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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 李 零:我读《观堂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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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7:5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李 零:我读《观堂集林》
时间:2005年12月28日 作者:李零(北京大学教授) 来源:世纪中国


因为住得近了(搬到清华南边的蓝旗营,有门可通其内),身体“亚健康”,我开始强迫
自己,像溜狗一样,每天早上,牵着自己到清华园里遛一圈。除了溜腿,也溜脑筋。所谓
“溜脑筋”,就是散步散到“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前,摇头晃脑念一阵再背一阵,检
验自己的记忆力。这是常常让我想起王国维先生的地方。

他的墓,我也去过,在西山脚下的福田公墓,不是孑然独处,而是和其他普通人,站一横
排,向右看齐,旁边有个漂亮女孩作伴。

还有一个让我想起他的地方是饭馆。如今的饭馆,几乎家家都有一道由玻璃水箱组成的短
墙,里面是鱼鳖虾蟹,生猛水族。它们在晶莹闪亮的水箱中摇头摆尾,上下游动,让人分
享其乐。等菜的时候,我老拿眼瞅它们,瞪着瞪着,就会想起一句话:“只欠一死”。


这些都是身不由己的联想,和我对先生的敬意并无关系。

有人回忆,1927年6月2日(阴历端午前二日),有一长辫先生,在颐和园鱼藻轩(就在万
寿山下,牌楼西边不远),临流独立,尽纸烟一枝,效屈子自沉,留下遗书一纸,曰:五
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这就是学林共仰,我也佩服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

过去,我到鱼藻轩凭吊,曾惊讶湖水之浅,浅到什么程度?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是只
有脚脖子深(小时候,我常在那儿划船游泳,这是昆明湖中最浅的地方)。这怎么会淹死
人呢?是不是当年的水比现在深?我也纳闷过。但答案是否定的。我从前人的回忆琢磨,
他老人家是赴死心切,不知深浅,竟从临水的高台直接下跳,而且是以头入水,扎在泥中
(也许在呛水之前,先就已经摔死了),可惜了。

从照片上看王先生,我并不觉得可亲,甚至觉得可畏,让我有难以接近的感觉。但读其书
,我非常佩服,想了解他,也想理解他,觉得他离我们并不远。

王国维先生生于1877年,死时只有51岁,是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是宋以来殉
节者的惯用语,如宋谢枋得遗书云“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续
资治通鉴》卷一八七)。“经此世变”,盖指他奉旨进京,先见溥仪出宫,后逢南军北上
。“义无再辱”,则典出李陵谢汉使之召。史载李陵被俘,武帝族其全家,使陵绝望于汉
终不归。及昭帝即位,汉使召陵归汉,说你的老朋友当了大官,“来归故乡,无忧富贵”
,等于给他平反昭雪,把他的“汉奸”帽子给摘掉了。可李陵太倔,竟说:“丈夫不能再
辱”(《汉书·李陵传》)。他心里的道德标准,那是大丈夫不能叛变,更不能反覆叛变
。昔我降胡,已是奇耻大辱,今再归汉,则更填一辱。四句话连一块读,总之是个“死”
字。王氏“一辱”在辛亥(1911年),“再辱”在丁卯(1927年),而不一定是家里闹出
的事。后者即便有,也顶多是诱因或催化剂。我的理解是这样。

在关于王国维死因的各种推测中,除政治原因和精神苦闷,也有强调“长子之丧,挚友之
绝”。台湾出过《王国维之死》,罗列众说,始终没有考清楚。而诸说之中,当以“罗振
玉逼债”说最难置信。然而无独有偶,学术界却至今还在流传罗振玉剽窃王国维作《殷墟
书契考释》的谣言。加之王体弱多病、木讷寡言,予人以“老实可欺”之相,更引人同情
。他死后的评价多是理想之辞(比如陈寅恪先生的碑铭)。郭沫若“抑罗扬王”,一心想
把学问很大的王国维和思想反动又是公认汉奸的罗振玉划分开来(《鲁迅与王国维》),
其实办不到。我们应该划分的倒是同一个人的政治与学术,对罗对王都是如此,对所有历
史人物都如此。不以人废言,也不以言废人。

王国维和罗振玉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是成对出现的双星。罗比王年长,是研究上世纪前半
叶“五大发现”(包括殷墟甲骨、西域简牍、敦煌卷轴、大库档案和外族遗文,今多去后
两项不数,称为“三大发现”)的先驱。王走上学术之路是受罗诱掖奖进,作学问的一切
条件,钱、书、材料和训练,都是仰仗于罗。学界把这个学派叫“罗王之学”是很恰当的


研究王国维的治学经历,我们不难发现,它是以甲午、辛亥分为前后三段(甲午是受外国
刺激,辛亥是受革命刺激)。甲午(1894年)之前,1877-1893年(1-17岁),他博览群
书:好《史》、《汉》、《三国志》,厌《十三经注疏》,治举子业,并不成功。甲午之
后,1894-1910(18-34岁),他弃贴括不为,专治西学,先迷西洋哲学,后治词曲说部
。辛亥(1911年)之后,1911-1927年(35-51岁),他才“尽弃前学,专治经史,日读
注疏尽数卷,又旁治古文字声韵之学”(罗振玉《观堂集林》序),通过与罗共同整理出
土材料,因而取得很大成就。这三个阶段,除第一阶段,后两个阶段,皆与罗分不开:不
但学术上分不开,政治上也分不开。读《儒林外史》,我们都知道,落第举子,失意文人
,其出路有三条,一是入幕,二是坐馆,三是“自甘堕落”(比如泡戏院子玩女人,作词
曲,写小说,占星炼丹,行医卖卜,上山入伙、加入洋教),原来都是属于“外史”。如
果没有这两次沧桑之变,他是当不上那个“王徵君”的。

在王的学术生涯中,辛亥革命是转折点。辛亥革命前,他治西学,主要是想解决自己的人
生苦恼(虽然,最初也有改革教育的目的),但他出哲学入文学,始终徘徊不定,“欲为
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怀疑将来的选择
或在“二者之间”(《三十自序》二)。辛亥革命后,王尽弃前学(据说,为了表决心,
还把旧作拿出来烧掉),改治国学,折衷感情理智,最后归宿是史学。他治国学,是此年
随罗振玉东渡才开始,和后来的郭沫若一样,也是蛰居日本,才学问大进。这种选择应与
遗老派“拒食周粟”的态度和他们在政治上的无所作为有关。沈曾植曾跟他开玩笑,说“
君为学,乃善自命题。何不多命数题,为我辈遣日之资乎”(见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
兽释例自序》一文的回忆),可见他是“无聊才读书”。

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做官干政、急于用世的习惯(有人叫“担当”,我看是“恶习”,李敖
叫“拙于谋生,急于用世”)。杨树达先生曾检讨这一问题。他说:“余性不喜政治。中
年涉世,见纯洁士人一涉宦途,便腐坏堕落,不可救药;遂畏政治如蛇蝎。由今日观之,
人在社会,绝不能与政治绝缘。余往日所见,实为错误。至仕途腐烂,在国民党及军阀之
政权时如此,非所语于今日人民政府之时代也。”(《积微翁回忆录自序》)。我觉得他
的检讨可能过了点,因为这样的“恶习”不惟是几千年的“恶习”,就是1949年之后,也
还是读书人的“恶习”,不是全部,但也绝不是一两个人,比如50年代的前辈,他们就特
别容易“上钩”。其实,人对政治关心不关心,那是个人的选择,问题在政治本身怎么样
,赞成、反对和弃权都是政治表态,全看你的立场和能力。王国维对政治的参与虽不及罗
振玉,但他并非一心读书的遁世之人。他不喜欢当时的“世变”,但他应感谢这个“世变
”,因为它绝了读书人向上爬的路子,让他们想关心也关心不了。没有这种冲击,吴敬梓
嘲讽的问题就得不到解决,王国维就不会拿16年治西学,也不会拿16年治国学。王治国学
,从表面看,似与西学无关,前后判若二人。但我一直说,“国学”就是“国将不国”之
学,如果不是中国出了问题,如果不是同“西学”刻意对比,本来是没有什么“国学”的
。王国维治国学,时间很短(连学带才干16年),但成绩很大,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国学底
子比别人厚(当时这样的人很多),而是因为两条,一是他西学训练好,有贯通文、史、
哲的人生体验,“识”比别人高;二是他在罗氏身边,于新出材料有近水楼台之便,与欧
洲和日本的学者有广泛交流,“见”也比别人广。王国维主张“学无古今中外”(《国学
丛刊》序)。他所治“国学”,不但是“不古不今之学”(陈寅恪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
》作《审查报告二》曾以此自况),也是“不中不西之学”。吴宓说王氏之学“冠绝一世
”,“发前人之所未发”,乃得益于西学(《空轩诗话》),这是很有见地的。

王国维是反对革命、绝望政治才死心塌地做学问。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不以“
天下为己任”,而以“文化为己任”,好像古代失其官守、抱器而逃的史官,对保存和延
续文化有功。这种“文化保守主义”虽然碰巧同西方知识分子的“现代化”合了拍,但却
不是明识时务,自觉自愿,而是情不得已,充满痛苦。如果说,当时的知识分子,都该向
他们学习,置民水火于不顾,那不仅是没有良心,而且是绝对昏聩(“何不食肉糜”)。
我们尊敬“大师”,但不必美化“大师”,更不必用西方知识分子的“可怜下场”安慰自
己,赋予“大师”太多“学问”之外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伟大意义”(对陈寅恪我也
抱如是观)。

王国维的后半生,著作数量不多,主要都收于1923年他自选的《观堂集林》一书。赵万里
说:“先生之辑《集林》也,去取至严,凡一切酬应之作,及少作之无关宏旨者,悉淘去
不存”(《王静安先生年谱》)。可见是代表作。《集林》以外的古史论著虽然还有(如
《史籀》、《急就》、《苍颉》之书,两种《金文著录表》、《纪年》研究和《古史新证
》等),但其思路、观点和研究范围皆体现于此。印行《集林》的蒋汝藻说,此书“才厚
数寸,在近世诸家中著书不为多,然新得之多未有如君书者也”(蒋氏作《观堂集林》序
)。

读《观堂集林》,我们可以看出,王氏研究古史,主要是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殷墟
卜辞;(2)两周金文;(3)战国文字;(4)西域汉简;(5)汉魏石经;(6)敦煌文书
;(7)铜器定名;(8)三代地理;(9)殷周礼制;(10)古文源流;(11)字书韵书;
(12)版本校勘;(13)西北史地。平均计算,等于每年都开辟一个领域(王有不断变换
题目的习惯)。这些研究,是一种介于宋、清金石学与外来考古学之间的东西。王国维的
“二重史证”其实不是来自西方考古学(西方考古学与文献历史学是两门学问),而是来
自宋代“考古学”(它是铭刻学与文献学相结合的史学研究),但他的研究还是直接影响
到后来的考古学(台湾中研院一直是把考古置于史语所,大陆的考古原来也是设于历史系
)。王治甲骨是从帮助罗振玉校写《殷墟书契考释》入门。此书原稿于1951年由罗氏后人
售于陈梦家。陈在《殷墟卜辞综述》58-61页对稿本原貌有说明,可以证明“剽窃说”是
无稽之谈。王氏追随罗氏,贡献主要是用殷墟卜辞印证《史记·殷本纪》(《殷墟卜辞所
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从而鼓舞了前中研院史语所1928-1937年的殷墟发掘,证
实了殷商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王国维治金文,也是利用罗氏所藏,除铭文考释,所作《
宋代金文著录表》、《国朝金文著录表》和《两周金文韵读》,都是重要工具书。他在这
一方面贡献很多,但有些说法,如“四分月相”说(《生霸死霸考》)和“王号(西周早
中期的)生称”说(《遹敦跋》),在学界还有不同看法。这两种说法对研究西周铜器断
代影响很大,我个人认为都有问题。战国文字,当时出土资料有限,王氏所见无多(只是
根据战国玺印),但他能提出像“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这样伟大的假说,寥寥数语,
对研究战国文字、秦汉小学和汉魏的古文传授,全是凿破鸿蒙的东西,不但启发了后来的
战国文字研究,也解决了经学史上的大问题,甚至对反省《古史辨》派的疑古运动都有重
要参考价值。他的研究多属陈寅恪所说“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釋证”,但晚年
致力西北史地,则属陈氏所说“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还有他早年的文
学研究,也是“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三者都是“足以转移一时之风光
,而示来者以轨则”的东西(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王国维是大家,“大家”
的意思,不是字字句句颠扑不破,每篇文章都是“不刊之论”,而是把每个细小的问题都
纳入大的范围来考虑,善于即小见大,它更关心的是问题的整体推进。除了从小到大,还
要从大到小,特别是从大到小。

王国维是文艺批评家,也是古文字学家和历史学家。但更重要的他是历史学家。陈梦家先
生曾说“要充分了解一个古字的意义必须先有充分的古代社会的知识”,“王氏很少为诠
释文字而诠释”,他释文字虽有“不少是悬空设想而不甚确实的推测”,釋对的文字,数
量也不多,但所釋文字却多是关键字,“要比孙(诒让)、罗(振玉)所釋重要的多”(
《殷墟卜辞综述》61页)。

现在我们的古文字研究,在细节上有不少可以超越王氏之处,但王氏的历史眼光却是学界
所贫乏。针对于此,我想陈先生的话是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转发 2005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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