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 (四)
一八五一年阴历六月初,太平军撤离象州,回师金田,设总部于茶地,前以新墟为门户,后守紫荆山之要隘,并依《周礼》改组军制。七月中旬,战略要地猪仔峡,双髻峰双双失守,太平军被迫放弃紫荆山基地,洪秀全颁诏,以前军主将萧朝贵,左军主将石达开“开通前路”,全军移师金田。八月二日,地势险要的风门坳又告失守,金田后路门户洞开,屏障尽失,无险可守,至八月中,受清军前后夹击,全军局促于新墟至茶地的狭小地界,弹药,食盐均濒临告罄,局势万分险恶,突围刻不容缓。经几位首领研议,兹决定作出向蔡村江转移之姿态以迷惑清军,并定于阴历八月十六夜自新墟向平南鹏化里,大旺方向突围。
八月十五,中秋月夜。
女营总部之内,洪宣娇正独倚窗阑。她眺望着当空的浩月,正若有所思,忽然门外传来女兵大声通报的声音:“启禀监军,女前二军黄军帅归营求见!”
宣娇闻声,立即回过头来,一面高声喊道:“快请!”一面起身朝门口迎去。---- 明晚就是三军突围之夜,今日午时过后,蕙卿便随中军派来的兄弟前去熟悉地势,以备在发生意外,与前营失去联络之时为全营向导。
二人走进屋来,各自凭窗而坐,宣娇这才问道:“怎样?还顺利么?晚饭吃过了么?”
“路上吃过干粮了,”蕙卿答到,“幸好今晚的月色明亮,日落之后不用烛火,也看得清山路。但愿明晚也有这么好的月亮。”
“是啊......”宣娇望着窗外,感叹道:“真是月明如洗啊......”
蕙卿也举首望向夜幕之中,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只默默凝视着窗外的月色。
良久,蕙卿才又问道:“今晚是团圆之夜,阿姐不和萧主将相聚,还留在营中?”
洪宣娇苦笑了一下:“全军都在生死存亡之际,哪还顾得这些啊。何况,我们总能见得面,说得话,比起一众兄弟姐妹来,已算不错了。”
蕙卿轻轻叹了口气,仍是望着窗外,似有什么心事。
宣娇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得稍显凌乱的鬓发,体贴地问道:“怎么?是不是又想你阿爸,阿妈了?”
蕙卿摇了摇头,回身说道:“我是担心冯主将。”
“担心冯主将?”宣娇一时未解其意。
蕙卿语气中充满忧虑,说道:“明晚冯主将只带一千多兄弟,在风门坳为全军断后,向妖头却有五千妖兵。万一被他察觉......或是咱们撤走之后,他们不及跟上,被前后夹击......这几股清妖加起来,总有一万来人,将近是他们兵力的十倍,我真担心冯主将......”
“蕙卿,”宣娇打断了她,有些迟疑着说道,“你......你还不知道是吗?......风门坳断后的任务,已经改由左军担任了!”
“你说什么?”蕙卿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声音也微微发颤起来:“可是,天王前几日的诏旨上不是说......”
“没错,天王诏旨上的确说的是由前军和左军开通前路,后军右军负责押后。”宣娇在心里叹了口气,十分不忍,却又不能不解释道:“可是今天开会商议突围后的进军方案时,几位主将都赞同兵分两路,一路掩护老幼妇孺自水路先往大旺,另一路率重兵在思旺官村一带,和追兵打场硬仗,狠煞一下他们的锐气,也振奋一下军心。商定之后,石主将突然提出说,冯主将对官村一带的地形比他熟悉,这一战换他来指挥把握更大,是以要求和后军把任务对调。因为石主将很坚持,天王和杨主将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就这样定下来了。”
说到这里,她也轻轻叹了口气----这是一个明显“头重脚轻”的进军方案,为了确保足够的力量伏击清军,不得不将全军三分之二以上的精锐集中在前队,万一在全军突围之前被后路的敌人察觉,左军必须独立承担起截击几倍于己之敌的任务,而中军要保护全军老幼妇孺,根本不可能再分出兵力支援。如此一来,左军的处境势必凶多吉少......
洪宣娇想着,看到蕙卿抿着嘴唇,一语不发,月光下,脸色显得分外苍白,便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她靠在自己身上,道:“妹仔,我明白你的感觉,其实我也一样。一个是我从小敬重的表兄,另一个是肝胆相照的良友,哪一边我都不希望去冒险,可是......”
蕙卿沉默不语,只顺势伏在宣娇肩头。半晌,才说出一句:“阿姐,我好怕......”
宣娇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有心宽慰几句,又觉得局势险恶一目了然,蕙卿不是小孩子,空洞的安慰话对她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也不该不让她有最坏的心理准备......
好半天,她才又轻唤道:“蕙卿......”
“嗯?”蕙卿答应着,坐直了身,等她说话。
“你......”宣娇似乎在斟酌着字句,又似在犹豫着是否当说,但终于问道:“老实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这一次,蕙卿没有像从前那样掩饰,否认,她微微点了点头,侧身将目光投向夜幕中高悬的朗月,出神地说道,“对我来说,他就好象天上的月亮,那样明亮,那样皎洁,浩浩清辉,洒满整个人间......虽然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我只要一直能看到他的光芒......”
听着她幽幽的诉说,尽管她背向着宣娇,宣娇却仿佛可以看到她凝望浩月时那带着梦幻般的神往,充满了倾慕的眼神,禁不住一阵心潮澎湃.....
猛然间,她站了起来,对蕙卿道:“蕙卿,跟我来!”
“阿姐?”蕙卿一惊,问道:“到哪儿去?”
宣娇却没有答话,只是快步朝外走去,蕙卿只得紧步跟上。门外的马匹是随时备好的,宣娇来到营门,对门口两名女兵交代了几句,随即来到马前,搬鞍认镫,一跃而上。连亲兵都没有带,就和蕙卿两个人扬鞭催马,朝夜色中飞驰而去......
蕙卿说的不错,今晚的月色袭人,即使没有烛火,也可以清楚地辨别出道路。转眼间,两匹马已经驰近了左军的驻营地----当蕙卿注意到这一点时,喊了一声“阿姐!”,随即径自停下马来。
宣娇听到蕙卿没有跟上来,只好拨马回转到她身边,“蕙卿,你----”
“阿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带你去对他说清楚。”宣娇回答得十分干脆,“去把你的心意告诉他。”
“不,”蕙卿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需要他知道这些。”蕙卿答道。
“可你想过没有?”宣娇反问道,“也许他需要知道这些呢?”
蕙卿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
“谁说不可能?”宣娇说着,策马走近蕙卿身畔。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深沉的语调说道,“蕙卿,你知道石主将元配夫人的事么?”
“元配夫人?”蕙卿吃了一惊,脱口说道:“阿姐,你是说,石主将,他......他已经成亲了?”
宣娇点了点头。
觉得脑中突然一懵,蕙卿说话显得有些吃力起来:“可是,那位夫人,她......”
“是,她没有随军。”宣娇说着,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是在石主将最后一次回家传达团营令的时候走的,在他们还没有祭旗出发的时候她就回了娘家。”见蕙卿目光中似乎有质询,便又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除了他们二人也许没人会知道。不过.....”她又苦笑了一下,望向蕙卿,“个中原委,不消说也能猜个十之七八,你说是么?”
蕙卿没有回答,只默默点了点头。显然,她还没有完全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宣娇停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件事,只有几位首领和在贵县就认得石主将的兄弟们才知道,大家又谁都不愿提起,难怪你一无所知。可......”她略一沉吟,才又道:“还有件事,就连他们恐怕也不知道。”
“是什么事?”蕙卿关切地问道。
“石主将离开后,他们原来所住宅院已没人了。在咱们金田举义后的第三天,当地一个姓周的地主,听说还是石主将的远房亲戚,带人烧了他们的房子。也就在同一天,他的那位夫人......走道了,而且......”宣娇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吃力,“而且她上花轿的时候,是挺着肚子的......据围观的人说,起码怀了六个月的身孕......”
“阿姐,你的意思是,那孩子......”蕙卿的声音有点颤抖了。
宣娇看着她,点头道,“没错,那是“他”的亲骨肉。”
蕙卿觉得自己喉咙好象被什么咽住了,发不出声音来。好半天,才勉强定下心神,又问道:“阿姐,这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是咱们驻扎武宣时,一位跟随全家自贵县投军而来的姐妹告诉我的,她是客家人,家里的房子在土客械斗时被人放火烧了。你也知道,石主将在家乡是很有名气的,他家的房子被烧,元配夫人走道,在当地都是轰传一时的大事,没有人不知道的。”
“那......”蕙卿的声音仍在发着颤,“石主将本人知道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宣娇叹了口气,“也许还不知道,即便听说了他也不会对人提起吧......”她说到这里,认真地看着蕙卿,问道:“怎样?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吧?”
的确,这一切对蕙卿而言,来得有些太突然了。“少年英俊,名满八桂”,这是她此前听每个人提起“石达开”这个名字时的印象。“人品俊雅,才识超人”,这是军中几乎所有认识石达开的人对他的评价。上次营中相遇之后,她既被他的风度所倾倒,又为他的真诚所感动,一颗芳心不知不觉间已被深深吸引,不知多少回梦见他的倜傥神采与壮志飞扬。她对他的爱慕,一直介乎在“喜欢”与“崇拜”之间,而他在她的心目中,一直仿如高高在上的天神,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但是,刚刚所听到的一切,实在太让她吃惊了。若非宣娇亲口所讲,她怎么也想不到,在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年温文尔雅的微笑与如火如荼的豪情背后,竟还隐藏着如此不堪回首的记忆,在他那明亮如星,清澈似水的目光背后,原来还隐藏着这样一抹挥不去的苦涩创伤......
她只觉得心里一片混乱,他对她而言似乎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可是,却又觉得她离他的距离仿佛前所未有的靠近......
良久,她才轻吁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阿姐,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洪宣娇沉吟了一下,缓缓回答道:“因为我也希望他幸福。”
“阿姐......”蕙卿心里又是一惊。
宣娇却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别误会,我是喜欢过他,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认识他时,他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而现在,我已是朝贵的妻子,我和他之间,始终都无缘。”说到这里,她收敛起笑容,再次深沉地说道:“好妹仔,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虽然在别人眼中,他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但其实他也和平凡人一样,有避不开的痛苦和烦心事。也许他肩上责任太重,无暇顾及私情,但我相信他也一样需要别人的体谅和分担。”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只是目光炯炯地凝注着蕙卿。
“阿姐,你是说,让我......”蕙卿呆了一下,摇头说道,“我怕我做不到。”
“不,我相信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宣娇眼中闪着熠熠的光芒,坚定地说道:“妹仔,缘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千万别轻易错过,他日追悔啊。要是你真的认定了他......现在就去让他知道,这世间有一颗心,会永不背弃地守护着他,如果上帝能听到这颗心的祈祷,一定会赐福给他,就算刀剑炮火到了他身边都会绕开的!”
“阿姐!......”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18 4:57:31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