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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省略的名义
―――海明威《一天的等待》中女性歧视
在美国群星灿烂的作家群中,作家海明威,因其独特的创作风格及卓越的艺术成就而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海明威的创作有其独特的思想和艺术风格。英国作家赫•欧•贝茨说,他那简约有力的文体引起了一场“文学革命”,在许多欧美作家身上留下了痕迹。海明威不同于庞德开创一个新的文学流派,却也是一位开了一代文风的语言艺术大师。马原说:“海明威利用了人所共有的感知方式及其规律,他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你不说大家也知道这个原理,他就不说大家都知道的东西”,结果“产生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新的审美方式”,“是最具有效果的方法”。[1] 海明威的艺术手法简炼,主题思想的展示,具体的细节描写,电报式的语言,皆惜墨似金,省略到不能省略的程度。以他的《一天的等待》为例,他是一个省略的天才,在创作中尤其擅长天才般的省略。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是,在《一天的等待》这部作品中,除了领略他高超的写技之外,我读到更多的是:海明威借着省略的名义,表达对女性的鄙夷和歧视。
《一天的等待》的故事情节极为简单, 讲的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早晨感冒发热,父亲请来医生给孩子看病, 医生量得孩子的体温为102度, 诊断为感冒, 开了药后就离开了。因为孩子曾听说过体温到达44度就会死去, 所以他就开始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直到晚上孩子才得知自己误解了医生的话, 因为医生当时讲的是华氏而不是摄氏温度。全文只有1058个词, 主要由父子之间的对话构成。这部小说也显示出海明威创作艺术上的成熟:情景交融的环境描写,电文式的对话,锤炼的日常用语等。在他的笔下,人物的感情,不论是恐惧,还是悲愤从来不作过分的描写。海明威曾在《午后之死》中提出:“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中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了出来。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2]这就是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论”。以尼克・亚当斯为主人公的短篇如《印第 安 人营地》,《杀人者》,《大双心河》等, 都是充分体现其\"冰山理论\"的名作。《一天的等待》也不例外。海明威不愧是“精通现代叙事艺术”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在小说《一天的等待》中,他省略了父亲出去溜达时孩子在床上的心里活动,他的心里如何经受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他是如何熬过这一天的?海明威只字未提。另外,海明威只字未提的还有小男孩的母亲。当小男孩在面临死亡的恐惧的时候,是他父亲给他服了药,读海盗的故事。在创作中尤其擅长天才般的省略的海明威此时在一个短篇的小说中写了一个小长篇父亲打猎的故事:那是个晴朗而又寒冷的日子,地上覆盖着一层结成冰的冻雨……高高的土堤上长着倒垂下来的灌木丛,我们从那下面撵起了一群鹌鹑……我击落了两只,却逃掉了五只,动身返回时,我感到很高兴……还剩下许多鸟儿,改日可以再来搜寻猎取。一个小长篇父亲打猎的快乐描写更加衬托了小男孩的孤独,而此时小男孩的母亲在干什么呢?海明威没有告诉读者有关母亲的任何文字信息。 我们注意到,一向惜墨如金的海明威,在这篇不足2000字的小说里却用几百字进行环境描写。英国作家H•E•贝茨说“海明威是一个拿着板斧的人”,在《一天的等待》里,海明威抡起“板斧”,“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清除了古老神圣、毫无生气的文章俗套”,把亨利•詹姆斯以来附在英语文学上的“乱毛剪了个一干二净”,[3]但是,他还砍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母亲。事实上,这也正是海明威借着省略的名义,充分表达对女性的歧视之所在。 海明威塑造的许多硬汉英雄形象主要是建立在对其身边女性形象的歧視与歪曲之上。海明威笔下的女性都是“硬汉子”的“陪衬”,像“温顺的小猫”。有激进者已不满足于称海明威为大男子主义者而斥之为有“ 厌女情结”的“男性沙文主义猪猡”其实并不为过。在《一天的等待》里,小男孩是具有“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的“硬汉子”, 女性人物一个没有出现,似乎往往只作为其陪衬或对立物而存在的资格都没有。
海明威在《短篇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说:“最难处理的是女性人物,当别人批评没有你所写的这种女人时,你千万不要担心。那只表明你的女性人物不同于他们的女性人物。”[4]这也就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一天的等待》里,她为何不写一个母亲,是因为你心中的母亲和海明威不一样啊。读者的母亲是伟大的,而海明威呢?他曾多次骂他的母亲“是个婊子”, “在他的一生中,母亲一直都是主宰他内心世界的凶恶女王”。[5],对一个给他生命和爱的女人来说,这的确是无以复加的侮辱。一个对自己的母亲都不会珍重的作家如何会珍重其他女性?海明威写了一首淫秽下流的诗,名为《致玛莎•盖尔霍恩的阴道》,他将之比作一个陈旧的热水袋的颈部,而且已经有了皱纹。无论哪个女人与他上床,他都会将这首诗念给她听![6] 他的婚姻生活也很不幸福,他对妻子的要求是“当好管家婆”。海明威显然发觉自己很难与女子形成何种文明的关系,至少在很长时间内是如此,他们的关系只能以女性对他的完全服从为基础。三次婚变以及他对几位妻子的攻击性言论,似乎也足以说明他对女性的敌视态度。
海明威部分小说也写了女性,在《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中,男人找到了一个摧毁灵魂的女人做老婆。小说的主题就是“酗酒、女人、金钱导致堕落”[7] 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海明威诅咒道:“反正是女人都死去吧”。这部小说是海明威于1926年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 1952年卡洛斯•贝克认为勃莱特 是个“美丽动人的危险人物”,“总而言之,她是该进地狱的、让人致命的30岁的女人”。 很多海明威研究专家也认为勃莱特是“妖女”、“有彻底的破坏力量”。[8]在《丧钟为谁而鸣》里,善良的女人却被法西斯强奸了。在《永别了,武器》里,女人死于难产。西方有评论家指出:“海明威的女性要么抚摸,要么阉割”[9]那种 “理想式女人”的划分高抬了海明威对女人的温情和感悟。
到了晚年,海明威仍然没有认识到女性的另一面:女人的情怀。 笔者认为,女性人物的缺失恰是作家女性意识的一种放弃。海明威完全可以加入一个女性人物来陪衬男性英雄桑提亚哥,但是,在海明威的骨髓里就没有一个珍重女性的细胞。 1961年7月2日早晨,海明威演出了他一生中最为悲惨的一幕:他用心爱的猎枪顶住前额,扣动板机,炸掉了大半个脑袋。有人感喟他用激烈的方式补充说明了他的死亡情结的全部内涵。我认为他也用最明智的方式结束了对女性的歧视。
海明威大脑里女性的形象为何一塌糊涂?为何在人们认为他最伟大的作品中不愿意去写她们?生活中的海明威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因此他笔下的女性形象难以摆脱他对女性态度的主观性和局限性。
一战后,美国社会生活的革命性变化和冲击引起妇女在政治经济地位上的变化。20世纪20年代,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妇女,走出家庭,和男子一样参加工作,妇女在经济地位上的独立,势必使妇女也想提高在政治上的地位。经济和政治地位的变化,使妇女的价值观、道德观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们不再满足于担任贤妻良母的角色,而是要求男女平等、个性解放、婚姻自由。她们渴望和男人享有同等的权利,以期做到与男性一样。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使得更多女性在性意识上觉醒,她们抛弃了传统的道德观念,不再有“贞洁”的观念,而是主动满足自己和男人一样有的性欲要求。在父权文化的影响下,女性就应该是附属于男性的,应该是美丽、温柔、善良、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然而,战后旧有的道德价值观念的分崩离析,男性在美国社会中的统治地位开始瓦解,父权文化逐渐衰落,女性彻底的改变了,这些是海明威最痛苦的感受。海明威的父母都是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母亲格雷斯从小就表现出自强好胜的一面,当时的社会习俗是不允许女性骑自行车的,但是少女时期的格雷斯却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兜了一圈。格雷斯从小就学习音乐,有很高的天赋,但是却嫁给了海明威的父亲艾德蒙。艾德蒙是个性格优柔寡断、善良宽厚的人。由于格雷斯的收入远远高于丈夫,所以家里就形成了阴盛阳衰的气氛。在海明威眼中母亲很强悍,而父亲则很懦弱。因此海明威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导致他无意识中对“阉割”的恐惧以及男子汉气概失去的恐惧。 长期以来的父权文化观念渗入每个人的骨髓与灵魂中,海明威也是父权文化的牺牲品。海明威认为女性寻求的自由平等只能在男性的允许下,不侵犯男人的主体意识下的平等。他对于女性主宰男性的情形是恐惧的,也是有切肤之痛的。“女人是使他不安的最大根源”,这是他父母不和谐婚姻的结果。郭沫若就说过:“我母亲事实上是我真正的蒙师,她在我未发蒙以前,就教我背诵了好些唐宋人的诗词了。”茅盾也说过:“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母亲。”老舍曾说过:“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
但是,海明威将这恶果的责任不公平地归咎于他的母亲。在文学的创作中,海明威一直努力地回避母亲这个伟大的主题,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了。
另外,海明威敌视女性部分原因在于他是一个同性恋者。约翰•盖金在《海明威与19世纪唯美主义》里写道:“海明威着重写颓废和衰败暴露出作者对女性化男人和同性恋的兴趣”。詹姆斯•美罗在《海明威:无足轻重的一生》肯定了他同性恋的可能性。在海明威的作品,同性恋这个词汇俯拾皆是。 实际上,他就生活在同性恋周围里,他的前两任妻子在婚前婚后都与其他人保持同性恋的关系。他的老师斯泰因是女权主义的支持者,她本人又是同性恋。他的好友菲茨杰拉德也不例外。同性恋导致他对女人产生心理障碍,从而放弃写女人的美好一面乃情理之中的事。
冰心老人说过,世界上没有女人,将会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海明威《一天的等待》失去的够多了。然而我们中国还有很多读者在研习他的作品,是应该反思的时候。也许在中国缺乏一种“硬汉”精神,也许目前的研究者们更缺乏的是一种珍重女性的精神。海明威的时代需要永远保持坚强、勇敢、意志力等男子汉气概的一种精神,而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理解、感激女性,尤其在中国这个父权社会历史更悠久的国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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