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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日记】] 滚动的石头往哪里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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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10 22: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滚动的石头往哪里滚?

王鼎钧

  一九四八年,我在秦皇岛国军的後勤单位服务,我们做的最後一件事:收容东北溃散的官兵。港口司令何世礼表现了卓越的指挥能力,他利用已有的防御工事,加派重兵把守,阻挡来归官兵於铁丝网外,这些人饥寒交迫,我们立刻送去大米和菜金,他们昼夜跋涉,匍匐过大凌河断桥,从小路翻越长城缺口,军服肮脏破烂,我们送上一套新军服,然後军事当局派卡车来,把他们集体运走,设法安置。这件事做得相当圆满,那时溃散官兵在南京、上海、青岛外围都有严重的纪律问题,却没有在秦皇岛造成任何困扰。

   看到他们来去,我想起一句西洋格言:「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他们没有积蓄,没有家庭,没有历史渊源,没有社会关系,他们只是滚动,谁也不知道最後停留在什麼地方。

   溃散官兵未必全都慌不择路,有些人想进秦皇岛,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单位或亲友。港口司令部设想周到,事先印好一种申请表,溃散官兵可以申请跟某某人见面,只要有人愿意接待,签名负责,他可以来把申请人领走。这种规定也是秦皇岛独有,赖何世礼将军的德政,我的老同学袁自立找到我。我带他理发,洗澡,换衣服,安排工作,他告诉我渖阳怎样不守,他星夜穿越战场,沿途死屍、野狗、废炮,空中飞舞盖好了大印的空白公文纸。

   秦皇岛和葫芦岛是东北国军的补给港,东北既已不守,两港随即放弃,秦葫港口司令部撤销,我和袁自立寄身的联勤补给单位调往塘沽,考其时为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前一天,驻守山海关的国军撤到秦皇岛会合,二十四日黎明时分,全部到码头登船。我从未到港口观赏海景,这天站在甲板上迎晨曦朝阳,我才看到古人吟咏的「漫言此後难为水,试看当前不辨天。」

   我在秦皇岛结识了一位眼科大夫欒福铜先生,相处融洽,他是一个有爱心的基督徒,战乱时期,他不但常常免费医治难民,也常常免费照顾过境的伤兵,令我钦佩感动。撤退的行动秘密而匆忙,我没有向他辞行,到了码头,才知道船舰要下午才离港,我站在码头上怅望陆地,对秦皇岛忽然有依依不舍之情。这地方对我太重要了,它和安徽阜阳(我求学的地方)、山东临沂(我生长的地方)同样重要,当然,除了这三个地方以外,还有台湾(我在台湾脱离青年,度过中年,进入老年。)那是一九四九以後的事了。对秦皇岛,我惜别的情怀落实在欒大夫身上,我想此时市民都知道我们要走,保密已无必要,何不回到市内跟他告别?

   我的行为太鲁莽了!进了市区,才知道全市寂静如死,商家住户的门都关著,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公共汽车停驶,只见车站的站牌孤伶伶像一根豆芽。我应该折回码头,可是我仍然往前走,我的行为太鲁莽了!欒大夫诊所的门关著,我应该折回码头,可是我上前敲门,他打开了门,他还坐在诊所里等著救人。他并没有教我坐下(幸亏没有),我俩站在诊所里,他为我祷告,他左手拉著我的手,右手蒙著自己的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七年以来流亡各地,这是我唯一得到的眼泪,我非常非常感动。

   我独自沿著大街走回,一路听自己的脚步声,我从不知道我的脚步声那样响亮。回到码头,船舰仍在,我不知道船舰一直升火待发,随时可以离港。今日读史,据说我回到市区的时候,冀东军区独立第八团还不知道秦皇岛已无守军,这怎麼会?当年共军情报何等灵通!事实俱在,秦皇岛空在那里等新的主人,想想看,那又是一个我最危险的时候,军队行动「人不离群」,我犯了大忌。

   回到码头,正值港口司令部派兵搜船,搜出一些穿军服的少女来,她们每人都爱上一个青年军官,难分难舍,军官的同事们掩护她们上船同行,家长发现女儿失踪,跑到港口司令部投诉。她们虽然换上军服,但是军帽盖不住长发,加上身材曲线,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军法无情,码头上一片抽泣之声,女儿哭泣,女儿的母亲哭泣,连军官也擦不完眼泪。今天想想,「地老天荒,堪叹古今情不尽!」那时我心肠硬,只觉得军纪废弛到这般地步,没人顾虑集体的安危,怎麼不怕中共的地下党带著炸弹来!


   我们奉令进舱,听见炮声,国军军舰发炮射击,掩护撤退,运输船只缓缓离岸,我如果在市内再多逗留十分钟,就会被海军撂在码头上了。我听见炮声,想到当前并没有敌情,海军照本子办事,有板有眼,可惜用美金买来的炮弹,而且射击之後,大夥水兵要辛辛苦苦擦一遍炮膛。船到海中,有人等著眺望码头仓库爆炸的声音烟尘,据说爆破部队已完成准备,只待一声令下,可是上面改变了心意,最後命令没有下来。东北各地国军撤守时,炸毁了一些军火库,没有破坏道路桥梁自来水和发电厂,记得那时大公报有一篇社论加以称赞,社论中也隐然有和平的主张。

   船行一二七海浬(二三五公里)到塘沽,三年前,一九四五年九月,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在此登陆,给国军多留下一个「活眼」。东北失守以後,华北唇亡齿寒,南京中央打算把华北的国军撤到天津,由塘沽出海运往南方,那时傅作义主持华北军政,反对南迁,我们在塘沽住了大约十天,大概是等待最後决定。记得居住的环境像一个朴素的小镇,附近有个地方叫新河,国军三千人驻扎,我们奉命去设立弹药堆积所,以利驻军久守,可是一夜之间新河失守,一切尽入共军之手。记得房东女儿俊秀,同事中一个中尉押运员调戏她,回到办公室和死党计议如何弄上手。我想起古人说过「恶徒向来爱村姑」,我想起当时民间批评国军的顺口溜:「见了壮丁他要抽,见了钱包他要搜,见了女人他要勾。」东北的百万共军即将入关,华北的局势岌岌可危,还有这等人不知死活。

   传作义拒绝南撤,防守天津的陈长捷说,傅先生不走我也不走,於是我们带著大批粮食和弹药向天津出发。塘沽距离天津市中心只有四十五公里,可以说,当我们的专车开动的那一刻,华北国军的命运业已注定。我很想留在塘沽,塘沽是港口,有退路,可是塘沽没人发薪水给我,我怎麼寄钱给父亲?滚动的石头只好继续滚动,我以後的命运也在那时注定了,小人物的生死祸福常系於大人物的一步棋。

   我很後悔,由一九四二年离家到一九四八年彼时,我第一次为做过的事後悔不已。那时我如果知道四十几天以後天津失守,我就留在塘沽和自立兄他们一同撤往上海了,可是我犹豫难决,我听到的判断是,东北共军需要整补,中共需要消化战果稳定後方,大约要三个月到六个月以後才可以发动华北战役,天津和北平这两个名城重镇大约可以坚守一年。我怎麼可以一年没有收入?我如果把「通货膨胀」估计进去,就会把薪水收入看淡,留在塘沽「苦撑待变」。那时机关部队领到经费,先拿去投资进货,三天五天以後货物涨价几倍,他卖掉货物再发员工薪水,稳赚一大笔钱。汇兑也是这样,我领到薪水送进银行,银行里的某一个人,先把汇款并入他的资金投资周转,一个星期以後再汇出去;对方银行收到了钱,也有那麼一个人先拿去投资周转,一个星期以後再通知我父亲,这时候那点钱就成了废纸。咳,「人为财死」,而我只是为了一叠废纸。

   天津,我留下一生最深的烙印,但对生活环境只有最浅的印象。我们住在市区南部,那一带从前是租界,我们借住的洋房依然洋味盎然,客厅大,地毯厚,一人高的落地大钟竖在墙角里,拖著长长的钢鍊,好大的钟摆!分量一定很重,也能照常摇来摆去,房主人的管家每天拉那根长鍊上紧发条。怎麼会有这麼大的钟摆!为什麼要用这麼大的钟!天津是一个洋化的都市,一眼望去处处洋房,那时中共憎恶西方的东西,我一直揣摩他们会怎样对付这些洋房。

   我完全没有心情游览,极少出门,只有一次,我远远离开居住的地方去找银行。管家指点先坐一段电车,那年代左派文人大骂天津电车,电车抢走了人力车的顾客,又一再撞死小童,我一路揣摩中共怎样对付电车。下车步行,走过一座漂亮的大桥,当地人管它叫法国桥,那麼我是身在往日的法租界了?桥下流水是有名的海河。虽然天津已是危城,银行行员依然富泰尊贵,气定神闲,左派文人也曾大骂他们,我揣摩中共怎样对付银行。

   我沿途看见结婚的礼车来来去去,看见这里那里都有承办喜筵的馆子,悬灯结彩,贺客盈门,只是不准放鞭炮。眼看天变地变,他们赶快儿娶女嫁,了却心头一分牵挂。我想起「末日来临的时候,人们照样又吃又喝,又嫁又娶。」人行道旁,难民牵著小女孩行乞,对过往行人作揖哀求,我在渖阳秦皇岛见过许多,现在反应没那麼强烈,只希望他们也遇见天使。

   我们借用的洋房很坚固,地下室很深,看样子我们要准备忍受大炮轰击。不久,外围据点开始交火,天津塘沽之间的路切断了!我们各部门业务清闲,只有管军粮的王少校加倍忙碌,几乎每天都有野战部队上门领粮,每次都发生激烈的争吵。陈长捷真想久守,他规定每次只能发一个星期的主食,他的想法是,有战斗就有伤亡,各部队的人数就会减少,每个星期照实有的员额发粮,天津存粮就可以多支持一些日子,他要求部队长和补给单位「核实」。可是各部队领粮的单据上永远有那麼多官兵,王少校质问他们:「你的兵难道一个也不死?一个也不逃?」对方回答他:「必死不死,幸生不生,别以为你在後方就能长命百岁!」伸手抚摸佩带的手枪,公然恐吓。起先王少校硬顶著,最後踪影不见,他了解战况,捏住分寸,再过两天,解放军进城,一了百了。
  从来没有人为了弹药争多争少,那时候弹药不能变钱。白花花的大米纵然不是金子也是银子,部队长都想多控制一些粮食,兵凶战危,王少校公事公办也就罢了,何必挡他们财路?原来那时补给单位也有私心,他们也想尽量把粮食控制在自己手里,所以对陈长捷的规定热心执行。那时为了减少战时损失,也为了运补方便,军粮分散寄存在几家粮栈里,城池一旦失守,公粮不必报销,粮栈老板算是进了一批便宜货,他立刻把「成本」付给某一个人,收款人当然不是王少校,当然也不是联勤总部。那时部队长、补给单位、粮栈商人,他们彼此有默契,天津很快就会「沦陷」,鬼才相信你能守半载一年。

   一月五日,天津保卫战开始,外围重要据点灰堆、北仓、东局子、张贵庄,纷纷失守。灰堆守军四千人,防守七个小时,好像「弹药堆积所」里堆的不是子弹,是「灰」。东局子像个赌场,开局坐庄後马上赔光。共军炮兵向城中射击,弹道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啸声,我们席地而卧,全身的神经接受震动,轻轻呼吸硝烟的气味。夜晚,东西南北都有信号弹冲天而起,报纸说共谍向炮兵指示目标,没说守军布线搜捕任何人。信号弹没法掩饰,发射信号弹的人又怎能掩藏?捉人应该容易。那时国军士气低落,谁也不想跟中共结怨,「人情留一线,日後好相见。」美国上将马歇尔来华调停国共冲突,助长了这种倾向,东北崩溃,人心悲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一天,市内出现共军的传单,报纸把传单的文句写入新闻,全登出来。

   一月十四日,共军对天津市区发起总攻击,这时天津已是「剥了皮的橘子」。天津市地形狭长,北部防守的兵力强,南部防卫工事强,共军由中部攻入,将天津市斩为两段。以平津之战为题材,中国摄制了剧情片,依电影描述,守军司令官陈长捷一再使用无线电话呼救,上级总是告诉他「援军马上就到」,实际上并没有什麼援军,最後一次,陈长捷听到同样的答覆,丢下听筒,哈哈狂笑,笑声凄厉。那时国军顾此失彼,上级常常用「援军马上就到」让下级望梅止渴,可是天津并没有演出这一幕,陈长捷知道不可能有援军,他从未倚赖援军解围,将来或许有电影把他描写为悲剧军人。

   陈长捷大概没想到,天津防守战役只打了二十九个小时。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早晨,枪声停止,我们躺在地下室里还不敢乱说乱动,同事中有位朱少校,他起来打背包。我很纳闷:你这是做什麼!他有作战的经验,也有被俘的经验,他知道时候到了,我应该照著他的样子做,可是我没有。然後,只听见地下室入口处有人喊叫:「出来!出来!交枪不杀!」紧接著,咚咚咚一个手榴弹从阶梯上滚下来,我们躺在地上睡成一排,我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弹碰到我的大腿停住,我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弹,感觉手臂像烧透了的一根铁,通红,有点软。叼天之幸,这颗手榴弹冷冷的停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那时共军用土法制造手榴弹,平均每四颗中有一颗哑火,我们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会,大概我们中间有个人福大命大,我们都沾了他的光。以後许多年,我每次想起这段奇遇浑身冰冷,又是一个「最危险的时候」!我常常梦见像踢足球一样踢一颗手榴弹,它飞出去,还是在我们面前爆炸了,我们彼此相看,个个好比风化了的石像,一张脸坑坑凹凹,面目模糊不清。

   不久,房主人的管家走下来,他说解放军已经知道我们是後勤人员,没有武器,欢迎我们上去迎接解放。朱少校立刻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踏上阶梯。有一位姓富的中尉,毫不迟疑,他也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跟在後面。他是江南富家子弟,不知怎麼漂流到华北,年轻单纯,未经世故,但是他知道世事变化无常,只有跟定一个人,一个年长厚道、人生经验丰富的人,有样学样。朱少校并未教他怎样做,他自动模仿,只做不问。事後证明他做对了,可惜我没有他聪明。

   我们蛰伏在地下室里,不知道昨夜快雪初晴,冬天毕竟是冬天,地下室有暖气,院子里只有寒风,这温差教人怎麼适应。我们在解放军军官指挥下,十几个人踏著残雪,排成横队,一律不准行动,人人羡慕朱少校有先见之明。军官声明优待俘虏,我们要求回地下室取大衣,或者请解放军战士代取大衣,得到的回答是:「你们的行李原封不动存在地下室里,等你们受训完毕再来拿走。」

   我一点也不怨朱少校,我已经知道,你在最紧要的关头总是最孤独。天不绝我,我们的何军械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只有他还可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多麼好的孩子!他回到地下室,给他父亲取来大衣。正好我和何军械官并肩站立,趁势请求他再跑一趟把我的大衣也取来,说时迟那时快,当这位小朋友抱著厚重的皮大衣登上地面的时侯,我们也在解放军的押送下整队出发,我们都是滚动的石头,身不由己,何军械员频频回首,他急得脸色蜡黄,惟恐丢失了孩子,孩子很能干,一路小跑追上来。我接过大衣,悲喜交集,那时阳历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阴历腊月,节气在小寒和大寒之间,没有这件大衣我怎麼挺得住,我到底不是石头!我多麼感激这位姓何的小朋友。

   正是这天,我成了「蒋匪军」的被俘官兵。我本是冒名顶替的一个上尉,如果是马克吐温,他会说:「不知道那天被俘的究竟是不是山东临沂的王鼎钧,也不知道今天写自传的究竟是不是河北徐水的王鹤霄。」我可没有那份俏皮轻松,中共的官方资料说,解放天津,「全歼」守军十三万人。「歼」的意思是「杀尽」,从那一天起,我们已是死人,是虽生犹死的人,是该死没死的人。
原发:http://sonicbbs.eastday.com/topi ... dID=-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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