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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 [边读边涂]张中行《文言与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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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9 18: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今天开读张中行先生的《文言与白话》,文字部分来源于网上。



第一章 概说

1.1解题
  文言和白话,实物是古已有之,名称却是近几十年来才流行的。两个名称相互依存,互为对立面:因为提倡照口语写,所以以传统为对立面,并称作文言;因为一贯用脱离口语的书面语写,所以以革新为对立面,并称作白话。文言,意思是只见于文而不口说的语言。白话,白是说,话是所说,总的意思是口说的语言。两者的内涵和关系相当复杂,以下分章节解说。

1.2.1研讨的意义
  我们现在用的是现代汉语。可是现代汉语旁边坐着一位“文言”。它声名和势力相当大,就是不同它交往的人也知道有它。这有很多原因。主要原因是我们的文献库藏,时间超过三千年,绝大部分是用它记录下来的。你要开库探宝,它是钥匙,你不用它就进不去。其次,文言和现代汉语虽然差别很大,却又有拉不断扯不断的关系。一方面,两者同源异流,现代汉语,不管怎样发展变化,总不能不保留一些幼儿时期的面貌,因而同文言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相似之点(表现在词汇和句法方面)。另一方面,两千年来,能写作的人表情达意,惯于用文言,这表达习惯的水流总不能不渗入当时通用的口语中,因而历代相传,到现代汉语,仍不能不掺杂相当数量的文言成分。此外,还有不少的人认为,专从表达方面着眼,文言的财富比现代汉语雄厚,现代汉语想增加表达能力,应该到文言那里吸收营养;少数人甚至认为,如果不能吸收,现代汉语就写不到上好的程度。总之,因为有以上的情况和想法,所以大家都承认,我们应该重视文言,通过它来继承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至于用什么办法重视,那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主张应该学会它。就目前说,这种主张势力不小,最明显的表现是中小学照规定在学,许多出版社在大量印文言典籍,以供有兴趣的人读。但是,又有些人,也许数目更多,其中不少还是通文言的,对文言的态度就不是全力支持,而是,或者承认有价值而不赞成人人学,或者认为学它会得不偿失,或者干脆反对钻故纸堆,如鲁迅先生有个时期就是这样。对同样的事物看法不同,这反映有关文言的问题是相当复杂的问题。如何解决?还有,假定如有些人所想,有用,如何利用?显然,解决和利用之前,先要对文言的各个方面有个清楚的认识。
  
在历史上,文言有个对立面,是“白话”。两者通常是和平共处,少数时候也曾或明或暗地表现为冲突。白话比现代汉语的年岁大多了,自然同文言更会有拉不断扯不断的关系。关系深,研讨文言就不能不看看白话;或者说,要多看看白话,文言的面貌才可以更清楚。此外,与文言相比,白话和现代汉语是同族近亲,为了更清楚地认识现代汉语,我们也不能不了解白话。白话是什么?包括哪些内容?怎样出生和发荣滋长?同文言和现代汉语是怎样的关系?这一系列问题,想解决,也要对白话的各个方面有个清楚的认识。这本书的用意,正如书名所示,就是介绍同文言和白话有关的一些知识,研讨同文言和白话有关的一些问题。

1.2.2研讨的对象是书面语言

  文言,早期的,也许离口语很近,或相当近。白话,如上文所说,就是口语。这样,所谓文言和白话,就牵涉到与有声语言的关系问题。我们都承认,文言和白话同样是语言。语言是交流(书面语言有时只是记录,如不准备给别人看的日记就是)情意的工具。工具要通过物质形式起作用,如桌椅是通过木材之类起作用,刀斧是通过钢铁之类起作用。

语言的物质形式有两种:诉诸听觉的是声音,我们称为有声语言;诉诸视觉的是文字,我们称为书面语言。两者相比,有声语言是基本,因为从出生的早晚方面说,它是老大哥,文字是弟弟;还有,更重要的,文字近于复制品,就是说,它是用形状表现“声音”,所以书面语言是可以甚至应该念出来听的(说应该,因为有时候事实并不如此,如靠后的文言就是)。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未尝不可以说,书面语言是有声语言的补救力量,因为,在没有录音设备的时代,有声语言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保存,就不能不靠长寿的书面语言(时间过长就只能保存意义,难于原样保存声音)。两者的关系就是这样难解难分。但是既然各立门户,它们的内容就必致有所不同。不同程度的深浅主要决定于文字的性质,如英语是拼音的,不同的程度浅;汉字不是拼音的,不同的程度深(更多地表现在文言方面)。就汉语说,重要的不同是,有声语言缺少凝固性,它既随着不同的时间变(如韩愈学司马迁,却一定不全懂司马迁的口语),又随着不同的空间变(如河北人一定不全懂江南人的口语);书面语言就不然,而是有相当的凝固性,就是说,可以不很受时间空间的影响,因而十九世纪生在广东的康有为,同样可以看懂纪元前陕西人写的《史记》。凝固性是不是优越性?很难说,如不很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好,但它同口语脱节,于是就必致脱离群众,这就不能不说是缺点了。此外,两种语言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点,这里只举一种,是关于各用其所长的。有声语言用声音表意,它就可以借声音的高低、长短、韵味等来表现不同的意义和情调。举个突出的例,看演出,台下喊“好”,声音短促是正面的,拉长就会成为反面的,所谓“倒好”,这用文字就不容易表现出来。又如说“他行,不用找我”,如果“他”字说得特别重,意思就和字面相反,这用文字也难于表现出来。但书面语言也有它自己的优越性,是可以利用形状数量的大大超过音节数量,做到分工较细。如“越剧”和“粤剧”,“有益”和“友谊”,文字分得清清楚楚,有声语言就合二为一,不靠上下文来帮忙就分不清。
我们研究语言,因为目的不同,范围不同,对于声音和文字,有时要兼顾,而常常是有所偏重。这本书研讨文言和白话,是不得不更退一步,撇开有声语言不管,只对付书面的。

  这样限定范围,有几种理由。其一,最明显的,简直像是不成理由的理由,是标题的意义。文言不用说,早的从甲骨文、金文起,晚的到章太炎、王国维等人的笔下止,都是书面上的;而且,至少从秦汉起,所有写出来的都是同口语分道扬镳的。白话呢,顾名思义,应该同于有声语言,可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写下来的文字,如宋朝称为“话本”的,是“写在本子上”的口说的故事;称为“语录”的,是“录下来”的口语;总之都成了书面语言。这种书面语言是否可以看作有声语言的写照?也许可以,或者大致可以,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由它推知有声语言的确切情况,就是说,难于知道说话人的话,比如赵州和尚、朱文公等的话,究竟是什么韵味。有声语言鞭长莫及,我们只好安于在“书面”上作文章。白话不能离开书面的情况,到近年就更为明显。“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举出白话以反对文言,用意是不再用文言写,而改用白话“写”,写出来的称为“白话文”,后来有些人称为“语体文”,总之都是“文”,所以也是指书面上的。其二,这本书想研讨的事物是“文献”,无论文言还是白话,都是图书馆里能够找到的,所以不能不是书面上的。其三,有声语言的演变史客观存在,其情况,由书面语言可以推知一点点,如古无轻唇音,就是有学术价值的发现。可是把这类发现加在一起,我们终于不能推知,读《诗经》第一篇《关雎》,孔子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不同的地域,如吴越,不同的时间,如汉初,究竟有什么变化。这方面的问题太复杂,太专门,不是研究古音的人不容易入手;还有,即使有所得,一般人也苦于没有兴趣,用不上。其四,还有近于实用主义的理由是,有声语言的演变如水之就下,非人力所能左右;书面语言就不然,而是人多多少少可以有点自主性。这样,了解了书面语言的情况,我们就容易以过往为鉴,发扬其所长而放弃其所短,就是说,可以学以致用。总之,根据以上种种想法,从下一章起,文言用不着说,就是白话,不管是古的还是今的,本书都是指文人笔下写出、印在纸面上的,也就是所谓书面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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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9 22: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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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30 06:50:25 | 显示全部楼层

2.1文言与白话有别


  一本书或一部书,一段话或一篇文章,甚至短到一句话,是文言还是白话,一般说,常识是容易分辨的。例如:
  (1)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欧阳修《丰乐亭记》)
  (2)话说大宋高宗绍兴年间,温州府东清县有一秀才,姓陈名义,字可常,年方二十四岁。生得眉目清秀的唯物主义观点时,发挥了这一比喻,认为,人的心灵本身,且是聪明,无书不读,无史不通。绍兴年间,三举不第,就于临安府众安桥命铺,算看本身造化。那先生言:“命有华盖,却无官星,只好出家。”陈秀才自小听得母亲说,生下他时,梦见一尊金身罗汉投胎,今日功名蹭蹬之际,又闻星家此言,忿一口气,回店歇了一夜,早起算还了房宿钱,雇人挑了行李,迳来灵隐寺投奔印铁牛长老出家,做了行者。(《京本通俗小说·菩萨蛮》)
  (3)然而言者,犹风波也,激荡既已,余踪杳然,独恃口耳之传,殊不足以行远或垂后。(鲁迅《汉文字史纲要》)
  (4)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鲁迅《朝花夕拾·无常》)
  例(1)(2)都是宋代作品,例(3)(4)是现代并且是同一个人的作品,可是稍有看文经验的人都能够知道,(1)(3)是文言,(2)(4)是白话参见“本质联系与非本质联系”。,而且不会有人不同意。这样断定的根据是什么?是文言和白话,各有各的行文习惯,或说得具体些,一部分词汇和句法有独占性,不通用。例如词汇方面,“按其图记”的“按”,白话不用,“还了房宿钱”的“还”,文言不用;更明显的是虚词,表完成,文言不用“了”,白话不用“矣”。句法方面也有这种情况,如“何可胜数”的说法,白话不用,“姓陈名义”的说法,文言不用。这类不通用的说法好像京剧角色的穿戴,有表现主人身分的作用,主人是什么人物,常看京剧的人可以一望而知。因此,我们可以说,就通常的情况说,文言和白话的界限总是泾渭分明的。但这是通常,不是处处如此。吕叔湘先生于1944年写了一篇论文,题目也是《文言和白话》(刊于《国文杂志》3卷1期,后收入198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吕叔湘语文论集》),在文章第二部分的开头,他举古籍中的十二段文字为例,说明有时候,文言和白话的界限并不清楚。这十二段文字,哪些应该算文言,哪些应该算白话,请他的一些朋友看,意见不一致;甚至同一个人,初看和再看,对于有些段,意见也不一致。以下是十二段文字中的(5)和(6)。
  (5)臣以今月七日预皇太子正会,会毕车去,并猥臣停门待阙。有何人乘马当臣车前,收捕驱遣命去。何人骂詈,收捕谘审欲录。每有公事,臣常虑有纷纭,语令勿问,而何人独骂不止,臣乃使录。何人不肯下马,连叫大唤。有两威仪走来击臣收捕。尚书令省事倪宗又牵威仪手力击臣下人。宗云:‘中丞何得行凶,敢录令公人?
  凡是中丞收捕,威仪悉皆缚取。’臣敕下人,一不得斗。凶势辀张,有顷乃散。(宋书·孔琳之传,奏劾徐羡之)
  (6)景宗谓所亲曰,‘我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毛泽东思想以毛泽东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根据,箭如饿鸱叫。平泽中逐獐,数肋射之;渴饮其血,饥食其肉,甜如甘露浆。觉耳后风生,鼻头出火。此乐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将至。今来扬州作贵人,动转不得。路行开车幔,小人辄言不可。
  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梁书·曹景宗传)
  像这样的文字,我们看了,印象会是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也就是算文言算白话都有困难。但是,文言和白话终归是不同的语言,应该能够分作两个集团。分,要有标准,或说是,所分的类都应该有明确的定义。关于定义,白话的容易,是已经有文言的时候,照或基本上照当时口语写的文字。文言的不那么容易,因为不能单纯地靠有时间性的口语解决问题。

2.2文言难于定义

  有不少事物,常常是看来清楚,一思就出现问题,再思就问题更多。文言就属于这类事物,它指什么,具有什么性质,好像都清清楚楚,可是想用一两句话说明它,也就是给它下个定义,却很不容易。不容易,是因为有些路看来可以通行,细想却又是布满荆棘。

2.2.1以脱离当时口语为标准有例外

  最容易想到的一条路是“脱离口语”。这同“文言”一名的意义相合,文是文诌诌,是只见于文章,都表明它不同于口语。可是口语有时间性,以脱离口语为定义,我们必须先确定口语的时间性。一种最合情理的想法是指当时的口语。但这会碰到两个困难。其一,请看下面的文字:
  (1)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尚书·汤誓》)
  (2)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两段都是记言,前一段,即使不全是商初的言,也总是周早期的言;后一段,即使不全是春秋末的言,也总是战国初的言。看语气,又都是描摹说话,不是作文章。这样,我们就有理由推断,这和当时的口语,即使未必合一,也总是很接近。如果我们以“脱离当时口语”为文言的定义,显然,我们只好说这两例的文字是白话。但这就必须放弃我们千百年来死抱住不放的旧看法——说这是文言。任何人都知道,这是做不到的。其结果就是,我们不能不承认,有的文言并不脱离当时的口语。有人也许会说,这样定义即使有少量例外,但大体上是对的。情况也确是这样,因为在我们的文献库存里,中古以前,不脱离当时口语的实在是凤毛麟角。不过我们这里是说定义,定义的内容要无往而不适用,只是“大体上”,容许例外,那就不成其为定义。其二,假定我们为了维护定义的完美性,连千百年来死抱住不放的旧看法(即说《尚书》《论语》之类是文言)也放弃,那就还有个困难,也不容易克服,就是,给古白话和文言在时间上划个界限。例如说《论语》不是文言,也是记言体的《孟子》呢?这里最麻烦的是,我们只知道,书面上的文字,从商周下传,同口语的距离逐渐由近而远,而不能确切知道,某一时期(如写《左传》的时候)远到什么程度,以及远到什么强度才可以算作文白分家。不能确知,这个脱离当时口语的定义就苦于是尺而有时(如战国时期)量不准。

2.2.2以不同于现代语为标准有例外

  近年来,我们常常把文言和现代语看作对立的两种语言;有时用带点学术味道的名称,现代汉语——古代汉语,那对立性就更为明显。这样对立并举,意思大概是,现代汉语是现代人用的,古代汉语是古人用的,两者迥然不同。“不同”有程度深浅的分别:深可以深到全不通,如汉语和外语;浅的只是不全通。显然,文言和现代汉语的差别只是不全通。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不想到一些文献材料,如:
  (1)正见慈母独坐空堂,不知儿来,遂叹言曰:“秋胡汝当游学,元期三周,何为去今九载?为当命化零落?为当身化黄泉,命从风化?为当逐乐不归?”语未到头,遂见其子,身着紫袍,在娘前立。恐娘不识,走入堂中,跪拜阿娘:“识儿以不?儿是秋胡。今得事达,报娘乳哺之恩。”其母闻儿此语,唤言秋胡:“我念子不以为言,言作隔生,何其面叙。娘乐子黄金缯彩,不是恋汝官荣,愧汝新妇,九年孤眠独宿。汝今得贵,不是汝学问勤劳,是我孝顺新妇功课。”使人往诣桑林中,唤其新妇。未及行至路傍,正见采桑而回,村人报曰:“夫婿见至,奉婆处分,令遣唤来。”含笑即归,向家与夫相见。
  (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秋胡变文》)
  (2)莫道今日谩诸人好扼理,不得已向诸人道,遮里作一场狼藉。忽遇明眼人见,谓之一场笑具,如今亦不能避得也。且问你诸人,从上来有什么事,欠少什么,向你道无事,亦是谩你也。须到遮田地始得。亦莫趁口头,问自己心里,黑漫漫地,明朝后日大有事在。你若是根性迟回,且向古人建化门庭,东觑西觑,看是个什么道理。汝欲得会么,都缘是汝自家无量劫来,妄想浓厚,一期间人说着,便生疑心。问佛问祖,向上向下,求觅解会,转没交涉。拟心即差,况复有言?莫是不拟心么,更有什么事?珍重。(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九,云门山文偃禅师语录)
  一般通文的人如果不研究中古语,念念,一定会感到生疏,有些地方不能确知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不全通。可是我们都承认这是白话,不是文言。可见给文言下定义,光是以不同于现代语为标准也不行。

2.2.3以口语为标准随机应变不妥

  但是,脱离口语偏偏是文言的最重要的性质,正如吕叔湘先生所说:“白话是现代人可以用听觉去了解的,……文言是现代人必需用视觉去了解的。”(《文言和白话》)重要,难41文言和白话于割舍,似乎就不如设法调停,用个就事论事的办法,说文言是脱离口语的书面语言,所谓脱离,或者是脱离当时的口语(也就必致脱离现代的口语),如《史记》《汉书》之类;或者是脱离现代的口语,如《尚书》《论语》之类。这办法近于对症下药,由功效方面看相当好,它使我们能够断定,《史记》《汉书》之类是文言,《尚书》《论语》之类也是文言。不过这样东食西宿,理论上有问题。其一,我们怎么知道,对付《史记》《汉书》之类可以用“当时的口语”,对付《尚书》《论语》之类不能用“当时的口语”?很明显,那是因为先确诊了“症”,所以知道应该用什么药,就是说,因为早已认定《尚书》《论语》之类是文言,《史记》《汉书》之类也是文言,所以其后才决定用“现代的口语”对付前一个(不这样,《尚书》《论语》就可能成为白话),用“当时的口语”对付后一个。这是因果倒置,或先斩后奏。其二,作为定义,提出的本质属性不能适用于同类事物的全部,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2.2.4从时间方面分辨不明确

  “五四”时期文学革命,主张改用白话写,说文言是古人用的死语言,白话才是现代人用的活语言。这是从时间方面说明文言和白话的分别,错不能算错,可是意思不够周密,也没有触及要点。因为,一,古人写的不尽是文言;章太炎、王国维等不能算古人,可是写的仍旧是文言。二,死语言,就算早已死了,如果把它看作研讨的对象,总该说明它究竟是具有什么性质的语言,才能使人有个明确的认识,只是从时间方面说它已成过去是不够的。

2.3.1要依常识先认定文言

  从与口语的关系方面下手,有困难;从时间的早晚方面下手,也有困难。剩下的唯一的路是商店印广告的办法,大道理不讲,只说铺面里卖的是什么货。这像是也有点因果倒置,因为就文言说,这是暂不管它是怎么回事,而先辨认哪些文献是文言写的。这自然是不得已,——其实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们不能不接受常识,根据常识,我们的文献库存,哪些是文言,哪些不是,绝大部分是清清楚楚的。还可以加深一步说,这方面的常识有坚实的客观基础(大量的文献资料),有植根于基础上的相当一致的认识(即使没有表现为明确的定义),我们是可以甚至应该看作不误的。因此,我们想知道文言是什么,最好是,也只能是把这些资料集在一起,看看都有哪些共同的性质;这共同的性质不是非文言的作品所具有,所以就成为文言的本质属性,或说可以用这些组成定义。

2.3.2战国两汉作品可以充当标本

  有些小的困难是,文言,就时间说,大同之中有小异(如《尚书》与《史记》);就一部书或一篇文章说,性质有时不很纯(如《世说新语》和公安派的小品文)。所以聚集资料,用作标本,还要取重舍轻,或取一般而舍特殊。重要的是时间方面的,由甲骨文、金文到章太炎、王国维,我们要取哪一段为标本?幸而有唐宋以来的古文家已经为我们选定了,是“文必秦汉”。我们还可以说得明确一些,是战国到两汉这一段,不只可以当作标本,而且是过去都承认是标本。以前,如金文、《尚书》《诗经》,当然没有人敢说不足为训,可是下笔写,就不用那些为猫,照样画虎。还不只如此,如袁宗道在《论文上》中所指出,《史记》引用《尚书》,曾改“畴”为“谁”,“俾”为“使”,“格”为“至”,“厥”为“其”。这是因为,在司马迁眼里,《尚书》的有些词语已经同他的笔下有距离。时间方面标本有定,后一种小的困难就可以迎刃而解,因为有了标本,用文言表意,不管一个人的笔下怎么不纯,我们总可以分辨哪部分是文言,哪部分忽然跑了野马,成为白话。(如郑燮《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是用文言写的,末尾说:“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和“哥哥”是跑了野马,成为白话。)

2.3.3文言有相当严格的词汇句法系统

  战国到两汉这一段,流传到现在的文献不算少,时间有先后,地域有南北,内容包括各方面,作者的学派、性格、造诣等更是千差万别,因而笔下不可能如出一辙。于是,概括其性质,我们就不能不取其大同。幸而事实上是有大同。这大同表现在词汇和句法方面。词汇方面,数量太大,我们难于具体说。只举一点点例,如名词,既可以说“犬”,又可以说“狗”,可是只能说“豕”,不能说“猪”;动词,“走”的所指是跑,表示现在的“走”,要说“行”;形容词,没钱不能说“穷”,要说“贫”。语气词分别更显著,“的”“了”“吗”“啦”等都不能用,要用“之”“乎”“也”“矣”等。句法方面,分别虽然不像词汇那样明显,却是有些决不许逾越的鸿沟,如只能说“惟予马首是瞻”,不能说“惟瞻予马首”;只能说“未之有也”,不能说“未有之也”。总而言之,是表示某种意思,都要用那一套里的某种选词造句的习惯,念出来要是那个旧调调。旧习惯,旧调调,有约束力。魏晋以后,直到清末,有些人明白标榜学秦汉,更多的人学而不标榜。自然,由于时代变了,笔下难免因不得不新而出现一些小的违离(如“是”由指代词而渐渐兼系词),但就系统说,不管怎样变,它只能在系统之内变,不能闯到系统之外,所以仍然是以秦汉为标本的文言。

2.3.4求美的子孙仍是文言

  文言以秦汉作品为标本,可是汉以后还产生一些非亦步亦趋的新形式。其中最显赫的是骈文、格律诗和词(曲是白话掺杂文言成分的作品)。详细情况留待第七章介绍,这里只提一下,这些爱美的子孙主要是在声音方面精雕细琢,说到词汇和句法,那仍是旧系统之内的,所以同样是文言。

2.4.1文言与古汉语有别
  
古汉语,如果求名实相副,所指应该是“古代汉民族的语言”。这几个字牵扯的问题很多,因为“古代”的下限难定(上限只能远到有文献可考),“汉民族”的内容太杂(尤其商周时期)。只有“语言”的问题像是比较简单,照理应该指口语,可是我们所能抓到的只是文字。意义不定,难确指,我们无妨来个差不多,给古汉语的外延拟个举要的名单,说早到汤武誓师,中到唐明皇和杨贵妃密语,晚到顾炎武坚拒征召,以及其间的数不清的情意交流,“说”的都是古汉语。这是就不同的时间说,古汉语作为类名,包容的个体非常多,而且,只要两者的距离不很近,一定各有各的特色。就不同的地域说,情况就更加复杂。《孟子·滕文公下》说:“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可见楚语和齐语很不同,可是我们找不出理由,说其中之一不是古汉语。古汉语这样千差万别,而文言却是个相当统一的系统,则两者的关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各种古汉语都不同于文言,二是只有一种古汉语同于或近于文言。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我们都可以论断,文言并不等于古汉语

2.4.2文言一名可用

  自然,我们也要承认,近来称文言为古汉语,是与“现代汉语”对比叫出来的。这所谓现代汉语,应该指书面的(口说的差别很大),也就是现代人所写。现代人所写是现代汉语,古代人所写当然是古代汉语了。命名,用定义形式规定它指什么,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名者,实之宾也,因而名实不副就会引来麻烦。其一,说是古代人所写,可是古代人也间或用白话写,怎么处理?算古汉语,就不能不放弃“文言”,不算,就不能不放弃“古代人所写”,两全之道是没有的。不得已,或者不得不给古汉语的所指加点限制,说是指脱离口语的。可是这样一来,真的古汉族(口说的)就全部被开除,道理上当然说不过去。其二,还会有个连带的麻烦,是真的古汉语不能不有个名称,叫什么呢?由此可见,与其绕个弯子,用古汉语代替文言,不如省点事,就称为文言。称为文言,意思是只见于文只用于文的语言,名实相副,是适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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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 07:4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文言如何形成

3.1文言形成的条件
  文言,像其他事物一样,长成或制成以后要具备某些条件,不这样就是没有定形。
文言长成,定形,主要靠三个条件:一是有相当严格的统一的词汇句法系统,二是这系统基本上不随时间的移动而变化,三是这系统基本上不随地域的不同而变化。

3.1.1重要条件是词汇句法系统
  关于词汇句法系统,前面2.3.3节已经概括说过,这是一套几乎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表达习惯。表示某种意思,用什么词,组成什么样的句式,虽然容许一定程度的灵活性,但这有如京剧旦角的服装,可以穿青衣,也可以穿红挂绿,却绝不许穿生角、净角的长袍。灵活性只能是系统之内的灵活性,或说是旧有的几种表达习惯之中选择一种表达习惯的灵活性。这系统或习惯,即使从形式和要点方面介绍个梗概,也非专书不可,这里从略。
3.1.2系统不随时间变
  
定形,我们可以比喻为固体;不定形,我们可以比喻为液体。液体,注入方器成方形,注入圆器成圆形;固体就不然,换个地方还是那样。前面2.3.2节,我们曾说《史记》引《尚书》改字的情况,这是随时间移动而变,也就是表示在《尚书》时期,文言还没有定形。到春秋战国之际就不然,《史记》引《论语》几乎都是照抄。这大量地见于《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传》。如见于《孔子世家》的:
  (1)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
  (2)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朱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见于《仲尼弟子列传》的:
  (3)德行,颠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师也僻,参也鲁,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4)孔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熟悉《四书》的人一见就会觉得面熟,这是因为在两个时代穿的是同一套服装。《论语》之外,《史记》照抄《左传》《战国策》等的地方更多,理由一样,是时代变了而那一套词汇句法系统没有变。汉以后,情况仍是这样,如大家都熟悉的范仲淹《岳阳楼记》,末尾说“微斯人,吾谁与归”,显然同《论语·宪问》的“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用的是相似的模式。晚到清朝还是这样,郑板桥写家书,想到书生有了田,大为感奋,说“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这同杨恽《报孙会宗书》的“长为农夫以没世矣”用的是相同的模式。这种种情况都可以证明,文言定形,成为系统,它就可以不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3.1.3系统不随地域变
  地域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可以着重说战国两汉这一段。那时期说“中国”,等于后来说中原一带,是汉民族活动的地区。汉民族自然是用汉语;其外是四夷如犬戎、匈奴等,自然要用各自的语言。专就汉语说,不同的地区,以今度古,一定有或大或小的差别。不管差别大小,如果其中一个,因为有地广、人多、政治强、经济富、文化高等优越性,就会产生通用语(古人称为“常语”“通语”或“凡语”)和方言的差别。这种差别,古文献中有明显的反映。举一点点例。《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注,雅言是“正言”;郑注说得具体些,是“正言其音”。我们可以推断,所谓雅言是用通用的语音读,不用曲阜的家乡话读,等于现在苏州人之用普通话教语文。《孟子》说楚大夫之子想学齐语,前面2.4.1节已经提到,我们也可以据此推断,这是因为齐国属于“中国”,楚国是“南蛮鴃舌之人”(《孟子·滕文公上》),发音不雅正,所以要“弃其学而学焉”。楚国远在“中国”之南,说话用楚方言,《楚辞》(难免经过通用语修润)中还留有不少痕迹(可参看王泗原《离骚语文疏解》)。此外,这种语言差异的情况还大量地保留在字书里。如《尔雅》开头,《释诂》说:“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郭璞注:“……此所以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又:“迄、臻、极、到、赴、来、吊、艐、格、戾、怀、摧、詹,至也。”郭璞注:“……詹、摧皆楚语方言云。”传说扬雄也重视这种情况,著《方言》,记录各地语言的差异,如开头两条说:“党、晓、哲,知也。楚谓之党,或曰晓,齐宋之间谓之哲。”“虔、儇,慧也。秦谓之谩,晋谓之狸,宋楚之间谓之倢,楚或谓之嫷,自关而东赵魏之间谓之黠,或谓之鬼。”这些文献资料都表明,古代的口语是“多”。可是文言的系统是“一”,至少是大同小异的“一”。这“一”的所以能够取得,是由于以通用语为主体,吸收一部分方言,放弃一部分方言,以筑成书面语言的城池,就是现在所谓“文言”。这文言,骨子里不免是四世同堂,不免是五方杂处,可是既然成为一体,我们就不大能看出它有什么不调和、不稳定之处。事实也正是这样。比如《诗经》的《风》是按地域分类的,齐处东偏,秦处西偏,而表现在文字上却像是出自一家。其后,汉朝也是这样,司马相如是四川人,班固是陕西人,写起赋来,用的是一个调调。再往后说,王士禛是山东人,朱彝尊是浙江人,口语一定相差很多,可是写文章,作诗词,用的也是一个调调。文言这个系统就是这样,它定了形,就可以不随地域的不同而变化。

3.2文言形成的因素
  文言由不定形而趋向定形是个历程,这历程是书面语逐渐离开口语的历程。顺着历程前行要有推动力,我们可以称之为“因素”。
3.2.1汉字不随口语变
  最根本或最强有力的因素是“汉字”。前面1.2.2节说过,文字是用形状表示声音,语言是用声音表示意义。以现代汉语为例,“再见”两个字是直接表示声音zàijiàn,间接表示向人告别的意义。不过文字和声音的关系,各种文字不尽一样。例如英语是拼音的,文字和声音的关系是一心一意,或说某形状表示某声音是必然的,因而见其字可以知其音(假定熟悉拼写规律);或者从另一方面说,文字要照语音拼写。双字不是拼音的,文字和声音的关系是三心二意,或说某形状表示某声音是或然的。这种特点表现在不同的方面。最突出的是见其字不能知其音(形声字也是这样,如“仪”不念“义”,“江”不念“工”)。其次,使用汉字,常常可以跳过声音或至少是不怎么理会声音而直接触及意义。例如看见字,尤其是数目多的同音字(有的多到上百),我们通常是因其形而辨其义。其三,还有更极端的情况。一种是误读其音,如把“对称chèn”读成“对chēng”,把“龌wò龊chuò”读成“wūcù”,可是理解得并不错。另一种是不知其者,如人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对于某些字,就是记不准念什么,可是意义却清清楚楚。其四,也就因为形状和声音联系不紧,所以对于同一个字,异时异地可以用不同的音念它而不影响表意。如“一”“七”在中古是入声字,我们现在念成阴平了;“滑稽”,旧注都说“滑”的音是gǔ,可是现在几乎都念成huá稽了。不同的地域也是这样。《颜氏家训·音辞》篇说:“其谬失轻微者,则南人以钱为涎,以石为射,以贱为羡,以是为舐;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以洽为狎。”这是说,在六朝晚年,同一个字,南北的读音可以不同。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亲见的,比如请一位福建人和一位山西人都读杜甫《秋兴八首》,说普通话的北京人听了,会觉得两个人的读音差别很大,可是都不合规定。以上种种情况都表示,汉字与声音的关系很松散,因而它有多靠形状表示意义的能力,也因而就可以不随着口语移动,稳坐在原地,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文言。

3.2.2文趋精简
  文脱离口语,还不只是时间变动的结果;就是在同一个时期,写到书面上的文也总是比口语精简,纵使在早期,还不能说是分道扬镳。这有很多原因。其一,口语是人人用的,这人人中有很多不通文墨的,他们说话经常不检点,信口开河,因而专就表达方面说,就容易出现重复、拖沓甚至颠三倒四的情况。文是通文墨的人所写,不容易出现重复、拖沓等毛病,所以即使照他的口语写,也不会同于一般的口语,或说是总会成为比较干净的口语。其二,文,尤其比较典重的文,大多是经过斟酌甚至修润的。如《论语·宪问》说:“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这结果,一些见于口语而可不用的声音当然就削除了。其三,纯粹记言的文字也总是化繁为简。举《史记》为例,周昌坚决反对汉高祖换太子,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张丞相列传》)这“期期”是描画口吃,本来可以不用;但这里司马迁是想绘影绘声一下,所以保留了。不过终归是偶一为之,如樊哙是个老粗,记他的话反而文诌诌了,“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项羽本纪》)。时代再靠前,如《论语》,化简的痕迹就更为明显,前面3.1.2节提到的答景公问政,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哀公问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皆见《颜渊》篇)这都是对君主谈话,理应谦和委婉,推想不会这样干巴巴,而是到笔下才写成干巴巴的。其四,还有个原因是受物质条件的限制,不能不简。在有纸以前,记言,文字要写在竹木上,编成册或编;传抄也是这样。这很费事,不得不用化简的办法来调节,如现存早期的文献,《易经》的卦辞、爻辞,《尚书》,《春秋》,甚至《左传》等都是这样。但就是这样言简意赅,写成书也会笨重得不得了,官府的储存不用说,就是私学,也是“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庄子·天下》)这费工笨重的程度,随着纸和印刷术的发明、改进而逐渐减轻,但就是到今天,写和夸夸其谈究竟不一样,为了经济些,书面的还是不得不求简。一繁一简,其间自然就形成距离。其五,文求精简。精简有优点,因而渐渐地这优点就会被人视为一种高的风格,不少文人就会用力求笔下实现这种风格。古典作品里这类例证很多,最突出的如史书的论赞,晋人的杂帖,唐宋以来的随笔、诗话等,都是轻轻点染,意在言外。总之,文偏于简是不得不然。这必然性也是文脱离口语的一种推动力,纵使单单靠它,文言还不能建成自足的词汇句法系统。
3.2.3文的惰性
  语言有惰性,也应该有惰性。因为它是交流情意的工具,交流,至少要两个人,所用的符号,什么符号表示什么意义,不能不照“约定俗成”的办,否则甲任意变,等于不守约,乙就难于理解。但是在惰性的统辖之下又不能不变。变的原因很复杂。客观的比较容易说,是时代变了,出现了新事物,就不能不增加新的词语甚至句式来表现它。这新事物还包括外来语及其译文,新的句式大多是从这条渠道来的。主观的原因就难说了。可以推想到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无意地乱来,一种是有意地求新奇,两者都是用原来不见甚至不容许的说法以表意。这类说法的大多数会自生自灭;但总有一些会生存下来,发荣滋长,为大家所接受。就是这样,语言在不断地变化。但这种变化,表现在口语的和表现在书面的大不一样:表现在口语的快而多,表现在书面的慢而少。常常是,有些说法,口语中通行了,可是根据不成文法,还不能用于书面,如现在形容好上加好是“没治啦”,好像写文章的人还没有人肯用。也会有些,终于没有人用,那它的活动区域就只限于口语,不见于书面了。这都可证,语言的惰性总是更多地更明显地表现在书面上。这自然是有原因的。一是在没有录音设备的长远时期,口语是旋生旋灭,文字写在书面上,它就必致长久不变。二是不变,后来的人就会甚至就愿意照老路子写。三是这老路子,由于种种原因,会被很多人视为雅驯,因而就更进一步,不容许变。这样,口语和书面语的发展变化的路程就有如故事里讲的龟兔竞走的前段,口语像兔,跳跃着向前跑了,龟却在后面慢慢爬。其结果当然是距离渐渐加大,就文言说,是成形以后,在原地踏步不进,以至于成为完全不像口语的另一套语言。
3.2.4文人笔下学书面语
  语言是亦步亦趋地学会的,口语是这样,书面语也是这样。理论上,口语可以以书面语为师,书面语可以以口语为师;可是事实上,口语总是基本上以口语为师,书面语总是基本上以书面语为师。说“基本上”,因为其中的情况颇为复杂。其一,要看学的人会写不会写。不会写的,自然只能以口语为师。其二,至于会写的,那就不一定,怎样学,还要看他怎样看待口语和书面语;学得怎样就更难预测,因为要由身内身外的许多条件来决定。以近年的情况为例,“五四”时期提倡用白话写,有不少人努力在笔下学口语,可是写到三十年代,文学革命有了成果,这成绩见于书面,量不小,质相当高,但我们可以看一看,那是纯粹的白话吗?这只要念念鲁迅的作品就可以知道,那是与口语有距离的“白话文”。
  再以后,主要是五十年代,曾经有人大声疾呼地提倡“写话”,原因当然是大量的书面语写得不像“话”。这里我们且放过是非,专谈事实,那是:绝大多数人学写,是以书面语为师,而书面语又绝大多数不像“话”。可见学写,以口语为师不是容易,而是很难的。这困难,在古代,文言正在成长的时期,尤其形成之后,当然会更大,更明显。我们可以想一想,班固写《汉书》,如果限定他只许用东汉的口语写,而不许学《史记》,那困难会是如何大。这困难还必致随着时代的变动而增长,比如司马光等写《资治通鉴》,也限定只能用《京本通俗小说》那样的白话,而不许学《史记》《汉书》等,那恐怕连成书的希望也没有了。再从正面说,旧时代两千年来的文人,写的本领都是由书面上照猫画虎学来的,写文要熟读经史,写诗要熟读李杜。绝大多数人还要有所专,如苏轼是《庄子》,归有光是《史记》,黄庭坚是杜甫,等等。这照猫画虎的学甚至成为流派,最突出的如西昆体的学李商隐,明朝前后七子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样学的结果是,在书面上,后代与前代无异或基本上相同,而口语独自向前走了,于是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远。就书面语说,它有了自己的一套,这一套因一学再学而势力越来越雄厚,阵地越来越稳固,这就是现在说的“文言”。

3.2.5文人为文求典雅
  旧时代,尤其是古代,文化不普及,通文墨的只是少数上层人。上层人少劳多得,权多利大,有实惠。实惠同时是荣誉。人总是喜欢荣誉的。荣誉必须表现为己身之外的人(越多越好)对己身的羡慕和尊敬。因为这要由外来,所以“深藏若虚”的办法行不通,一定要想尽办法表露,求为人知。表露的方式,文人比不通文墨的人多“文”这一种。能文是一种荣誉,文而能典雅是更上一层的荣誉。典雅当然与内容有密切关系,如在古人的眼里,《诗》《书》之类是最典雅的。小说就不成,《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虽然不无可观,可是君子不干,因为是“街谈巷语”,不典雅。典雅与否还同表达有密切关系,就是说,还要看用的是什么语言。街谈巷语的对面是保存在书面上的古典,用这上面的语言,既可以表示自己有教养(熟悉古典,这是很高的荣誉),又可以表示自己脱俗(能够出口成章)。这方面的荣誉感使文人为文尽全力求语言典雅。办法很简单,是趋旧避新,就实况说,是在文言的系统里打转转,为文言的壁垒添砖添瓦。这风气大概很早就露了苗头,如《论语·季氏》说:“不学诗,无以言。”情况也确是如此,我们看《左传》《国语》等古代典籍,用“诗云”引诗以壮声色的几乎触目皆是。后来又加上“子曰”。总之,都是义求古,言也求古。为交流情意着想,此风本来不可长,可是偏偏越来越厉害,笔下趋旧避新,几乎无孔不入。比如称丈夫的父母为“公婆”,意义明白,很好,却为求典雅,偏偏改为“舅姑”,反而把一般人闹糊涂了。同类的费力不讨好多到无限,如“南京”的称呼不古,要改称“金陵”;“刑部尚书”的称呼不古,要改称“大司寇”;甚至做了小官,要写“释褐”,死了妻子,要写“鼓盆”。你不这样,人家会说你教养不够,出言不典雅。这种风气给后代文章的影响很大,值得注意的有两种。一是大量用典,尤其在骈体中,如大家熟知的王勃《滕王阁序》就是这样:“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这从一个角度看是“表意”,从另一个角度看是“表露”。表露什么?不过是能用古,典雅。另一种是大力求古奥,就是多用古字、古词语,句式避常而用变。有意甚至挖空心思这样做,并成为流派,大概从唐朝古文运动开始。自然,人也不能尽同,如果可以把这看作一种病,我觉得,韩愈比柳宗元似乎还轻一些。发展到明朝,前后七子就更加严重,简直可以说是病入膏肓了。其实,就是不大喊“文必秦汉”的,如宋濂、刘基等,笔下也古奥得很,远不如读战国的《孟子》《韩非子》,反而显得浅易流畅。这种求古奥的风气一直阴魂不散,到章太炎身上还表现得相当厉害,是为文多用古字,你想读,就必须多翻《康熙字典》。这里还是撇开是非,只论事实,这情况就是,文人笔下总是古,古,古,就使文言不只站稳了脚跟,而且势力越来越大,直到在有些人(如林琴南)的眼里,不这样写就不成其为“文”。
3.2.6文言有不受时空限制的优越性
  以上3.2.4和3.2.5两节说文言形成的因素,有一部分是文人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是多余,就是说,文言形成之后,动笔表意,也可以不学文言,不求典雅。专从这个角度说,我们没有触及文言的积极价值。平心静气,过不掩功,我们应该承认,文言所以能够成长并经久不衰,是因为它还有积极价值。积极价值是什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的话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言是有文,所以能够行远。这“远”,当时大概是指空间,我们现在还要给它加上一项内容,时间。
  先说空间。前面3.1.3节已经谈过,在同一个时期,各地的语言有差别,其中势力大的成为通用语,势力小的成为方言;书面语(已形成文言或趋于形成文言)是以通用语为主体写的。通用有优越性,这优越性必然要强制人不能不用。以春秋、战国时期为例,士的阶层想出头,就不能不到各国去干禄,孔子是这样,孟子也是这样。这两位活动的范围还不够大,我们举一位突出的,那是张仪。他是魏国人,活动不只在东方几国,还到秦楚来回奔走。推想他也不得不写点什么,如果写,那就只能用《战国策》那样的文言,不然,秦王或楚王看不懂,干禄的目的就落了空。韩非是有著作的,本国不重视,传到秦国,得到秦始皇的青睐。秦始皇能够看着不费力,那是因为《孤愤》《五蠹》等篇是用《韩非子》那样的文言写的。这种非用不可的强制性,到后代就更为明显,原因之一是汉语的区域更加扩大,原因之二是文言早已成为老字号。比如中古的王安石是江西人,近代的康有为是广东人,都写万言书,如果限定不许用文言,那就困难很大,因为受空间的限制(方言差别),皇帝看不懂。以上是从人的方面说,不能不用。从文的方面说,优越性就更加明显,是用文言写,通文的人可以皆大欢喜。两千年来,文言典籍十不存一,就是仅有的一点点也足以汗牛充栋,可是,值得惊异的是,不管方言的种类如何多,差别如何大,只要通文,就都可以从中吸取营养。文言的这种打破地域限制的通用,是任何方言都没有的。
  再说时间。空间的行而能远,有时可以不很明显,比如中原一带的人就不大能感觉到,因为他们用的就是通用语。时间的行而能远就不同,而是人人能感觉到。在这方面,文言简值像个罕见的怪物,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地活动了三千年上下。记得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说过:“读好书如同和高尚的古人谈话。”这种享受,用汉语的人显然最容易获得,因为我们有贯通古今的文言。文言的这种优越性,也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是“读”。比如《诗经》第一篇《关雎》,孔子当然读过。以后,汉朝的经师,宋朝的理学家,清朝的汉学家,以及历代的诗人、冬烘先生和蒙童等,当然都读过。读,理解不会尽同,比如经师可以从中看到“后妃之德”,才子佳人可以从中看到“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里值得注意的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是都能不费力而取得理解。《诗经》是这样,其后的大量典籍,编入经、史、子、集的,只要你想读、肯读,就都不难获得理解。总之,是时间方面不会给什么麻烦。读是这样,“写”也是这样,只要用语不越出文言的词汇句法系统,你就不必担心不能传后。正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中所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藏之名山”还可以下传,就是因为把精义付托给文言,而文言是有打破时间限制的魔力的。
  就是因为文言有打破时空限制的魔力,所以历代大量能文的人愿意用它,不能不用它。这结果在初期,它就容易发荣滋长;形成之后,就势力越来越大,阵地越来越巩固。

3.2.7文言有使人喜爱的力量
  有些事物有用,我们不能不用,却未必乐意用。例如药就是这样,“良药苦口利于病”,虽然有利,却终归是苦的,只好皱着眉头吃。文言不是这样,虽然学会并不很容易,可是学会以后,能够打开典籍的门,里面却尽有可喜的。可喜,难免舍不得,于是就会主动地或至少是不知不觉地力它添油加醋。这也是文言兴而不衰的一个因素,并且是相当重要的因素。文言里面尽有可喜的,这看法先要加点解释。一是说尽有可喜的,不等于说都是可喜的;但要承认,确有不少是可喜的。二是说不少,是因为很多不可喜的,不为人所重,陆续被时间的筛子淘汰了,从而剩下的多半是精华。富有精华,这是文言的另一种积极价值。
  
一般说,文的可爱应该来自文学作品。“文学”这概念是外来的,到我们的语言里还不能水乳交融。比如到处可见的所谓“古典文学”,察看它的所指,排在前边的却有《左传》和诸子,这在西方人看来就会觉得奇怪。他们所谓文学是指创作的纯粹抒情的那一些,通常分为散文、诗歌、小说、戏剧几类。这里为了也能够说服他们,我们举例以证明可爱,也以这四种为纲。先说“散文”。不少人感觉到:在这方面,中西的传统不一样。我们很少像法国蒙田、英国拉穆那样着重悬空写感触的作品;中国历代文人的习惯是寓情于景,寓感于事。这样写,成就也不小,值得读读的作品很有一些。举比较显著的,如六朝的小赋(也可以说是在散文和诗之间),晋人杂帖和后代的小简,各种名称的随笔如《东坡志林》《山谷题跋》之类,大量的诗话、词话,等等,都是语简意长,有弦外音、味外味,应该说是中土散文的上品。其次是“诗歌”。人人都知道,在这方面,作者之多,产量之富,成就之高,简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居时间首位的当然是《诗经》,三百五篇,风的全部,雅的大部,都写得感情深而文字美。其后是《楚辞》,如《离骚》《九歌》等,两千年来的文人都曾反复读它,每次读都是一唱三叹。再以后,诗歌的生长越来越茂盛,汉乐府一系统辑为《乐府诗集》,多到一百卷,唐人的诗辑为《全唐诗》,多到九百卷。总集之外的别集更多,不能多举,只说一种,是《陶渊明集》,几乎人人爱不忍释,苏轼甚至照样和一遍。诗体在唐以后还岔出一股,成为词,写诗难于表现的柔婉之情,成就也很了不得,就辑成的书说,旧有《宋六十名家词》,新有《全宋词》。辑为“全”,并不等于截止,如宋元明清人仍旧作诗,清人仍旧喜欢作词,并且都出了不少名家。总之,在诗歌方面,可爱的作品太多了,一直到今天,还是人人不离《唐诗三百首》,稍微前行,就是李杜加陶渊明了。其三是“小说”。小说出于街谈巷语,白话的比较多,成就远非文言的所能比。但文言的也不是没有可看的。古的大部分收在《太平广记》里,因为目的在广收,难免瑕瑜互见。其中精粹的是唐人的传奇,见于鲁迅先生的《唐宋传奇集》,虽然内容大多是才子佳人的离合故事,却写得感情缠绵而文字秾丽。其后的文言小说数量虽不很多,可是成就却不容轻视。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聊斋志异》,四百多个短篇,其中绝大部分写得情节新奇而意境优美,与西方短篇名手如莫泊桑、契诃夫相比,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四是“戏剧”,本土名为“曲”。传世的剧本从元朝开始,内容包括曲词和宾白两部分。作曲家写曲,意在通俗,所以基本上用的是当时的“语”;但他们还想求美,求雅,所以又不能不吸收文言成分,尤其是曲词,读者觉得美,主要是因为它沿用了诗词的绮丽手法。如《西厢记》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牡丹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以及大段的《桃花扇·余韵》,都是大家熟悉并且很爱读的。
  检查我们的文献库藏,以上四类作品之外,人人爱读的还很不少。以早期为例,《孟子》《庄子》是说理的,《左传》《史记》是记事的,不管西方人怎样看,我们总觉得都富于文学意味,念了一遍还想再念。汉魏以后到清末,可以选出并入这一堆的,总不少于千八百种吧?记得一位好读书的朋友曾说,如果他一旦生活条件变好,他想建立一个百读不厌书斋,把他爱读的书都装在里边。主要是文言作品。于是他先考虑书目,考虑来考虑去,书目差不多了,进而考虑书架和房子,结果是一笑,放弃了,因为有不少书是全部可爱,更多的书是部分可爱,舍不得的太多,非力所能及。文言典籍就是这样,诗词歌赋等不用说,就是看题材会推断为枯燥的,如《山海经》《水经注》之类,及至开卷,也会觉得很有意思,愿意看下去。
  
文言作品的可爱,还来自它有较多的较巧妙的修辞手法。所谓修辞,是使用语言,能够少花钱多办事。少花钱容易说,是语简。多办事不容易说,因为事的内容太复杂,外有物、事、理等,内有情、意、境等,不同的内容有不同的要求和表现法。总的说,是己有所知,有所感,告诉他人,因为能修辞,他人的所得能够同于己甚至更真切。在这方面,文言存有大量的财富,不是少数篇幅所能介绍,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郑奠等《古汉语修辞学资料汇编》(偏于讲道理),杨树达《中国修辞学》和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都偏于举实例)一类书。修辞,也许近于花言巧语,为什么讨人喜爱?是因为一方面,有如看演出,到神乎其技的时候,我们禁不住要拍案叫绝。这也是一种享受,诗话、词话中推举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红杏枝头春意‘闹’”等都是此类。另一方面是学以致用,或说记以备用。俗语说,“千古文章一大抄”,后来的妙言妙语大多是由前人的妙言妙语中化出来的。还常常是来自照抄。如措辞委婉,文言有不少招数,这就可以记住,比如碰到接受礼貌的馈赠,要表示不好意思,就可以照抄《左传》,说“敢不拜嘉”(襄公四年),碰到接受重大的任务,要表示不好意思,就可以照抄《论语》,说“非曰能之,愿学焉”(《先进》),这样一来,自己的作为就不像是爱小和自大,而是相当典雅。读,享受,用,有利,其结果当然是爱而好之。

  
爱好还必然要表现在“写”的方面。喜欢足球会成为球迷,学梅兰芳会成为梅派。爱好文言也是这样,读,觉得好,到自己拿笔,不知不觉地就会用那个调调。从魏晋到“五四”以前,时间将近两千年,舞文弄墨的多到数不清,拿起笔总是之乎者也;就是大力写白话作品的,如曹雪芹,写《葬花词》,写《芙蓉诔》,以及大量的诗,还是用文言。好古的如韩、柳、欧、苏以及桐城、阳湖等,就更不用说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五四”以后,林琴南之流可以不提,就是大声疾呼提倡用白话写的人,因为会文言,有时还不免技痒,与老友往还,书札用文言,以至发表,有时还是来几首律绝。这方面的表现都可以证明,文言形成之后,脱离口语,脱离群众,而且不很容易学会,可是有大量的人就是爱它,并用读和写的方式支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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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 13:3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文言的功过

4.1文言有功
  如上面所说,文言形成以后,成为脱离口语的书面语言。它寿命长,内容多,势力大,是我们一份可观的财富。财富,有用,因而它一定有功。但它脱离群众,总是在上层文人的笔下打转转,又不能无过。功过是价值的评定,难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里想多从常识着眼,舍小取大,只说说估计可以为多数人接受的。前面多处谈到文言的性质,谈性质会触及优点,优点就是功。这样,谈文言的功,就难免重复已经说过的话。但这里是从另一个角度考察,着重的是怎样评价文言,怎样对待文言,有些意思又不能略而不说。调和的办法是在轻重方面打打算盘,凡是已经说过的就轻轻带过,够上新意的就多说几句。
4.1.1靠它积累了丰富的文化遗产
  这个题目太大,想分割为三段说。先说“文化遗产”。它是人类活动痕迹的总和,现在还可以看到或推想到的。痕迹山无形到有形可以分成若干等级,如道德观念、生活爱好之类是无形的,社会制度、风俗习惯之类是中间的,万里长城、宋版《文选》之类是有形的。照理说,既然是痕迹,就应该不论有形无形,不论时间远近,都算;可是习惯上总是指有形的,时间不很近的,这里从习惯。遗产价值有高低,甚至不该有而有的也有价值,那是历史价值。无数的遗产之中,用处最大因而价值最高的应该说是写在书面上的语言。因为:第一,它用一套符号保存了前人的知识。我们知道,有大量的人类活动是不能流传或没有流传,如孟子的思想和阿房宫的建筑之类,只有靠知识才能够流传的。第二,不管哪种性质的人类活动,只有保存在书面语言里才能够确切细致。这只要翻翻起居注、实录一类书就可以知道。第三,书面语言之外的一切遗迹的情况,常常要借助书面语言才可以了解清楚。举个早期的例,如殷墟甲骨,假使没有书面语言,我们就不能知道那是占卜的工具。因此,我们可以说,在各种类型的文化遗产之中,价值最高的是挂“书面语言”牌号的那一个库藏;而说到书面语言,就汉语说,有文言,有白话,而绝大部分是文言。
  
  再说“积累”。文化是人为了生活的方便和合理而创造的。创造能力主要来自知识,有知识才能够了解并利用旧有的文化,再往前走。这就可以证明,为了人类能够进步,文化的积累是如何重要;而积累文化,主要是通过写成书面语言的方式。
例如孟子是孔子死后一百多年生的,传孔门之道,著《孟子》七篇,是靠已经有了书面语言的《论语》。司马迁著《史记》,记春秋战国年间事如数家珍,是因为早已有了书面语言的《左传》《国语》等。还可以举个反面的例,古代有所谓六经,实际是五种,因为《乐经》有目无书,所以后来儒生虽然大讲其“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可是韶乐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谁也说不清楚。这里所谓积累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创造了就存下来,如《孟子》七篇;另一种是踏着前人的足迹前进,精益求精,如《水经注》的注《水经》。积累的途程之中免不了损失,还常常是大量的损失。如《汉书·艺文志》里著录的书,存到今天的已经是极少数;梁元帝江陵失陷,一次就烧毁图书十四万卷;又,中古以前,著作都是靠抄写流传,作而不抄不传的当然很多,那就是昙花一现,消亡了。我们现在图书馆里的库藏是幸存的一些,是三千年来积累总和的一部分劫余。
  但是,就是这一点点幸存的也够得上丰富了。现在说“丰富”。这不容易说得言实相称,因为一方面是量太大,一方面是内容包罗万象。先说量。旧时代最后辑的一部大书是清朝乾隆年间的《四库全书》。辑这部书,另有企图,是消除反清思想;而且戴着有色眼镜,如认为不雅驯的不收;还不能不有遗漏。可是就是这样,见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有3503种,合79330卷,又存目6819种,合94034卷,加起来是10322种,合173364卷。《四库全书》之后,有人编四库未收书目,有人编焚毁书目,大网小网捞,自然还会有不少漏网之鱼。总之,文言典籍的量确是大得可惊。再说内容的包罗万象。这更不容易说,因为太复杂,不是少数文字所能概括;勉强说,总难免挂一漏万,或浅陋而不合实际。这里想从三个方面谈谈,算作举例。一是总览。我国图书编目,隋唐以来都是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史、子、集是粗略地按内容的性质分;经不然,是由于出身高贵。这样分,合理也罢,不合理也罢,总之,都不能反映内容的具体性质。典籍是文献,我们利用文献,最渴望知道的是里面都讲些什么。这太复杂了。旧时代有人大力研讨文献,把文献的内容分为若干类,如马端临《文献通考》分为田赋,钱币,户口,职役,征榷,市籴,土贡,国用,选举,学校,职官,郊社,宗庙,王礼,乐,兵,刑,舆地,四裔,经籍,帝系,封建,象纬,物异,共二十四类。这象是很全面,其实不然,因为他注意的只是帝王将相关心的“典章制度”。至于与一般人民关系更密切的穿衣吃饭、生死嫁娶等事物,就都略去了;而这些,书面语言中记得并不少。这样看,我们无妨夸张一点说,在我们的典籍库藏里,不管你想从中找什么材料,它总不会使你失望。二是看一部分。很多人都会感兴趣的是前人活动的情况,这就可以翻看四部中的史部。其中最显赫的当然是从《史记》到《清史稿》的二十几部正史。其次是史部的其他小类(编年、纪事本末、别史、杂史等)的书。此外,史部以外的许多书中也会有有用的材料,因为书面语言是人写的,其中总会提到人的活动。总之,就部分说,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三是看有些人认为稀少的。这是指科学知识。有人说,我们东方的典籍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多,科学方面的材料很贫乏。这显然也不对,例如许多彗星(包括最著名的哈雷彗星)的运行情况,是参考中国的大量记录才弄清楚的。天文以外,现代科学的各个部门,都可以在我们的典籍里找到丰富的资料(详见科学出版社出版的英国李约瑟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以上三个方面的情况可以证明,我们说丰富是实事求是,而这功绩的大部分是同文言分不开的。
  
  这丰富的文化遗产所以有大价值,是因为有大用。大用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鉴往知来,就是参考前人的经验,走对路,不走错路。其二是以前人的收获为资本,向前走得更远,爬得更高。其三是欣赏,取得艺术享受。自然,文化遗产中难免有糟粕,囫囵吞枣地都接受不合适。这我们当然都知道,是应该批判地接受。
4.1.2汉语文化的威力同文言有密切关系
  上一节谈文化遗产,遗产指存到今天的那一些;至于文化,那就比遗产不知要丰富多少倍,因为还包括没有存到今天的。这丰富的文化,或从习惯,说灿烂的文化,我们可以称为汉语的文化。称为汉民族的文化象是也可以,但不确切,因为一个民族常常是许多不同民族混合的产物,汉民族尤其是这样。民族混合,历程不是聚物成堆,而是以其一为中心融合为一体。为中心,要靠具有优越条件。这包括很多方面,人、地、财富、兵力等都是,可以总称为或撮要称为“文化”。在一种文化系统之内,语言可以不只一种;但最好是一种,因为这有利于调和和坚韧。三千年来,我们用的语言是一种——汉语,文化是内部调和、结构坚韧的,这文化就是我们这里说的汉语的文化。本节题目说到“威力”,汉语的文化确是有威力,表现在多次有失败危险而一直没有失败。远古的时期文献不足,可以不提。《论语·宪问》孔子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见春秋时期,中原一带还不是十分巩固。可是这危险度过了,而取得的是秦的统一。汉魏以后,大危险不只一次,元、清两朝是土地全部丧失,南北朝和辽、金两朝是土地部分丧失,可是这危险也一次一次地度过了,而取得的仍然是统治地位的恢复和汉语文化的继续繁荣。经过多次危险而能够不失败,原因自然不只一种,但我们总可以想到,其中最有力的是汉语文化占上风。例证可以找到很多,只举一些突出的。一个是北魏孝文帝,羡慕中原文化,以至于迁都洛阳,用政令改国姓(改拓跋氏为元氏),强制臣民变胡为汉。一个是金章宗,所爱的不只汉语文化的诗书礼乐,还大玩其书画等文物。一个是纳兰成德,阔公子,在康熙朝任侍卫,当然通满语,擅长武功,可是他偏偏爱“杨柳岸晓风残月”一类的靡靡之音,写小词的成就,许多人推为清代第一。这汉语文化,就零零散散的说当然任何事物都在内,大至铜雀台、华清宫,小至东坡肉、绣花针,只要此高于彼,彼就愿意甚至不能不舍彼而取此。但是在各种事物之中,更确切地说是各种事物都不能离开的是书面语言及其内容,因为正如前面所说,没有书面语言就不能有如此灿烂的文化。这书面语言的绝大部分是文言。我们随便回顾一下历史,就可以发现,在这方面,文言的势力是如何大。如洛阳龙门造像都是北魏贵族搞的,可是作记,他们不用鲜卑语而用汉语文言。又如清朝早期的皇帝当然都熟悉满语,可是康熙、雍正的上谕多用汉语写;乾隆就汉化得更厉害,而是到处用汉语文言题律诗、绝句了。这种种情况都说明,在漫长的历史中,我们的祖先是借了灿烂文化的光才平安地生存下来,而这灿烂文化的形成,文言是有汗马功劳的。
4.1.3文言是好的交流工具和团结纽带
  秦统一以后,我国的疆域扩大很多,其结果是人多了,方言的差异加大了。不同地区的人不能不交往,交往不能没有共同的语言。这共同的语言,口头上的,我们知道得不多;我们所能见到的是书面上的,推想通行无阻的正是书面上的,就是所谓文言。文言作为交流情意的工具,能够不受地域和时间的限制,前面第三章已经谈到,不重复。这里想说说它的另一项作用,是联系不同地域和不同时间的人,使他们感到同属一家,因而有助于国家和民族的团结。这方面的例证也是随处可见。总的说,两三千年来,以中原一带为中心,我们的无数前人经历了不同的朝代和各种生活环境,他们地位不同,苦乐不同,思想不同,可是都觉得自己是华夏的一员,愿意团结一致,为华夏的绵延和繁荣而努力。这种思想感情是怎样培养成的?显然是因为生在一个文化系统之内;文化系统是一个,其表现,甚至其重要因素,当然是使用共同的语言。这种书同文、车同轨的气氛,甚至不该协调的时候也还可以看到。如南北朝时期,庾信是南朝人,流落到异族统治的北朝,想回南,因为能文,北朝硬是不放。再举个较近的例,元好问是北魏拓跋氏的后代,作金朝的官,可是看他的作品,诗文,论诗,编《中州集》,一点没有自外的气息,后代人读他的诗文,也没有把他看作外人。这种团结一致的思想感情所以能够长期保持,与共同使用文言是有密切关系的。
4.1.4文言曾是表情达意的好工具
  上面三节谈文言的功,都是从文化整体方面着眼。这一节想换个角度,说说它直接给人做了什么好事。人有过去的,有现在的。先说过去的。文言脱离口语,很多人不会,用不上,所以只能说会写的。对于这一部分人,文言充当他们表情达意的工具,就我们所能见到的文献资料看,确是成绩突出。这方面的情况也是一言难尽,因为:一是实例举不胜举;二是表达的微妙之处,大多可意会不可言传。这里说说一时想到的一点点。先说表达思想,《庄子》和《文心雕龙》之类,内容那样深远、微妙,实在难于写清楚,但还是写清楚了。不只清楚,而且能够突出要领,辨析入微,这用的是文言。再说叙事,《左传》和《史记》之类,写事件经过,写人物活动,给人的印象常常是比真的更真切,更生动,这用的也是文言。还有抒情,那就花样更多,用散文的形式可以,用韵文的形式也可以。用韵文,写成赋可以,写成诗词常常更好。韵文是用意求美的文字,其中蕴藏的表情达意的高妙手法,历代的文论、诗话词话等常常谈到,这里不能介绍,因为材料太多。其实就是散文,表情达意的高妙手法也是随处可见,例如很多人都念过的《庄子·逍遥游》和《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论酒量那部分,前者述说大鹏高飞,是“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后者述说夜里纵酒的情况,是“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都是用语不多就写出一种不容易想到、更不容易描画的景象。就是这样,两三千年来,文言用它的无尽藏的表达手法的宝库,为无数能写的人表达了他们希望表达的一切,并且如苏轼所说:“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何薳《春渚纪闻》)
4.1.5文言为今人提供了大量值得欣赏的作品  
  文言作品中有很多值得欣赏,前面3.2.7节已经谈到。欣赏当然也不受时空的限制,只要你通文言,就可以选择自己爱好的作品吟诵,以取得艺术享受。这都可以不再说。这里想补充一点点意思,是我们现在用现代汉语表情达意,为什么还要费力读文言作品。接受文化遗产的事前面也已经说过,这里缩小范围,只说欣赏。欣赏文言作品,要先学会文言,这不是很轻易的事。学,不轻易,学会了,有好处,这就是近年来,有些人主张学,有些人反对学,相持不下,实行方面也是长期在歧路口徘徊的原因。我想,实事求是,可行的办法不能不在相反的方向之间,是不要强制学(这行不通),也不要强制不学(这不合算)。从积极方面说是,鼓励有条件的学,容许没条件的不学。所谓条件,是能够抽出时间、专业需要、有兴趣读古文献、喜爱中国文学之类。有条件而不利用,不应该;利用,学会了,去欣赏,收获会很大。关于艺术享受或说艺术熏陶的价值,人人都知道,可以不说;应该说说的是为什么一定要到我国的古典文学中去求艺术享受。理由可以有很多,我想主要是:第一,近在眼前,举实例说,欣赏李白、杜甫总比欣赏拜仑、雪莱方便得多,亲切得多。第二,宝库中有丰富的精神食粮,取之不尽。第三,因为文言和现代汉语是异中有同,所以容许边欣赏边学,或说欣赏与学合一;这个好机缘,如果不利用,以致一生虽然没少同文字打交道,可是没读过《史记》《文选》以及李杜诗、苏辛词等等,也实在可惜。为了避免遗憾,最好还是尽力求能欣赏;而如果真有了欣赏能力,那就可以到古典文学的大海里去遨游,以取得无尽的艺术享受。这享受的取得,显然主要应该归功于文言。
4.2文言有过
  文言脱离口语,只能为上层人服务,又所写都是仍旧贯的,不能不搀有旧时代的糟粕,所以不能无过。
4.2.1助长文白分家
  一种过是使口语和书面语走上两条路,而且,由于文言顽固不化,两者的距离渐渐加大,以致没有合流的希望。合流是不分家。这里要说明一下,不分家是可能一致,不是事实上一定一致。“一致”的问题很复杂。在理论上,我们可以说一致必要,但也可以说不必要,因为说必要,那就不能不先假定口语是简洁有序的,而口语常常不是这样,那显然,为了书面语的简洁有序,就不得不安于不一致。不过,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口语简洁有序并非不可能,所以书面语照口语写,有时是可能的(小说、戏剧的对话意在传真,不要求简洁有序,是另一回事)。但可能不等于现实;看“五四”以来的现实,书面语是经常同口语有或大或小的距离的(有意扭扭捏捏的那些是文病,不算)。不过这终归是“白话”文或“语体”文,只听不看还是能懂。不一致而能听懂,是因为它和口语属于同一个词汇句法系统,只是在口语的基础上加点工,是口语的净化,或说是同净化的口语一致。同净化的口语一致是一对一的一致,加工的结果也无妨说是一致,是基本上一致。文白不分家的一致是大量的基本上一致加少量的一对一的一致。这一致的优越性是只听不看能懂。文言就没有这样的优越性,因为它和口语用的不是同一个词汇句法系统。文白不一致的害处,“五四”时期鼓吹文学革命的文章说了很多。这里可以总的说一下,是口语和书面语可以用一套,应该用一套,可是用了两套,自然是不经济,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4.2.2大过是脱离群众  
  文言脱离口语,自成一套,难学,因而学会能读的人不能不是少数,会而能写的当然更少。关于文言难学,旧时代记载不多,因为流传下来的文献都是学会了的人写的。但是我们翻翻各朝正史的选举志,就可以发现不少蛛丝马迹。公私有各种形式的学校,而培养出来能够取得秀才、明经等头衔的是极少数,推想绝大多数是半途而废了。近代情况是一些年高的人还看见的,低的有学塾,高的有书院,学的人不少,从赵钱孙李而《四书》《五经》,十年寒窗,学会而能用的究竟有多少?这由《笑林广记》一类书里可以透露一点实况,是读和写,经常闹笑话。绝大多数人不学,少数人学而不能学会,于是这书面语言就只能活在极少数文人的群里,想一想,这损失是如何大。两千多年来的情况就是这样,文言同广大的人民群众几乎不发生关系,人民群众不学它,不用它,当然也就不知道重视它。自然,在旧时代,多数人失学,责任不当完全由文言负。不过,假使它不脱离口语,它就不会这样难学,能够利用它的人就会多得多。利用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读”。我们都承认,有大量的文言作品值得欣赏,可是看看近代的文人以外的识字的人民群众,他们大多读的是《水浒传》《今古奇观》之类,而不是《史记》《文选》之类,原因很简单,是白话容易学,容易懂,文言难,学不会。再说另一方面的“写”。因为风气是,除了俗文学作品之外,表情达意要用文言,人民大众就只好不拿笔。总之,文言虽然也是交流情意的工具,可是它的交流范围有限,是流而不能通畅。这缺点是由文言本身来的,责任当然要由文言承担。

4.2.3阻碍白话作品成长  
  文言形成以后,独占了书面语的阵地,白话作品想出头,争一席地,就困难了。原因主要是四个。其一,人睁眼看的是文言,拿笔写的是文言,日久天长就会不加思索地认为,书面语就是这样,不这样的就不是书面语。其二,文言是流行在上层人群里的,有别于街谈巷语,这“别”包括很多内容,可是人看到的却经常是雅不雅。文言雅,这就有了强制力,使绝大多数人拿起笔就不得不之乎者也。其三,文言把大部分有学识的人吸引过去,结果是肯用白话写的人不只量少,而且常常是学识也不够,写出好作品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其四,即使写出一些,在文言雅的风气之下,也不会受到应有的赏识,因而也就难于取得保存的机会。两千年来的文献资料可以清楚地说明以上几种情况。隋统一以前,成篇的白话作品像是只有两类,一是谣谚,因为要传俗,所以用白话写,二是文人的游戏之作,如王褒《僮约》之类,总之是稀如星凤。从唐朝起出现了变文,那是和尚俗讲的产物,就是说,是进口货,本土的文人大概不会重视,可是人民群众喜欢,就有了市场。又一种是语录,是记录禅宗和尚的机锋的,也应该算进口货。总之,都是由人民群众作内应,由外面攻进来的。到宋朝,前一种进口货变化、发展,成为话本系统的小说,加上元明清三朝,成就很不小。仍是话本形式的有《京本通俗小说》和“三言”“二拍”等等,扩大为章回体的有《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等,势力可以说不小。但是还不能说是已经同文言平起平坐,因为是“俗文学”,俗,当然就为大雅所看不起。例如:一是正牌的文人都不干。大概只有俞樾是例外,他曾修改《三侠五义》,——但那是修改,不是作。二是不只不干,还怕玷污了雅,不敢沾。如讲古文义法的人,有不少曾谆谆告诫,不许入小说、语录语。三是更深一层,连写的人自己也承认是俗而不雅,因而有不少作品虽然传世出了名,可是作者却不敢出头露面,以致后代治文学史的人不得不费力考索,如《水浒传》《金瓶梅词话》等等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文言压制,白话作品的量就不会这样少,成就也就会高得多。可多而少,应高而低,这责任也应该由文言承担。
4.2.4思想方面有糟粕
  语言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思想感情有价值问题,就是说,可以分好坏,分高低。文言量大,表达的思想感情是旧时代的,因而其中不可能没有坏的,低的,也就是所谓糟粕。断定有糟粕容易,指实哪些是糟粕不那么容易。比如我们把《孟子》拿出来,从头翻看,分辨精华和糟粕,两个人分辨的结果一定不一样,并且,一定有些面貌模棱的,算作正面的或反面的都不适宜。举大家都熟悉的为例,“民为贵”是正面的,“劳心者治人”是反面的,估计不会有人反对;至于“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那就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分好坏、高低要有标准。标准有时间问题。我们评论,当然应该用我们现在的;可是我们也常说“应该历史地看”。现在的和历史的可以调和,如岳飞抗金,是用两个尺量都好;也可以不调和,如岳飞擒斩杨幺,是用两个尺量不都好。这类问题很麻烦,我们这里评价文言的内容,不能俟河之清。可行的办法是从大处着眼,取大家都会接受的。这可以称为人文主义,就是,对于广大人民的生存、幸福、进步等,起帮助作用的是好的,起阻碍作用的是坏的。这样选定,然后看文言的内容,我们就会发现,糟粕实在不少。算糟粕的帐,可以细算。不过,不管是一户一户的还是统计之后分类,都过于繁琐;这里只好以管窥豹。我想正史里就可以找到很能说明问题的例证,那是排在头部的“本纪”和排在尾部的“列女传”。本纪是记述帝王的,史笔常常是,不管他是怎样昏庸残暴的坏蛋,出生时总是五彩祥云照户,即位以后,措施总是英明、仁爱。屈居尾部的列女当然也是好样的,怎么好呢?不过是处处听男人的指使,到男人愿意她表现忠贞的时候,她就坚决地为男人死。正史以外,明的、暗的,宣扬迷信、歌颂压榨、欣赏享乐的文字当然也是随处可见。总之,是糟粕很不少。当然,我们要承认,这糟粕的制造者是旧的不合理的社会,不是文言。可是我们也要承认,糟粕之所以能够向下流传,是因为文言起了储存的作用。打个比喻,文言虽然没有参加抢劫盗窃,可是它窝了赃,所以即使罪不很大,也总不能不承担责任。

4.2.5有些作品华而不实  
  语言表达思想感情,如果思想感情华而不实,语言自然要跟着华而不实。这样说,作品华而不实的责任不当由语言负。不过就文言说,这看法不完全对,因为文言的不少表达手法,有助长或导向华而不实的倾向和能力。例如有人嘲笑写文章虚张声势,说开头是:“且夫天地者乃两间之宇宙,尧舜者为二代之唐虞。”李商隐《碧城三首》中有一联是:“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都是声势大而意义有限,这用白话写就很难,因为缺少那样的辞藻和腔调。文言自魏晋以来讲究华美和声律,它就容易走向华而不实,或至少是容易被华而不实的内容利用。这方面的例证,零碎的,也是举不胜举;以下想从“体”的方面入手,说说一些大户,算作举例。较早的是南北朝时期的不少文章,辞藻秾丽,声韵铿锵(四六对偶),内容却总是风花雪月,正如隋朝李谔所形容:“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隋书·李谔传》)这是典型的华而不实;而且是突出的华而不实,因为势力大,遍布于各体。以后,集中为一体的也很有一些。如“应制诗”,是皇帝命题,要求定时完篇,所以辞章要富丽典重,内容要百变不离其宗,尽力歌颂。还有“律赋”和“试帖诗”,是考试科目,因为要呈给考官看,所以也必须文字典重,尽歌颂之能事。此外,也应该收入歌颂一类的,有“祝文”和“青词”,是作了献给神灵享用的,宋明两朝的大家几乎都作过。“贺表”和“寿序”也是这类文章,只是歌颂的是地位高或年高的活人。同性质的还有礼貌性的书札,一般名为“启”,根据不成文法,要用骈体,堆砌华丽而古雅的文辞;至于内容,那是连收信的人也不相信。我有时想,宋朝以来,许多文人的有些“史论”像是也可以入这一类,因为内容空洞,甚至强词夺理,只是玩弄之乎者也的腔调,用大话吓唬人,如吕祖谦的《东莱博议》就是典型的。最后,还有一种集缺点之大成的,是“八股文”。这是几百年来考试的科目,形式有严格的规定,内容是写体会而代圣贤立言。在过去读书人的眼里,它很高贵,因为是入官场的敲门砖;又很难,因为要在层层限制之中显出技巧,以投合考官的脾胃。我们现在看,它是冶歌颂、强词夺理、骈体、古文腔调等于一炉,而内容却等于零,所以应该算最坏的文章。这种坏文章宜于作反面教材,可是现在想找一两篇看看已经不容易。所以这里不避琐屑,抄一篇为例。文是明朝钱志驺所作,题目是“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出于《论语·里仁》,八股文题目都出自《四书》)。为了说明它的结构,这里加上标点,并在括号内注明各部分的名称。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以上破题)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以上承题)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夫其厚责者,皆我所必不可辞,而其难副者,又皆天下所必不肯恕。使分量不足以相酬,则自为表见之处,适自为沮丧而已矣。(以上起讲)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
  惟吾道因名位以为功,斯名位益恃吾道以为重。(以上领题)是故大儒穷通显晦,至集四海之耳目,群相倾注,而未始有震物之嫌。(以上起比上,与起比下对偶)乃衰世之乡党朝廷,至挟三代之诗书,出以应求,而不免有抚躬之疚。(以上起比下,与起比上对偶)然则无位何患哉!
  患所以立焉耳。人国有事而后有官,其欲得者敬事之臣,非居官之臣也。无论宠利难忘,惧失正直立朝之本,凡此时艰所属,得毋优于细务,而重任其将颠覆乎?试为置身负乘之时,君悔授政之轻,臣叹荐贤之误,耻尚可赎耶?早夜以思,或翻幸弓旌之未逮耳。(以上中比上,与中比下对偶)然则莫己知何患哉!求为可知焉耳。公论有荣而亦有辱,其可畏者荣我之人,即辱我之人也。无论幽独易欺,惧蹈声闻过情之耻,即或细行所饬,得毋悦于凡众,而圣贤其犹摈弃乎?试为设计败名之日,父母陨其家声,朋友伤其同道,身尚安容耶?早夜以思,应转虑游扬之过盛耳。(以上中比下,与中比上对偶)盖事理各有指归,在外者为功名,在我者为德业。(以上小比上,与小比下对偶)生人止此心力,正用之为戒惧,而误用之为怨尤。(以上小比下,与小比上对偶)功名迫而怨尤生,凡欲以考课选举之权,徇人情之躁竞,此儒术之伪,其弊遂受之人才也。(以上后比上,与后比下对偶)戒惧深而德业懋,正将以获上信友之道,励下学之藏修,此士习之严,其原在正乎心术也。(以上后比下,与后比上对偶)用患者宜何居焉!(以上收结)
  像这样的文章,不用文言就写不出来。文言库藏里有大批这样的文章(幸而难于长时期流传),我想,就是特别爱好文言的人也不能不叹气吧?
4.2.6有些作品是文字游戏
  文字游戏当然是华而不实的,所以这一节提到的各种和上一节那些没有严格的界限。大致是这样划分:当作正经事作的入上一节,主要想显示工巧的入这一节。把文字游戏看作过,有的人也许不同意,因为有不少人觉得“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项廷纪《忆云词》丙稿自序)。当然,工作之余,做些自己有兴趣的活动,只要对人己无害,是无伤大雅的。不过文言的种种文字游戏是消遣之后还产生作品,那就应该想一想,如果有情意而不走游戏这条路,表达的效果总会好得多吧?因此,由耗费精力不少而成就有限这方面看,这是下了大网而捕得一些小鱼,就是说,不值得。因为不值得,所以应该算作一种浪费,纵使不是大的浪费。
  常见的文字游戏都属于韵文范围,花样相当多。据说老祖宗是南北朝前秦窦滔妻苏蕙的《璇玑图》(《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回文类聚提要》说是其前已有曹植《镜铭》)。现在有传本(见宋桑世昌《回文类聚》),图方形,纵横都是二十九行字,共八百四十一个字,据说从某一字起,顺读逆读都成诗,共可得诗几百首。如从右上角向下顺读,沿外圈转一周是“仁智怀德圣虞唐……心忧增慕怀惨伤”,共十六句;逆读是“伤惨怀慕增忧心……唐虞圣德怀智仁”,也是十六句。这样拼凑成句当然不容易,可是说这是诗就未免可笑,因为生硬别扭,既无诗音,又无诗意。可是后代不少文人却觉得有意思,如苏轼就很喜欢搞这玩意儿,《回文类聚》不只收了他的回文诗,还收了他的回文词。各举一首为例。
  (1)回文诗:春机满织回文锦,粉泪挥残露井桐。
  人远寄情书字小,柳丝低日晚庭空。逆读:空庭晚日低丝柳,小字书情寄远人。桐井露残挥泪粉,锦文回织满机春。
  (2)回文词(《菩萨蛮》):落花闲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闲花落。迟日恨依依,依依恨日迟。梦回莺舌弄,弄舌莺回梦。邮便问人羞,羞人问便邮。
  与回文接近的还有其他花样,如“玉连环”“脱卸连环”
  “藏头拆字诗”等。还有一种名为“诗钟”,后代文人喜欢玩,是几个人比赛,限时完成。常用的形式有两种,都是写出毫无关联的两个字,要求用在诗的一联里。明用名为“嵌字”,如“翼”“庭”两个字,可以写成一联,“在天愿为比翼鸟,隔江犹唱后庭花”;暗用名为“分咏”,如“尺”“蜂”两个字,可以写成一联,“灯下量衣催五夜,房中酿蜜正三春”。前一种像是作诗限字,后一种近于谜语。
  作诗限字,旧时代看作庄重的事,有两种形式。一种大多是在考试中用,如作试帖诗,题下可以注明“得风字”,意思是,这首诗要用一东韵(“风”属一东韵),而且其中一个押韵字要是“风”。另一种形式是和诗,就是看了别人的诗,表示欣赏,要照样作一首。唐人和诗不限定用原诗的格律。宋以来几乎都是“次韵”(或说“步韵”),就是不只用原诗的形式,还要用原诗的韵字。韵字,有的容易用,如“风”“中”之类;有的不容易用,如“蛇”“衙”之类。于是有的人就故意用怪字(如“蜓”“裟”之类,不只不常用,而且不能单用),要求人和,于别人的被折磨中取得欢乐。作诗限字,结果自然是不能不以情意迁就文字,所以依理说是游戏而不是写作。
  韵文的文字游戏,大多同对偶有关系。这岔出的一支是“对联”中的所谓“巧对”,就是拟个难对的上联(如“三才天地人”“妙人儿”〔繁体作‘兒’〕“倪家少女”之类),征求下联,以对得工整自然为合格。用对偶折磨人,还见于五言排律“联句”。《红楼梦》第五十回“即景联句”曾写这种情况,那是一个人写两句,第一句要同前一个人的第二句对偶,第二句是上联,留待下一个人对偶,所以要人人过难关。在对偶上玩花样,还有所谓“借对”。大诗人如杜甫也常常喜欢这样“取巧”,如大家熟知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就是借“寻(八尺)”“常(十六尺)”的长度意义,同“七十”对偶,而实际用的“不希奇”的意义是对不上的。
  在韵文中搞文字游戏,还有所谓“集句”。据说创始于王安石,他的集子里收有“集句诗”和“集句歌曲”各一卷。常用的形式是“集唐”,就是从唐朝四个人的诗中各取一句合成一首绝句,或八个人的诗中各取一句合成一首律诗(一首中各句的作者最好不重复)。集律诗当然很难,因为中间两联要对偶。但是玩文字游戏有如演杂技,就是要在难中显工巧。说难,因为:一要肚子装满唐诗;二要凑得巧,让看的人感到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不少文人喜欢从难中取得这种巧,如汤显祖《牡丹亭》,下场诗就都用集句。举《惊梦》一出的为例: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闲梅遮柳不胜芳(罗隐)。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回首东从一断肠(韦庄)。集句为词的比为诗的少。清朝诗词大家朱彝尊很喜欢这玩意儿,《曝书亭集》里有一卷名《蕃锦集》,都是集句为词。举其中一首为例:
  《鹧鸪天》(镜湖舟中):南国佳人字莫愁(韦庄),步摇金翠玉搔头(武元衡)。平铺风簟寻琴趣(皮日休),醉折花枝作酒筹(白居易)。日已暮(郎大家〔这是取诗句的一部分,下句同〕),水平流(白居易),亭亭新月照行舟(张祜)。桃花脸薄难藏泪(韩偓),桐树心孤易感秋(曹邺)。
  像这样集句的诗词,我们看了,会觉得确是凑得巧。可是它能是真实情意的写照吗?恐怕在二者不可得兼的时候,多半是保留文字而放弃情意。这样,就难怪我们读它,常常有雾里看花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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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4 16:5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文言的特点

这一部分中有许多带有着重号的文字,所以只能用word文档格式上传了。另外这里面有很多内容在张先生的另一本书《文言津逮》中有所表述,所以我涂的内容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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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6 14:4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历史情况(甲)


6.1文言的主流

  文言的历史情况,千头万绪,简直无从说起。这里想只解答一个小问题,就是:鸟瞰一下,各个时代都有什么样的文言。但就是这样,也仍是千头万绪,因为一是时间太长,二是库存太多。多,不得不提纲挈领。选定纲领,可行的办法不只一种,我以为,至少为了解说的方便,以分作两股水流为比较合适。一股是主流,指处理事务之文(由功用方面看),也就是无韵之文(由表达形式方面看)。[/COLOR]这股水流,有不少人称为“散文”。不过散文有歧义:对诗词说,它指无韵之文;对骈体说,它指散行(即不对偶)之文。如果称这股主流为散文,它的意义应该指前者,与诗词相对的无韵之文。另一股是支流,指吟咏之文(由功用方面看),也就是有韵之文(由表达形式方面看)。[/COLOR]这样分主流和支流,可以从两类作品的质和量方面找到根据。大体上说,主流的文是日常性的,支流的文是礼乐性的。日常,可以任意写,宜于任意写,所以成为散;又因为总在用,所以产量大。礼乐,求美,而且经常要歌唱,所以宜于句式整齐,协韵;又因为不是经常用,所以产量不大。[/COLOR]自然,礼乐性的文会引来文人模仿,不再歌唱,产量增加,如赋、诗、箴、铭等就是。但无论产量怎样增加,与无韵之文相比,究竟是小巫见大巫;至于早期,用为歌词,如《诗经》《楚辞》,与先秦时期的无韵之文相比,那就数量相差更多。因此,就全部文言作品说,我们可以说无韵之文是主流,有韵之文是支流。本章先谈主流的情况。


6.1.1定形以前

  前面第2.3.2节说过,文言在秦汉时期定形,那时候的作品可以充当标本。根据这种看法,我们可以把无韵之文分为三个阶段:秦汉以前是一个阶段,特点是古奥,其中一部分词汇和句式有别于定形时期;秦汉是一个阶段,特点是牌号正,衡量对错要以它为标准;汉以后是一个阶段,特点是顺着秦汉的路子走,或说是模仿。[/COLOR]这里先说秦汉以前。
  这个阶段文献资料不很多,可是问题不少。一方面是时代过早,如甲骨,其中的一些文字还不能确切认识。另一方面是有些资料年代有问题,如《周礼》,划入前一个阶段是否合适,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又如《诗经》,写作年代虽然比较早,可是成书之前难免经过修润。幸而这里着重的不是考证古文献的真伪,所以无妨量材为用,只取一些年代清楚或比较清楚,并且能够说明问题的。这样的资料,大部分来自实物,这是指甲骨文和金文;一部分来自书本,这是指《尚书》(其中不少是抄录官府旧存的前期文件)。我们读这类资料上的文,会感到与秦汉时期的作品,如《孟子》和《史记》,韵味很不同。看下面的例:


甲骨文

  (1)甲戌卜卿贞翌乙亥肜于小乙亡它在一月(罗振玉〔实为王国维〕《殷虚书契考释》卷下)
  (2)丙子卜贞酒羔三小牢卯三牢(同上)
  (3)甲辰卜贞翌日乙王其宾俎于稟衣不遘雨(同
  上)
  (4)甲辰贞来甲寅有伐甲羊五卯牛—(同上)
  (5)辛亥卜出贞其鼓肜告于唐九牛—月(同上)


金文

  (6)商旗鼎铭——唯八月初吉,辰在乙卯,公锡旗仆。旗用作文父日乙宝尊彝,?子孙。(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卷一)
  (7)周伯克尊铭——唯十有六年十月既生霸乙未,伯大师锡伯克仆卅夫。伯克敢对扬天君王伯休,用作朕穆考后仲尊盝,克用丐眉寿无疆。克克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于省吾《双剑誃吉金文选》卷下之二)
  (8)周无专鼎铭——惟九月既望甲戌,王格于周庙,燔于周室,司徒南仲右无专入门,立中廷。王呼史友册命无专,曰:“官司鴡王,遉侧虎方,锡女元(玄)衣带束,戈琱戟,缟縪彤矢,攸勒銮旗。”无专敢对扬天子不显鲁休,作尊鼎,用享于朕烈考,用割眉寿万年,子孙永宝用。(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卷四)《尚书》
  (9)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爰绥有众,曰:“无戏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罔罪尔众,尔无共怒,协此谗言予一人。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用降我凶德,嘉绩于朕邦。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尔谓朕,曷震动万民以迁。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肆予冲人,非废厥谋吊由灵,各非敢违卜,用宏兹贲。呜呼!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尚皆隐哉。予其懋简相尔,念敬我众。朕不肩好货,敢恭生生,鞠人谋人之保居,钦钦。今我既羞告尔朕志,若有,罔有弗钦。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式敷民德,永肩一心。”(《商书·盘庚下》)
  (10)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
  “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解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周书·牧誓》)
  这些文字都简古,难读,是因为词汇、句式的一部分,后代不再用,也就是没有成为通用文言的成分。三类资料之中,《尚书》的性质与甲骨文和金文不尽同,它来自书本,有可能受后代的影响而有些变动;还有,它列入经书,为读书人所必读,也就有较多的可能予后代以影响。但就是这样,在一般文人的眼里,它终归是老古董,执笔为文,不能完全照它,而要照秦汉。因此,就文言的历史说,这类商周的文字是文言定形以前的事物,它可以算作文言,却与通用的文言有分别。[/COLOR]


6.1.2秦汉时期

  我们翻看这时期的作品,与甲骨文、金文、《尚书》相比,就会有由面生变为面熟的感觉。如:
  (1)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左传》隐公元年)
  (2)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下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学而》)
  在先秦的作品里,《左传》的文字比较深奥,《论语》的文字比较简古[/COLOR],可是我们读它,如果刚读过金文、《尚书》,就会觉得都是浅易的。艰涩与浅易之外,两个时期的文字还有个重要的分别:商周时期的文献是“办公事”,到战国时期就不然,而是“作文章”。[/COLOR]如《荀子·天论》由“天行有常”写起,《韩非子·说难》由“凡说之难”写起,都是凭空发议论,所以写出来的是“文”。文有文的特点,是不只内容精粹,组织有条理,而且语言有腔调。[/COLOR]就文言能够定形、成为标本说,语言的腔调很重要,后代所谓“文必秦汉”,揣摩追求的主要是这个。什么是腔调?比较难讲,大致说,不同句式的适当配合有关系,声音的适当变化有关系,甚至用适当的虚词(主要是表语气的虚词),使意思贯串起来也有重要的关系。[/COLOR]如:
  (3)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孟子·告子上》)
  像这样的文章,句式整齐中有变化,语气繁富,使意思和情调融会到一起,是秦汉风格[/COLOR],商周时期是没有的。
  秦汉时期文献资料很多,流传到后代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为数还是不少。[/COLOR]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些都是文言。作者多而杂,时间由春秋战国之际到东汉末,地域以中原一带为主,还有中原之外的东西南北,阶层以士大夫为主,还有少数平民,思想包括各家,行文包括各种风格,因此,就表达习惯说,大同之中总难免小异。所谓定形,所谓以秦汉为标本,是指这小异之上的大同。[/COLOR]还有,由后代“文必秦汉”的角度看,采取标本,并不是有一份算一份,而是分别轻重。所谓重,是照传统的读书法必读的那一些。因为必读,熟悉,所以自己写,就容易甚至不得不用那个格调。这所谓必读的书,主要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诸子,二是史书,三是解经的著作。[/COLOR]
  诸子主要在先秦,因为那是处士横议的时代,是思想奔放的黄金时代。著作很多,成就很大,单是学派,班固《汉书·艺文志》就分为九家(小说家不算):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各家都有不少大师,不少著作,可惜绝大部分没有传下来。传下来并对后代有大影响的是以下这些:《论语》(旧时代曾算作经书),《孟子》(也曾算作经书),《荀子》,《老子》,《庄子》,《列子》(成书年代有小问题),《墨子》,《孙子》,《管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论衡》。重要性差一些的还有以下这些:《慎子》,《商子》,《邓析子》,《尹文子》,《公孙龙子》,《法言》,《新语》,《新书》,《盐铁论》,《潜夫论》,《新论》等。
  史书种数不多,可是分量很重,因为其中有空前绝后的大著作。这是指《左传》(旧时代看作解经的书或经书)和《史记》。地位差不多的还有以下三种:《国语》,《战国策》,《汉书》。重要性差一些的还有以下这些:《越绝书》,《吴越春秋》,《列女传》,《新序》,《说苑》,《东观汉记》(残)等。
  解经的著作汉朝不少,因为那时候经师很多,他们的专业就是讲解经书。这类著作,有不少是章句的注解,零碎几句,不成篇。成篇而传到后代,比较重要的是以下这些:《易传》(也称易十翼),《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小戴)礼记》。重要性差一些的是以下这些:《大戴礼记》(残),《韩诗外传》,《春秋繁露》,《白虎通义》等。
  我们说这些著作是文言的标本,是因为,一方面,无论从内容方面看还是从表达方面看,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最上乘的。[/COLOR]所谓最上乘,为了说明的简便,我们可以举个旁证,就是:两千多年来,无数的文人发议论,记史事,一般说,还没有人认为某人的文笔已经超过《孟子》《庄子》和《左传》《史记》。这不是厚古薄今,因为直到现在,多数人大致还是这样看。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后代的无数文人都愿意学,或说不能不学。前面曾提到必读书,照传统的不成文的治学规定,秦汉时期的绝大部分著作,不只必读,而且要一读再读,直到很熟,甚至能背诵。这样,秦汉时期的大量文句印在心里,到自己下笔为文,有相类的意思,不知不觉地用了相类的表达方式,就是很自然的了。


6.1.3汉魏以后

  上一节把秦汉看作一个阶段,是因为文言在这个时期定形,成为后代模仿的样本。由这个角度看,汉魏以后,直到清末,一千六七百年,可以看作一个阶段,因为就表达方式说,都是顺着秦汉的路子走,也就是用的是同一个词汇句法系统。不过这个阶段时间长,作者多,作品更多,不只多,其中还有秦汉不见的花样。为了减少头绪,容易说明,我们把骈体留到下一节谈。但就是这样,也还是苦于材料太多。不得已,这里想以“怎样模仿”和“模仿的成果”为纲,说说大致的情况。
  怎样模仿,可以粗略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不知不觉地随着走,另一类是把学秦汉看作方向,有意地并且用力地随着走。[/COLOR]先说前者。文言定了形,文人,不管是唐宋的还是元明清的,表情达意,除非不用文言,只要用,就不能不用秦汉的格调。举例说,“未之有也”的说法,秦汉通行,汉魏以后,不管时分古今,地分南北,只要用文言写,表达同样的意思,就一定也说“未之有也”,而不说“未有之也”。这样,我们无妨说,除了一些标榜“文必秦汉”的流派以外,凡是用文言写作的,由建安七子到章太炎和王国维,数目多到无限,都是不知不觉她模仿秦汉的。这所谓模仿,还不只是散行文字。骈体也是这样,如“夫迷涂(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丘迟《与陈伯之书》)用意凑成四四对四四,可以说是新花样,但是拆成四句,每一句的表达方式仍旧是秦汉的。诗词也是这样,“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春望》),“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贺铸《青玉案》),其中的每一句,就表达方式说,都没有跳出秦汉的旧格局。
  再说有意的模仿。有意是不只学,而且心里想,嘴里说。[/COLOR]这种模仿,一般说是起于唐朝的韩愈和柳宗元等;也有人说,六朝末年,陈隋之际已经露了苗头。这股风是来自对骈体的厌倦。骈体盛行于南北朝到唐朝中期,行文要求工整的四六对偶,这有如缠小脚走路,纵使缠的人觉得美,很不方便是任何人都会感觉到的。并且,内容大多是风花雪月,写很费力而并不实用。这样,骈体这个像是很美的工具就成为不适用的工具。不适用,不能不改,于是就有了古文运动。大的方向是改用秦汉的散体写。用骈体写的是时文,所以模仿秦汉写的是古文。但这是就概括的格局说,至于实践,那就还有不少分别。分别之一,秦汉作品,有不少偏于古奥,但那是任时代的自然;古文运动的有些作家就不然,而是有意追求,如柳宗元就是比较突出的。分别之二,秦汉时期对于对偶,也是任其自然,碰巧就用,碰不巧就不用,如果说间或是有意,那也是有意用,而不是有意不用,如贾谊、枚乘等就是这样;古文运动的作者就不然,而是尽力躲避,惟恐沾染一点点骈体的气味。分别之三,秦汉时期,尤其先秦,作品都是言之有物,并且没有正统观念[/COLOR],孟子骂杨墨无父无君(《滕文公下》),韩非也可以骂儒墨非愚则诬(《显学》);唐朝古文运动的首领韩愈,口头也是着重文章内容的,他标榜“师其意,不师其辞”(《答刘正夫书》),可是他所谓“师”,不是师先秦诸子的各抒己见,而是“师古圣贤人”(同上),具体说是要宣扬孔孟之道。风花雪月换成孔孟之道,由表面看是化虚为实,值得欢迎。可是看后果却又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一方面,唐宋以来的古文,通病是气势盛而思想贫乏;另一方面,由宋朝开始的经兴文,以及渐渐转化成的八股文,即使不是古文的嫡系子孙,也总是近亲。分别之四,上一节曾谈到,秦汉的文已经有腔调,但那是任语言的自然;古文运动的作家就不然,而是有意地深追,不只在实行方面要求后来居上,而且想在理论方面找到根据。韩愈在《答李翊书》里曾谈到“气”,说“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好像气是内容方面的事物;其实,纵使它不能完全脱离内容,可是想使读者感到,却不能不靠表达(曹丕《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气有清浊,如音乐有巧拙,显然也是指表达方面)。我们读韩文,其中多数篇章确是使人感到气盛。宋以来数不尽的文人读韩文表示赞叹,主要原因也是感到气盛。这气的理论到清朝桐城派手里就说得更神乎其神,是:“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其实说穿了不过是在腔调上下了大功夫,比之秦汉多了浓厚的造作成分。 [/COLOR]
  古文运动在唐朝是创始时期,经过宋朝尹洙、梅尧臣、欧阳修、苏氏父子等的努力才获得彻底胜利。大方向都是学秦汉,用散体写,可是大同之中有小异。如与唐的古文作家相比,宋的古文作家,尤其欧阳修和苏轼,行文比较平易。还有,同是宋代作家,风格也不尽同,如曾巩用力求精炼,文章就显得造作气重;苏轼就不然,写小札、笔记之类,行云流水,像是毫不在意。此后,大声疾呼学秦汉的是明朝的前后七子:前七子的重要人物是李梦阳、何景明等,后七子的重要人物是李攀龙、王世贞等。口号都是“文必秦汉”,可是拿起笔,就连韩愈的“师其意,不师其辞”的主张也忘记了,而是生吞活剥,甚至剽窃,以致内容和文字都无足取。这股歪风当然要引起反感,于是有唐宋派兴起,代表人物是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学唐宋其实是间接学秦汉,因为唐宋也是学秦汉[/COLOR]。这学唐宋的风刮到清朝成为方苞、姚鼐等的桐城派,多讲义法,也就是更在表达方面下功夫。其后恽敬、张惠言等发思古之幽情,用秦汉的高古自然矫正桐城派的拘谨,成为阳湖派,就模仿的口号说,算是又回到文言的老根据地,秦汉。
  以上说的是以秦汉为标本以及其中的大同小异,总的说都属于模仿的水流。有没有这股水流之外的文言?这要看从哪个方面说。如果只是看口号,明朝晚年以袁宗道、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可以算,因为他们反对前后七子的模仿,主张文章好坏,关键在达不达,不在古不古,意思是不必学秦汉。但这是就方向说,至于动笔写,那就还是离不开秦汉,因为他们用的是文言,想避开秦汉的格调是行不通的。
  再说“模仿的成果”。显然,这方面材料太多了,因为只要是文言作品都要算。刊刻而收入各正史艺文志的,有不少没有传下来;只计传下来的,数量也仍是汗牛充栋。为了以简驭繁,这里想只谈几个要点,或说特点。按通用的编目办法,分为经史子集四类。
  先说集部。其中的“别集”是秦汉以后的新事物,传统书目所收,最早是《蔡中郎集》和《曹子建集》。别集是个人的各体文章的汇编,从汉魏之际开始,直到清末,不要说名家,就是《颜氏家训》讥为“上车不落”的人物,也总要想方设法,刊印求传世。因此,这个秦汉以后的模仿阶段,数量最多的文言作品是各朝代大大小小作家的文集。总集也不少,全收的有《全唐文》之类,选收的有《宋文鉴》之类。
  再说史部。这不是新事物,但比起秦汉来,产量大多了,不只各朝有正史(有的不只一种,如《唐书》和《五代史》都有新旧两种),而且出了不少重要的大著作,如“编年”的有《资治通鉴》等,“政书”有《文献通考》等。其他记事的杂著,如《金石录》《野获编》等,更是多到数不清。
  再说子部。像先秦那样,处士横议、成独家之言的著作少了,勉强说,王通《中说》、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之类还可以算数。产量多的是另一类,可以总称为“杂记”。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偏于讲学问,如《容斋随笔》《困学纪闻》《日知录》等等,成就很大。另一种偏于记见闻,如《酉阳杂俎》《癸辛杂识》《辍耕录》等等,成就也不小。
  最后说经部。经是文献中的老牌号,后代当然不可能有;有的只是解经的著作。这类著作主要出于唐代和清代,唐代的多见于《十三经注疏》,清代的大多收入《皇清经解》和《皇清经解续编》。


6.2骈体

  骈体“文”一般不押韵,可以算作无韵之文的一个支流。[/COLOR]骈体的形成和规格,作为文言的一种特点,前面第5.7.3节已经谈到;这里是从另一个角度,谈谈骈体作品的历史情况。表情达意,多用对偶,而且尽力求工整,应该说是从汉魏之际开始,我们读曹丕、曹植兄弟的文章,可以明显地嗅到这种气味。此后经过两晋,无数作家都是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就是说,用对偶,要求数量更多,声音更讲究。南朝沈约、周颙等创四声八病说以后,对偶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于是文人动笔就费尽心思,通篇骈四俪六。这时期以及其前的这类作品,萧统编的《文选》收了不少,更多的见于各家的文集,甚至专著,如刘勰《文心雕龙》。文集之外的许多著作,如属于史部、子部的,记事说理,也常常用骈体。
  齐梁以后,一直到唐朝前期,写作用工整的四六成为风气。风气的力量是不可抗的,如唐太宗是皇帝,写《大唐三藏圣教序》,用骈体;魏征是政治家,写史传的论赞,也用骈体。这风气并且使骈体成为无孔不入,如断案的判词,也要玩骈体的花样,白居易并且把它收入文集,此外张鷟还有单行的《龙筋凤髓判》。这结果,显然,骈体的作品就会多到数不清。其中也有价值很高的,如史学家刘知几的《史通》和政治家陆贽的《陆宣公奏议》就是。由喜爱骈体的人看来,这时期,工巧可以当作标本的作品确实不少,如徐陵《玉台新咏序》,王勃《滕王阁序》等,都是辞藻秾丽,用事典雅,可以当作诗词来吟诵的。
  韩柳古文运动兴起以后,在一段不很短的时间之内,骈体的势力并没有大消减,如晚唐还出了个四六大家李商隐;其后到宋初,杨亿、钱惟演等追随李商隐,并且变本加厉,成为垄断文坛的西昆派。直到欧苏等重新掀起古文运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有了大建树,古文才取得最后的胜利。所谓胜利,是文人都相信秦汉是文的正宗,表情达意应该用平实自然的散体。但就是这样,骈体也没有死亡,而是缩小阵地并坚守阵地。所谓缩小阵地,是由遍布于各体变为只用于一部分文体,如制、表之类是必须用骈体,碑、序之类是经常用骈体。所谓坚守阵地,是规格更来谨,面目更清晰。古文运动以前的骈体,虽然以通篇骈四俪六为工,但有不少是杂有少数散句的;古文运动胜利以后的骈体就不然,只要是骈,就要求清一色(不合格的是极少数)。这是说,规格更严谨了。规格严谨的结果是面目更清楚,或说与古文的界限更分明。[/COLOR]以王安石的书札为例:
  (1)某愚戆浅薄,动多触罪。初叨一命,则在幕府,当此之时,尤为无知。自去吏属之籍,以至今日,虽尝获侍燕语,然不能自同众人之数也。……(《上宋相公书》)
  (2)此者冒跻官次,荣托使车,躬裁琐琐之文,私布惓惓之意,干磨为吝,震叠于怀。会走干之鼎来,辱幐书而宠答,优为体貌,略去等夷,繄奖予之大隆,滋回皇之失次。……(《上宋相公启》)
  例(1)是古文,例(2)是骈体(“启”必须用骈体),泾渭分明。这现象可以使我们明白两件事,一是骈体坚韧,虽退让而并未投降,二是即使是大名鼎鼎的古文家,也不能不网开一面。这坚韧的性格,到后来还有不容忽视的表现,就是到清朝,骈体竟有中兴之势,不只喜欢写的人很多,而且出了毛奇龄、洪亮吉、汪中等不少名家。
  骈体难写,等于工具很不顺手,而且容易华而不实,总之是有大缺点。[/COLOR]可是古文运动胜利之后,它偏安而不灭亡,是什么原因?我想,是因为旧时代的文人看骈体,除去秾丽典雅之外,还可以表示郑重。这像是服装,如果分为礼服、便服两类,在某些需要穿礼服的场合,穿便服就成为不礼貌,不郑重。因此,经常处于上层的文人,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衣箱里总不能不存储礼服,也就是不能不具备写骈体的本领,以便到需要写的时候,也能够骈四俪六。[/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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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7 22:57:0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全部用压缩文件传上来咯,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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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8 19:54:44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全部用压缩文件传上来咯,谢谢了。

挤了挤时间,囫囵吞枣地读完了。有时间还要重读一遍才能真正有一些收获。把剩下的几章放到一起了,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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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6 18: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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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28 16:49: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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