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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东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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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4 21:47: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风雪东山路
                                                    王祥东

天睛了,县政府办公室华主任的座车碾着雪泥飞快行驰。他实在太忙了,手机老是响。“哦,哦,周县长,我在去东山乡的路上,马上回去。哦,不是,我是去送秘书小刘的,对,刘志翔呀,他不是拟任东山乡副乡长嘛,今天赴任。”
志翔说:“华主任,让你亲自来送真不好意思,你太忙了。”
“哪里,事情再多不如送你重要,”华主任笑着说,“马上要换届选举了,准备充分点。”
志翔答应着,已进入东山地界,远近全是高高低低的山头。
司机眼尖,说前面聚了一大堆人,是不是出了事故?
志翔说不象,车到近前才看清,五十多个农民正吵吵嚷嚷往小拖拉机上爬。车箱栏杆上横挂着标语,歪歪斜斜看不太清。
“一定是上访的,那不是赵书记吗,”华主任说着下了车。
赵书记迎过来,握着华主任的手使劲摇晃:“华主任,你真是及时雨!我正要向县里汇报呢。这个村叫黑山峪,说村支书有经济问题,闹着去市委上访。”他又冲着几个代表模样的农民说:“这位是县政府领导,想反映问题就反映吧。”
志翔暗笑这赵书记真会借腿拈绳,他打量一下上访车辆,长龙似的;所有车箱都铺着玉米秸,围头巾的穿棉袄的披黄大衣的皱巴巴的挤在车箱里,俨然一伙非洲难民。
“我专程处理这事的,”华主任冲着几个代表模样的农民笑眯眯地说,“有什么事尽管反映。”
他使眼色让赵书记和其他工作人员回避一下,独自与上访代表在路旁的雪地里交谈起来。
赵书记换上司机递过来的皮夹克向其他人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刘乡长。”
你好!你好......志翔与他们一一握手,握过手与赵书记相视而笑。赵继海刚接任乡党委书记,此前是东山乡的乡长,由于秃项,看上去一副老相,四周的头发又稀又长,在头顶上盘了几圈,犹如西瓜上苫了把瓜秧。过去志翔与他开玩笑,他总是自嘲:“维护中央权威,地方支援中央。”没想到俩人走到一起了。
赵书记简单介绍了新班子的组成情况,志翔多半不认识。过了一会儿见华主任站起身来,与几个农民代表热情握手,就知道工作做通了。
     “谢谢你,华主任!”
      “都是老伙计了,客气什么!
来到乡政府已是中午,院子里到处是融化的雪水。赵书记喊了声小尹,立即从屋里跑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志翔认识是党政办公室主任尹涛。
小尹替志翔打开房门说:“乡里条件差,缺什么尽管提。”说完咚咚咚地跑下去接电话。
这是三楼的一个屋间,看样子是办公室兼宿舍,凡是有漏痕的墙壁都起皮了,像剐起的鱼鳞。临窗一张小木床,对门横放着一张办公桌,沙发扶手露出了麻片。志翔过去随领导来都是在二楼东首的接待室,有两间屋大,油着红地板漆,周围一圈仿皮沙发,比其他乡镇寒酸些,却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党政成员的办公条件这样简陋。转念一想,官不修衙。这间办公室住过多少干部,又有多少人睡过这张床,用过这张办公室,长到三年五载,短到半年一年,一纸调令又不知落脚何处。
正想着,走廊里传来交谈声,尹涛陪着一位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走进来,志翔认识,是统计局原办公室主任左成俊,与自己一样来竞选副乡长的。
客气了一阵,志翔说:“有你作伴我踏实多了。”
左成俊说:“我也是。能给县政府领导并肩战斗确实是种缘份。”
相互夸奖了一阵儿,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第二天赵书记召开见面会,他新换了一套灰色西服,地方支援中央的那几绺长发特地上了头油,又润又亮。开场白后他介绍说:“我,赵继海,乡党委书记。”他又指指身旁:“党委副书记、乡长方开平。”方乡长调整前是花桥乡分管农业的副乡长,此刻还没有完全实现从副乡长到正乡长的转变,神情拘矜,想欠起身又坐下了。按照组织部公布的顺序,依次是副书记陈放,纪委书记牛玉岭,党委委员褚衍生、瑞红旭、金华,人大主席卫福义,副乡长王大魁、常淑媛、刘志翔、左成俊,政协主任吕新田,武装部长魏潮湖。因为公布顺序与坐次不一致,介绍时跳来跳去,志翔多半没记住。根据会议分工,副书记陈放、人大主席卫福义具体负责“两会”的筹备工作。
散会时陈放拿来一摞文件送到志翔办公室,说:“赵书记提议‘两会’材料由你负责。你是县里的笔杆子,就多劳累劳累吧。”
志翔笑着推辞。
陈放说别客气了。眼神里已告诉志翔,这是领导的意图,他也作不了主。
送走陈放,隔壁的左成俊端着茶杯走过来,他痛苦地说:“我在统计局干得好好的,谁料竟被推到乡镇来了,看看乡镇这个样子,下步怎么干!”
志翔说:“我也没想到乡镇条件这样差,昨天晚上冻得没睡好觉。”  
左成俊说:“我早想好了,选上选不上无所谓;选不上更好,我盼着回统计局呢。”
两人正聊着,卫福义、吕新田、王大魁、常淑媛等代表原班子来看新同事。常淑嫒摸摸志翔的行李,嘱咐他要多带床被子,很有老大姐味儿。
午饭白菜炖粉条,又盐又辣,志翔吃了一半就倒掉了。他想起妻子做的饭菜,禁不住有些想家。一楼党政办虚掩着,志翔推门进去,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草烟味。他拿起电话拨了两下,这才发现是磁卡电话。通讯员小李慌慌张张跑过来问:“刘乡长有事吗?尹主任陪几位领导正在接待室打牌,要不要喊一声。”
志翔说:“不用了,我想挂个电话。”
小李迟疑了一会儿,从抽屉翻出一枚磁卡,说:“恐怕钱不多了,”边说边往话机上插。
志翔料定办公室对电话控制得很严,为难了小李,只好将错就错,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妻子慧英正在着急,嗔怪他不早点给家里打电话,志翔不敢久聊,简单回答了几句就勿勿挂上了电话。
新来的领导多,由陈放陪同到乡直各部门、双管单位看望。每到一处陈放都要把各单位的负责人夸奖一遍,众人一一握手。当走到大门西侧的派出所时,里面吵吵嚷嚷聚集了很多人,陈放说可能在办案子,又纷纷转向计生委。计生委的熊主任开会去了,副主任伊丽负责接待。伊丽削发、扁平脸,滑碌碌的大眼珠子一看就很泼辣。她把大家让到接待室,又递烟又倒茶。这儿的接待室比乡政府还阔绰,木纹地板,四周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奖匾。当伊丽介绍乡计划生育工作多次名列全县前茅时,方乡长来了兴致,要和大家一块儿参观一下。方乡长、陈书记带着大家进了人口学校,志翔有些便意,独自沿着办公楼西侧的胡同往里走。不想里面是一个大院,堆满了拖拉机、地排车、衣橱、写字台等,杂七杂八地象个大当铺。北面一溜平房,门户紧闭,不时传来训斥声、哀求声。一个矮墩墩地年轻人从办公室钻出来,横眉立目,警惕地朝志翔看了一眼,没等他发作,志翔赶紧退回来。
办公室太冷,志翔看了一会儿工作总结,感到缺的太多,就把尹涛叫过来问些数字。尹涛说:“乡里的统计站撤了,很多数字都是标着往年来的,只要年年增长就行。”
“去年的人均纯收入多少?”志翔问。
“一千六百五,今年应该增长到一千八百元。”
“是不是大点?”
“不大,去年多数乡镇提前通过了小康乡镇达标验收,我们再不努力就挨批了。”
志翔想起一句民谣:“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他在县政府写材料,很多数字不仅标着往年,还要标着其他区县。数字报大了,以后的增长空间小;数字报小了,影响排名成绩,很多关键数字都要领导亲自把关。为了节约时间,志翔拿出稿纸按报告方式列了提纲,要尹涛填好空送来。
夜里起了大风,窗户上的塑料薄膜呼呼啦啦十分恼人。志翔蜷缩在被窝里感到彻骨地寒冷,直到下半夜才模模糊糊睡着觉。天明以后,户外的风稍微小了点儿,志翔想起床却觉得头昏脑胀,鼻孔里痒痒得难受。他意识到肯定感冒了。
小李来送开水的时候,志翔掏钱让他替自己买些感冒药,小李答应了却不要钱。同时告诉志翔中点刮坏了很多大棚,赵书记、方乡长带着农业办的人查看灾情去了。“志翔沉吟了一下,决定去找陈放。
陈放正用吹风机整发型,见志翔来有点不好意思。他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看上去很儒雅。
“刘乡长快请坐!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可以。”
“这就好,这就好。材料写得怎么样了?”
“我就是专门汇报这事的。顶楼很冷,夜里不小心感冒了,我想回家带床被子,顺便把材料带回家写。”
陈放想了一会儿说:“会议临近了,最迟后天拿出草稿,党委会想提前通一下。”
志翔说没问题。
志翔打听一下,每天早、中、晚各有一趟从西街镇开往司空的客车经过这里,时间还来得及,忙收拾东西在门口等候。乘客绝大部分是进城办事的农民,都在议论昨夜的大风。有的说他们村刮毁了二十多间房屋,有的说他们村的大棚全扯了。
志翔无心细听,客车里的怪味让他难受。司机见缝插针在座位旁放了许多马扎,遇到乘客就停车招呼,好像车箱永远是个塞不满的废纸篓。
慧英下班的时候,志翔刚睡醒,他吃了感冒药眼涩涩的不想睁开。他听到妻子哼着小调小心翼翼地换鞋,放东西,到卧室挂大衣时才止住声。可能在俯身端详自己,能明显闻到化妆品的香味及温馨的鼻息。为了不吓着妻子,志翔先笑了一声,然后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往里呵气,呵得慧英直讨饶。
闹了一阵子慧英说:“快给炳乾回个电话吧,他来找你两趟了,可能有事。”
“他不是出发了吗?”
“这倒不清楚。”慧英见志翔拨电话,走到厨房做饭去了。
李炳乾的手机一天到晚开着,很好找。刚接通电话炳乾就半真不假地耍开脾气:“老同学,听说你高升了,升得再快也不能忘了老同学呀。”
志翔故意逗他:“听说下乡就来寒碜我,我正难过哩。”
炳乾说:“咱俩别演戏了,快说正经事,选举有多大把握?”
志翔说:“人生地疏的,心里没数。”
炳乾犹豫半天说,他大哥是西点总支书记兼李家寨村支部书记叫李炳坤,有事可以找他帮忙。志翔这才想起来,李炳乾是东山乡人,上高二时俩人还一块去过他家,路很远,记不起村名了。炳乾说他近几天还要到上海谈批生意,不能直接替志翔跑票,花钱的事他全部包了。志翔说:“你的心情我领了,选举的事非同一般,你就安心做事吧。”
由于吃了药再加上家里暖和,一顿热饭后感冒症状明显减轻。慧英走后志翔开始写“两会报告”。他先读了上届党代会报告,大概有五六千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章法很乱不能作为参考。又读了陈放提供的总结,对三年来的工作有了粗略了解。其实,“两会”报告美其名曰“大材料”,也有固定的写作模式,志翔过去把它归结成几句顺口溜:回顾部分写成绩,轻描淡写点问题。目标简明一二三,任务提得要具体。措施部分四大块,收尾部分鼓士气。至于每届报告不一样,只是内容、数字的重新组合而已。这次他本想简单写写,敷衍过去就行,转念一想材料也是“形象工程”,乡里都认为自己是笔杆子,真写得马马虎虎领导肯定会有看法。这样一想真动起了心思,一下午写了三四千字。慧英知道志翔的写作习惯,晚饭后也不打扰他,零点前一篇六千多字的党代会报告就洋洋洒洒出来了。志翔默读了一遍,觉得挺顺溜。目标部分涉及到的几个发展指标需要领导拍板,只好暂时空着。这一觉睡得很香。
临上班时慧英说:“中午有场喜酒,我就不回家了,厨房里有炖好的排骨一定要热好再吃。”慧英还想交代什么,见志翔一声不响,知道嫌她太婆婆妈妈了,抿嘴笑着带领扶摇出了门。
“两会报告”内容相似,只是格式稍有不同,志翔连誊带改,直忙活了一上午。吃饭时打开电视,有线台正播放司空新闻。县委书记江运桥、县长周建国以及其他县委常委各带着一拨人到乡镇视察灾情。江书记去的是新召乡,连片的大棚损失殆尽,江书记拔起一棵冻蔫的西红柿仔细察看,表情像挂了层霜。大棚的女主人边说边哭。志翔暗暗叹息,农民实在不容易。再接下来是部分乡镇作好乡镇换届工作的报道,无非造造声势,走走形式。
党代会眼看到了,刘志翔负责报告的校对。打字员樊玉华是个开朗的女孩,只一天时间就与志翔混熟了。她边抽清样边试探性地问:“刘乡长,我看别的领导都到下面走访去了,你不到下面串串?”
“串什么,我都不认识。”志翔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这时他才注意到乡里确实怪冷清,党政成员都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看完清样,又交待了几句,志翔返回办公室想对策。走上三楼,见左成俊正往车棚里放摩托车。由于戴着头盔穿着黄大衣,背影很臃肿。
报到那天他就把摩托车骑来了,每天进进出出,志翔倒没认真想过。这会儿,志翔突然感到自己很愚蠢,人家都在忙着跑票,自己却傻头傻脑地写材料,多么滑稽。
傍晚时分,志翔悄悄向通讯员小李问了李家寨的方位,又借了他的自行车出了乡大院。李家寨在乡政府西北方向,按小李的说法有五六里地,要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生产路。路上的泥巴上了冻,车轮轧上去一蹦多高。没走多远天黑下来,路边的玉米秸垛被风一吹哗啦啦作响,志翔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好不容易赶到李家寨,问了几个人才找到李炳坤家。志翔说明来意,炳坤忙说好好好,随即又沉吟起来。他与炳乾一样,粗眉毛,大眼睛,高大而结实,只是炳坤的脸更长更黑一些,举手投足比炳乾沉稳。
炳坤说:“跑票的事宜早不宜迟。前天,教委欧阳主任领着个叫左什么的乡长来了,也是为了这事。照理说我们这些村官选谁都一样,但凡事总有个远近厚薄。你和炳乾是同学,关系又这么好,我不帮忙谁帮忙。”
志翔连声称谢。炳坤给志翔续了茶又说:“你在机关呆长了,不一定知道乡村的复杂程度。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好好好,是是是,背地里捣蛋得很。原来的乡干部,不少人与点总支书记、村书记、村主任、部门负责人是仁兄八弟,一窝一窝的,互相绞着毛。”
志翔问:“你看目前的形势呢?”
炳坤说:“我估计的不一定对。我啄磨着竞争对手主要是你们两个新手。王乡长,常乡长都是这里的老人儿,肯定没问题。左乡长比你跑得早,找的人又硬梆,牵线人是中点的总支书记熊中利和教委主任欧阳山,弄不清是怎么连扯上的。计生委主任熊中才与熊中利是亲兄弟,如果他也跟着跑票,这力度就大了。”
志翔说:“那就算了吧,选什么样是什么样,无所谓。”
炳坤冷笑一声说:“可不能泄气。我这边也有几个弟兄,只要跑紧点,问题不大。”临行,炳坤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志翔。
回到乡政府,大门没上锁,只有二楼几位书记和一楼人大、政协、党政办公室亮着灯。志翔推开自己房门,见塞过来两份材料,是刚油印过的“两会”报告。志翔拾起来扔到桌上,有种被愚弄的感觉。看看表,正好九点一刻,不停地默念着“怎么办”。他估计赵书记还没睡,想过去探探风,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志翔辨了会儿,像是党委委员金华的声音:“哪有这样跑票的,到处糟塌人;我不落选没事,万一落选了,绝饶不了他。”
赵书记说:“这可是个严肃的纪律问题,暂时不能乱讲。”
“怎么叫乱讲,赵书记!我讲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可以调查,”金华激动起来语气很强硬。
志翔不敢久听,退到楼梯口又重新折回来,轻轻敲开了方开平的门。方开平正趴在老板桌上看报告,电暖器把他的圆脸映成紫酱色。“志翔,你写的报告很有气魄,不愧为县里出来的笔杆子。关于明年的工作思路,重点突出,很实际,很具体,很有操作性,总之,很有见地。”这几个“很”字把志翔夸得不好意思,连连说:“哪里,哪里,按领导的意图整理整理而已。”客气了一番,方开平挪到沙发上与志翔坐到一起,低声问:“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不理想,下面的干部我不认识。”志翔没敢说刚开始活动,他怕方开平笑话自己不成熟。
“可要抓紧时间哟,”方开平说,“我这方面你放心好了,全力支持你——关键还在代表身上。”
这时,就听隔壁赵书记的门响了一声,金华脚步嗵嗵地向西走。
志翔说:“我虽在县机关工作多年,对基层选举没有点儿经验,你可多教教。”
方开平手里转着玻璃杯,慢慢地说:“我与你一样对东山乡很不了解,赵书记是这里的老人儿,很多地方还要向他多请教。”
志翔点点头,起身告辞的时候又使劲握握方乡长的手。
上午赵书记召开党委扩大会,询问党代表的思想情况及群众反映,是不是有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如果有要大胆揭发。这话显然与金华昨晚的汇报有关。为了缓和气氛,赵书记又说:“我想信我们党委一班人的觉悟是高的,广大党员干部,尤其是党代表的觉悟是高的,越是在这种 情况下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党性强弱。”
这种场合对选举纪律不能不讲,又不能讲得太具体,大而化之点一点,既能起到心理震慑的效果,又不得罪某个人。
明天就开党代会了,赵书记与方乡长、陈书记一起到各点总支书记家走访了一遍,强调确保三位书记和纪委书记高票当选,其他党委委员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党代表绝大多数是各村支部书记,成伙成群地被党委委员邀在一起喝酒玩耍,有的还赠点衬衫、高档茶杯之类的小意思,都心照不宣。
左成俊非常活跃,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见人就陪笑,遇着机会就插话交谈。会场休息时,他故意把办公室的门敞开,招呼部分代表抽烟喝茶。志翔知道各村人大代表中都少不了支部书记,也试着在院子里走一走,找机会答话。代表们多 数不认识志翔,答起话来马马虎虎。想到自己落魄到这种程度,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这哪是选举,简直窑姐陷媚。这样一想,就悄悄躲进办公室,任凭外面吵吵嚷嚷。
党代会只开了一天就圆满完成了各项议程。分组讨论时大家畅所欲言,对赵书记的报告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这是一个求实的报告、创新的报告、催人奋进的报告。会议的唯一花絮是武装部长魏潮湖落选,仅比金华少一票。魏潮湖脸色灰灰着,清点选票时就退了场。据说党委背地做了工作,先让他落选,半年后再重新任命。不管怎么说,当天下午赵书记就向县委报告喜讯:党委换届一举成功,确保了组织意图的实现。
就象演戏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舆论的焦点迅速转向人代会,纷纷猜测谁会成为第二个魏潮湖。
中午,志翔百无聊赖,在院里转了一圈,禁不住走进人大办公室。卫福义正指导一个女孩填表。他身材干瘦,披一件黑色毛尼大衣,满脸皱纹,嘴角有些歪斜。见志翔来忙热情握手,说:“刘乡长见笑了,你看这屋乱七八糟的,没个下脚的地方。小吴,快把沙发上的表格拿开,让刘乡长坐下。”
志翔说:“别麻烦,我只是随便看看。”闲聊了一会儿,小吴去文印室印材料,办公室只剩下志翔和卫福义两个人,志翔便找着话题往选举方面靠。
卫福义说:“你是大机关来的领导,素质很高,考虑问题细致,选举肯定没问题。”他还挑出一份东山乡人大代表名单送给志翔,让他适当活动活动。
回到办公室志翔数了一下,全乡共五十八位人大代表,名字很陌生。为了能找到李炳坤,志翔选择午饭时间去了一趟李家寨。炳坤刚从村办公室回来,说县里要来检查计划生育,有些档案要整理一下。志翔便掏出人大代表名单给他看。炳坤说:“这些名单我早有了,跑选举首先得有这东西。”他还指着名单分别给志翔介绍了一遍。
志翔说:“ 这几天左乡长跑得很凶,我是不是也跟你出去转转。”
炳坤说:“代表很多,住得分散,一个个拜访恐怕来不及,”他停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傍晚我用摩托车带你到各位总支书记家转转,他们与我都是八兄弟。”
志翔说:“这样去好不好,我看左乡长天天酒气,肯定没少请客,咱们是不是也把各位总支书记叫在一块儿玩玩。”
炳坤说:“左乡长请客的事我知道,上次还请了我一 次,各村的头面人物都到了,你再这样请也来不及,不如试试火候再说。”炳坤让妻子炒了四个菜,又从里屋掏出一瓶烧刀子酒,与志翔喝了几杯。
饭后炳坤推出幸福250,用抹布擦了擦,先带志翔去找东点总支书记郝运来。他住在石塘寨西南角,北面是山,满是光秃秃的山楂树;南面地势舒缓平坦,黛绿色的麦田被一排排的杨树隔成不规则的方块。炳坤介绍说这个村子有一千多人,郝运来兼这个村的支部书记。
听到摩托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跑出来,刚想张口却抿嘴笑了,说:“以为是俺爹哩。”炳坤说:“叫我声爹又能小了你,傻丫头。”提着头盔招呼志翔往院里走。
郝运来的妻子正在院里劈木头,说:“孩子他爹被中点的熊书记叫去了,可能一会儿回来。”
志翔与炳坤对视了一下,没言语。炳坤与郝运来的妻子很熟,不时说些玩笑话,并要认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孩作干闺女。大家正笑着,郝运来骑着摩托车进来了,看样子喝得不少,他妻子一边替他扶车一边说些埋怨话。志翔与炳坤连忙迎出来,郝运来并不答话,从黄大衣里掏出一盒云烟拦腰把烟盒撕开,让他俩抽烟。
炳坤问:“什么喜事喝得这么高兴?”
郝运来硬着舌根说:“别人跑官咱喝酒,别人难受咱吃肉。平常当孙子,这几天成了爷。”
炳坤见状,与志翔递个眼色一块告辞,七折八拐在一个村头百货铺前停下来。炳坤小声说:“这个村叫九道峪,北点宋兆军书记在这里开店。”
店里没人,炳坤叫了半天才从后门走出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志翔一看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宋兆军倒是个爽快人,不等炳坤说话就朗声说 道:“还是关于选举的事吧,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刘乡长你放心,我村的两票都投你。”
炳坤纠正说:“不是两票,是北点的十票。”
“十票就十票,还不是咱说了算,”宋兆军说。
炳坤又说:“经委刘主任是你小孩舅,田家峪妇联主任时均娥是你表姐,这两票也得包给你。”
“行!行!行!”宋兆军答应着就去倒茶。
志翔连忙摆手:“宋书记,我们还有事就不耽搁了,谢谢你。”
宋兆军把他俩送得老远,志翔想要是所有总支书记都象宋兆军这样就好了。
行了一会儿,炳坤掀起头盔说:“我看中点熊中利那边不要去了,明天我亲自找他。”
志翔说:“既然他全力为左乡长跑票,说了也是白搭。”
炳坤不言语,发动车往南拐。南点路较远,要翻过一座山,上了沙石路,志翔想起来了,那天报到时走的就是这条道。经过黑山峪,往西又行了半里路,水库南岸有个村庄,街道挺宽,街口用粗钢管焊成牌坊,横批:龙山套欢迎您;左书:振兴我套人人有责,右书:放眼神州走向世界。志翔暗暗想笑,不知哪位先生撰的此联,真是有胆有识。正想得出神,摩托车放慢速度,炳坤不停的按喇叭。志翔直起身,见前面有个中等身材的女人正往路边躲。她头上围着蓝地的纱巾,上身穿件男式皮夹克,屁股很大,看不出年龄。车子来到那女人身后,又猛得按了一声喇叭,吓得那她连忙转过身,正要发作,炳坤摘下头盔扑嗤笑了,那女人就抓住炳坤的膀子捶:“挨千刀的,从哪里钻来的,吓了我一跳。”
炳坤说:“老远看着腚熟,按喇叭也不回头。三泰哥在家吗?”
“谁知道哟,我刚从教堂来,”女人说。
村部就在村子中间,门开着。炳坤说:“嫂子你回家吧,我们先到村部坐坐。”转身对志翔小声说:“这是南点总书记马三泰的老婆,支部书记马伟就是她儿子。”
进了办公室,只见两个年轻人正在下棋,屋里的火炉烧得通红。其中一个年轻人听到脚步声忙站起来叫道:“李叔来了。”
炳坤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刘乡长,刘志翔乡长,这是龙山套马书记。”两人握了手。
志翔没想到马伟这么年轻,从他那身军用棉衣看,可能才退伍不久,约摸二十三四岁。炳坤问:“你父亲哪去了?”
马伟说:“他这两天不着家似的,今天一大早就走了。”炳坤见另一个年轻人还对着棋盘发呆,就把马伟叫到里屋关上了门,出来的时候对马伟说:“我不给你娘打招呼了,交待的那事一定办好。”
回到乡政府,天黑了,志翔惦量一下,真正落实的选票很少。他想起郝运来喝醉的事,陡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方式拉选票怎能与之抗衡。他只怨自己运气不好,来到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人生地疏,举目无亲,这不是自找罪受嘛。想到这里竟涌出两行热泪。
这一夜十分漫长,志翔碾转反侧直到下半夜才昏昏睡去,不知什么时候,床上爬上来很多蛇,一条挨一条,绕着志翔的脖子、胸口越勒越勒紧,越勒越紧。志翔想喊喊不出声,想动动不了,正在搏斗之际,外面传来敲门声,志翔猛然醒了,原来是一场恶梦,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粘粘地问了一句,小李说:“八点开党政成员会。”
看看表已是七点半了,志翔连忙起床洗漱完毕,带着笔记本往接待室走。赵书记比前几天精神多了,新理了发,秃顶也盖得更加自然。副书记陈放,纪检书记牛玉岭以及其他党委委员都一脸轻松。几位副乡长中,王大魁、常淑媛是破罐子破摔的神态,左成俊是低眉顺眼可怜巴巴的神态,刘志翔是睡眠不足茫然若思的神态。赵书记先强调了明天会议的重要性,卫福义通报了各项议程准备情况,会议开得简很短。
出了接待室,左成俊拍拍刘志翔的肩头,说:“刘乡长,中午有事吗?没事的话咱俩一块吃顿饭,我请客。”
志翔半讥半笑地说:“怎么,想提前喝庆功酒?”
     “你想到哪里去了,”左成俊红了脸,“咱们都从县大院来,没在一起吃过饭 ,心里挺过意不去。再说选举又不是只在你我之间进行。”
志翔不好意思一口回绝,只委婉地说:“到时候再定吧,我中午可能有事。”
      左成俊说:“就这么定了,别的事暂时推推。”两人一道上了楼。
      吃中饭时左成俊端着茶杯走过来说:“街东头有个羊肉汤馆,味道不错,不信你尝尝。”
      志翔心想,这小子来得不长,对饭店摸得挺透,一定没少请客。不就是一顿饭吗,又不是鸿门宴,顶多套套近乎。推辞了几句,跟着左成俊往外走。羊肉汤馆在街道东头,门前柱子上挂了只羊头,呲着牙,像要风干的样子。志翔想起挂羊头卖狗肉的成语,禁不住笑了。店老板满脸含笑,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推开门,摆上茶壶茶碗酒杯之类。志翔说:“要简单点。”
      左成俊说:“想复杂也没条件。”到厨房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上来四个凉菜,两瓶烧刀子酒。志翔拿过酒瓶睃了睃,说:“这玩意度数太高,喝了上头。”
      左成俊说:“条件差,都是这种劣性酒。少喝点吧,去去寒。”就一人倒了一茶碗。
      志翔本来对左成俊很反感,转念一想,原来一无怨二无仇,逼到这份上也是没有办法。三巡酒后,便主动与左成俊喝了两气。
      左成俊说:“你长我两岁,是当之无愧的哥哥,我得给你端两个酒。”志翔不同意,左成俊就站着不坐。没有办法,志翔只好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左成俊说:“这是弟弟的一片心意,你喝深点。”说完又捧过杯子,志翔只得将杯中酒透了。
      这时候女孩端上来一碗羊眼、一碗羊脑,皆热气腾腾。志翔说羊真是一种尤物,仅羊肉就分出十多种细巧菜。汤的吃法更多,咱这里有清汤,徐州叫高汤,沛县有羊汤下面条,陕西有羊肉泡馍。说起喝清汤,左成俊讲了一个笑话,逗得志翔忍俊不禁。
      满上第二杯酒,志翔怕耽搁时间,催促说:“喝完这杯酒吃饭。谢谢你的美意,来,我敬你两个酒,两气到‘中央’。”
      左成俊说:“别火急火燎的沉不住气,不就是明天选举嘛,大不了落选,能坏到哪儿去。风度没有,‘饭肚’得吃饱。”说完,也不与志翔碰杯,一气将杯中酒喝透了。
      志翔见左成俊如此豪气,心中暗暗佩服。怎奈自己酒量浅,一杯酒落肚有些头晕。忙说:“我不能喝大气,你原谅点。”犹豫了一下,仍喝了大半杯。
     左成俊说:“提起任用干部,倒有个笑话,就是俗了点,我讲给你听听。话说某县人事调整后,四个女干部在一块儿闲扯,其中一个女干部说:‘论工作我干得很好,可惜上面没人。’第二个女干部说:‘我上面有人,就是根子不硬’。第三个说:‘论条件,我上面有人,根子也硬,怎柰咱没活动。’第四个女干部说:‘你们提的这几个条件我都具备,谁知我刚想活动,他竟下去了。’”左成俊说完,先带头笑起来,志翔也跟着笑。其实,这则笑话他已听过多次,并不新鲜。机关里的人吃饱了没事,净编些荤笑话取乐,虽然庸俗了点,却能切中时弊。
     左成俊见志翔的酒没喝透,举起自己的酒杯转着说:“我喝透了,哥哥也清了这杯。”
     志翔推辞说:“在意不在酒,心情是一样的。”
     左成俊拿过酒瓶,说:“那就同时满上。”
     志翔捂着杯子说:“别喝这么多了,我早晨没吃饭,这会儿倒觉得有些上头。”
     左成俊说:“好事成双,哪有敬一杯的。”自己先倒了一杯,又把志翔的杯子也倒满了。
     左成俊递过一支烟对志翔说:“与你一起下乡镇我真有点自愧形秽。我在统计局虽说大小是个办公室主任,毕竟是个闲单位。我这人天赋笨,干什么都没有信心,不像你们在领导身边干惯了,办起事来游刃有余。”
      志翔说:“你太客气了,当秘书有当秘书的难处,这不,组织部门用起来一个样。”
      左成俊说:“你是大院里的笔杆子,谁不羡慕。这杯酒我敬你。”正要举杯,忽听院子里来了一伙人,吆吆喝喝的,声音很熟。他忙去掩了门,说:“是王乡长、常乡长他们。”
      志翔没吱声,与左成俊举举杯,算作互敬。
      左成俊说:“瞧人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多潇洒。咱俩才是一根线上蚂蚱......唉,别想那些烦心事了,来,喝酒、喝酒、喝酒。”
      志翔说:“别喝这么多酒了,快吃点饭回去。”
      左成俊说:“菜还没上齐,先干了这杯再说。”志翔拗不过,只得将杯中酒清了。
      正喝着女孩端上一磁盆羊球,这是文雅的说法,说白了就是羊的睾丸。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左成俊顺手把女孩搂过来拍着她的屁股问:“小乖乖,报个菜名,这菜叫什么?”
志翔看不过,打圆场说:“她还是个孩子,快让她走吧。”
      左成俊色迷迷地说:“别看人小,道业不浅。干服务两年多了,她懂事得很哩。是吧?小乖乖,快说是什么。”
      女孩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说:“是羊球。”
“不对,没说对,是羊蛋。”左成俊在女孩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罚你给这位先生端两个酒。”
     女孩果真走过来,怯怯端起酒杯。
     志翔怕左成俊再做出什么过火的动作,面子上都过不去,接过酒杯硬撑着喝了,头却晕得更厉害了。
     左成俊哈哈大笑。用筷子夹起个羊球塞进女孩嘴里,乜斜着她的裤裆说:“吃什么,补什么。对不对?”
     志翔说:“咱俩每人喝半斤酒了,快吃点饭回去。”
     左成俊意犹未尽,顺手又把另一瓶酒开了。志翔握着酒杯不让他倒,左成俊却拉下脸来,生气地说:“这烧刀子酒档次虽低,我的心情却是热的,你要看得起弟弟,就让我点一点。”
      志翔禁不住纠缠,握着伸过来的瓶颈说:“只点一滴,倒多了你喝。”
      左成俊口里答应着,一抖手,还是把志翔的酒杯倒漾了。
    “对不起,对不起,”左成俊拿起餐纸弯腰去揩志翔的皮鞋。
志翔挡住他的手,赌气似的将一杯酒喝个精光。
志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办公室的,等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疼欲裂,胃里翻江倒海。他摸索着拉着灯,对着痰盂呕吐起来。会议要求七点半统一就餐。没等志翔起床,李炳坤推门闪进来,小声问:“昨晚你躲哪儿去了?”志翔见他揉着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左成俊请客,让他灌醉了。”
“是吗?”炳坤说,“难怪外面风言风语,你怎么能让饭店小姐扶你回来。”说完叹了口气,慑手慑脚往外走。
志翔颓然躺在床上,脑袋嗡嗡作响,想吐,吐不出来,想睡,又没法平静,只好把头伸到床沿上呕绿水。呕着呕着,四肢无力,裹着棉被瑟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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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4 23:48: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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