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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8 20: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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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爱,就是快乐。——亚里士多德
爱是与我们关涉最深的话题。首先是在它自身,由于它所许诺或看似许诺的幸福——甚至是由于,有时,它威胁到幸福或使人失去幸福。在朋友中间,有什么话题比爱更赏心怡情,更推心置腹,更引人入胜?在情人之间,有什么话语比爱更隐秘,更温柔,更动人心魄?而对每个人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比狂热的爱更激动人心?
人们会说有比爱情更狂热的爱,除了狂热的情爱之外,还有许多种爱。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也更坚定了我的看法:爱是与我们关涉最深切的话题,不仅在其自身——因为它所承诺或破坏的幸福——也是间接的:因为所有的关键都与爱有关。你关心体育运动吗?这是因为你爱体育运动。你关心电影吗?是因为你爱看电影。你关心钱?是因为你爱钱,或钱能使你买到的东西。关心政治?是因为你爱政治,或是爱权力,或是正义,或是自由……你关心你的工作?是因为至少你爱这个工作带给你的东西……你关心幸福?是因为你和所有的人一样,爱你自己,而且,毫无疑问,幸福不是别的东西,就是对自己之所是、自己之所有、自己之所为的爱……你关心哲学吗?爱就在“哲学”这个名称(希腊语philosophia就是爱智慧)和它的对象(除了爱还有什么智慧可言)之中。受到所有哲学家敬仰的苏格拉底从未追求过其它东西。 你居然关心起法西斯主义、斯大林主义、死亡、和战争?这是因为,你要么爱它们,要么,更为可能的是,你爱与它们相反的东西:民主、人权、和平、博爱、勇气……有多少种不同的关切,就有多少种不同的爱。但没有任何关切不包含爱,这又将我们带到我开始时所说的:爱是与我们关涉最深的话题,我们对任何其它话题的关切程度,只与我们对其给予或从中发现的爱的程度有关。
所以必须对爱表现出爱,要么就什么都不爱——必须对爱有爱,要么便是死亡;所以,爱,而不是自杀,才是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
大家已经明白了,我指的是阿尔贝•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的开头所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判断生命值不值得活一次,这是对哲学最根本问题的回答。”我赞同这里的第二句话,这也恰是阻止我赞同第一句话的原因。生命值得活一次吗?自杀抹煞了这个问题,而不是解决它。只有爱,没有抹煞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每个早上、每个夜晚都要提出),只要我们活着,爱就将这个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并使我们继续活着。无论生命值不值得活一次,更进一步讲,无论生命值不值得为活着而经受苦与乐,它都首先取决于我们能有多少爱。这是斯宾诺莎早就看到的:“我们全部的快乐和痛苦只在于一点:那就是爱把我们与何种对象联系起来。”幸福就是一种或几种快乐的爱;不幸就是不快乐的爱,或根本没有爱。弗洛伊德后来说,压抑或悲伤的心理,其特点首先就是“失去了爱的能力”——包括对自己的爱。这种心理常常使人自杀,就不令人感到奇怪了。是爱使人活下去,因为是它使生活可爱。是爱拯救生命,所以我们要拯救的,便是爱。
但,哪种爱?为什么去爱?
显然,爱有多种,正如其对象有无数个。我前面说过,人们可能爱钱,爱权,但也爱朋友,爱这个男人或那个女人,爱孩子,爱父母,甚至爱任何一个人:就因为他在那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邻人。
人们也可能爱上帝,如果他信仰上帝的话。他也可能信仰自己,假如他至少对自己有一点爱的话。
用一个词表示众多不同的爱,这是造成混乱甚至幻觉——因为欲望不可避免地混同进来——的根源。当我们在谈论爱的时候,我们清楚自己在谈论什么吗?我们难道不是往往利用这个词的模糊性,来隐藏或美化模糊的爱,我指的自私的或自恋的爱,来编造故事,来装出一副并非只爱着我们自己的样子,来掩饰——而不是改正——自己的错误或过失吗?爱使所有的人快乐。这一点实在是太容易理解了,不过它应该促使我们保持警惕。对真理的爱应该与对爱的爱同在,启发它,引导它,甚或节制它,也许还会激励它。比如说,应该爱自己,这是很显然的,不然,怎么会有人要求我们象爱我们自己一样爱邻人?但是,要人们常常只爱自己,或只为自己而爱,这是一种尝试,也是一种危险。为什么换一种方式,要求我们也爱我们的邻人?
对于不同的爱,应该用不同的词。在法语中,缺少的并不是词:友谊、温柔、激情、情感、依恋、爱好、同情、爱慕、慈爱、喜爱、仁爱、爱欲……我们只剩下选择时的无所适从,而这个问题确实是非常棘手。希腊人也许比我们清醒,或比我们更有概括力,主要使用三个词来表示三种不同的爱。就我所知,在所有的语言中,这三个表示爱的希腊词:eros, philia, agape,是最有启发性的。我在《大德小识》[吴岳添先生中译本的书名为“小爱大德”,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一书中有详细的阐述,但这里我只能提供几个简单的线索。
eros是什么?它是思念,是狂热的爱恋。它是柏拉图所说的那种爱:“我们所没有的东西,与我们不同的东西,我们所思念的东西,这些就是我们的欲望和爱的对象。”这种爱索取、占有和把持。我爱你即我要你。这是最简单的,也是最粗暴的。怎么能不爱你所缺少的东西呢?怎么能去爱你不缺少的东西呢?这就是激情的奥秘(激情只有在缺憾、不幸、失望中才能持久),这也是宗教的奥秘(上帝是我们绝对缺少的)。没有信仰,这种爱怎么会是一种幸福呢?他一定是爱他所没有的东西,为此痛苦;要么他有了他所爱的东西,为此烦恼……为爱情而饱受煎熬,结婚以后又烦恼焦躁:幸福的爱(eros) 是不存在的。
但没有了爱又怎么能幸福呢?既然爱着,又怎么会永远都不幸福呢?问题是柏拉图并非处处有道理,并非永远有道理。因为缺憾并不是爱的全部:因为我们有时也爱我们并不缺少的东西——爱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我们所做的东西,存在着的东西——,而且为此快乐,是的,快乐,而且是使我们自己快乐!这就是希腊人所说的philia,我们称之为亚里士多德式的爱(“爱,就是快乐。”)和幸福的奥秘。于是,我们爱我们所不缺少的东西,爱我们所喜欢的东西,这就使我们快乐,或更进一步说,我们的爱就是这种快乐本身。两性交合的快乐,夫妻生活的幸福,朋友交往的愉悦(分享的爱):不幸的爱(philia)是不存在的。
友谊?这是philia这个字在法文中通常的译法,但这种译法多少有些缩小了这个字的外延或范畴。因为“友谊”既不排斥欲望(欲望已不再是缺憾,而是力量),也不排斥激情(eros和philia可能互相混淆,也经常混淆),既不排斥家庭(亚里士多德用philia一词既指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也指夫妻之间的爱:有点象蒙田后来所说的“丈夫的爱”),也不排斥情人之间令人心醉神迷、难舍难分的亲昵……它已不再是,或不仅仅是圣•托马斯所说的占有的爱(为了自己的好处而爱别人),它是善意的爱(为了别人的好处而爱别人),是夫妻幸福的奥秘。因为人们认为这种善意的爱并不排斥占有:相反,情人之间的爱要由占有来培养,来引导。怎么能不由于给人快乐或接受快乐而感到快乐呢?对于给我们好处的人,怎么能不想对他们好呢?
这种快乐的善意,这种善意的快乐,希腊称之为philia,我前面说过,这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爱:爱,就是快乐,就是对所爱的人好。但这也是斯宾诺莎所说的爱,他在《伦理学》中说:“一种快乐,由于一种外在的原因。”爱,就是为爱而快乐。由于这个原因,除了爱,没有其它快乐。由于这个原因,在原则上,除了快乐的爱,没有别的爱。缺憾?这不是爱的本质,而是一种偶然,它是在人们缺少真爱时,当人们伤恸欲绝时产生的。但,假如不是因为有幸福在先,哪怕是梦想中的幸福,这种偶然也不会伤害到我们。欲望不是缺憾,爱不是缺憾:欲望是力量(获得快乐的力量,有力量的快乐),爱是快乐。所有的情人,所有的朋友,当他们幸福时,都知晓这一点。我爱你:我因为你的存在而快乐。
Agape? 这里还有一个希腊字,但它是很晚才出现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从未使用过这个字。Eros和philia对他们来说足够用了:他们只了解激情或友谊,缺憾的痛苦或分享的快乐。但是他们死后很久,在罗马帝国一个偏远的领地,突然有一个犹太人,大概是用一种闪米特方言吧,说道:“上帝就是爱……爱你的邻人……爱你的敌人……”这些句子无疑在所有的语言中都是不同寻常的,而用希腊语,几乎无法翻译。它所说的可能是哪种爱呢?eros,还是philia?这在我们看来是荒诞不经的。上帝怎么会缺少什么东西呢?又怎么能和任何人都做朋友呢?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自诩为上帝的朋友,这有些可笑。”实际上,我们看不出,我们如此平庸、如此平庸的人生如何能增添上帝永恒完美的快乐……而且,谁又能大言不惭地要求我们爱上邻人(也就是爱上所有的人,无论是谁),或者荒唐地成为敌人的朋友呢?不过,必须将这个教导译成希腊文,以便教世人阅读,就像今天要把它译成英文一样。耶稣,也说是我们所说的这个人,他最早的弟子们为此不得不发明或者普及一个新词:他们用一个还没有惯用名词形式的动词(agapan, 爱)造了一个名词agape, 拉丁语译成caritas,法语中通常译为charité, 仁慈。它指的是什么呢?它就是,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邻人的爱:就是对我们既不想念、也不能给我们带来好处的人的爱(我们既没有爱上他,也不是他的朋友),但就因为他在那儿,仅此而已,而且要白白地爱他们,什么都不为,或者说是为了他们而爱他们,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有什么价值,无论他做什么,哪怕是我们的敌人……这是耶稣基督所说的爱,这是西蒙娜•薇伊或扬克列维奇所说的爱,它是超凡入圣的奥秘,假如可能超凡入圣的话。不要把这种可爱又多情的仁慈与施舍或恩赐相混淆,它实际上指的是一种普遍的友谊,因为它摆脱了自我(这与一般所说的友谊不同,蒙田在谈到他对拉•鲍埃蒂的友谊时说:“因为那是他,因为那是我。”),摆脱了自私,摆脱了一切,因此也能解脱一切。这是对上帝的爱——如果上帝存在的话(在圣•约翰的第一封书信里就能看到“O Theos agape estin”:上帝即爱。);这是在我们的心中或梦想中,与上帝之爱最接近的爱——假如上帝不存在的话。
Eros, philia, agape: 缺憾或索取的爱;快乐或分享的爱;接受或给予的爱……不要急于在这三种爱中进行选择!没有缺憾哪有快乐?没有分享哪有给予?假如必须,至少在内涵上,区分这三个爱,或三种爱,或三个等级的爱,那么尤其要懂得,这三者都是必需的,是紧密相连的,要弄清楚由此至彼的过程。它们不是三种相互排斥的本质,而是同一个场——爱之场——的三个顶点,是同一个过程——生命过程——的三个时刻。Eros是基础,一直如此,这也是继柏拉图或叔本华之后,弗洛伊德反复向我们申说的;agape是目的,(我们至少可以朝这个方向努力),《福音书》不停地指引我们;最后philia是途径,或作为途径的快乐:它将缺憾变成力量,将贫穷变成财富。
看一看吃奶的孩子,再看一看喂奶的母亲吧。母亲也是从孩子长大的:我们都是从索取开始,而这已经是一种爱的方式了。然后,我们学会给予,至少是一点点,至少是偶一为之,我们以这唯一的方式始终不渝地忠诚于爱:我们所得到的爱;人性的、永不魇足的人性之爱;如此孱弱、如此焦灼、如此有限却又以无限的面目出现的爱;以我们为对象,又使我们成为主体的爱;如天恩般先我们而来、孕育了我们(而不是创造了我们)、让我们受之有愧的爱;摇动我们的摇篮,给我们洗浴、喂食、保护、安慰的爱;永远陪伴着我们,又让我们想念,给我们快乐,给我们指引的爱……如果没有母亲,我们怎么能懂得爱?如果没有爱,我们又怎能理解上帝?
如果需要一个关于爱的哲学声明?它也许是这个样子吧,比如说:
有柏拉图所说的爱:“我爱你,我想你,我要你。”
有亚里士多德或斯宾诺莎所说的爱:“我爱你,你是我的欢乐的源泉。这使我快乐。”
有西蒙娜•薇伊或扬克列维奇所说的爱:“我爱你象爱我自己一样,而我自己什么都不是。我爱你就象上帝爱我们,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我爱你象爱任何人,我把我的力量弥补你的虚弱,我仅有的力量弥补你无边的虚弱……”
Eros, philia, agape: 索取的爱,不懂得因何快乐、因何痛苦,不知道占有什么、失去什么的爱;喜悦或分享的爱,以德报德的爱;接受与保护,给予和献身,甚至不再需要爱的爱……
我全身心地爱你:我贪婪地占有你,我快乐地分享你的生命,你的床,你的爱,我温柔地把自己交给你……
谢谢这世界上有你:谢谢你活着,并帮助我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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