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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 《泪雨心香祭吴宓》的盲人作家张紫葛 附大家关注的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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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9 08:24: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盲人作家张紫葛(上篇)


  廖亦武
   
    采访缘起:张紫葛的名声,我早几年就晓得了。那时他写了一本算历史老账的书,叫《泪雨心香祭吴宓》,引起轩然大波。据说相关的争鸣也编纂了厚厚一本,各方都动了肝火,字间行间硝烟弥漫。去年,他又以“机要秘书”的身份,撰写了有关宋美龄的回忆录,同样激发了种种议论。
    2003年12月18日下午,冬日阳光一路铺洒,我受流沙河、吴梦华夫妇的倾力引荐,从成都西门转了几辆公共汽车,终于在西南民族大学教工宿舍的一幢楼房内,登门拜访了84岁的的张先生。在一阵“慕名”,“久仰”之类的客套之后,我切入访谈正题;张先生却以身体虚弱,经历过于曲折为由,再三婉拒。我拿出惯用的迂回手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嘴脸颇似一个不依不饶的政客。幸而有吴梦华师母频频敲边鼓,张先生拗不过,到底应允了。
    我们商定,话题集中在反右运动和15年的牢狱——太痛了,不知我能否讲到底——张先生叹息道。
    为了对后人有个交待,您就讲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我微笑着,目光却残忍而贪婪。张先生看不到,却感觉到了,他说——我自己正在写,暂时没拿出来。
    我沉默着。
    张先生眼全瞎,耳半聋,腿是瘸的,还气喘。这样的老家伙,活着本来是累赘,可他还要摸着、抖着,在一块钢板的空槽中填字,日复一日,弄成书稿。这种拼老命把记忆留下来的过程,让人看着,甚至想着都极不舒服。不料,在我一次次登门时,张先生总坐在沙发中,以他豁达的笑声相迎。虽然这笑声经常夹杂着惊心动魄的咳嗽和痰响。
    根据记录,我们的访谈从2003年12月26日开始,至2004年1月8日结束,共进行了7次,每次两个小时。这种安排是考虑到张先生的身心承受能力。为了保证文字的气韵和连贯,我花了大约两个月对此进行调整和处理。
   
    张紫葛:我的经历太复杂了,老威先生,您让我从何说起呢?
    老 威:我晓得,就您眼下的状况,是不可能把自己的人生再追溯一遍……
    张紫葛:听您的口气,是在怜悯我?不,您弄错了,我的生活是满足的,至少是充实的,虽然眼全瞎,耳半聋,一只腿也瘸,但上天没端走这脑壳,拿劳改犯的话说,这吃饭的家伙还挺健全,记忆力过剩……我只有这件事可做了!把住膝盖上这块冷冰冰的钢板,往中间的凹槽,一笔一笔填字。我不是作家,倒像个很不高明的雕刻匠,左一戳右一戳,有时字压字,煮成一锅;有时五马分尸,头在赵国,胳膊和腿却跑秦国去了。这样的乱稿只有我妻子能辨认、整理,她曾经是我学生,比我小40岁——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回忆如洪水一般,快把我给淹死了!多少人与事,纷纷扬扬,在我眼前,仿佛一伸手,就摸着了,就感觉到几十年前的呼吸和心跳了。我热泪盈眶,我一个84岁的残疾人,力不从心,又热泪盈眶。能写多少算多少吧,我老是这么想。有一次,钢笔没墨水了,我还在戳字,直到天晚,妻子下班回家,一检查,啥也没有!唉,这种事故接连发生过几次。
    老 威:现在许多笔都不用墨水。
    张紫葛:我太老,习惯用老式钢笔。
    老 威:哦?您就用老式钢笔写了一两百万字?
    张紫葛:很多年了,自己也不晓得写了多少。97年碰上好运气,出版了《泪雨心香祭吴宓》,险些吃官司。
    老 威:您揭露了真相,有的人就睡不着了。
    张紫葛:其实这只是反右运动的冰山一角。
    老 威:我正是为此来拜访您,流沙河夫妇建议我花一些时间,记录您的右派和坐牢的遭遇……您差点就死在牢里了……
    张紫葛:我这辈子已死过好几回了。
    老 威:讲一讲吧。
    张紫葛:话太长太重,我恐怕撑不下去。
    老 威:如果您不拒绝,我就多跑路,多登门,尽可能缩短单次谈话时间。
    张紫葛:好嘛,就试一试,如果中途而废,也没办法。
    老 威:行。
    张紫葛:您让我从何说起?
    老 威:您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张紫葛:打瞎的,这是逮捕之前的一点插曲。当时反右已全面展开,各单位都下达了右派指标,而我成了右派中的重点管制对象。有一天,来了三个人,像做贼似的,溜进我的房间。
    老 威:做贼似的?
    张紫葛:哦,您不明白。反右还不是后来的文革,还没有发展到大规模的公开的暴力。当时报纸上火药味浓,但也有政策性,比如承诺对普通右派不抓不管不杀;开批斗会时不喊口号;不打不骂。对知识分子,共产党还得做做姿态,表示一种猫戏耗子的宽宏大量。于是,“个别帮助”很快在校内蔓延成风。
    老 威:他们怎么“帮助”您的?
    张紫葛:简单地问一句:“张紫葛,您还不承认自己是右?”等不及回答,其中一人就从桌上拽下台布,把我的脑壳一蒙,一顿黑打。我被弄得遍地滚,右眼被什么东西扎了,嗡地一下,就啥也看不见了。我不由自主地大喊:“我眼睛瞎了!你把我眼睛整瞎了!”他们才住手。
    这三个人都是年轻老师,根正苗红的左派。就是农村娃娃,投军打仗,在部队学了点文化,解放后就转业到地方,然后又调入大学整治臭老九的那种。领头的专案组长是西政刑法教研处的副主任,最拿手的却是刑讯逼供。他按住我的手,凑近看,并压低声音说:“瞎了又咋样?”我说:“你们打人犯法!”他说:“我们没打你,有谁证明我们打你了?”我说:“我的眼睛还在流血。”他说:“那是你自己撞的。”我说:“我要求去医院验伤。”他说,“右派没这个资格。”我说:“你是共产党吗?”他说:“我们今天正是代表组织来帮助你,张紫葛,识相点吧,写份检讨。我们只要求你写一份深刻的检讨。难道你的命只值一份检讨?”
    我没话说了,我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俄文教授彻底被整垮了。因为人家既然敢弄瞎你,那弄死你也就等于弄死一条狗。我承认了自己的各种右派言行,三个人才转身离开。20多年后,受右眼的连累,左眼也慢慢看不见了。检查结果,是玻璃体破损,洞穿在视网膜当中,把光给遮了。
    老 威:西南政法学院可是培养执法人材的最高学府之一。
    张紫葛:对,全国恐怕有三分之一的法官、检察官、律师以及其他司法工作人员曾在这儿上学。
    老 威:虽然是反右,却没一个懂法的人?
    张紫葛:懂法和研究法的都打倒了,连吴宓那样德高望众的专家都难逃劫数。50年代,就没啥子法;到了文革,老毛的话就是法,包括胡话,包括放屁。一层层地贯彻下来,谁掌握了绝对权利谁就是法。在西政,院党委书记刘佑东就是法律,他当过重庆市的公安局长。这个人太复杂了,可绝对不是坏蛋。在反右之前,由于我工作中的成绩,再加上是老乡,他对我极好。他经常来我家串门﹑喝酒,显得挺豪爽,没啥条条框框。56年,院常委讨论改善知识分子待遇,他还特意让我作为两名非党教授之一列席,提建议。57年春,全国上下搞大鸣大放,许多民主党派对共产党、毛主席掏心窝子,意见越提越尖锐激动。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刘佑东把我请到他家,泡上好茶,动员我鸣放。我犹豫了好半天,才说:“刘书记,思前想后,我对党没意见呀!” 刘佑东把脸沉下来说:“咋可能没意见?”我说:“解放后,我一直被重用,又教俄语,又教法律,又搞翻译,还经常坐轿车,陪苏联专家到处转,日子过得风光体面,特别是您,称得上是我的伯乐嘛。”刘佑东不耐烦地打断我:“好了好了,你这千里马就帮帮伯乐的忙,在学校里带头,把鸣放有声有色地搞起来。上面催得太紧了,如果没人鸣放,我这个当书记的脱不了手。”我还是坚持不提意见,刘佑东生气了:“你这人不够义气!书呆子,随便弄两句也成嘛。”我说:“不成。”他说:“啥子不成?你就说你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有意见,与党组织有鸿沟。”我说:“没意见,没鸿沟。”刘佑东气得跳脚,连叫:“好个油盐不进的张紫葛!”
    那会儿,广播里天天播“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还有“宣传会议上的讲话”。作为任务,每个教授都要学习,要表态。西政的院刊转眼变成鸣放快报,我的“典型言论”登了上去,没意见改成“很有意见”,没鸿沟改成“很有鸿沟”。我大吃一惊,马上找刘佑东质问:“咋全搞反了?”书记大人答:“我叫人改的,路人皆知你我走得近,你不带头,难道你要我披挂上阵吗?”
    稍后,储安平的“党天下”出来了,姓刘的意识到这不是闹着玩的。出于好意,他又找到我,叮嘱:“张紫葛,该转向了,再这样鸣放下去要出大乱子。”我说:“我根本没鸣放。”他说:“屎都胀拢肛门了,你不拉也得拉。趁早表个态,与右派划清界限吧。”
    为了自保,我写了一篇《坚决反对储安平先生的荒谬言论》,上了57年6月28日的《人民日报》,标题改成《白发三千丈的手法是不行的》。可已经悔之晚矣!在同一天,校园内出现了《口密腹剑的右派张紫葛》的大字报。我气炸了,冲入党委办公室大吼:“我咋个划右了?!”刘佑东笑着说:“你不右,难道我右?”我说:“你把我当猴子耍啊?”刘佑东连叫:“紫葛歇火。”又拉开门,探头确认无人偷听,才压低声音说:“鸣放有任务,右派也有指标。昨天我上市委开会,任白戈(时任重庆市委书记——老威注)要我汇报,我刚说西政的鸣放同其他院校比,属小儿科,没人够右派资格,老任就火了。截断话头,冲我扫机关枪,并摊牌说,这百分之十的右,别人没资格,只有拿你这书记去顶。我他妈差点回不来,你说险不险?”我不吃这套,因为这和我没关系。刘佑东叹气说:“两个蚱蜢已栓在一起了,还没关系?我亲自动员你鸣放,把你的言论引蛇出洞,见了报;不大义灭亲划你右,有人就会借你扳倒我。”
    木已成舟,我捶胸顿足也没用。刘佑东说:“你非右不可,除非你给毛主席写信。”我犟道:“写就写。”刘佑东哭笑不得:“算了吧,张紫葛。看开些,过了这运动风头,右派还能摘帽嘛。我倒了,谁来给你摘帽?”
    老 威:这人太无耻了。
    张紫葛:也不能这么说,他不这样,官就当不下去。
    老 威:你真善解人意啊。
    张紫葛:我被专案小组整瞎后,人们议论纷纷,刘佑东就在大会上避谣,并扬言要追查传谣之人。可有一次,我又挨打,被一位小姑娘发现,立即报告给刘佑东。他急匆匆地赶到,爬上天窗,望见我倒吊在房梁上,气坏了。居然大吼一声,一脚踢开门喊:“他妈的,把张紫葛放下来!”专案组长吓坏了,刘却像袍哥大爷,右脚踏在椅子上,拳头擂着桌子说:“你他妈凭啥打张紫葛?他在中央挂了号,你闹出人命,我向上面怎么交代?还以为我把他转移到香港去了。”
组长连赔不是,刘佑东冷笑说:“你的底细我还不清楚?我当过公安局长,把你送上法院还不易如反掌?”
    组长顿时面无人色,扑通跪倒磕头,让刘救救他。可风水轮流转,刘却没想到在文革中,组长摇身一变,成了造反派,带人把四处躲藏的走资派刘佑东抓回校,关进了黑屋子。“狗日的可没少打我。”刘咬牙切齿,“往死里整。”
    老 威:“你咋晓得刘挨整?”
    张紫葛:刘自己讲的。1983年的某一天,我们在成都民院门外的一条街上狭路相逢,刘佑东一把扯住我,激动得发抖,“张紫葛!”他大叫,“我可差点见不着你了。”
    我故意说:“我这条命还是您给的嘛。”
    刘佑东一脸疑惑地盯住我反问:“你的命?我给的?是么?”接着又滔滔不绝地控诉文革,还牵我的手,去验证藏在衣裳底下的伤疤。我忍不住,就打断他,旧事重提。不料他还是一脸疑惑。
    老 威:他毁了你,还装糊涂。
    张紫葛:不太像。因为他听完我的遭遇,连声感叹,并且挺关心地问:“你真划了右派?还劳改了十几年?我怎么一点不知情呢?”
    老 威:这戏演得太好了。
    张紫葛:我一下子被噎住了,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脑子出了差错。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呀,谁要较真,就一天也活不下去。
    我右眼被打瞎的当晚,觉得平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不仅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痛不欲生。勾践能尝粪便,韩信能钻胯,图的是将来的雪耻;可我身心俱废,为了保命,还得把承认自己反党的检讨双手奉上,自我定罪,永无翻身之日……
    我绝望了一整夜,次日早起,匆匆赶到校党委办公室,当众推翻了昨天的“反党检讨”,指出那是在逼迫下胡乱写的。不料一下子炸了锅。几个钟头后,专案组的一个小伙子上门来,一把扯住我就开始泣不成声。我吃惊地问:“你咋个了?”还以为人家天良发现,就反过去安慰说:“过去了就算了,我不会计较的。”不料小伙子突然哇哇大哭:“咋能不计较呢,老张?我刚递了《火线入党申请书》,向组织上保证要把你‘帮助’成右派的,可一泡屎的功夫不到,你就出尔反尔。这一闹,我的入党计划泡汤了,人人都以为我欺骗组织。”
    他伤心得捶胸顿脚,没完没了。我实在熬不过,只得再写一份检讨,成全了他。
    老 威:您很有人道精神嘛。
    张紫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随着斗争的深入,众右派纷纷落马,至1957年底,运动已近尾声。1958年元旦,康生代表党中央临校视察,我的问题立马升级。除了享受极右的轮流执班看管,还有一个叫蒋仁峰的专职管我。
    蒋与我住门对门,是个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的老地下党员。有一天,他隔老远就大叫:“张紫葛过来!我要教育你!”我立即应声而至。蒋四顾无人,就在他家门口悄悄说:“晓得不?康生来校,让将右派名单拿出来,逐一审核,并且点着你的名字命令:‘这个家伙必须逮捕。’——看这个架势,你通了天,两三年回来不了。”
    我懵懵懂懂地瞪着他,蒋又说:“你回去与你母亲话个别吧。”
    我说不行。因为一层叠一层的通栏大字报封门,谁也不敢从此进出,否则损坏了革命大字报就罪加一等。后门也钉死了,我只能在群众的监视下,每天由指定的窗口翻越。一顶象征活坟墓的招魂幡醒目地竖在一旁。
    老 威:什么时候了还守规矩?
    张紫葛:蒋仁峰也这么说。并且让我从他家的屋后,猫腰穿过灌木丛。“明早7点钟,你悄悄去,天黑前回来。”他叮嘱说,“看母亲是人之常情,你怕什么?你要有决心活着回来,回到西政来!极左也不是党的政策——我以一个八一老兵的身份告诉你——这不是党的政策!”
    我依计而行。大冬天,路灯没熄就赶车抵北陪探母。当时,我妈正在蜂窝煤炉上烤馒头给娃娃吃,一听敲门,不禁哆嗦;再一开门,魂都飞了——手里的馒头卜卜落地,因为右派逃跑,全家都得遭殃。
    我妈没文化,但经历的事情多,还算镇定得快。一会儿,又有人敲门,我急忙钻床底,却是在西师当助教的弟弟回来了。
    我把一些信笺和照片亲手交给母亲,却不忍心就此诀别。无奈之下,就点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开玩笑说:“妈,留一个遗像给您吧。”母亲闻言色变,生气地瞪我说:“娃儿,硬扎一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接着又轻柔地拍拍我:“来,让妈给你洗个头。”
    刹那间,我重返童年。因为自出娘肚,刮胎毛,到小学毕业前,都是母亲替我洗头。我曾经产生过逆反心理,闪着不让洗,她就追赶说:“啥时候找门媳妇,就用不着老妈动手了。”
    老 威:当时您还没结婚?
    张紫葛:哪里话,娃娃都四个了,在西师附小念书。前妻在高滩岩教小学,她还不晓得自己的教授丈夫问题有多严重,所以没来得及赶回。我妈替我一把一把洗完头,她叹气说:“娃娃,你的头发掉了不少。”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十多年后,母亲去世了,其时我正在劳改,不可能送终。
    我掐着时间,一步三回头地离家。因怕人认出,就偷偷摸摸地沿西师河边埋头赶路,刚拢蔡锷路下面的拐弯处,有只手突然拍我的肩,一惊回头,原来是吴宓——这一情景,我在《泪雨心香祭吴宓》里写过——他笑道:“我一早就望见你过去,料想你还会原路折回。”
    来不及客套,他就问我的近况,我实言相告。他叹道:“毛公(指毛泽东——老威注)有负于天下书生啊!君不见明太祖时,不仅不能提相反的意见,连歌功颂德者也被怀疑其动机不纯。古今君王如出一辙,一网凭空撒下,不管鱼虾、黄鳝还是泥鳅,只要正好在网中的,都逃不脱。”
    吴宓如此叮嘱我:“要学太史公,莫做三闾大夫。”许多年后,这话犹声声在耳,令我一再忍辱偷生,既不投江,也不服毒。
    老 威:象古代即将发配的士子,拜别高堂,就踏实上路了。
    张紫葛:有点这种滋味。因为我25岁当中国文学教授,做过宋美龄的秘书,还主编过《新疆时报》,新旧朝代都曾吃香。在反右之前,由于精通俄文,能翻译苏联教材,经常陪同苏联专家视察,所以身价很高。“屁股冒烟”,意思是坐小轿车的级别。转眼之间跌下尘埃,真不知“今夕是何年”?
    老 威:此种遭遇也算个案吧。
    张紫葛:运动如演戏,人人都是角色,所以我身上的戏剧性不算啥。西政有个地下党出身的老革命,叫孙某某,曾进军北平,做过全国首届政法委的法律起草组长。尔后因故连降三级,从最高政法委栽到省高级法院,然后再栽到西政任教务长。可就这么一个从政坛直线下降的书呆子,仍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本校内礼堂作报告。讲着讲着,他便脱离了稿子,由着性情乱说:“反右运动的关键,就是分清龙蛇。你是龙,就借机升天;你是蛇,不识时务,就只有钻草……”
    孙某某云里雾里讲得兴奋,从台上下来还左右打招呼,却不料礼堂外早有新出的大字报等着他——《把在党内潜伏很深的右派分子孙某某揪出来》。他傻眼了,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敌我矛盾?
    老 威:这人还有点真性子。
    张紫葛:所以要改造,并且把你一次次地改造,直到成为身经百战的革命骗子。我等不堪在日常环境里改造,就得改地方。1958年的1月19日,我被逮捕了。一场运动下来,被抓走的极多,而我却是西政第一个逮捕的教授。公安人员将我从家中押解出门,满路满操场都是人,而我满脑子想的是前一段登在《人民日报》上的党的承诺:“对右派不关不杀……”
    经过教学楼,我把铐子举着走,将我“栽培”成敌人的刘书记正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我当时血气方刚,想以举铐子的动作促使他良心发现。
    老 威:您我还算是先后牢友呢。
    张紫葛:哦?
    老 威:1990年至1992年,我因反革命罪在石板坡羁押。
    张紫葛:就是石板坡北里的重庆市看守所?
    老 威:对,一条溢满污水的臭巷子抵拢,大门就到了。
    张紫葛:这么多年还没变化?
    老 威:鬼晓得。也许设施更完备,墙更厚了吧。
    张紫葛:过去分东庄、西庄和老庄,我押在东庄,这在国民党时期就是监狱,关押共产党政治犯。重庆有好几处这样的地方,从前关共产党,朝代一变,要么被当作革命传统教育的场地,向广大群众开放,例如白公馆、渣滓洞、烈士墓;要么继续作专政工具。50年代,蹲过国共两党班房的人多如牛毛,我还以为自己是漏网之鱼呢。
    进门就一块敞地,公安人员把我掇进去,向里面的干部打个招呼就算交割了。因为一场运动下来,反动派太多,他们还得抢时间去抓其他的。
    老 威:到底关押了多少?
    张紫葛:两个楼都封闭着,不晓得。但我挤在犯群中候了三个多钟头,还不断有人被塞进来。洋铐越来越紧,最后钢齿都嵌入肉里了,我忍不住,就挤到桌边,把铐子举给一个女干部看。不料她说:“你享福惯了,还是自己担戴一点吧。等到你真进去了,恐怕又会觉得在这儿倒立着也比在里面强。”
    我正不解其意,就轮到提舍房讯了。一男一女坐在桌后,男干部问:“在哪儿工作?”我回答:“西政。”不料对方骂道:“混蛋!你凭啥在西政工作?”我愣了,正要再次作答,对方却敲着桌子一字一顿说:“你只能说潜伏在西政,窃取了教授之职。还有你的帽子,不能这么正戴。取下来,对,就这么翻过来,里子朝外戴。既然是反革命,就要让群众一眼能识别清楚。”
    简单的登记完毕,开始搜身。当众脱光衣裤,象帽子一样翻过来,一寸一寸捏每一段缝。口鼻耳﹑腋窝﹑肚脐掏检了,还把卵蛋仔细掐了数遍,最后命令“把勾子拱起”。无奈,我只好作狗爬,屁股朝天。那干部果然把两瓣肉掰开,用一根竹签捅了,再顺着股沟一路划下去。我当时臊得无地自容,因为此前的57年4月,我还充当俄文翻译,陪苏联专家以及任白戈书记前来视察过,当时由所长﹑处长等一干官员接待,狗日的一路点头哈腰,恭敬得比奴才还奴才。今昔对照,真是恍若隔世啊。
    搜身毕,方闻一声断喝:“滚进去!”于是我反穿衣裤袜帽,举双手入第一道门坎。喊报告,声音因颤抖而太小,屁股被踢一脚;接着上楼梯,又挨一脚。我象被马蜂蛰了一下,在第三脚没降临前大叫:“报告!”结果还是被踢趴在地上。后来才晓得,给我下马威的是清洁班的红头犯,他们全来自公、检、法系统,被“运动”成罪人后,就送这儿洗心革面了。
    专政系统的人被专了政仍然高尔一等,除了可以在监区活动的清洁班,号里的组长也由他们担任。组长下辖“清洁”和“学习”,算上层,替政府管理着几十个坏蛋。
我是独眼,加之监舍只有一个天窗,光线微弱,空气也不流通,所以我进房后就懵懵懂懂地靠着墙,适应了半天,周围的事物才慢慢从浑沌中凸现——一溜通铺抵拢拐弯,铺下是泥地,很潮湿。组长从犯群中鲨鱼一般浮出,命令道:“1143,你过来。”
    我应声坐在湿地上,组长则坐在垫包上向我一一交待监规。我发觉当所有人都翻穿衣裤的时候,黄鳝泥鳅的确一个样了。
    老 威:您没过手续么?
    张紫葛:啥子手续?
    老 威:就是挨打,或者花样翻新的肉刑。
    张紫葛:那是后来的事,当时已人满为患了。我的号码是1143,没过三天我就听见有二零几几的号,这说明平常关几百犯人的看守所,已塞了2000多人,快爆了。接连两顿饭我都没吃,心事重,不觉饿。晚上吹哨点名,再吹哨睡觉,每人只有一尺宽,直挺挺地倒下去,手紧抱在胸前,否则手肘一放下,就侵占了别人的领地。我新进来,脚就蹬着大马桶躺着,尿胀了,先喊报告,得到口头批准,才一点一点起身坐便。
   
    老 威:撒尿还坐便?
    张紫葛:必须象女同志一样坐便,还得手把生殖器往下按,让尿贴着桶壁淌下去,出了任何一点响,都叫违规。我抵桶而眠,方便容易;而远外过来,就如探雷似的,每一步,都得往人肉缝里下脚。我感到梦里梦外均被屎尿给淹了。可夜半时分,却有一串尿滴溅到我脸上。惊醒之际,我不禁埋怨违规发梦癫的站尿者:“你咋搞的嘛。”不料组长闻声发话,反指我违规,叫站起来,没有口令不准躺下。我不服,双方一顶撞,清洁班就发现了,问明情由,批评了组长两句,又对我说:“1143,这是监狱,放下你的教授架子吧。”
    第二天,组长乘放风,主动凑过来,叫我“张教授”,在那种环境下,真吓了我一大跳。他又自我介绍,叫刘某某,曾是西师外语系的学生。我不敢接受他的亲近,他却鼓励我说:“多锻炼身体吧,人才放在哪儿都是人才,运动一过,教授照样吃香的。”
    老 威:还是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
    张紫葛:清一色的右派。
    老 威:是啊,总比刑事犯成堆的地方好。
    张紫葛:惭愧。不过在那种环境下,我对刘某某还是存有戒心,他身上的恶习不比刑事犯少。比如放风上茅坑,他回回占先,然后才轮到其他人。有时他蹲坑时间长,后面的就遭殃了,收风哨子一响,连屁股也来不及擦,他却守在那儿配合政府催人。
    老 威:够缺德的。
    张紫葛:其实人挺复杂。刘某某后来判得很重。送劳改不久,他想不通,就给周恩来总理写信,企图鸣冤出头。岂料信尚未寄,就被“截获”,成为反改造的典型。开会﹑批斗﹑关小间,几经折腾,就奄奄一息了。几年后,我碰巧又与他同处一室,那是在某某农场,他戴着脚镣手铐,骨瘦如材。看在他从前尊重我的份上,我挺照顾他。有一个黄昏,他说他不行了,看那鬼一般模样,我不禁叹息说:“撑一下吧,喝两口米汤回回阳吧。”他摇头,几天没吃饭了还摇头。我凑拢他耳边劝说:“想开些。”他却说:“我想看一眼天。”我把他抱起来,朝上举,他的手臂都抬不动了,脑袋却伸向天窗,直到脸贴在铁栅上。他轻轻地哼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我在下面叫唤:“刘某某,看够没有?”他却不理,继续念叨着一段独白:“在天的这一边,是毛主席、共产党;在天的那一边,是爸爸、妈妈和故乡。妈爸呀,毛主席呀,我没有对不起你呀!”说完身子一软,就咽气了。
    这是平生第一回有人死在我怀里。
    老 威:说不定这刘某某是个诗人。
   
    张紫葛:我不清楚刘某某所犯何罪,但那年头死个右派反革命,根本不值得感慨。
    老 威:您在看守所羁押了多久?
    张紫葛:10个多月。
    老 威:不算太长。
    张紫葛:外头搞大跃进生产,里头搞大跃进审判。逮捕的人太多,十多平米的监舍,挤三十七、八人,到后来,挤五十多人,天气一热,人肉味薰得人晕乎乎的。晚上睡觉也由勉强平躺改为侧卧,每个人都如扁担,直挺挺、硬梆梆,连起夜回来都嵌不进去。在这种敌人激增的严峻形势下,大跃进精神是必要的,落实在政法工作上,就是草草审判,连姓名、年龄都从略不问,直接让你坦白罪恶,然后指出你的三种出路:枪毙、判刑、释放。任由选择,挽救的大门是敞开的。
    在强大的宣传攻势下,每个落网者都土崩瓦解,自我坦白,并检举他人。有个湖南籍的小伙子,挖空心思,检举材料仍不上档次,竟狗急跳墙地指着某人说:“昨天放风时,我看见你对着墙外发呆,明明就是有逃跑思想!”而对方反唇相讥道:“你狗日的昨天不仅发呆,还直愣愣地盯住哨兵,盯住冲锋枪不放,足足有五分钟,可见想劫狱!”
    老 威:真他妈乱套了。
    张紫葛:太正常了,因为都不愿死在牢里,连累子孙后代。
    老 威:此话怎讲?
    张紫葛:如果你被枪毙了,或不明不白死在里面了,你的子子孙孙就将成为“血仇子女”——即与共产党结下血仇,世世代代打入另册,不得翻身。所以,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这么想——再大的个人侮辱都忍了,但“血仇子女”却万万当不得。
    老 威:绝大多数犯人都没犯死罪吧?
    张紫葛:没犯死罪并不意味着你能活着出来。1958年大丰收,本来人人都能吃饱,但人人却去砍树、炼钢、搞运动,结果粮食没人收割,烂在地里,城头的商品粮供应也紧张起来。我先是在石板坡接受预审,4月份,又转到凤凰台的第二看守所。每天都是半饥状态,因为政府有话,如果让罪犯吃饱,就不肯交待问题了。凤凰台是一日两餐,麦麸加茄子。麦麸磨得太粗,有人饿急了,舍命胀,结果就拉不出屎来。要用手,用筷子,一点点往外掏。我比较理智,麦麸吃得少,可人却变得浮肿。盛夏天气,几十人的监舍只有一个天窗,空气和水都成了大问题,呼吸急促,挥汗如雨,每人每天只发一杯水,在可怕的窒息中,我们都渴望早日去劳改。
    我总共经历了三次预审,第一次,我的罪名是“攻击共产党的领导不内行”;第二次,升格为“公然诬蔑”;第三次,就成了“阴谋推翻党了”。我想也不想,就一口承认,因为你稍一“抵赖”,审判员就起身要走,向外使个眼色……
    老 威:啥子意思?
    张紫葛:马上“挺起”呗。
    老 威:不懂。
    张紫葛:一种大跃进时期的肉刑。让你跪下,腰板挺直,四个人踩腿扯手,两个人用膝盖抵背,向后使劲掰肩。如此有节奏地“挺”几下,你就熬不住了。我亲眼看见被挺死过去的人,隔几个钟头,才醒转。原来这浑球被人检举:“人家喊毛主席万岁,他却叫红烧肉万岁。”还不认帐,结果一“挺起”,就喊爹叫娘地认帐了。
    老 威:您还笑得出来?
    张紫葛:我心里没笑,嘴巴却老嘻着,这是中国式的一种习惯吧。总之,肉刑较普遍,揪乳头,掏下身,还有,我不一一列举了。所以,最后就不用审了,我干脆要纸笔,照政府要求一一呈供。按法律格式,他们加上头和尾,就成了我自己的“起诉”和“判决”。
    老 威:您真是破罐破摔了。
    张紫葛:有个叫雷雨金的审判员,曾暗示我翻案。他先是打瞌睡,而后捏着我的供词说:“你真是个混蛋,敢欺骗政府!知道么,对自己的罪,过分夸大和隐瞒都是态度不老实!本来可抓可不抓,但为了教育大家抓了你,而你……”后面的话我记不清了,我听出他想救我,可当时,我实在不愿在看守所多呆一天。
    终于庭审了。那天早晨,法警提我出牢房,空气突然变得意外新鲜,脑袋受不了,闷胀起来。一会儿,又提出一人,我定睛一看,竟是我在新疆大学任教时的学生汪志辉,现为四川外语学院的教授。师生两人铐一块,上囚车来到市中院的空坝前。我先解铐受审,审判长是中级法院著名的老虎判官。按程序,检察官念《起诉书》,把“肄业”念成了“肆业”,我出声纠正错别字,书记员反驳道:“就是肆业,啃了?真是反动气焰嚣张。”于是我此后除了回答是和不是,一律不说话。十几分钟后,过场走完了。
    我回到空坝前,换汪志辉受审。不料更“大跃进”,十分钟不到就结束。我悄悄问他咋回事?学生回答:《起诉书》念完后,法官问——属实吗?我说——一派胡言。法官说——你有辩护的权利。我说——说了也当放屁。法官说——根据你在庭上的种种表现,可见《起诉书》上全部属实。我说——你们好话说尽,丑事做完。
    延期几天,我和二三十人一道,候在一间小屋外等待宣判。本来我排在头里,里面却一直不叫我的名字。直到最后,我才喊:“罪犯张紫葛前来受审。”里面仍然无动静。我只好再报告,方听见低低的应答:“进来吧。”
    法警出去了,就剩审判员一人,我一认,原来是我在西政的学生。她注视我一分多钟,表情凄凉地问:“怎么样?生活还行吧?”我嗫嚅道:“都过来了,还活着呢。”她起身绕过桌子,握住我的手说:“坚强些,相信以后您还会为人民做贡献的。”我暗吃一惊,这种举动可大大违规呀!
    屋里暗,我感觉她呼吸急促。我想起她在西政反右斗争会上,态度激昂。她曾发言说:“张紫葛假正经,真反动。”而此情此景,恐怕师生都感慨万千吧。
    按程序,本该由她宣读《判决书》,但她起个头,却读不下去。她将两页纸直接递过来说:“听清了,判15年,有5天的上诉期。”我会意地高声回答:“报告审判长,我不上诉,判得太好了。”
    这是1958年的11月,天刚转凉。几天后,我就如愿以偿地投入劳改。
    老 威:上诉期不是15天吗?
    张紫葛:大跃进,各行各业的时间都依法缩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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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08:25:39 | 显示全部楼层
补遗——
    在初入重庆市看守所之际,张紫葛先生曾亲眼目睹其监舍组长刘某某“吃桶”,令人叹为观止。特补遗如下,也许对治疗种族健忘症有些微功效。他的叙述如下:
    1958年1月19日黄昏,众犯于寒风透骨中列队开晚饭,由于我刚入监,心事重,暂无食欲,就在一偶旁观。所谓晚饭实为牛皮菜和包谷粉搅在一块的猪食,稀稀的一黄桶提出来,云蒸雾绕,我嗅一口就恶心欲呕,而众犯却直咽口水。桶中猪食晾在院中约1小时,才吹哨分享,一人一铜勺,施粥者边舀边抖,此时热粥也冷冻成冰砣矣。
    大伙不及用筷,三两下便倒入口中,又滋滋卷舌舔净碗底,活生生一幅地狱图。眼看桶中已罄,我正准备转身回监,不料众犯仍无去意,均灼灼然死盯那饭桶。施粥红毛犯发问:“今天该那个吃桶?”组长刘某某应声而出:“该我吃桶!”
我愕然人非野兽,岂能将饭桶嚼烂吃掉?却见刘某某亮出右掌,把住桶沿,缓缓旋转,而后将收罗之余沥丝丝纳入嘴巴。掌过一遍,食指再过数遍,把个饭桶搜刮得虎虎生风,比精心擦洗过还要亮净。
    众犯啧啧叹息,我也以为见识了“吃桶”之风采。可说时迟那时快,刘某某竟突然翻桶,底朝天稳罩在自己头上,杂技艺人一般边旋边舔,达三分钟。待充分展示了中国犯人的舌头卷食神功,方揭桶亮相,神定气闲,大有苞丁解牛,踌躇满志的气象。
    正要列队回舍,有眼尖者却指出,桶耳内侧还沾有一点粥浆,这也是粮食,不能浪费。我不平道:“你这是骨头里挑刺,侮辱人格。”刘某某却二话不说,勾指直掏桶耳,还厉声教训我道:“毛主席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多吃一点粮食,生命就多一分保障,要活,使劲往下活呀。”
    可几年后,刘某某却死于精神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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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08:2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盲人作家张紫葛(下篇)

廖亦武

 

采访缘起:至2004年1月6日下午,对张紫葛先生的马拉松访问已进行了一半。阳光透过大学校园的林荫道,星星点点地飘洒着,我和上个世纪70年出生的诗人蒋骥一道,行色匆匆地赶路;而在另一端,张先生从午睡中刚刚醒来。

   我们入楼上二层,按响了张宅的门铃。开门的是70多岁的石琼生老人,他自称是“学生”,经常在此照顾老师的起居——这大约是我见到的最老的一对师生了。

   室内一派昏暗,拉亮日光灯,张先生一身蓝布中山服,正襟危坐于迎门的旧沙发。“廖先生?”他微笑道,随即我们紧紧握了手。

   我介绍蒋骥,并提出给他照个像。张先生的胸脯触电一般挺直了,还摘下圆顶鸭舌帽。“状态不好,就不拍了吧?”他说。“拍也可以,不过不能发表出去。”

   “为什么?”我表示疑惑。

   “我的书上有正在创作的工作照,挺精神。”他说。“而现在的这身行头,像个倒霉的劳改犯。”

   蒋骥识趣地收起像机,张先生才放松了。稍后说到激动处,还把帽子朝后直掀,露出宽阔的秃脑门子,身子也如充足了气,不倒翁一般左右摆晃起来。

   我和蒋骥不由自主地交换眼色,感到很可惜。



   张紫葛:四川省第二监狱在重庆南岸的弹子石,对外的招牌是某某某某信箱。中国所有的保密单位都以信箱为代号,其实类似掩耳盗铃,因为附近的老百姓都晓得那是啥地方,出产的是什么。

   老 威:我也在二监呆过,知道里面的工种分翻砂、铸造、金工、钳工等。

   张紫葛:造驱动﹑变压等各类大型电器,低成本高效率,很赚钱。当时还有女子队,做服装。

   老 威:里面有几个大队,多少犯人?

   张紫葛:大概有6个大队,每个大队辖4个中队,我估计内圈至少关了5000余人。因为我是教授,文化最高,被狱长封为大组长,管日常事务。同看守所比,算飞黄腾达了。全体犯人就一个大厨房,灶台之大,可以并排走两个人。一把锅铲长约四、五公尺,锅盖用绳子往房梁上吊……开饭时,一条木杠抬大半人高的粗桶,热气腾腾,桶跟前排一个中队,一长溜,起码有一两百人。

   老 威:很壮观吧。

   张紫葛:四个粗桶都抬出伙房,然后由小组到大组,层层上报到我这儿;而我又转身立正向管理干事报告:应到多少,病号多少,缺席多少,实到多少,请政府指示。于是上峰下令“开饭”,我这个高级传声筒又一个转身立正:“全体听口令!预备!开饭!”

   四条长龙依令向前蠕动,无论食物干稀,每人一勺。稍后,上千张嘴在同一时刻吧哒吧哒作响,我举目望去,觉得在大学里也没如此威风过。有一次,大队长巡视盛宴,竟对垂手作陪的我感慨:“张紫葛,你他妈这个反革命教授,统领过这种饭桶部队吗?恐怕美帝国主义看了这排场,也会发抖的。”

   老 威:这家伙挺幽默。

   张紫葛:工农干部,没啥文化,却喜欢开玩笑。还有一次,他弓下腰去摸一个犯人的胸脯:“哦哟,多么资产阶级!还装假乳房!”没料到该犯反应贼快,竟投其所好地起立道:“报告政府,这儿是真的!”“是么?”大队长笑着又捏了一把,“狗日资产阶级吃得太好了,妈个屄”

   老 威:当众耍流氓么。

   张紫葛:大伙都笑得肚子疼,羡慕死了,那气氛如军民联欢。只有我们的管教干事马着脸,他是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我私下取了个绰号,叫“普西金”。当时象普西金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同大老粗有矛盾,我夹在中间,与大队长的关系也不那么融洽。有一回,两名死缓犯人借加夜班之机逃跑,与他们同一监舍的人均受株连,统统上手铐脚镣,打入小间。我是当晚总值星,几乎难逃劫数了,幸好我事先向大队长递了“死缓犯不宜加班”的书面报告。

   两逃犯不久就被抓了回来,枪毙了。大队长借着这杀气腾腾的氛围,召集犯人大会:“你们晓不晓得外面的形势有多严峻?饿死了成千上万!连树皮、草根都弄来吃,或许还吃不着!而你们这些阶级敌人,都有基本口粮,至少有玉米芯子和土伏苓填肚皮。狗日的,身在福中不知福,还逃跑,拿我们党优待俘虏的政策不当回事!”

   接着,他挨着点犯人组长的名字,命令发言。狱中发言自有先大道理、后小道理的流行套路,于是组长甲开腔道:“马克思列宁主义教育我们……”

   岂料话音未落,大队长却喝断:“马克思列宁教育你什么啦?不要脸的东西。来人,给我上脚镣!”

   那倒霉蛋杀猪般叫屈,但70多斤的八卦重镣依旧叮当奉上。

   组长乙在闻风胆寒中继续:“毛泽东思想教育我们……”

   大队长照样拦截:“毛泽东思想教育你什么啦?给脸不要脸,来人,上脚镣!”

   没一会儿,就有七八个组长被大铁镣钉住,直挺挺地趴地上。会场鸦雀无声,连一只苍蝇的嗡嗡也清晰得令人毛发直竖。

   我浑身被冷汗湿透。终于,大队长喊道:“张紫葛!”

   我立正答到。大队长又盯了我几秒钟:“轮到你这个大组长了。”

   我再一次立正答是,连声音也哆嗦了。可普西金却瞅瞅手表,出面解围:“时间不早了,张紫葛,你明天再继续发言吧。”紧接着又宣布:“散会。”

   大队长的脸色气变了,却不好当众发作。

   老 威:一个普通干警敢为了你驳上司的面子?

   张紫葛:我初入监狱时,狱长亲自召见我,认为我“在大风大浪中没站稳立场,但经过改造还有前途”。加之多数干事对我优待,所以大队长也不能太过分。

   老 威:混得不错。

   张紫葛:人在屋檐下,岂敢不低头?比如某个夏天,某个女干部坐在过道上纳凉,见我过路,就故意一摆腿,把拖鞋甩到大太阳底下。我就得闻风而动,窜过去捡起鞋,满面笑容地替她穿上。如果她再甩,我就再捡回来替她穿。

   老 威:您曾经是为人师表的教授,咋沦落如此?

   张紫葛:她也这样问,并且叹息:“张紫葛,你真的变了。”我心里说:“是变了,犯人就得逮住任何一个讨好政府的机会。她却叫我跟着进值班室,边吹风扇边问我还认识她不?我想了半天,又经反复提醒,才记起在几年前一次有苏联专家参加的舞会上,曾有个姑娘邀我跳了一曲舞,她说:”你那时多傲气多浪漫。“

   往事如烟,如今角色掉换,该让我受宠若惊了。接着,她又逼我汇报当时的想法,为啥对她爱理不理的?我无言以对。她就优待俘虏,奖给我4个白面馒头和一床凉席。我已经大半年没吃白面馒头了,真是山珍海味啊。

   后来,这事被大队长晓得了,就训斥我:“你这张好吃的屄嘴!”还要我交待凉席的来路。我没法子,带他去找她。她与他当我面吵起来。她说:“凉席不是我的,是张紫葛老婆探监送的,你想咋样?”他说:“张已交待,你违纪了。”她顿时火了:“我违纪?我又没把女犯弄出去睡觉!”

   大队长下不了台,一跺脚转身就走。

   老 威:她内心对你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吧?

   张紫葛:应该不是男女之情,因为我灰头土脸,又瞎了一只眼睛,而教授的风光已一去不复返。逢年过节,她总是命令我担任乐队指挥,去为舞会伴奏。一张顶天立地的幕布把乐队和舞池隔开,我站在中间,半边脸欣赏干部和家属们翩翩起舞;半边脸瞅着穿囚服的众乐手,指挥这些苦着脸的家伙尽可能把舞曲奏得热情似火。首席小提琴是个极右派,曾红遍大江南北,此时却像拉肚子一般,蹲在地上拉琴。曲名叫《共青团员之歌》,五十年代非常流行,大家伙一唱,就如共产主义马上在自己手中实现了。

   在彩灯的辉映下,舞池里人越聚越多,下饺子一般,在沸腾中陶醉。有领导还赞叹舞曲太棒了,太鼓舞士气了。却没料到制造气氛的却是一帮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的牛鬼蛇神,并且泪流满面。因为他们从前都是革命青年,曾经反抗国民党的专制,还唱着歌,奏着乐去街头迎接解放,共产党、毛主席比爹妈还亲啊——我记得奏最后一支曲子,“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时,我都泣不成声了。

   老 威:我可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张紫葛:时过境迁嘛。

   老 威:你在牢里可一点没闲着。

   张紫葛:改造嘛,就是折磨肉体,净化灵魂。不过总的来说,二监的管理还比较人道,算我的一段幸福时光。听说1959年庐山会议后,狱长因优待犯人,上了右倾的贼船,被撤职了。干部大调整,监内重犯,一部分发配到新疆,一部分送深山里烧硫磺,还有一部分,包括我,去了本地的华莹山。

   那是1960年8月,监狱里先把死缓和无期犯人钉上大脚镣,押上密封车带走。而大队人马被武装押解着出了内圈,在一小门口排队。大门外的卡车倒过来,直抵小门,众犯被点着名,两人一铐,依次上货箱,如待宰的猪进了铁丝圈钉的笼子。

   几千人的“活动监狱”按部就班地出发了。一天一夜,每个犯人的干粮只有两个冷馒头。从重庆南岸到北碚,只几十里的路程,却从清晨走到午夜。这是秘密转监,不能过大桥,众犯一下车,即被赶入两个篮球场子大的北碚公共体育场,几千人肉贴肉地立正报数,监狱政委登高宣布宿营纪律XX条,违者格杀勿论。

   体育场的四周,巨大的探照灯交叉扫荡着,机关枪和哨兵更是时刻警戒。“卧倒”的口令一出,人们象被龙卷风刮过,呼啦啦地倾伏。山呼海啸中,身体压身体,宛如麦地的秋收,一排麦穗枕着另一排麦杆。大小便者,必须要在水桶粗的光柱中举手报告,经应允,方得起身,由几支冲锋枪指着,直线插入中间的小道,再由小道穿过持枪警察排成的走廊,抵达临时茅坑。沿途埋头快走,不准东张西望。

   捱过五更,我才在饥肠漉漉中迷糊了一会儿。天不见亮,众犯依命列队,搭渡船过嘉陵江,再上囚车,抵三河坝。这时才每人发一个混合面馍馍,算开拔以来的第二顿饭。接着走毛坯公路,又窄又滑,汽车开不了,就换马拉大车。马不够,大队长就以押运为名,向老百姓强行征用,激起众怒,几乎与马夫打了起来。

   到了华莹山脚下已近黄昏,坡太陡了,下巴朝天也望不着顶。这儿是个极大的煤矿,好象剥开一层薄薄的山皮,里面全是煤炭。煤质又好,亮晶晶的煤油浸得遍山都是。当晚就在山下露营,接管我们的矿部政委出面训话:“龟孙子们听着,这儿不比重庆,你们不是来享福的……”听这种口吻,众犯的心算凉到底了。

   又饿又脏地蜷曲到次日晨,才吹哨集合;一人喝了一碗稀饭后,开始分队,认识新干部。这座山开了4个矿井,半山腰是3井,再往上,靠近山顶的地方是1井和4井,2井则高踞山顶。我被分配到2井。好几百体力稍好的犯人,把陡峭的山道爬了大半天,喘息方定,就跟“老犯”进洞实习了。

   比生羊皮还硬的再生布工装套身上,头戴竹蔑条编的矿帽,背电瓶,顶矿灯,这就算全副武装了。我们跟着组长在黑洞七拐八拐,偶尔在脚步之外,能感觉到洞壁渗出的水和耗子的声音。我估计已钻了1000米,总之,已在山的心脏部位了。大伙在一块洼地停下,再鱼贯笔直向上,这是一个电钻打出的矿眼,刚好一腰粗,用木柴块子一层层垒架,成两三公尺高的人梯。众犯光着脚趾一下一下抠住木柴缝,手脚交替爬上去,钻进矿眼,在里面采挖。有时用电钻,有时手采。这矿很深,连一半都没采到,但犯人没任何安全保障。

   采出的煤,用木轨和钢轨矿车运出去,一车500多斤,许多人刚开始推不动,可一旦速度快起来,就轰隆隆地呼呼生风,刹不住,就只好拼老命跟着车跑。这样很容易出事故,因为隔几分钟,又会有煤车冲过来,如果你跑不赢,后面的就直通通地抵上来。反应快的,一下子闪到旁边,擦层皮,伤条胳膊腿算走运了;反应慢的,咚地一声巨响,人就被车头车尾夹在当中,挤成肉饼了。

   一年井下要死很多人。我熬了个把月,先挖煤装煤,后推拖煤车,整日神经绷直了。这儿同重庆天壤之别,从不政治学习,极右份子们碰面,也从不提过去。我们把罪行都忘了,只一心生产。偶尔有小组会,也是总结定额完成了多少。日、月、年,重重加码,完不成,口粮要扣,人还要被批斗,犯人和干部都对你拳脚相加。每日上班达11小时以上,一下班,人就疲做一滩烂泥。

   在省二监时,因我个头大,体力甚好,能背250斤重的石头;但到了矿上,人软而易举就垮了。眼力也更坏了,我想如此下去,死了连尸骨也找不回来!

   老 威:你们的生活条件咋样?

   张紫葛:一个监舍关500到700人,后面靠墙,出门见山。一律通铺,众犯齐刷刷地躺过去,墨黑一片。因为太累,也缺水,莫提洗澡,大伙连脸和脚也不洗。煤油都浸进皮肉了,洗也白洗。在山上折腾过一段,或许你半辈子也洗不净,那种脏总是从骨头从梦里一股股渗出来。

   山上的水含硝太重,涩涩地直冲鼻腔,不敢喝,所以水和食物等给养都是用索道吊上去,很珍贵。气候也太反常,冷,风大,夏季也穿棉裤,腰间扎绳子。夜里,穿堂风透过紧闭的门窗和瓦缝、墙缝、房梁,在监舍内冲荡,发出丝丝鬼叫。大伙睡觉前都搬条状石头压被子,人再蛇一般整个盘进去,作冬眠状,以免风将被子刮跑。

   老 威:要活下去真难啊。

   张紫葛:一年到头离不开火,所以按规定,一年必须调一次班。因为那种致命的阴冷、潮湿,没有血肉之躯能扛一年以上。我在井下干了个把月,每次下班都有绝处逢生之感。幸好有一天错班,突然撞上一个犯人,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阵,问道:“老兄可是1143?”我答是,他顿时如江湖中人一般拱手唱个肥诺:“小人1958!”

   这个1958跟我有一段孽缘,先是在看守所同关一个号。有回看电影受教育,众犯每人一小凳,坐了满满一操场。由于不准中途离场解手,加之白天放风时间太紧,大伙不得痛快,就只有不约而同地劈叉着双腿,抵着跟前的屁股屙尿。结果你抵我,我戳他,一根一根地屙下来,大伙的裤裆和鞋都暗暗地湿了。而当后面抵我,我又戳前头时,那小子居然一反众态地回头笑道:“你老兄的肾气太足,不但冲了我勾子,连我的脚也泡了个好澡。”

   电影的内容早忘了,只记得1958回到号子,又一反众态,蹲下就屙。号里不准解手,大伙拉他起来,稀屎却流了一路。莫奈何,大伙就监督着他用棉裤擦干净,接着又批判他用棉裤擦屎的行径是浪费。

   头一个月,大家认为1958很窝囊,总是使唤他,而他也总是应答:“1958听吩咐。”不料大跃进审判伊始,1958突然活跃起来。向XX干事立正报告:“1958请您亲自提讯,交待罪恶!”不晓得他交待了什么,总之几个钟头后,他一回房就成了组长。号里的原组长却被弄成了狱霸。

   老 威:此人心机很深嘛。

   张紫葛:但毕竟是熟人。救命稻草嘛,得一把抓住。当时1958已从极右的政治错误降格为乱搞男女关系,只有4年刑期;加之队上的书记与他在川东地下党时期是上下级,书记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所以他成了劳改犯中的红毛,很吃香。

   1958念旧,去书记处一说情,我就不下井,在队部搞宣传了。

   自由空间也大了,连去矿部杀猪分肉这种美差也有份。放翻一头猪,先分干部肉,我掌刀,1958掌秤,轮到书记,刮刺一刀下去,20斤打不住,却只算8斤。

   其他干部也眼睁睁地占了便宜去,剩下的边角余料,才留给犯人打牙祭。

   一次,书记带1958和我下山运粮,这是视我们为心腹了。我们抵溪口,拖个架子车去粮站,照单将一袋袋的米面装车,垒成了小山,然后拉过乡场,卸进一间小屋藏好。不用问,1958一使眼色,我就明白这是个黑粮窝子。当时生活紧张,外头到处锇死人,书记却克扣犯人的粮票,倒卖黑粮。

   转眼一个俊俏的农妇进屋,直奔灶台淘米切菜。1958介绍,这是某某,又耳语:“书记大人的皮伴(姘头)。”并吩咐我生火。农妇见我老实,与我聊天,原来她是武胜县人,背着丈夫和书记勾搭成奸,以此赚些粮食,捎回家救急。

   1958外出了1小时,提了块肉回来炒,四个人饭饱菜足。书记和农妇忙着亲热,我就跟1958去洗了个热水澡。当时的洗澡比而今的出国旅游还安逸,我坐在脚盆里搓了三四遍,油泥如蜕皮一般去了几层,仍觉不过瘾。1958连连催促,还嘲笑说:“搓烂臭教授的皮,下辈子做劳动人民。”

   两人出了澡房,内有油晕,外有面貌,顿觉天高地阔,陶醉得跟神仙似的。踏着落日余辉,一路哼着改造小调回山,人啊,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动物啊。

   老 威:祝贺您走上了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张紫葛:岂料好景不长,黑粮案东窗事发。不久,书记换掉,1958也下山了。我因澡洗得太彻底,混在大群一年到头不洗脸不洗脚的黑炭里,格外扎眼。我的体味也与众不同,因为犯人们上山后,天冷,活重,缺水,常常憋不住尿,每个人裆内都弥漫着较浓的骚臭。

   由于面貌和体味,我因福得祸,被走马上任的新官留在了原地。本来按规定,病残和劳动力差的应该换下去。

   老 威: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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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08:28:25 | 显示全部楼层
张紫葛:是啊,我找到新书记,痛陈冤情:眼残,臭知识分子,不适合井下作业。书记只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这澡洗得我后悔莫及——我不仅被取消了红毛待遇,重新派井下;而且一年半下不了山。这期间,身边的犯人换了好几拨,我熬成了老犯。

   老 威:我看过您的一篇回忆文章,您的命几乎就丢在井下了。

   张紫葛:那次瓦斯爆炸,30个人,我是唯一从鬼门关逃出来的。

   老 威:难以置信。

   张紫葛:在劳改队,炊事班是老虎,狱医是老虎,而井下还有电老虎,就是专门给矿灯冲电的。关系好的就冲得足足,不好的就只充一点,让你在坑里瞎摸。那次下井的全是右派,其中有个探矿专家,他晓得矿灯重要,就仔细检查,结果电虽然充足了,灯却只有12个。专家说:“这咋行?拿人命开玩笑嘛。”

   这个专家是个书呆子,每天上下班,他都要提醒我警惕瓦斯﹑冒顶等等,搞得人心惊胆战。他还曾向矿上写了有关安全生产的报告,却遭到全队批判,打得他满地滚。“这个贪图物质享受,否定毛泽东思想是精神原子弹的狗专家!”书记这样痛斥,并且把井下时间延长到14小时——也就是今晚7点钟入洞,明早9点出来,多快好省地完成采XX吨的任务。

   刚入马门,专家又象往常一样,耗子般落在身后冲我耳语:“今天可能进得去,出不来。”我胆子一麻,就应道:“是矿灯太少?”他抠我的肩说:“走慢点,把耳朵竖起。”

   一串人勾着腰,又深入了几百米,专家喘息着说:“听见瓦斯没有?”我说没有听见。他说再把耳朵竖起。开始爬楼窑了,众犯分成几组,组内又分工,顺柴楼钻入顶上矿眼的有两三人,电采,并把垮下的原煤刨出来;而留在顶下的人除了接着刨,就是持一长铁钎戳顶上的垮碳。煤太厚了,有时一戳就刮刺垮一大片。大家刚按部就班,专家又喘气了:“瓦斯叫唤了,真叫唤了!”我屏息一听,果然有卡卡声,就停下手中铁钎。组长说:“天天有卡卡声,难道就不劳改了?”专家说:“眼下的卡卡可不是以往的卡卡。”组长说:“有啥不同?”就抬手又戳下一片垮碳。专家急叫:“戳不得呀!戳不得呀!戳多了就会引起爆炸呀!”但是大家都七上八下地干起来,不理会他。专家一会儿拖这个,一会儿拽那个,象个疯子。组长呵斥道:“这戳不得那也戳不得,完不成任务谁负责?”

   我却相信专家的话,毛骨耸然。卡卡声更大了,我相信每个人都看见窜起来的蓝火苗了。因为铁钎都不约而同地落了地。大约8点钟,我刚下意识地举钎一碰顶,瓦斯的尖叫突然震耳欲聋,与此同时,垮炭将我直冲起来,犹如连续的闷雷。柴楼象积木一般塌了,人与炭搅一块,从搂眼里直泻而下,我一屁股砸在地上,转瞬又随气浪翻起来,接着整个顶咣当盖下来。我昏劂过去。那一刹那,在极亮的光圈中,我看见了妈妈﹑老婆和几个娃儿的影子。

   醒来时我已躺在井外的煤坝上。原来瓦斯爆炸引发大面积冒顶,埋了30个人在井下,惊动矿部,组织人力抢救,刨出来的却是一具具黑尸。你想想,花大半天刨出的30具尸体一溜摆在煤坝,全都血肉模糊,没鼻子没眼,壮观么?

   埋人组出动了,从头开始抬,连席子也不裹就草草葬了。轮到我,刚好凑足30整数。不料我卜地吐口气,吓了人家一跳。有个熟人的声音说:“还活着。”另一个声音说:“活个屁,只剩张紫葛了,埋掉就完事。”熟人的声音说:“真的还活着!”另一个声音说:“是么,莫吓人。”熟人的声音说:“的确鼻孔还在动!”于是许多脚步跑拢来,七嘴八舌议论:“见鬼了!”“狗日的命太大了!”

   狱医是解放前叛逃过来的蒙古国卫生部长,有两下子,翻眼皮一检查,就叫人抬我到队部烤火。接着遇见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干部,命令“马上送医院”。

   被我党判刑的前蒙古卫生部长护送我,徒步50里地,入住矿部医院。犯人医生尽力抢救,我才从鬼门关归来。又扛过了三个多月的黑痰期。

   老 威:没得矽肺病?

   张紫葛:黑痰一口接一口,比墨汁浓,两个月后,才渐渐淡了,咳嗽也没那么撕心裂肺了。幸好从小身体底子打得结实,倒霉前的生活条件也优越。

   老 威:您是怎么渡过大饥荒的?

   张紫葛:天照应吧。我有一肚子苦水没倒出来,上帝也不忍心我做个憋死鬼。在山上,犯人每天的定量是7两米,只够熬两餐稀涝涝的粥,趁热喝下去,屙两泡尿就没劲了。三天两头死人。1958下山后,我因得罪了炊事班,被诬蔑混吃混喝,消极怠工,粮食定量就叫扣去一半。这样一个星期,我就饿趴下了,想站起来,腿肚子就抽筋。胃里没一粒米,虚脱,正躺着等死,却遇见一个同情知识分子的干部。他悄悄塞给我一个冷馒头,并且提醒说,新书记与炊事班穿一条裤子,你先忍着吧。

   可没过多久,炊事组长因偷肉案发,竟被愤怒的犯人活活打死,其他同伙也被整成残疾。我的处境又拨云见日了。

   跟着经历了死里逃生。住院后,因会一点医术,就被留下来当中医。有一次,我跟一位姓冯的右派中医上山挖药,爬到中途,撞上埋死人,我们急忙躲在一丛茅草后偷看。只见七、八个人轮流用铁锹在山壁间掘孔,一会儿,孔渐渐扩大成洞,洞又扩大成一个穴。一堆人亮着枯柴样的膀子,干完这活儿,已累得不行,风箱般的喘息百米外均能听见。接着,一卷破席摊开了,为首的汉子从衣兜搜出一把尖刀,开始翻来覆去地割席中尸肉,屁股﹑大腿﹑小腿﹑肩背﹑手臂都剔了,再把整个生殖器官切下。最后,撬开嘴,另有两个人凑近帮忙,他们把死者的舌头一点点抠出来,齐舌根挖了。为首的汉子右手血糊糊地握住刀把,那死去的僵直的舌头黑红黑红的,在阳光下象一张扑克牌,不,象半截蘸了辣椒酱的黄瓜。那汉子还把舌头嗅了嗅,一笑,凄惨极了。大伙把被剔得七零八落的残尸塞入土穴,每个人都向里面扔了泥块,然后填石头密封了。

   剩下的碎肉堆在席中,大家围着默哀一番,然后捡枯柴生火。人们吞着唾沫,井然有序地各捡一块肉,架在火上烤;待肉发出滋滋欢叫时,又撒上盐。肉终于熟透了,人们狼吞虎咽,每张嘴边都沾着一圈油和柴灰。一阵风把焦肉味吹送过来,很香,迷糊人心智的那种香,我和冯医生面面相觑,喉咙和肚肠均咕咕山响。神经起了一阵痉挛,那一刹那我们都忘了自己还是人。

   肉吃光了,有人又蹲在火堆旁刨出黑糊糊的阴囊,捧在手中,边拍灰,边剥蜷缩的焦皮,白生生的卵蛋刚绽露,就一口下去。周围的家伙发出惊呼,手爪从几个方向抓来。可惜,拖着一条软筋的蛋已塞了一满嘴。

   为首的好汉主持公道,才虎口夺食,把面目全非的生殖器切成若干块,每个人都尝了。“很大的补药呵!”有声音意犹未尽地叹息。

   剩下的一条人舌头被高挂在远离火的树枝上,任呼啦啦的风吹得摇晃。待人肉晚宴告一段落,大伙才一起把目光转过去,听为首的汉子即兴创作以下这段祭文——

   安息吧,某某某!很对不起。你是我们的同类,你先饿死了,也算为你的同类作了最后一点贡献。为了活着,我们不得不将你的屁股肉割下来烤吃;为了活着,我们还吃了你身上稍微有些嚼头的地方;我们还吃了卵蛋和鸡儿,这是很大的补药——为了活下去,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对不起了,某某某。

   我们没吃你的内脏,人毕竟与饿老鸦还是有区别,你好歹留了全尸。

   我们把你的舌头高挂,任你随便乱说,对风,对太阳,对我们,你尽可以把讴在肚里的反动话统统倒出来。你生前不自由,三两句话就当了右派,现在解脱了,揭帽了,死毬了。说吧,你随便反动吧,一直反动下去吧。

   安息吧,某某某。我们再不会响应号召检举揭发你了,而且还要向你道声永别。因分享了你的反动肉,大家还要——向你鞠躬。

   至此葬仪完毕。为首的汉子垫脚伸臂,取下枝头人舌,宝贝一般揣进裤兜。

   老 威:这家伙该不会拿回家炖舌头汤喝吧。

   张紫葛:冯医生讲,人舌可是灵丹妙药,不能晒,不能烤,不能焙,不能沾任何烟火气,否则就废了。正确的泡制方式是,晾除水气,用细麻绳缠于肚脐、后腰、大腿等贴肉处,以人的体温徐徐烘干。待其缩透变色,则细细研磨成齑粉。此为外伤奇效药,遇淌血、发炎、化脓之新旧伤口,捻上舌粉少许,不大功夫就平复了。

   老 威:真是物尽其用啊。

   张紫葛:那年头饿死鬼太多,估计这玩意不会缺货。

   老 威:您是怎么熬的?

   张紫葛:转来转去,又得提到1958。我充中医时,他又跟老书记“换防”到医院,任厨房和护理的大组长,比一般干部还有实权。1958对我还算照顾,但这家伙太邪,最后连我也看不过去了。

   老 威:一个劳改犯能邪到哪儿去呢?

   张紫葛:拿现在的行话说,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1958随书记换防好几处,几乎成了贴身跟班,他经常狗仗人势,搞犯人的家属。比如有一次,一位杨姓犯人的妻子赶了几百里地来探望丈夫,门岗不让见,1958就上前说情。于是夫妻抓住这难得的见面机会互诉衷肠,难舍难分了十几分钟。杨妻还把那年头比钻石还珍贵的一茶缸红烧肉带给了丈夫。

   岂料探监毕,1958就对女的说:“天快黑了,我送你一程。”结果他在溪口的一间房里要强奸人家。女的反抗,他就凶相毕露地说:“你莫吼,一来吼也没用;二来对你男人的改造不利。”女的继续反抗,他又说:“你依我,我就给你10斤大米,还让你男人不受罪。”于是就得逞了。

   老 威:这也太嚣张了。

   张紫葛:更嚣张的是他还搞干部。有两位高级知识分子因营养不良住院,按规定,只能开半流食;一个20来岁的女护士出于同情,就擅自开了全流。1958一晓得,马上打小报告。那年月,这是立场问题,于是小护士被脱掉军装,押往矿部交待与反革命右派勾结的罪行。书记命令1958日夜监督,他终于逮住机会,在一个深夜把小护士给强奸了。为了封口,他给我拿了个白面馒头。

   小护士来自知识分子家庭,了解我的背景后,就把种种屈辱私下说了。我安慰她,莫着急。她说不着急不行,1958还在死缠我呢。于是我找到了几个住院的少年犯,一拍即合,且群情激愤:“犯人可以日干部了,成何体统!”

   过了几天,该发零花钱了,可事务长的公款却不见了。如此通天大事,立即惊动了院长和书记。命令搜查全体犯人,却一无所获。事务长说:“他妈见鬼了!”院长问:“都搜遍了吗?”解放军报告:“都搜了,除了他!”当时1958作为犯人最高头目,正耀武扬威地站在书记身后,见解放军指自己,还不服。院长说:“是犯人就没有例外!”于是1958被搜身,当场查出公款XX元。1958大叫冤枉,书记却扇过去一耳光。院长命令:“绑起来押往反审中队!”

   此时,我与几个小贼对了一下目光,心里顿时明镜一般。

   1958被突击预审,扛不住,就把书记贪污公粮的破事抖了出来;继续牵连,整个炊事班都成了贼窝。1958罪大恶极,差点毙掉;可接下来,他又戏剧性地被平了反。释放之际遇文革,参加造反,为XX工宣队员;再往后,他旧病复发,在野合时被一个女的杀了。据说那女的先骗他脱光衣裤,然后趁宽衣解带之机,把匕首捅进了他的心窝子。

   老 威:善哉善哉。

   张紫葛:死就死罢,悲惨世道那来“善哉”?现在我一闭眼,还常梦见1958,梦见被1958搞了老婆的杨姓犯人。这家伙,把老婆送的红烧肉拴在腰上,舍不得吃,只在馋得受不了时才拣两颗放嘴里,惹得同监犯人眼睛发绿。

   姓杨的时刻警觉,连上厕所也带着红烧肉。蹲坑时,先捧在手心,感到不雅,才把肉缸放在一尺开外的地上。不料这一刹那的疏忽,肉就被人抓跑了。杨提起裤子急追,一路滴着星星点点的屎……

   老 威:追上了么?

   张紫葛:追上个鬼。姓杨的后来因一点小错,被扣口粮,只能靠麦麸充饥,结果憋出了大问题。送医院一查,确诊是一节硬屎卡住肠道,任凭什么药都化不开,只有开刀。本来是犯人医生的分内事,可值班医生XX却抢着来做,因为犯人的命贱,可以当试验品练手艺。姓杨的被送入手术室,但见XX大步流星地赶入,连白大褂也不穿,就吆喝犯医“准备家什”。姓杨的吓出一身冷汗,竟从手术台翻滚而下,连连磕头作揖:“犯人XXX,不够资格让干部亲自动手!”不料对方以毛主席语录相答:“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姓杨的哀号无效,被举回手术台,几人按住打了全身麻醉。屠夫军医一意孤行,全然不顾犯医在旁边的不断比划﹑提醒。结果一刀下去,堵塞物没有逮着,倒把肠子给挑断了。

   手忙脚乱﹑草草缝合后,军医扬长而去。姓杨的挣扎了三天,一命呜呼。通知家属,杨妻又风尘仆仆地赶到,哭得死去活来。幸好此时,玷污过她的1958已东窗事发了。

   老 威:您在这种地方,可谓沦落到地狱底部了。

   张紫葛:所以如《神曲》描绘的一样,我的命运又开始螺旋上升。刘少奇搞三自一包后,中央有精神,要对县团级干部、教授和共产党高知中的右派进行重新甄别。我被挑出来,送到四川简阳的平泉农场。这儿原是疗养院,现改为几千人的特殊农场。待遇极好。每人每月36斤粮,两斤菜油,两斤猪肉。我们在这儿养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全川3000多人集中一块,等待着揭帽松绑,重新安排工作。可天有不测风云,文革来了,刘少奇倒了,作为修正主义黑窝的平泉农场一夜之间就宣布撤消。1968年秋天,我又被转押到雅安的苗溪茶场。

   老 威:您一个人么?

   张紫葛:又是浩浩荡荡几千人。这儿横跨天全、芦山、宝兴三县,在深丘陵与大山区的交叉地带,是个劳改总队,下辖三、四十个大队,专用输电线长达500多公里。有规模很大的制茶厂。据说,从前这儿的原始森林望不到头,解放后全伐了,开辟成茶山。

   平泉来的几千人象一把沙子漏入沙漠,转眼就没影了。大约有两三百人分在地势最低的XX队,统称为“新犯”,我虽有10年牢龄,也是新犯。当时正在学大寨造梯田,准备种旱作水稻,所以我们一来就投入挖土石方,垒宝坎(即石头砌起来的梯田边埂——老威注)。这是一面阴山,整日云蒸雾绕,湿气很大,人走在笔直的烂泥路上,得处处小心。我那阵儿不到50岁,虽然只剩下左眼,视力浑浊,却被当作强劳动力,派去挑土。我担起两百多斤的土石,右手柱一根棍子,战战兢兢在溜滑的陡坎上挪,不敢有丝毫偏差,因为脚边下去是200多公尺的深渊。

   至今,我还梦见那情景,腿肚子一阵阵抽筋。有一个姓方的干事,看不惯我磨洋工,骂我死狗,还猛然从斜刺里踢翻了我的探路棍。我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就同土石一道轰隆隆地滚下去了。那一刹那,我和在煤矿那次一样,以为报销了。我腾空而起,被抛出宝坎,在下坠的过程中,只觉得风声象一大片蛙鸣,透过身体,把内脏也变成向外蹦的青蛙。老娘和四个子女的影子一一闪过,我想叫声“完了”,嘴却张不开,直到嘭地一下,粪臭呛满了鼻孔。

   原来有一辆粪车从坎下路过,这是三人拉的架子粪车,我恰好顺着飞入车上棺材大小的粪槽里,不偏不倚,连根毫毛也没伤着。不过臭粪四溅的壮观景象惊动了三山五岳,犯人和老百姓都奔过来,嚷着:“看空中飞人哪!”

   我从粪槽坐起来,连打几个臭喷嚏,听见有人骂:“狗日的,屎泼了我一脸。”我连忙道歉,人们却纷纷避开。第二天,照常出工,我以坏了眼睛为理由,请求换工种,被方干事拒绝。

   老 威:这样下去会出大事!

   张紫葛:天无绝人之路。此时我的一个学生冒充我老婆来探监,文革中论派性,刚好管接见的陈干事与她同属一派。“亲不亲,阶级分”,她托她照顾我。于是,我被调到了集肥组。

   集肥组长还提一双脚码子(鞋底带铁齿的防滑鞋套,山区专用——老威注)给我,称是我老婆送的。我穿上后,踏实多了。

   当时劳改队同全国其它地方一样,两派互相打,今天你掌权,说不定明天我就夺权。比如整过我的方干事造反起家,不久就做了革委会主任,将参加过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场部政委弄成走资派,将关照我的陈干事搞成保皇狗。又打又斗又游乡,然后勒令加入收粪组,与犯人一起改造。

   陈干事的腰被打坏了,连走路都艰难,我们私底下很照顾她,一见四下无人,就将政委和她抬着走。有次住在荒山野岭的农户家,就一间茅屋,里面除了一间大床,一张方桌,啥也没有。而热情的农妇却让我们歇床上,自己却在灶前蹲着。半夜,陈干事呻吟着,要解溲,就蹲在床沿,伸手让我拉着屙。床后是猪槽,两头瘦猪一闻响动就嗡嗡过来,以为喂食呢。

   政委平时养尊处优,这回算真正见识了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百姓,泪水不禁扑籁籁地往下掉:“唉,我们过雪山草地,打小日本,打老蒋,迎来的就是这种日子?社会主义几十年,还让人民过这种穷日子,作孽啊!我该挨斗啊!”

   可没多久,政委就解放了,被一辆轿车接走了。

   老 威:您的好日子有望了。

   张紫葛:无望,方干事还掌权,他派了个姓苟的犯人心腹监视我们。姓苟的是个强奸犯,想打陈干事的主意,却有袁组长碍眼。袁组长是个血性汉子,有一次拉粪车,路滑坡陡,恰巧又遇见方干事。姓方的嫌爬坡累,就骑高头大马一般坐在车头上,吆喝着让我们拉。袁组长体力强,把中杠,我和陈干事一左一右,拉边飞。遇特别陡的长坡,三个人的脑袋一齐点地,背脊绷直了,只见那大颗汗滴毛虫一般钻透衣裳。袁组长喘着气请求:“方主任,您就下车走几步吧,上完坡……”可话音未落,头顶的杠子就下来了,并且在三人头上,崩崩崩连敲数下。我见打得狠了,就一躲闪,车把卡地一歪,就将陈干事撬滚到坡下,袁组长也差点被弄趴了。

   姓方的还不下,袁组长火了,就抬手夺过杠子吼叫:“我他妈一杠子干了你,大不了填命!”

   姓方的顿时面色如土,乖乖下车。几人一路无语直奔场部,姓方的马上召集干部会议。袁组长晓得闯祸了,就亲手把自己在伙房存了一年多的油渣端出来,按收粪组人头,分成了29份,让大伙共同打顿牙祭,然后一一抱拳诀别:“今天我得罪了姓方的,肯定没好下场。大丈夫死则死矣,本无遗憾,只可惜栽在一个祸国殃民的小人手里!”接着,又向方家走狗苟某呸了一口:“油渣很香,可没你的份。”

   话分两头,这边厢群情黯然,那边厢干部会议已结束,狱警荷枪实弹地出动。黑屋的门也森然洞开,一付百把斤重的脚铐哐当抛在门外。袁组长主动向前去,而陈干事正在另一群人中挨斗,交待罪行……

   可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吉普车拐过坳口,疾驰而来。姓方的刚杀气腾腾地露面,吉普车就猛然刹在他跟前,随着跳下三个军代表,宣布对农场实行军管。

   姓方的一下傻了,他的领章与帽徽也被撕了下来。而正躺地上装死狗的陈干事初闻喜讯,若痴若狂,竟手脚并用,一跃而起,连连高呼:“毛主席万岁!”

   眨眼间乾坤倒转,姓方的及一帮走狗均被专政;而陈干事被结合为军管小组成员,袁组长和我也跟着扬眉吐气了。

   陈干事把我当残疾人照顾到草鞋组,这儿有三个瘸子,一个双腿断了的瘫子。都是知识分子,相依为命,从此日子就顺多了。

   1973年7月,我刑满出狱,回到重庆,在西南师范学院继续管制劳动4年。此时,母亲已去世,前妻早离婚,我靠基本生活费过活。直到1978年,中共中央下达了给右派平反的55号文件,我的政策才得到全面落实。

   1979年2月,我重回西南政法学院,任中文教授;稍后,双目全部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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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9 09:05:2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有PDG版的,欢迎购买!

http://www.readfree.net/bbs/read.php?tid=28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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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3 13:37:4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啊!但愿大家都能看到此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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