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与司马迁（一）

广陵王

《史记》与司马迁



沈鸿明



司马迁生在西汉武帝的时代，经受了肉身所遭受的痛苦，完成了伟大的历史著作《史记》。不知道他生前有没有享受到这部作品所应带给他的巨大赞誉。

   一篇《报任少安书》，清晰地表达了他在肉身上和精神上所遭受的痛苦和创伤，也强烈地表达了他想站立起来的愿望，我是指在精神的世界。最后，当他永久地俯瞰着历史、一并未来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那深沉的目光，不管他是否隐忍着或是忽略了某种创痛，也不管他是否还有真正想说的话是留在了作品里，还是在这眼神里，或是内心里。

  《史记》是一部伟大的史书，也是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因为它，项羽成为了亘绝千古、最最悲壮、最最感人的英雄人物；因为它，谋臣、诸子、说士的文章更具有个性的精彩；他自己的血流注到孔丘、屈原等这些人越过了历史残垣的涓涓细流里，而同时也使历史的残酷悄隐在了个性所闪烁的光华之下，迸发出无穷的艺术魅力。

   作为史书，在同类的作品中，是无人能比拟的。它是那么真实，仿佛是历史复活了一样；它不必沦为儒家或别的什么思想的教科书，一如《左传》那样，尽管《左传》也还是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它也不必作为什么治世的通鉴。但只有它，使得消逝的历史这具骸骨上重生了血肉，长上了眼睛，甚至讲出了语言。

   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短暂和不是很多的经历，一部《史记》和一篇《报任少安书》，总汇起来，留给我们想象和推测的空间已不是很大；但关键在于感受，那与别人的不同在哪里，把他那些隐匿的心里话用明确的语言表达出来。

   事情可从龙城飞将开始说起。唐诗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说的就是汉将军李广。在元朔10年北征匈奴的过程中，被迫于军中自杀；随后不久，其子李敢被霍去病射杀；孙李陵又为汉将，勇而善战，象其祖父一样，又是司马迁的好友，与偏师在返程中遭匈奴围困，且战且退，矢尽粮绝，救援不至，兵败被俘，后降匈奴。

   这件事震动了朝廷，汉武帝亲自庭议。没有人为李陵辩护。只有司马迁说：李陵是位好的将领，不能算做是投降。这激怒了武帝，下司马迁廷尉，判为腐刑。族李陵母弟妻子。李氏也从此名败。司马迁仅仅是李氏父子三人遭遇的附带物，也或者可以说，人的遭遇不过是历史洪流的附带物。

   因为我们说的是司马迁，最终还要言归正传。我想，司马迁有着那么高的才学，又从于旧的伦理观念，开始也一定想做一个直臣、谏臣，尽其才能以辅于君王，并做出一番事业。是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使他知道有些东西属于他自己，而有些东西根本不属于自己；有些事能做，而有些是做不了的。他于是缄默了其口，隐没到历史的事件和文字中去。重新再感受时，他心中流出了眼泪。

   他说，谁能看到我的眼泪呢？我在此时倒下了，我在哪里站起来呢？我求助的东西有着足够的精神力量吗？他所看到的历史充满了暴政、苛酷的刑罚、内乱、灾荒、动荡无止息的岁月、到处是残酷的事件、人的深重的不幸、不尽的泪水……我能写出什么样的著作来呢？我在肉身上死了，我认为我在精神上活着，而大多数人或者说众生依然在遭受着我所遭受的某种东西；大部分人是不能对痛苦视而不见的，因为苦难是实在的，又是足够多的，这样的艺术有意义吗？如何使艺术不致啼泣涟涟，而能够显露出某种美和价值，也不仅仅是在泪眼里寻找欢颜，最终能在心灵上撼动人，使你有所感触，并开始反思。这就是他的作品试图做的。

   现在我们读《史记》时，为他那精练简捷的词句、如史诗一样韵律的语言所震动，会被他那人物的鲜活的个性所感染；作为艺术作品，能与之匹乱的也很少，它那简捷的语言、精练的词句、诗一样的韵律，例如秦本记有：河山以东强国六，诸侯力政，争相并。短短几句话开创了一个新的纷杂的战国时代，并同时展开了秦统一天下的宏伟画卷。他所选用的形式和题材，能够更充分、更生动地表现了历史的人物和事件，以及其所富有的深刻的内涵，如他自身一样：很多人的遭际，人性不泯的情结，深邃的眼睛，高洁的品行等，使得可见或不可见的历史的残酷，消隐在了个性所闪烁的光华之下。

   后世的著作逐渐丧失掉他语言的这种简捷和韵律，纵使采用了他的形式和题材，也一样显得枯燥和无味，成了不可断绝的历史争斗的叙事篇和连续不断的历史残酷事件的竹简。

   史记说秦王朝刑人如不能举，杀人如恐不胜；终于一声号角，天下揭竿而起，这座专制的大厦土崩瓦解。当时已经天下疲弊，满目疮痍，国家虚耗，民人疾苦，死者未葬，而伤者未痍。

   汉承秦弊，废其刑罚，除其苛政，与民休息。经过了几十年，特别是文、景两帝清静无为的政治，汉已从初年的贫困变得物富民丰、国家昌盛。史记说长安中斗米数钱，物可支十年，太仓之粟陈陈相因。为接下来的汉武帝施展其宏图伟略，夯实了坚实的基础。时代所包含的进取、开创精神与往古曾经、消逝的历史融为了一体，为司马迁提供了丰沛的艺术创作的源流。这河流最终即显现出其洪大处，又处处可见晶莹闪现的浪花，有细语、有沉吟、有激愤、有怒吼、有奋臂一呼而一无反顾，有沉静、有睿智，有澄澈的江水，有碧血丹心，他们汇聚成一股滚滚的历史洪流，逝而不去，流而不息。

   但是有一个问题是深刻的，人们所推翻的秦王朝的苛政，离开人们到底有多远？这苛酷仅仅是秦王朝的属性呢，还是历史的专制主义的实质？如果你能得出正确的结论，那么你就能找到历史上人们遭受侵害、连同司马迁个人遭际的原因。

   因而史记也是个性在历史大河的暗流里奋臂、涌跃出的浪花——在专制主义的暗流里，显得弥足珍贵，就好比是之于无边荒漠里的绿洲或河流一样。秦王朝灭亡了，以秦王朝为代表的苛酷的政治，并没有消失，而是隐匿、渗透进历史的长流中，并时断时续地掀起泥浊昏黑的骇浪，决毁堤岸，淹没民人田野，甚至是金城汤池。从某种意义上讲，汉武帝又是另一个秦始皇，史称：武帝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他之所以没有走灭亡的老路，是因为避免了有象秦二世这样的后继者；这也是他本人与其王朝的幸运，同时也会是天下苍生的幸事。但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着这样的幸事的。

   王朝迭兴，民人百姓在浩劫里，在血与火的煎烤、焚烧之后，剩下无数如灰尘、渣屑一样的东西，堆积在残垣废墟里，任无尽滚滚的浪潮一遍遍淘洗而去；得淘去多少沙砾和污垢，才能露出些许几粒金子一样的东西！那么在剩下的黄澄澄的事物里，其中所有的就是史记和司马迁了。

   为了史记，为了留下千古不朽的声名，他忍辱含垢，遭受宫刑。他说。   

   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是以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关木索、被箠楚、毁肌肤、断支体，腐刑最下，极矣。

   故祸莫僭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

　　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彊弱，形也。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者也。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固而，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以成《史记》。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吾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一日而九回肠。   

   

            北青网读书频道 2006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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