一天走近了他,说,“你想想,当一碗肉大家都在眼睛盯着并努力去要吃到,你却首先将肉端跑了,能避免不被群起而攻之吗?” 他听了我的话,没有说是或者不是,也没有停下来握一下我的手,突然间泪流满脸“先生,先生......”我撵着他还要说“我并不孤独。”他说,匆匆地走掉了。我以为我要成为他的知己,但我失败了,那他为什么要流泪呢,“我并不孤独“又是什么意思呢?一年后这位作家又出版了新作,在书中的某一页上我读到了“圣贤庸行,大人小心”八个字,我终于明白了。尘世并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孤独的,群居需要一种平衡,嫉妒而引发的诽谤,扼杀,羞辱,打击和迫害,你若不再脱颖,你将平凡,你若继续走,走,终于使众生无法赶超了,众生就会向你欢呼和崇拜,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独。走向孤独的人难以接受怜悯和同情。

早晨的故事如童话里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但童话的结尾是:“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而早晨的故事只成了痛苦的回忆。

早晨的故事如童话里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但童话的结尾是:“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而早晨的故事只成了痛苦的回忆。

路过陕南的一个山镇,我停下车去看望同学。同学是这个镇的镇长,正在附近的村里推广地膜技术,一户农民不愿意,他嚷叫得红脖子涨脸。知道我来了,他一脚的泥水踢踢踏踏地跑了来,就把我往路边的小店拉。他说:我得请你吃饭!我说我掏钱呀。他说:我知道你有钱,可我要尽地主之谊!一进店里,老板就反映镇上的某个部门吃饭老打白条子,恳求镇长能催催。我的同学就骂了一声很粗野的话,要了白条子,拍腔子说明**就负责让来结账,还顺手拿炭在墙上写了:谁再吃饭打白条子谁就是猎!落款是他的名字,名字写得龙飞凤 舞。我们在小店里吃萝卜干炒腊肉,还有一盆西红柿鸡蛋汤。老板把汤端上来时,汤太满,淋淋地洒了一地,我的同学说:客人是省城的,你把汤盛得那么满,难受不难受!老板说:来了贵人我才盛满的,你还嫌满?便从桌上端了汤盆,就立在我身边,呼呼噜噜喝了几口又放在桌上。我的同学气得拍桌子,骂老板不文明,把人丢尽了,让重新做一盆汤来。我赶忙打圆场,说老板毕竟是实诚人,而我又不是多讲究。我的同学没让再做汤却还骂老板:多亏请的是同学,若是上边的领导,你狗日的就把我的前程毁了!没想老板嘻嘻笑着,说:镇长你还有什么前程,都五十开外了还在镇上,你是把这个镇子买下啦。噎得我那同学一脸通红,却随之头往后一仰,自己笑了个没死没活。我的同学是非常能干的,他在同学中是最早一个当上科长的,从政的人奋斗着就是要升迁,但几十年了他一直还是个科长,这其中不知有多少酸辣苦咸的事,我几次开口想问他,最后还是不好意思就闭了嘴。吃过饭,他领我们在镇子里转悠,介绍他们的农贸市场,介绍新盖的小学校,介绍砖瓦窑和远处山坡上的葡萄园。镇上的人见了他不是招呼着让吃饭喝茶,就是哭丧了脸向他诉苦和告状。他与在井边打水的女人说很骚的话,又将一个撞见他就跑的秃子喊住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对我说:这地方好吧?我说好是好,可你总不能在这儿养老送终啊!他的脸在那一阵是黑了,说他几次被作为副县长的候选人而考察过,可最后每次都被别人顶了,他当了十几年的镇长,是全县最老的一个镇长了,县委前年让他到县粮食局去当局长,镇上的人却联名给县委写信不让他走。他恨恨地说:当局长和镇长一个级别,既然群众不让我走,我就在镇上继续做我的土地神吧。他说他是土地神,这话说得好。返回省城后,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说的这句话,就画了这张“土地之神”的画。在中国的诸神中,土地神是最实在的神,他管的事多,也很威严,但他坐的不是殿,是庙,而庙又太小了。

在青藏公路上行驶,看到的确实是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相连,但你体会不到那是高原。当车通过一个河滩,远处沽沽涌涌过来了偌大的一群牦牛,就感觉那是一堆翻滚的云,是一面岩岸在移动,便想,高原应该是凝固了的牦牛的组合吧,每一只牦牛是活动了的土石。我停下车来,让牛群一直走过来,又从身边一直走过去,牛群前边的一匹马上坐着的大人始终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而牛群紧后头则跑动着一只狗和一个小孩。世上什么东西都是小的好,猪在猪崽时就可爱。我取出照相机的时候,狗没有在意,跑出了镜头,小孩却停下来 ,先是一怔,立即身子一挺,眼睛你星一样明亮。我说OK,按了一下快门,才发现机子里的胶卷已经完了。忙装上新胶卷,几只牦牛就挡住了他,再没有露面,他的个头没有牦牛高,无数粗壮的牛腿中,看得见一双小人腿,一起在移动着远了。从青藏高原上回到了内地,渐渐地淡化了山道上一步一叩头的朝圣者的人影,也消失了寺庙里的那些信徒们的摇着的转经轮声,但我常常对朋友们讲起牦牛和藏族小孩的这一幕。丧气的是我一次又一次都无法把目睹的场面讲完全,更无法用文字写出。于是我凭着记忆绘画,画了一张又一张。我明白了艺术的各个门类是相通的却又是独立的,言之不尽而歌,歌之不尽就舞,舞之不尽了则写,写也写不尽只能画了。我画的牦牛是多么的平和温顺啊,几乎都有了些呆滞,但它剑藏着一种雄浑。小孩是光头脏脸,他努力着不要稚嫩,却充分暴露了孩子的灵性和脾气。这就是我看到的高原,和高原上的一份令我窒息的生命的惊喜。

此画是我为一个极需要帮助的人疏通了许多门路并掏付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后所作的。我年轻时体弱多病,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活得还比较好,我的经验,除了看医生外,就是多做善事。做了善事,心情是快乐的,快乐的心情对于治病是最好的药。古人讲:雪澡精神。德是崇一宗一宗无论大小的善事来洗浴出来的,既强身健体,又能抒发艺术灵感,真是绝妙。

精神之花使我们生命灿烂。

曾经是很久很久的岁月,我未参加过任何文学活动,也不出远门,终日都闷在这个老城里。但我的灵魂到处流浪,精神无以附著。在屋里的藤椅上窝倦,自己都能看见另一个我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走到街上了,又不知要往哪里,只是无目的地走,直走得两腿发困,已经是晚上了,才蹴在路灯下喘息,又疑惑白天那么多的人现在竟然都没有了,他们都回家了,怎么都能寻着属于自己的家呢?这时候小巷里钻出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猛地车速就慢了,说:贾平凹?!我没有应声。那人的车子还是慢慢往前骑,骑出十米远了,便掉了车头又骑过来。我知道他认出我了,我不想让任何人认出,起身就走。他在后边叫:贾平凹,贾老师。是贾老师吧?一定是贾老师!我读过你所有的书,你给我我帽子上签个名吧!我的脚步到底没停,而不知怎么啦竟有一股眼泪就流下来。

在我家乡,多荷塘,多晚蛙,鸣如雷,晨起见蛙或嬉于荷叶上,或藏匿于荷叶下,以石投之都噗咚噗咚钻入水中去了。

在我的书房,除了书,堆放的有大大小小百十多个古陶瓶罐,许多人问我为什么爱这类东西,我说或许瓶与平谐音吧,说不清什么原因,一日有甲骨文专家和我谈起我的姓名三字,说贾字上半部的西来源于陶瓶的象形,下半部的贝就是贝壳,古时的货币;古人的钱是在家时压在炕席底下的,出门则装进陶瓶了顶于头上,原来我爱陶瓶的秉性是与生俱来的!环顾书房,可惜的只是没有很多的钱,瓶里罐里都在空着。二零零一年的春天,我得知陕西的富平县有一个专烧制陶器的陶艺村,自己以陶自喻,富平的县名又让我吉祥,便鼓动一些朋友去那里游玩。一位女熟人也嚷着她也爱陶,而且陶艺村三字中也有一个字与她的名相同,她应该去的,也就去了。在陶艺村我们每人都亲自制作了一件陶器,当然做得最好的是我。我做的就是一个瓶,烧好了我把它带了回来。事后,我为去陶艺村的每个朋友都画像,画得像本人的就属这幅画。这幅画之所以没有题名为“××造像”而是“女人与陶瓶”,我想,女人与陶瓶里有许多有意味的关系的,女人如贾宝玉所说是水做的,那么陶瓶是泥做的,女人是美丽的,陶瓶是粗陋的。当女人在做陶瓶时,陶瓶给了女人大气,女人给了陶瓶高贵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那个女熟人在做陶瓶的神情,她做得并不好,但却专注,她做陶瓶并不是为了装钱币,她是要把她的憧憬装进去,由于太想做好反而泥坯拉动时使瓶形变歪。大家都在笑她,我没有笑,当丑陋的瓶形渐渐在她的手中完成时,我觉得那丑陋的瓶子有了灵魂,她与陶瓶在瞬间里对应和融合了。女熟人来取这幅画了,她带给我一束晚菊。为什么不送一束玫瑰或勿忘我呢?她说:晚菊是半老徐娘啊!我将菊花就插进了我制作的那只陶瓶里,我也就说了:陶瓶不套徐娘老,犹有容光照紫霞。

画唐僧是一只很凶的虎,虎背上驮着一尊睡佛,这可能要遭佛门人骂。但我佛慈悲,佛是不会怪罪的。读《西游记》,我理解的唐僧是一分为四的,也就是说四而合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只是作为唐僧的另三个侧面。取经行走了那么多的地方,遇到了那么多魔怪,应该说,唐僧是凶猛者。由此想到,凶的东西,则可开辟一个新的世界,而美好的东西如佛,则只能在开辟了新的世纪后来平和与安详这个新的世界。此画作于深夜,屋里还呆着三个来访人,画完后见其中一人亲自又要沏一壶新茶来喝,我说:“为不浪费茶,再喝一标你们走吧,今日我困了!”又打了一个哈欠。第一次平静了脸赶客,觉得自己也有了虎气。人一走,满身清静,叼颗烟欣赏此画,欣赏半小时,我也成佛了。

我在饮食上特别简单,却也有许多忌讳,比如不吃蛇,不吃鳝,不吃鳗,也不吃牛蛙和甲鱼。广东来了一帮文艺界人士,我们请人家吃饭,席间他们奇怪我怎么就不吃鳝和鳗?我说:它们象蛇。他们说:为什么象蛇的都不吃,蛇肉香啊!我说:蛇和龙是同类,我属龙。不吃牛蛙是因蛙字与我名中的凹谐音。自己咋能吃自己呢?我还不吃甲鱼的。他们说:连甲鱼也忌了?我说:是的。他们想了想,说:噢,明白了,甲和贾的读音差不多!饮食上忌讳吃蛇、牛蛙和甲鱼,就对这些东京敬畏,且屋里尽摆着这些东西的图形。就说蛙吧,有园雕的石蛙,有刺绣的布蛙,有剪贴的纸蛙,连给着蛙纹的彩罐也收藏了几个。有朋友就奚落我:蛙有什么好图腾的,井中之蛙嘛!我很丧气,又没办法反驳他,以后的日子里虽见了有蛙形的物件就还是珍藏,却也警惕不与姓井的姓景的姓丁的或各中有此类字的人交往。一日偶尔翻书,看到毛泽东十二岁时写了一首咏蛙诗,大为震奋,诗是这么写的:
  独坐池塘如虎踞,
  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
  那个虫儿敢出声?!
  毛泽东到底是毛泽东,十二岁就能说出这么大的诟,我已经五十岁了还伏低伏小,很是感慨。麻雀是不知鸿鹄之志的,但毛泽东的诗毕竟鼓动了我,当即就画了此幅画,挂在屋中,一是为己壮胆,二是要吓别人。

我是文坛很著名的病人,差不多的日子都是身体这儿不舒服那么又难受,尤其在三十出头的年龄里患上了乙肝,一直病蔫蔫近二十年。这几年胳膊腿儿来了劲,肝病竟没事了。得知肝病没了,许多人都来讨药方,我答复是:我吃药打针太多了,也不知道上哪种药哪种针起了效果,但我觉得有两点可以使自己健康,那便是精神放松和多做好事。精神放松我是这样的:不就是个病吗,我们每个人体验到死却体验了无法再总结,而病是生与死的过渡,是可以成为参透人生的一次哲学啊!能很快治好当然好,一时治不好就与病和平相处,受折磨要认定是天意就承受折磨,最后若还治不好,大不了不就四么,活着都不怕还怕死?至于做好事我做得更好,能帮别人的事就帮别人的事,帮不了别人的事就倾听别人诉说,与生人相处要尊重生人,与熟人相处要宽容熟人,要求朋友不能像要求家人,要求家人不能随心所欲,修炼大胸襟为目标,爱个小零钱就停止。每做了一次好事,心情非常愉快。这愉快是不能告白别人的,于是就感谢佛,给佛画像。我画过了许许多多的佛像。

本来是四季分明,今年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冷的时候不冷,又多雨,淅淅淋淋一目不晴。我浑身的不舒服,光是膝盖,肩肘,牙这些骨头发炎,再就皮肤痒。因为有肩肘炎,脊背痒无法用手去挠,我就靠在屋外的树上蹭。我痒着,树也痒着,这么蹭起来,人和树都快活地舞。我在树上蹭着的时候,几个熟人嘲笑我是农民习气。我承认我有农民习气,我还有一肚 子的烦恼,烦恼是没有什么能解散的,于是趁着没人,日娘捣老子骂了一顿,心里才松泠了

在《散文》杂志上连续发表了两年的画,现在该结束了。最后这一期是告别画,我画的是鹰。我所见到的从古至今的画作里,只要有鹰,差不多是展翅腾起或者俯冲,也有立于岩上来作雄视,霸气十足。我这只鹰却是个皱鹰,才学步,目光惊恐,颤颤兢兢。我画的是我么。

生命的每一天,其实都为等待而活着。辛巳之秋的那一晚,我等待了三个小时,其实也是等待了三百年,事毕我写了一首诗:
  掩的绝烦响
  啜茶应生凉
  明心红上脸
  疑向睫毛长
  才子正半老
  佳人已徐娘
  幽花自然落
  水流有河床
  我爱围我在
  神鬼不敢猖
  之后,更是循环反复的等待,等待着,等待着,也烦烦着和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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