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文本

duanbh

我上小学时,学生们的练习本都是那种正面泛着光，印着时断时续的绿格子，背後摸上去有些剌手的马粪纸做的。商店里统一售价是七分钱。
     那时别的同学写满了本子就丢掉了，换上新本子。我家里穷，父亲要我写满本子之后，再在背后写满，才可以买一个新练习本。到了写钢笔字的时候，背面的纸一写起字来就像一下子长出无数的小刺，洇成一片，根本看不清楚。看到别的同学用着崭新的本，写错了一个字，就“哗啦”一声撕下一张，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可我还得在剌手的练习本后面，写那些一下笔就模糊不清的文字。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小学一年级，同桌是个家里有钱的男孩子，他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新本子。我一在练习本后面写字的时候，他就拿出新本子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在这种强烈的诱惑面前，我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背後里大哭了好几回。有一次，他提出如果我可以在考试的时候，把答案告诉他，就送给我一个新作文本。不知道出于某种原因，我马上把他的企图告诉了老师，这样在考试的时候，他被单独叫到老师的桌子上考试，成绩自然是不及格。
    这麽做以后，我很快就后悔了。后来有一天，我实在禁不住新作文本的诱惑，就在下课同学们到操场上玩的时候，把他的写着铅笔名字的作文本拿过来，用铅笔擦擦掉他的名字，换上我的名字，之后就出去跟同学们一起玩去。
他发现作文本丢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在最后一节课的课堂上他突然举手报告说，他的作文本丢了。这时教室里一片寂静，大家纷纷把眼睛转向我们。他向老师陈述了本子的形状，说完有些意犹未尽地看了我一眼，这时改过我名字的作文本正在我的书包最低下。我在老师的注目下再也不能若无其事了，我脸红了，低下头去。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嚎啕大哭起来。我的生命中第一次体验到，还有一种比在练习本背面写字更可怕的一种感觉，叫耻辱。见我低下头去，老师把头转了过去，她看着黑板说：“也许谁不小心拿错了，等放学以后就会还回来的，我们给他一点时间好了”说完就没事样接着讲课。下课以后，同学们都在外面转着不回家，想看一看到底是谁偷了作文本。我却第一个拿起书包跑掉了。到家以后见屋中无人，我立刻把象征耻辱的那本写着我名字的作文本烧掉，看着燃起的火苗，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了。
第二天我知道，同桌的课桌里面，放着一个用铅笔写着他的名字的崭新的作文本。我看出来，那字是老师写的，我认识她的笔迹。
    几天以后，在放学的路上，忽然听见老师叫我名字，我心里一惊站住了，心里惴惴不安地等着她教训我。她走到我身边，要我伸出右手，我把紧张得握成拳头的手伸开在她的面前，她蹲下身来，放到我手里两枚硬币：一枚五分的，一枚二分的。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接着说道：“去买一个作文本，写满了，就交给我。以后的练习本写完了，不用在后面写，都可以到我这里换新的。”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是那么忧郁，好像能看到我的心里。我在她的注视里像一块糖一样融化了，不知不觉地开始了嚎啕大哭。我知道，这是几天来孕育很久的一场哭泣，哭过以后，我稚嫩的心灵重又变得洁净。
    我的老师叫张亚新，我已经近二十年没见过她。我小学毕业时她正好退休，没过多久她家搬走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她充满关切的眼睛和放在我小手掌里的一枚五分，一枚二分的硬币，一直在我的记忆中。
       （本人曾在报刊发表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