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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中叛,谍中谍,
锄奸敌后肝胆铁,
大好河山洒热血。
儿女意,迷蝴蝶,
刃暖枪寒多义烈,
沉沉大地星和月。
首发于《今古传奇·武侠》2004年第十八期,版主可查验。
“内部一定出了叛徒。”
江城,清心茶楼,雅座。
“一共被捕了30多位同志……整个地下组织趋于瘫痪。”
沈寒用手指轻轻在茶杯盖儿上划着圈。
“现在上面的很多重要指令都发布不下去。”
清风拂过,江上开过一艘鲜艳的日本军舰。
“而你——”
周会长将他白皙干练的手掌按在沈寒肩上。
沈寒身子一凝。
“无疑是这次情报的最好送达者,并且——”
周会长按住他的那只手倏然入怀,掏出一个穿着红绳的金箔观音像,沈寒已经将自己脖子上原来的一尊一模一样的解了下来。
“这情报关乎我军两个师的安危,你一定要和师里派来的负责人在县城接上头,他也会有这样一个观音像。”
“一共有多少个这样的观音像?”沈寒的声音很轻,也很清。
周会长一怔,沉吟道:“三个……负责人那边还有一个。”
沈寒摩挲了一下观音像,在脖子上套好。
“你一定要负责把这个叛徒找出来除掉,我会随时派人保持和你的联络并给你提供情报。”
“我自己一个人可以搞定。”
“这是一把我随身用的佩枪。”
“不必,我有自己的武器。”
“你师父说的果然不错,但这是他要你拿着的。”
沈寒用两只手指拈过那把乌黑油亮的小手枪,道:“我不喜欢这种东西。”然后丢进了左边的大口袋里,金属发出一种摩擦的声音,沈寒随手掏出那把枪丢到了右边口袋里。
周会长呷了一口茶,微闭双目,道:“你师父近来也要从南京那边过来江城,似乎是为了——方天民。”
沈寒将手里的茶一饮而进,起身。
周会长没有回头,自顾道:“可能,麻专员,已经,叛变了。”
沈寒也没有回头,身形一脱,径自下楼。
人讨厌雨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沈寒不讨厌在天空中的雨,只讨厌积在地上的雨,这让他觉得无鞋可穿。所以,他躲在大昌饭店四楼已经四天了。还有一个原因,在这里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对面二楼戏楼里的所有人,戏楼有四个入口。更重要的是,那个麻脸的卖烟人在。当然,沈寒更多的时间是在看小桃红,楼下的那张介绍《化蝶》的海报已给雨水完全浸透,让沈寒想起那个卸了一半妆的满脸油彩拼命张大小口的小桃红——沈寒又重复了一遍把手按在她小口上的动作,然后把手掌移近眼前,所不同的是,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仍是没有那个近乎椭圆的红唇膏印。
沈寒眯起眼睛,嘴角轻轻上翘。
终于,那个穿蓝布长衫的教书先生又出现了。又在嘈杂之中买了麻脸一包烟,放进贴身的口袋,下楼。
接着,两个脚夫模样的人突然一左一右将他包夹,左边的一个用汗巾包裹住的一团东西顶在了他的腰眼上。
沈寒一松手,绒布窗帘落下。
屋内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麻脸的卖烟人担着自己的烟摊弓着身穿过这条他每天都要穿过的叫做“八条巷”的胡同。
这个戴礼帽穿西服的青年似乎没有避让的意思,而且看起来,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
卖烟人蹲身将烟摊放下,贴着墙慢慢转过身,换个肩膀,又将烟摊担起。
“麻专员!”
卖烟人身子一僵,旋即迈出右腿。
“朱教员被捕了。”
卖烟人已经迈出了第三步。
“小令尊前见玉箫!”
卖烟人倏然回头,沈寒似乎看到他目中寒光一闪,止步。
“你是——”
“醉拍春衫惜旧香……”沈寒缓缓摘下自己的礼帽。
“请问会长有什么指示?”
“我想知道,你今天下午给朱教员的是什么情报。”
卖烟人将烟摊放下,半转身,道:“这个情报既然暴露,就已经失去意义了。”
“我要知道。”
卖烟人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用手一扶烟摊的扁担。沈寒身子一侧,卖烟人已瞬间卸下扁担横向一压,沈寒背贴墙壁游上半人之高,两块青砖已给扁担头击出,一缕微亮光线陡然射入,卖烟人一抬手,沈寒脚尖轻点了一下扁担,已落在了卖烟人身后,两块青砖的漏洞上面已经又透出食指般粗细的三孔光线。
扁担坠地。
卖烟人弓下身子,开始一口一口地喘息。
“你为什么要叛变?”
卖烟人强压住喘息,低声道:“没想到你的身手——真如此……了得。”
“我如果不知道您就是‘三眼樵夫’,也不会一招得手。”
“嘿,嘿嘿,老夫偷袭在先……没想到,我会死在——可惜了你这副好身手。”
沈寒躬身道:“我知道您暗器功夫的劲道,所以不敢给您留再次出手的时间。”
“其实不必问也知道了。”
那个穿蓝布长衫的教书先生缓步踱来,蹲下身来,摇了摇头:“曾暗杀下至宪兵上至大佐65人的人,居然也会叛变,唉,锄奸团的一大损失啊。”
“敌人那边会不会有所察觉?你安全么?”
“我要暂避几天,联络一下省内其他同志,整个组织都散了,唉,你呢,这次除了除掉麻专员,组织上还有什么其它任务么?有需要我帮忙的么?”
“暂时没有,我要在县里留几天,刘仁的命,我要拿走。朱先生,近来要减少行动,注意安全。”
“刘仁现在已经是县治安队的副大队长了,手下有一百多号人保护,我们有两个同志去刺杀他,结果都……”
“我知道,刘仁有一身横练功夫,号称除了枪子什么都不惧。”
“如果他不是在刺杀佐佐木的时候受了枪伤失手被擒……”
沈寒将礼帽扣上,向朱教员一拱手,转身。
朱教员一抬手道:“等等——”
沈寒凝身。
“还没有请教高姓大名。”
“小姓沈,单名一个寒,字星云。”
“原来你真的就是曾取过天皇特使人头,满洲日寇闻风丧胆,连国民党都誉以不减一师之用的‘一星如月’沈大侠??!”
沈寒轻吁了一口气,道:“如果我真的能抵一师之用,我就把这个县城拿下,可以少牺牲多少兄弟……”
“郭天、郭海的尸首已经找到,在南码头的仓库里。另外在“八条巷”胡同也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常在这场子里卖烟的那个麻脸糟老头子的。”
那打扮油光斜挎盒子炮在包厢里嗑瓜子的精瘦汉子先是随着众人冲着台上高声叫了句好,随即低声问:“致命伤在什么地方?”
“这个……可能是——”
“别给我可能!马上去给我验,外表验不出来就给我解剖,一块一块地……找!”
那黑衣红脸大汉连声说是,转身后用袖子揩了把额上的冷汗,快步下了包厢的楼梯。
艳阳天。
楼下那幅《化蝶》的海报已换了一张新的。
卸了一半妆的小桃红忽然僵住手里的湿巾,对着镜子张大了樱桃小口。
镜子里面,有另外半张脸。
“你如果要喊的话,我就要捂住你的小嘴了啊……”
小桃红盯着镜子的那双眼睛已漾出一层艳艳的笑意,忽然回手捉住身后那人的手掌,轻轻拉到镜子前,之后将小口在那手掌心上重重一印,仰颈顺势向后一倒。
沈寒在她耳边轻声道:“半年未见,你又清瘦许多。”
小桃红折身坐好,皱眉道:“为什么你每次都是在人家妆卸了一半的时候闯进来,丑死了。”
“我觉得你这样子最好看啦,你粉墨登场和洗尽铅华的时候,别人也都可以看,只有半妆的时候,是给我一个人看的。”
“都是内脏碎裂。”
“外表无伤??”
“没有!!”
刘仁的食指中指有节奏地扣着红木茶桌,又问:“小桃红今晚赴的是哪家的宴?要多派几个兄弟跟好。”
黑衣红脸大汉脸更红,嗫嚅道:“她……本来是要赴张公子的舞会的,可,可散场后人却不见了,张公子的车还等在戏院门口呢……”
“没想到你这个贵妇妆连你们老板都能骗过。不过那位县长公子看起来也是英俊潇洒,你真的不喜欢?”
“他呀,又不懂戏,整天围着人家转,人,倒不是很坏,跟我在一起还算守礼。”
“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沈寒长声吟道。
小桃红一怔,吟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沈寒起身:“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小桃红眼睛一亮:“呀!你也喜欢小山啊!”
沈寒从内衣口袋中摸出一卷书,道:“一个前辈送我的,以前我偏爱小李杜多些,这几日看着,竟也不忍释卷了。”
小桃红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隔着桌子伸过手掌,把那书拿过来前后看了一番然后还回。沈寒眼睛一转,问:“有什么不对?”小桃红端起茶杯,吹着上面漂浮的茶叶,道:“我是不相信,一个在宪兵司令部杀天皇特使如探囊取物的杀手居然也能文绉绉得吟小山词。嘻嘻。”
“‘探囊取物’??”沈寒苦笑,道:“要不是那晚你正好在唱堂会,我和师父恐怕至少有一个要危险。”
“你师父?‘秦时明月汉时关’?他居然也参与了当晚的刺杀?”
沈寒先是喝了一口老鸭汤,道:“天皇特使是忍术堂东京分会会长,我虽然有本事杀了他,但也要三百招以上。根本就没这个时间,所以由我引他出手,师父伺机格杀,谁知,竟然出了意外……”
“唔?”小桃红停箸。
沈寒摇头叹息,随即大嚼烧鹅肉。
小桃红急道:“你——说呀!”
“如果我说天皇特使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
“信啊!”小桃红开始啃烧鹅腿:“不是你杀的就是你师父杀的啦,难不成是我杀的呀。”
“也不是我师父……”沈寒轻锁眉头:“当时我与天皇特使在内室缠斗,我给师父发出信号,然而,就在师父出现的同时,天皇特使身后又出现了一个人……”
小桃红眼睛一亮,问:“什么人?”
“一个手执薄刃黑刀的身材瘦削的蒙面黑衣人。接着天皇特使就向黑衣人方向退去,嘴里还嚷着日语,我听不懂。我以为是特使的帮手,就发了三道暗器,谁知他一举刀——”
“你的暗器就都飞出去了——”
“不仅如此,她举刀似乎只是顺便磕飞了我的暗器,落刀的时候,天皇特使的人头已向我飞来——这是他回敬的‘暗器’……我师父应该是在她出手砍天皇特使人头之前以为他要对我出手的时候攻出的那刀。”
小桃红凝神摒息,微张小口。沈寒忽然眼露笑意,将左手隔着小桌伸过去,小桃红露出贝齿,作势要咬,沈寒慌忙收回手掌,小桃红坏笑道:“当日你捂我嘴时我便该咬你一口,省得你总想好事!”沈寒悠然道:“果然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下次要留神了。”
小桃红正色道:“快说快说!还没完呢。”
“我深知我师父全力一刀的神威,也知道师父应该是误会了那个黑衣人,那时也不及细想,迎前闪过人头去拍师父的刀背,可那黑衣人却以为我们都是攻向他,所以以他的薄刃黑刀粘住师父的刀锋一起向我刺来,这时我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我本来还有机会躲开这两刀的……”
“嗯?好有趣啊!!,为什么没闪开?他们两个联手猝然之间你都可以躲开?”
“因为我刚开始射出去的暗器已经到时间该反弹回来了,而我,此刻正挡在那个黑衣人前面……好在那个黑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将刀向回牵引了一下……”
小桃红若有所思,道:“无怪我看你那天是肋下两道伤口,背部一个血洞,原来这其中有这许多曲折……”
“我是因为不敢向后退才硬挨了那两刀。”
“为什么?”
“那颗特使的人头,已经炸开,三尺之内,沾上那炸开的红色粉末,就会皮肤溃烂,心智丧失,最后癫狂而死。”
小桃红淡红的俏脸忽而变得煞白,失声道:“幸亏——幸亏当时你——好险!!不过……那是什么东西?”
“据我师父说是日本军部试验出的一种什么菌,取名‘花肥’,给忍术堂借用了去,混合在霹雳子中使用,这天皇特使死前居然能在头上安置霹雳子,速度也是快得可以……”
小桃红忽然道:“把你的‘暗器’给我看看!”
沈寒略一迟疑,从左边口袋中掏出一个刺绒绒的小黑球。向墙上一丢,那球触墙弹起,碰到顶棚,直直落于小桃红桌前的一小块空当上,滴溜溜转起来。
“这小东西好可爱啊!”小桃红用手指将其拈起,翻来覆去,问:“是怎么做的啊?”
“里面放着小弹簧,外面连着铁刺,可以计算反弹力度角度。我在北平上学的时候研究出来的。”
“这个就送我了!”
沈寒翕了翕嘴唇,翘了翘嘴角。
刘仁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的身边现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于10个人,10个荷枪实弹又多少会些拳脚功夫的人。他越来越喜欢枪了,虽然每日他还是按时练功,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摆弄他收集的10几只长枪短枪,但此时,他看见他所有的枪都整整齐齐码在他平时吃饭的八仙桌上,他只是心里一动,便压住了自己拔身上另一只枪的欲望,但当他回过头发现那个一袭长衫的年轻人手里并没有任何武器时他又有些后悔,然后他就很快镇定下来。
“你说过,杀一个人的最好方法是守株待兔,而不是知道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再去刺杀他。”
“但我,明明在家里布了20个暗哨……”
“你不在,他们当然觉得不必那么紧张,反而是你身边的那10个人,一直全神贯注,不好应对。”那年轻人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仿佛在自己家一样先坐了下来。
刘仁满脸狐疑,缓缓坐下,但只是搭了个凳子边儿。
“你何苦叛变,过这种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以前,虽然也是每天把脑袋提在手里,但哪怕是住树上洞里,也活得开心惬意,你现在,做官了,有钱了,你快乐么?”
刘仁死死盯着年轻人的脸,呼吸不易察觉地粗重起来。
“你看,你现在迷恋这些枪,连运功都比以前慢了,我如果刚才在你背后出手,你会怎样?”
刘仁呼吸一顿。哑声道:“这个世界,早晚会变成枪的世界。你纵有再好的功夫,又怎么样!”
“功夫本不是用来杀人的,枪也可以不是。但真动起手来,枪未必便胜得过功夫。”
“何以见得?”
“因为你可能根本没有拔枪的机会,即使拔了枪,也未必便稳操胜券。这道理你应该不用我说就懂。何况,暗杀的时候,用枪是引火自焚!”
“我以前也这么想……”刘仁木然道:“那天去杀佐佐木的三个人,都是我们‘锄奸团’的精英,一个是飞刀手小羊,一个是神枪手大中,一个是我……我一拳能打瘫一头牛。佐佐木似乎是坐在大厅里等我们过来,小羊的三把飞刀被他一抬手间就都击落了……不到万不得已,大中是不出手的,开了枪我们谁也走不了了,本来我应该从后面第一个出手,但他背后似乎也防备得无懈可击……大中的右手枪才掏出一半就被击中了手腕,大中在用左手掏第二把枪的时候眉心已经多了一个血窟窿。我听到外面一排枪响,我知道小羊也完了……离这么近我似乎都没看到他是怎么拔枪怎么开枪怎么收枪的…………然后佐佐木对我说,你一定很想试试,如果你刚才出手,会是什么结果。我说是,他说你不妨试试。我想反正也是一死,就冲他的椅子一记冲拳,然后我的后脑就顶上了一个冰冷的家伙,我随后一记‘龙摆尾’踢身后,我的脑门又被顶上了那冰冷的家伙……我从来没这么茫然过害怕过,哪怕是当初我被一个连的鬼子兵追的时候……”刘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当时是不是厅中灯光昏暗,到处遮着幕布?”
刘仁低头,猛一抬头,道:“是了,你如何知晓?”
“他用的不过是日本忍术。”
“不管是什么,反正我是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
“想你一个曾经名动江湖,身兼‘金钟罩’、‘伏虎拳’两大奇功的少林俗家弟子,纵然战死,也不当变节!”
“我没有!!”刘仁立起,额上青筋抽动。
那年轻人却仍是稳坐。嘴角微微上翘,道:“你的确没有。”
刘仁确是一愣。
“否则,你怎么会派平时做恶多端又武功平平的郭氏兄弟去劫持朱教员,别人不知道,你跟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大擒拿手’便是五个壮汉近身怕也是都要被拆零散的么?”
刘仁呼吸又是一顿:“那——你为什么要出手?”
年轻人一挑眉,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尽快让佐佐木知道我来了。”
“怪不得佐佐木听我说那三个人的死状时神色不对……可他怎么就知道你来了?”
“因为他是‘忍术堂’神户分会的一个堂主。”
“可你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让他提前有了防备?”
“正是要‘打草惊蛇’!我这是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计,如果不出意外,他今晚就会调你过去协防他的司令部。”
“这样,我就是靠他最近的几个人之一。”刘仁若有所思。
“你本不笨,呵呵。”年轻人续道:“他当初定然是对你说什么惜才之类的话,让你练好枪法随时找他比试,不必供出‘锄奸团’任何情报,然后又说让你统领都是中国人的县治安队也不算叛变什么的吧……”
刘仁眼中已露敬佩之色。
“……但他实际上已经杀了你!这个县城完全已在日本人掌控之下你实际上就是在替日本人办事,你纵然不亲手杀那些革命志士,但帐还是要算在你头上,而你只要胆敢再稍有抗逆之心他也可以随时除掉你!直接杀了你,哪有这样让你活着对百姓的心理打击大……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都改变不了你实际上已经叛变的结果而这一切都在佐佐木算计之中……”
刘仁颓然坐下,额上已现冷汗。
“……现在,就是杀佐佐木的最佳时机……”
“……谁——杀?”
“你!刘副队长!”
刘仁的手一颤。
“你如果不杀,那你就是真的想叛变,那我就要除掉你。”
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
刘仁的袖子似有微风吹拂般鼓荡起来。
“你不必出手搏,你的胜算连三成都不到。我保证十招内探出你的罩门,我的‘开心掌’专破你的外家硬功。还有你不要对我虚与委蛇,我让你杀佐佐木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如果不杀他或逃走,我保证你半个月内身首异处……即使你把自己防护得如日本天皇特使一般。”
“你——‘一星如月’!!”刘仁瞠目。
“正是沈某。我把今晚的计划告诉你,你只须依计行事……”
“现在你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约我到城外这么一家小馆子了吧。吃什么呀!?”
“嗯,这是五香斋的酱牛肉、这是状元楼的酸菜鱼、这是望湖居的红肠、这是九九酒家的10年陈小烧……”
小桃红转嗔为喜,从沈寒展开的包袱中先拈了片牛肉来放进嘴里。
伙计躬身上前,对沈寒道:“您的三楼单间早就备好了。”
沈寒塞了块银元给他,那伙计连声道谢,在前面引路。沈寒一手拎起包袱,一手揽在小桃红纤腰上,在她耳边轻声道:“来这里,是因为这家楼上兼营住宿……”小桃红恍然,绯红了双颊,小声道:“你——你原来——”沈寒笑得得意。
佐佐木在围着八块布幔的只有一盏小油灯的大堂中央闭目坐了三个小时了,终于,他的眼皮开始颤动,嘴角的肌肉也抽动了一下,然后他沉声喊道:“让刘队长进来!”
“外面的三层埋伏圈真的都没有动静??”
“没有,我一直在左右巡查。”
“应该是这时候来的呀……唔,刘君,今晚还是不可懈怠,你要再辛苦一下了……拜托了!”
佐佐木边起身边说,对刘仁一个鞠躬。刘仁满脸堆笑,也忙哈腰还礼。佐佐木抬头,看着刘仁的谄媚的脸,忽然就听到了似曾相识的骨头断裂倒刺入肉里的声音,然后他整个人就飞进了身后的厚厚的布幔里,然后就突然不见了。刘仁收回左手的拳头,右手的手枪向左边的第二块布幔开了一枪,一声闷哼,接着,那块布幔就洇出一圈血红的颜色,然后越扩越大,刘仁掀开布幔,佐佐木一手以枪拄地,一手按拄胸口,跪于地上,指间仍是不断有血涌出。
“你说的不错,枪,有的时候的确比武功有用。但你的枪,这次来不及开了。”佐佐木缓缓伏倒于地,一声闷响,地上多了一个冒烟的小土坑,身子扭曲了一下,终于不动。
刘仁仰头大喊一声:“抓刺客!”然后转身冲出。
当冲出第三道包围圈来到江边的后街上听着身后的嘈杂和枪声,刘仁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只想大喊一声,然而,不行。
朱教员就稳稳地立在码头的月光下,似乎已经与码头和月光溶为一体。
刘仁诧异地喊了一声:“大哥……”
朱教员向他身后望了一眼,问道:“就你一个人?”
刘仁哽咽着又喊了一声:“大哥……真的是你!你是来接应小弟的吧,小弟、小弟已经手刃了小鬼子佐佐木……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林明和杜南,我……我的手下杀了他们……”
朱教员眼中精芒一闪,呵呵道:“一切都过去了,你这不已经又回到了组织身边了么!”说着张开双臂。刘仁也张开双臂,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月光下,骨头从肉里脱离的声音,刘仁的双臂垂了下来,接着他就觉得髋骨一痛,然后就顺着朱教员的胸口滑下来,如一只泥鳅般,他的下巴正好点在朱教员的两只脚尖中间,甚至他都能清楚地看到黑布白帮的鞋面上沾着的夜露和几丝青草。然后他看到那脚尖向后移了一步,两步。他想靠近那双脚,但全身,没有一处能受自己的控制向前移动,除了眼珠。他的眼珠向前凸了凸。
“你不该和一个精通大擒拿手的人拥抱,甚至离得太近都是很危险的。”
“朱大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违背、我们的、誓言……”
那双沾着的夜露和几丝青草的黑布白帮的鞋面向他眼前移动了一步,朱教员蹲了下来,抚了抚他短短的头发,道:“你的确是错了,你不该再一次叛变,不该是你杀佐佐木……”接着他的手腕一转。
刘仁能感觉到自己的颈椎与脊椎脱离的瞬间有一种遍体通透的清凉,所有背负的压力不再存在,只要歪着头就可以了——再也不用站起来……
朱教员长身站起,双目望月,低声吟道:“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兄弟,你家老小,我会照顾,来年清明,我定来这里,陪你一醉!!”
月入乌云,枪声渐稀,渐远。
“你听,是不是有枪声,而且很密。”
“是的,不过马上就会稀下来。我讨厌枪声,扰人酒性。”
“哦?”小桃红忽闪了一下眼睛:“你是不是早知道会有枪声……”
“当然。”沈寒不动声色:“明天你就会听到佐佐木的死讯……”
小桃红捏白瓷小酒杯的细长的指尖有点发白,然后问:“是你师父做的?”
沈寒闭目道:“如果现在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方天民还能眨眼,一定已经从江城向这边赶了,佐佐木不是小人物。如果他不来,那就是我师父已经做掉他了……红红,明天你们班子就要进江城了吧。”
小桃红点头,在沈寒的肩头偎了偎。轻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你似乎要计划什么。”
“是的,你要去江城,我也要去江城,第二位天皇特使已经快到了。”
小桃红悚然抬头,问:“什么!你还要去刺杀天皇特使?!”
沈寒不动:“多杀这样的人物,可以大挫日寇锐气。”
“可是这次他们防范会更严密,再没有那么轻易得手了!我担心你!”
沈寒淡然一笑,道:“国难当头,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点。正如孔老夫子所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小桃红将手臂环住沈寒,叹道:“现在的这个国家啊……想想我们,才相聚几日,又要分离……”
沈寒侧身揽住小桃红削肩。小桃红直视沈寒,缓缓咏道:“为奴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沈寒将唇在小桃红额上印了一印,轻声咏道:“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剪剪眸。”
小桃红微阖双目,问:“为什么人家都叫你‘一星如月’?”
“因为我师父叫做‘秦时明月汉时关’,据说是当时师父在同盟会时孙先生赠与的,我在组织中也是主要负责暗杀日寇及汉奸,都是晚间活动,师父便以他深爱的黄仲则诗为我命名: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师父跟我说,想做个好杀手,就必须无名,且要有坚忍之心……后来人们以为这名字是说我可以媲美师父呢,我哪及师父万一……”
小桃红在沈寒耳上徐徐呵了口气,在沈寒背后的手指也轻轻蚁动。沈寒在她白玉雕成般的颈子上吻了一下,挥手灭了桌上的两只红蜡。
两缕青烟汇聚,缠缠,绵绵。
从涵洞跃下的沈寒如鱼入水般游进了因爬坡而略显滞重的军列的第三节车箱。
两个日本兵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手里的剑的长短就已被切断了气管,然后沈寒用剑身敲了敲扶手的铁管。里面一个很不耐烦嘟哝着什么的家伙掀开布帘一半身子刚探出来就被捂住嘴切断了气管,另一个是先把刺刀探出来,沈寒在一侧一手将他的刺刀向前一牵,一剑已横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等他的气管自己撞上去。
只有车轮滑翔在铁轨上的节奏声。
沈寒挑开那道布帘,里面还有一道布帘。沈寒伏在地上,微抬上身,用剑在布帘右侧一挑,一截明晃晃的军刀头已经从布帘里面靠右侧三分之一处穿出。沈寒立起,收剑。布帘“嘶”得一声裂下,一个身着武士服的瘦子拄刀,抬头,一股血剑忽地从颈项的气管处喷出。沈寒同时也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一个身着白色礼服,一尘不染,眉目如画,站姿悠然的少年人。
武士倒下后,两个人之间不再有隔阂。
少年极有风度地轻轻鼓了两下掌,然后用悦耳的声音赞道:“我只以为只有我才是杀人的专家,却原来沈兄也是如此了得,都是一招毙命,不出一声。”
沈寒挽起左边裤脚,将短剑插入小腿的牛皮剑鞘中,又将裤脚放下,站好。
少年扬声道:“沈兄剑法极佳,怎么收起来不用了?”
沈寒淡然道:“你手里没有武器,我自然也不用。更何况——”沈寒再次打量了少年一眼。补道:“方天民的袖镖不是用剑能挡住的。”
那少年扬了扬眉,摇头道:“不愧是‘一星如月’!”
沈寒翘了翘嘴角,道:“你也不愧是方天民,既没有去查佐佐木的案子,又能猜到我是在路上动手。”
少年摸了摸光华的下巴,道:“本来我是要去的,我去县里一天就可以查清楚,然后回到江城,正赶得上在火车站迎接特使,而特使如果不幸死在路上,似乎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实在是太想见你了,你是一个暗杀如此出色的人,而我是一个明杀如此出色的人……实际上,我没做治安总长之前,也是个出色的杀手——象你一样出色,黑白蝴蝶,听说过吧,我就是白蝴蝶……象现在这样经常杀没有抵抗力的人,感觉真是糟透了,我讨厌审讯,只喜欢杀人,所以,很多人,落到我手里,还没用我亲自审讯,就招了,嘿嘿。”少年的脸上露出了狡黠得有些可爱的笑容,就象——沈寒的心动了一动,道:“你的嗓音很有天分,应该去学戏,比如,昆曲。”少年眼前一亮,道:“连你也这么说啊……哼!求了老姐多少次,就是不肯教!有什么大不了,我找别人学去!”沈寒的心又是一动,却不敢再想,晃了晃头,道:“你肯过来,恐怕是有人指点吧!”少年陡然俏脸生寒,一字一字道:“我却不信,我胜不了‘秦时明月’这老鬼!!”沈寒眼中带了些笑意,道:“你还这么小就值得我师父大老远专程赶来,也算是极有面子了。”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晚的月色很好。”
“是的,可是,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再看到这么美好的月色了。”沈寒沉声道。
少年忽然一笑:“你的掌力很不错。”
“所以你一直没有让我靠你太近。”
“说对了一半……靠得太近,对你也很危险的。哦,我掌力不如你好是因为我年纪比你小,再过几年就未必了,嘿嘿。”
沈寒耸耸肩,道:“我知道,你的成名绝技是袖镖,而我也用暗器……”
“错了!”少年大摇其头:“其实,本来我是想和你比刀法的,但,看到刚才你在一道布帘遮目的情况下预判到对方出刀的位置并能正好刺中他的气管……虽然我也能做到,但既然你也能做到,我就觉得没有必胜你的把握了…………所以,我们还是比暗器吧。”
“暗器……你有必胜把握?”沈寒扬眉。
少年露出比衣服都白的牙齿,自信地笑了笑,道:“你的暗器是不错,唯一的缺点是:稍微慢了点……只慢那么一点点……”
“不错……”沈寒正色道:“对于你这样的高手,的确就慢那么一点点,致命的一点点。”
少年缓缓收起笑容,直视沈寒,道:“你是个很好的对手,或者,也会是个很好的朋友……”
沈寒略略仰头,细细叹了口气,道:“如果你还是那个‘白蝴蝶’,你就是我的兄弟,直到现在,我还在找那个传说中杀国民政府高官特务如草芥的大侠‘白蝴蝶’……”
少年断喝一声:“出手!”左手一扬,两道白点袖内激出。
沈寒插在左边口袋中的手抽出,两道黑光已划着弧线从侧面击中两道白点,一借力间又划出两道弧线直奔少年。
少年向后一仰,左手顺势又是两镖。黑光触铁壁折回,少年身法不停一俯身,堪堪避过,却见眼前四个小黑球一撞,两个直奔胸前,两个弹落在地,再弹起时已是直奔自己双腿而来,间不容歇下少年忽然伸出左手在身前划了一个圈,四球如撞了一面墙,倏然弹回,直奔沈寒。少年一伸右手,道:“你输了!”
四道黑光,看似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后发先至的,从少年右手袖口中激射出的那道白光。
沈寒踢起左脚,痛哼一声,仰天倒地。
只有车轮滑翔在铁轨上的节奏声。
少年喘息声渐重。
沈寒缓缓坐起,抚右肩。
一手鲜红。
少年背倚车壁,缓缓坐下。抚左腹。
半身鲜红。
“谢谢你。”沈寒的声音仍是显得很平静。
“为什么?”少年轻声问。闭目。头后倚。
“因为你没有想杀我,否则,我可能真的避不开。”
少年轻咳了两声,仍闭目道:“应该说是你手下留情才对……如果你的脚稍稍抬得高点,我就不能再说话了……因为我想不到你这时候还能反击,而且是……这么凌厉的反击……”
“或许,是我当时没机会抬得那么高呢,呵呵。”沈寒也轻咳了一声。
少年仍懒懒将头靠在车厢壁上,呓语般道:“如果我有你这么一个大哥该多好……”
沈寒边笑边咳,道:“我们刚才的机关,一在袖中,一在腿上,都是按枪械发射原理设置,而且,看你身法,也是‘忍术堂’的人……我也很想有个弟弟……只要你以后不再为非作歹……”
少年苦笑了一声,道:“你就先做我这一晚上的哥哥吧……我现在要求你一件事情……”
沈寒道:“你说。”
少年道:“其实,我师父曾经说过,我不是你的对手……现在,我有一点信了……不过,我这趟的任务,是保护这个天皇特使专列安全到达江城车站,无论我是死是活,这点我都能做到。”
沈寒不置可否,道:“原来天皇特使真在这个专列上。”
少年似乎又要咳,但终于忍住,道:“我白蝴蝶,很少求人的!”
沈寒无语。
少年道:“我的伤是比你重,但如果我想与你同归于尽,本门至少有十二个法子我会用,我身上还有枪……”
沈寒仍是无语。
少年续道:“也或许,我真的没有机会与你同归于尽,可是,保护天皇特使的,是我们‘忍术堂’的‘敦煌’、‘飞天’两大护法,我师父、你师父都未敢轻言必胜……况且,你肩上的伤,不轻。”
沈寒叹了口气,道:“你转了几个弯子。”
少年勉强一笑,道:“也或许,你真的还能再战,但象你这么聪明的人,实在不必冒这样的险,何况,为了完成我的任务,我真的会拼命的,你不想赌拼掉我还能胜两大护法和一车荷枪实弹的卫兵吧,所以,你最好马上答应我!至于,特使到了江城后……随便你!”
沈寒眨了眨眼,道:“其实我早就答应了。”
少年晃了晃身子,嘴角牵出一丝笑意,突然将腹中的短剑拔出然后又插入腹部正中。沈寒大喝一声跃起,却已不及,只将两手握住少年按剑的两手。
少年端坐,短短地喘息了一下,道:“我们去看看外面的月亮,今晚的月色很好。”
沈寒缓缓阖上双目,两滴晶莹的泪水坠落在他满是鲜红的握在少年两手的手上,然而,两滴水,不足以将如此浓烈的鲜红稀释。
“你何必如此!!”
“我们的民族,没有败,只有死……再说,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但又找不到以前的生活,大哥埋我的时候,就立一块‘白蝴蝶之墓’的碑吧,我喜欢这个名字,这样就没人知道我是方天民……拜托了。”
少年说罢,双手再一用力,将沾满鲜红的短剑拔出,双手奉上。
沈寒抱起少年,纵身跃下已快爬到山顶的列车。
这一瞬间,他注意到,今晚的月色,真的,很好。
虽然落地的姿势和声音象一片深秋的落叶,落地时右肩的痛楚仍是让沈寒蹙了一下眉。然而由伤口触动的是另一阵心痛。沈寒抬头,今夜,无月。
锣鼓声和若有若无的夹杂在喝彩声中的念白比在墙外时更清楚一些了,沈寒一阵恍惚,两天以来,他间或恍惚,进而,似乎,有些迷上这种感觉了。
又是天皇特使,又是堂会,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
会不会还是小桃红?会不会还有师父?
过了三道明哨、四道暗哨。
前面是一个半亩见方的鱼塘。
一股如针尖般的戾气忽然直刺沈寒眉心,沈寒忙于假山后凝神屏息。不由又后退了几步,转从右侧的女墙翻过,迂回至鱼塘后面的木屋。
他要进入这个屋子,然后,等待,然后,狙击天皇特使。沈寒在猜“敦煌”、“飞天”中的另一个是不是应该守在看堂会的天皇特使边。然而这个木屋的周围,的确是无人把守。从微微开启的窗缝中,可见一根矗立在正中的大圆木漆柱,无灯。
沈寒静静地伏在梁上,对着门,等待着。
无边的黑暗中,是没有时间的,也没有空间。有的,只是沈寒的一点飘忽的思绪。
终于,木门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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