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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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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一八五一年初,广西金田爆发了以以洪秀全,杨秀清为首,以推翻满清王朝为目标的武装起义,史称“金田起义”。

阴历三月初二,即洪秀全正式登基称天王,正国号太平天国后的第十二天,太平军与清军在武宣三里圩展开激战。是役,洪秀全冯云山亲身督战,太平军三军用命,一举粉碎了清军精锐尽出的分路围剿。

大战次日,三军已吃过晚饭。左二军的一坐营帐内,在前一日战斗中为炮火所伤的左二军军长黄玉昆此刻正卧于塌上,闭目养神。

一片寂静之中,忽闻帐门外脚步声响,玉昆睁开眼睛,却见一名伍卒打扮之人迈步走了进来,不由微感诧异:自己并未唤人进帐,此人未经通报便擅自进来,莫非是有紧急军情么?

心念方才及此,那伍卒已然行至近前,玉昆一抬眼,正看见他的面容,心下立时大惊,禁不住脱口道:“蕙----”

“嘘......”来人急忙轻吁一声,回头看看帐门,又转回头来,低声说道:“阿爸,小声点!”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玉昆独生爱女,年方十八岁的女营百长----黄蕙卿。

玉昆心下着急,不及它问,只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今早左军派去向洪监军通报移营事宜的就是原先在阿爸手下当差的阿力,”蕙卿答道,“是我再三恳求,才借得了他的号衣和令牌,又趁天黑不会引人注意。。。。。。”

“你胡闹!”玉昆压低了嗓子,却掩饰不住焦急,生气地说,“你知不知道,万一给人发现,不但你自己性命不保,还会连累阿力!”

“不会的,”蕙卿笑道,“这里除了萧主将石主将,都要听你的,只有我敢不经通报就闯进来。”

“唉......你.....”

玉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蕙卿却收敛了笑容,道:“阿爸,你别生气,女儿知道这是犯军纪的,要不是阿妈听说你受伤不轻,担心得不得了,我也不会冒险进来。只此一回,今后再不敢了。”

玉昆仍是不说话,蕙卿又软语求道,“阿爸,女儿冒死进来看你,你真的忍心不睬我么?”

玉昆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你阿妈还好吧?”

“好,”蕙卿答道,“就是总见不到阿爸,心里记挂得晃。”

“也不光是我们一家这样,现在全军都......”

“阿爸,你别说了,”蕙卿道,“我都明白,真的不会再有下次了。”

玉昆点点头,怜爱地看着女儿,道:“阿爸知道你的孝心,阿爸是替你担心啊。”

蕙卿笑了笑,“我知道。对了,阿爸,你的伤究竟怎么样?能活动吗?”

“没大障,回去叫你阿妈别......”

玉昆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两眼却朝帐门方向望去。蕙卿见他神色有异,也随着他的目光回过身去,一看之下,全身不禁微微一颤。

只见帐帘掀起,从外面走进两人,正是前军主将萧朝贵和左军主将石达开!



两人见到帐中情形,均是一怔,顿时收敛了原先的笑容。

黄玉昆心中猛地一沉,急忙支撑着想起身行礼。石达开见状,立刻摆了摆手,说道:“黄军长有伤在身,不必拘礼了!”

这当儿,萧朝贵注视着蕙卿,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两人都识得自己,此刻已避无可避,蕙卿只得硬起头皮上前行礼道:“小妹女二军前百长黄蕙卿,参见萧主将,石主将!”

萧朝贵一时未答,石达开却在一旁道:“黄百长不必多礼,萧主将和我是来看看你阿爸伤势如何的,想不到刚好在碰上你来。”

此言一出,帐中另外三人都是一惊。

萧朝贵狐疑道:“怎么,七弟知道黄百长要来么?”

石达开笑了笑,“黄军长受伤之事现已全军皆知,小弟想他家人一定十分挂念,是以今早遣人至女营通报移营事宜时,顺便请黄百长晚饭之后前来探望。因怕兄弟们有所议论,故命黄百长改妆前来。”

萧朝贵凝视着石达开,似乎在推测此言是否可信。石达开没有回避他的凝视,望向他的目光一片清澈,脸上也依然带着坦然的微笑。

稍顷,萧朝贵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石达开又问蕙卿道:“黄百长,你才到不久吧?”

“禀主将,是的。”蕙卿答到。

“既然已经来了,”萧朝贵这时开口对蕙卿说,“就多聚一会吧。”随即又望向石达开,“七弟,那我们去各营看看吧。”

“是。”石达开点头答应着,对黄玉昆说了声“黄军长好生修养,不必挂记军务”,便虽与萧朝贵一道转身朝外走去。

蕙卿急忙在后喊了声:“多谢萧主将!多......”她本想说“多谢石主将”,又觉得这样会见于形迹,因而话道口边又咽了回去。

待二人都出了帐,蕙卿立时沿着床边坐了下来,这才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半晌,玉昆望着她的样子,似是心疼,又似是嗔怪地说道,“你呀!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

“阿爸”,蕙卿惊魂稍定,随即认真说道:“就算刚才没有石主将代为遮栏,女儿此刻被刑于军法,也绝不后悔!”

就在这时,帐帘刚好一掀,却是石达开又重走了进来。

不知为什么,蕙卿看到他进得帐来,心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石达开却并未留意她,只径直朝黄玉昆走过去,并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说道:“方才险些忘记了,这是天王听说黄军长受伤后,特命萧主将和我转赐的上好金创药,”说着,把盒子递给蕙卿:“一会儿替你阿爸把药敷上。”

蕙卿双手接过,玉昆连忙说道:“烦请主将代卑职转奏天王,天王厚爱,卑职铭感五内,卑职定当誓死效忠天朝,以期图报天恩于万一。”

石达开点了点头,“黄军长的话我一定带到。”接着看了蕙卿一眼,似欲有所言,却什么也没说,只又对玉昆说道,“萧主将还在外面等我,我先去了。”说罢,转身而行。

“石主将!”玉昆终于忍不住在身后喊了一声,见石达开回过身来,遂又说道:“对不起。”

尽管前军与左军此时驻守同一片阵地,但毕竟黄玉昆是左军军长。在前军主将萧朝贵面前发生这样的事,石达开虽未出一语责备,他却不免更加内疚。

“黄军长不必如此,”石达开随和笑了笑,明亮的目光望向他道:“我相信你事先并不知情。”

玉昆心下一热,正想说什么,石达开却已转向蕙卿,正容道:“黄百长!”

“小妹在。”蕙卿低头应道。

石达开却并未理会她的尴尬,只继续用委婉而郑重的语气说道:“你的孝心和勇气我很佩服,但是军令如山,非比儿戏,尤其现下大敌当前,你身为女营百长,更该以身作责才是。你读过诗书,该知道“子帅以正,孰敢不正”的道理,今天这样的事,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奇怪的是,蕙卿虽然低头听他教训,却并不觉得十分委屈。他的语气,不像是上司在呵斥犯了错的下属,却好象一位大哥哥在劝诫不更事的小妹妹,让她觉得十分亲切。“是我的错觉呢,还是石主将对所有的部下都是这样?”

她一面这样地想着,同时又有觉得他的郑重其事使她肩头突然压上了很沉的份量。女营虽然按军编制,但主体是将士家眷,因此很少参加战斗。但他言语中,却把她当成一名真正的天军百长。这种感觉让她脸上一红,却竟然有了勇气抬起头来,在他说完之后,非常郑重地回答:“是,石主将!小妹记住了!”

石达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迈步朝帐门走去,蕙卿则一直凝注着他的背景。他行至帐门,却忽又停住脚步,回身朝蕙卿一笑,说道:“下次再想看你阿爸,和洪监军一道过来!”
没等蕙卿回过神来,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蕙卿呆了一会,回忆着方才的一切:从萧朝贵石达开一起走进帐来,直到刚刚石达开的那一笑,只是片刻前发生的事,却让她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回想着他刚刚说过的每句话,每个神情,好半天,才突然如梦方醒地问玉昆道:“咦?阿爸?你听见石主将刚才说什么了吗?他说,“子帅以正,孰敢不正”,那,那是《论语》中的话啊......” (注1)

注1:太平天国一度贬“四书五经”为“妖书”,禁止刊行,1854年以后始改变政策,承认传统文化典籍的价值并组织刊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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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小子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长篇,这里少见的,先佩服一个,不知道是否首发?标出可是有奖励的,小子从某某某君投诉中看来的,悄悄透露给MM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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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世外高人在2004-3-18 1:17:31的发言:
如此长篇,这里少见的,先佩服一个,不知道是否首发?标出可是有奖励的,小子从某某某君投诉中看来的,悄悄透露给MM喔!


虽然本人生平曾经说过无数的谎话,但是这种事~~~我的良心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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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难为水 (二)


一八五一年阴历四月,太平军自武宣东乡北上移师象州,设大本营于中坪。不久,清都统乌兰泰领兵五千,扼象州以西之罗秀,阻太平军北上之途。五月,乌兰泰军进逼独鳌岭,梁山村,马鞍山,距太平军大营不出十里。未几,太平军左军主将石达开设计诱敌深入,大败乌兰泰军于独鳌山侧。当夜,复乘胜奇袭敌威宁大营,再败清军。是役,清军死伤总计步兵上千,将官十数名。此战之后,乌兰泰被迫退回罗秀大营,改以“坐战”之法,不敢再行进攻。


独螯岭大捷两天之后的傍晚,中坪太平军女二军的一座营中,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蕙卿妹仔,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话音未落,女营监军,天王御妹洪宣娇,已然满面笑容地出现在女二军师帅黄蕙卿面前。

洪宣娇与黄蕙卿相识于两年之前,当时宣娇正为营救被桂平县令王烈拘捕的冯云山而奔走,而蕙卿的父亲黄玉昆乃是桂平县讼师,幸得他从中周旋,方使冯云山得以化险为夷。起义以来,二人名义虽为上级下属,私下却仍情逾姐妹。

未待蕙卿回应,宣娇已将一封信笺递到她的面前:“是你阿爸的平安信!”

“真的?”蕙卿眼中闪出惊喜的光芒,立刻从宣娇手中接过信来,迫不及待地拆开。宣娇则笑吟吟地坐在她的身旁。待她看完了信,又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还有好消息?”蕙卿扬起头,略带惊奇地问。

“是啊,”宣娇说道,“独螯岭一战,你阿爸立了大功,石主将在战报中为他请功,天王和杨主将已经颁下奖功执照了。”

她说到这里,打量了一下蕙卿,“怎么?你好象......不是太高兴?”

“不是,”蕙卿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信,说道,“当然高兴了。不过......我不在乎阿爸有没有升职,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

“说的也是,”宣娇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战场之上生死难卜,打再大的胜仗也得死人,能够平安回来,是该庆幸了。”

这时,蕙卿又抬起头,问道:“阿姐,这封信是谁带给你的?”

“哦,是石主将派回来禀报详细战况和最新敌情的人,私下交给我的。”宣娇说著,从旁拾起信函的封套,一面在手里把弄着,一面露出恶作剧的诡谲笑容,说道,“可是......石主将为什么特地让人带一封家书给你呢?该不会是......” 她故意一面拉长了声调,似乎意有所指,一面用充满狡黠的目光望向蕙卿。

“不是的,阿姐,你误会了!”蕙卿急忙说道,“我和石主将没什么.....”

洪宣娇微微一怔。她本来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以为蕙卿会佯装恚怒或反唇相讥,而她的反应却十分反常,分明给人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难道......

她起了好奇,忍不住追问,“嗯?误会?什么误会?那你倒说说看,这信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阿爸怕我和阿妈担心,才特地拜托石主将......”说到这里,蕙卿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自己也疑惑起来。父亲的为人她非常清楚,他即使挂念家人,也不会特地为此提出这样的要求,难道......难道真是因为上次的事,石达开怕她担心,才让父亲写了这封信送来吗?

“不,不可能的,”她忍不住轻生自语道,“一定是我想错了......”

宣娇有点奇怪地看着蕙卿,“什么?你说什么?什么不可能?”

这时蕙卿似乎回过神来,恳切地望着她,说道,“阿姐,你相信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你误会我没关系,可不要误会石主将,不然,我......”

她说不下去了,脸上却一片绯红,宣娇心下不忍,虽然仍十分狐疑,却也只好压下满心的好奇,说道,“没事就没事吧,开个玩笑,看你紧张的!”

看到蕙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宣娇这才心安。想了想,又道,“蕙卿,想不想知道独螯岭这个大胜仗是怎么打的?”

“听说,是石主将把乌兰泰的军队诱了出来,抄了他的后路,后来又趁夜偷袭他的大营?”

“嗯,这只是个大概,”宣娇说道,“石主将昨天和今天的战报写得都很简单。不过,今天送信来的人,是当时跟随石主将一同诱敌的一位兄弟,他把经过讲得很仔细。”说到这儿,她看了蕙卿一眼,见她眼中露出向往的神色,忍不住心下暗笑,继续说道:“据那位兄弟讲,乌兰泰是大前天到的梁山村和独螯岭,石主将说,独螯岭是中坪西面的制高点,乌兰泰占据那里,对我们威胁太大,要在他站稳脚跟之前把他打退。当天晚上,他就派了几支小队,骚扰敌营,让他们不能安歇,闹到半夜才停。又在天没亮的时候,把大队人马分成两支,一队由你阿爸带领,一队由罗军长带领,----哦,就是三合会的罗大纲罗帅。他们悄悄从两侧渡过仁义河,迂回到到乌兰泰大营的侧翼埋伏,另外还分出一股隐伏在梁山树跟河南营盘里作为接应。

前天一大早,石主将就亲自领了几百人渡过仁义河,虚张声势,佯装主力去攻打乌兰泰在梁山村和独鳌岭的大营。乌兰泰出来迎战,打了一会,他们就假装战败,往回撤退,引清妖追击。乌兰泰见是石主将亲自带队,不疑有假,就带着主力追了出来。”

洪宣娇说到这里,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蕙卿被她笑得莫名其妙,问道:“阿姐,怎么啦?”

宣娇强忍着笑,说,“那位兄弟说,这群清妖真没用,跑得那么慢,害我们怕他们跟不上,都不赶放快脚步,只好慢慢地跑,边跑边等他们。”

蕙卿也忍俊不禁,边笑边问道:“然后呢?”

“然后,”宣娇笑着说,“跑了一会,石主将说,“这样不行,我们跑得这么慢,满妖头会看出破绽的。”于是就下命,回头再和清妖见一仗。清妖不妨他们突然回头,吃了点小亏,然后他们又再装败。就这样,清妖大队就不加怀疑地追着他们一路跑过了仁义河。

石主将早就查看过仁义河上游的地势,派了人筑起了土坝,截流蓄水,又在山上安插了岗哨。山上的岗哨看到几百妖兵追过了河,就给守在土坝旁的兄弟们打了信号,让他们开闸放水。结果,正在过河的清妖都被冲得没了影子,后面的清妖过不了河,过了河的几百人就成了瓮中之鳖。根本不是石主将和那几百兄弟们的对手,连同一个清妖参将在内,没多久就被全歼了。

就在这前后,乌兰泰的背后突然喊声大作,埋伏在清妖大营两侧的兄弟们,趁乌兰泰把主力带出来追石主将的功夫,出来端他的大营了。乌兰泰这才知道上当,赶忙带兵往回赶。石主将收拾完河对岸的清妖,又领着兄弟们杀了一记回马枪,和在大营那侧的兄弟们,来了个前后夹击,把乌兰泰打得溃不成军!”

“好漂亮的一记回马枪......”蕙卿听到这里,悠然神往地说道。

“精彩的还在后头呢!”宣娇说到这里,已经有点眉飞色舞了,“白天这一战攻下了清妖的镇远大营,独鳌岭的威宁大营虽然没有攻下来,可石主将估计满妖已经是惊弓之鸟,即使没有箭,只要再拉一下弓,也会自己掉到地上。就在当晚天黑之后,派了七位勇士,趁着夜色,走山路潜进威宁大营。然后,用白天从清妖手里缴获的二十多门大炮,从独螯岭西侧一齐开炮。

七位勇士听到炮声,就冲进敌营,在黑暗中横冲直撞,见到清妖就是一刀。清妖白天已被吓破了胆,又看不清上山的有多少人,听见炮声,还以为是大军进攻,已经杀上山来了,当下乱作一团,上千妖兵,没命地往朝山下溃逃。有失足跌落山崖的,有自己相互践踏而死的,有杀了自己人的的,有慌忙过河时淹死的,当然还有死在咱们缴来的的大炮之下的,总之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这一仗,咱们只出动了七个人,就把一千多妖兵吓得抱头鼠窜,死了几百人,再加上白天那一战,乌兰泰真是损兵折将,再不敢多作停留,已经缩回他的罗秀大营去了。石主将在今天的战报上说,他相信乌兰泰短期之内,已经不敢再来进犯我们的营地了。那位兄弟说,他这一路上,已经听到有百姓编了歌谣在传唱这场胜利了:“象州官府带兵多,打起仗来乱鸡窝;天军山头一声喊,狗官尽找乌龟壳!”

说到这里,宣娇侧头看了看蕙卿,只见她嘴角露着微笑,双眸中闪出异常明亮的光彩,仿佛正沉浸在遐想中出神......

于是,半是出于试探,半是发自内心地,她慨然叹道:“石主将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我想,今后不会再有人对他有什么非议了吧......”

“嗯?阿姐你说什么?”蕙卿似乎一下子回过神来,“什么非议?”

宣娇闻言,侧目望了蕙卿一眼,蕙卿脸上一红,忍不住避开她的目光,微微低下头来。好在宣娇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听到什么,不过猜想起来总归难免的,毕竟咱们起义时他才十九岁......”

“十九岁怎么了?”蕙卿忍不住道,“唐高祖晋阳起兵的时候,李世民不也是十九岁吗?汉朝的霍去病封骠骑将军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二十岁。”

“可妹仔你别忘了,”宣娇轻轻摇了摇头,道:“霍去病是皇亲国戚,他的姨母卫子夫是汉武帝最宠爱的正宫娘娘,舅父卫青拜大将军,位列武将之首,所以他才能在十八岁时就有机会随卫青出征立功。唐太宗更不用说了,祖母是隋文帝皇后的同胞姐妹,姐姐是隋炀帝杨广的妃子,李氏一门,从他曾祖父起就世袭唐公,三代为将,不只是名门望族,更是名将世家。石主将却是一介布衣,不能和他们比啊......”

“说的也是,”蕙卿叹道,“《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二十七岁出山,也还有一群人说他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呢......”

“不过......”宣娇忽然别有意味地笑了笑,道:“霍去病抗击匈奴,翦除边患;唐太宗运筹帷幄,平定突厥。石主将若知道你拿他和他们相提并论,一定很高兴。”

蕙卿却似并未听到这几句华,只是若有所思地说:“这一仗好象诸葛亮火烧博望坡一样......”

洪宣娇似笑非笑地盯住蕙卿,说道:“蕙卿啊,我说呢,你还是早些招了吧。”不待蕙卿辩解,又接着说:“我认识你两年多了,除了你阿爸阿妈,从未曾见你这样关心一个人的神情。不会只是因为好奇之故吧?”

“阿姐,我......”蕙卿话未说完,宣娇却仍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立即又笑道:“你要还是不肯说,那我只好去问他本人了。”

“别,阿姐,千万不要......”蕙卿一惊,脱口说道。见宣娇仍是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我说就是了。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件事,你决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包括萧主将在内。”

“好好,全依你就是,”宣娇说着,奇道:“有这么严重吗?他是左军主将,就算你们真有什么,那也不算犯天条啊。”

“阿姐,你是真的误会了。”蕙卿说着,把自己前次偷入左军探视父亲,刚好被两位主将撞见,及石达开出面回护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宣娇。末了,又道:“阿姐,真的没别的事,石主将只是......”

“知道知道......”宣娇笑着打断了她,“他只是念你阿爸刚在战场上负了伤,不忍见他女儿为了探望一面被斩首示众,所以才出面回护于你,是吗?”见蕙卿点了点头,她又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去跟别人说的。我也不忍心看你被砍头的。”

“阿姐,你怪我吗?”蕙卿忽然认真地问道,“我没有告诉你,就自己偷偷......”

“有一点吧,”宣娇答道,“你想要探望你阿爸,为何不来找我商量呢?我不像那么无情无义的人吧?由我带你去不就没事了吗?”宣娇是洪秀全的妹妹,萧朝贵的妻子,太平军中虽对“男行女行”限制极严,但最高首领却不在此列。

“下次再想看你阿爸,和洪监军一道过来!”蕙卿听了宣娇的话,不由回想起上次石达开对自己说这话时的情形来,还有他的那一笑......

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道:“阿姐......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她恳切地望向宣娇,求道:“你能不能帮我递一封信给石主将?我......我想要谢谢他。”

“就只为了向他道谢?”宣娇似乎不是很相信。

“是真的,”蕙卿道,“我一直都还没机会对他说一个谢字。”见宣娇沉吟不语,她又道:“求求你了,阿姐,只有你能帮我了!”

太平军中严禁越级上递信函,即使是私人信件,也必须经由逐层检阅后才能送到收信人手中。蕙卿如若接写信给石达开,势必要经他人之手。如此一来,极有可能招来物议,更何况,蕙卿向石达开道谢的原委,也非能为外人所道。宣娇听她如此说,忙道:“妹仔,你别急,我自然会帮你。我是在想,莫如干脆找个借口,派你到良村大营走一趟,你亲自去向他道谢,岂不比写信来得直接?”

“真的行吗?”蕙卿眼中闪过刹那的惊喜,但随即又犹豫道:“可是,若是我离开此地,那营里......”

“这你放心,”宣娇胸有成竹地道,“从这里到良村,往返也不过一天,充其量两天时间,有我照顾着,不会有事的。”

“那实在太谢谢阿姐了!”蕙卿几乎这样喊了出来。然而,话到嘴边,耳畔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军令如山,非比儿戏,尤其现下大敌当前,你身为女营师帅,更该以身作责才是......”


石达开说这话时那委婉而郑重的语气,看着她时那严肃中带着亲切的目光,随即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阿姐的好意我心领了,”想到这里,蕙卿注视着看着宣娇,认真地说道,“小妹有此不情之请,实在出于无奈,但小妹身为女营百长,理当为一众姐妹之表率,不宜为一己之私擅离职守。”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又轻声道:“我想......石主将也一定不高兴我那样做的。”


宣娇怔了一怔,看着她眼中那温柔而坚定的目光,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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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小子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楼主标个再发也无所谓,楼主如此性情,倒益增小子的钦佩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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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曾经沧海难为水 (三)

正如石达开的判断,独螯山大捷后,驻扎在象州以西的清军退回罗秀大营,一时不敢再骚扰太平军的驻地了。

石达开派去呈送战报的士兵,在次日返回复命时,刚好碰上同在象州以西,扼守马鞍山阵地的后军主将冯云山来晤。进得屋中,向二位首领行礼之后,他首先传达了天王及中军主将杨秀清对石达开和左军将士的嘉许抚慰之意,再则是特赐此战中立下大功的黄玉昆以奖功执照任的诏令。最后,将洪宣娇的信件呈上,道是女营洪监军给石主将的公函。

石达开听得“公函”二字,声色未动,眉尖却轻扬了一下。他起身接过信函,复又落座,眼角的余光似于不经意间朝冯云山掠过一瞥。待那士兵退下之后,他略一凝神,随即便拆开封套,将内中信函取了出来。

这时,有随从兵士前来上茶。他将托盘置于案几之上,两只茶杯分放在二人面前。于是,石达开将信覆于案上,和冯云山各自端茶轻呷了一口,而那兵士则着将案上之旧茶杯收到托盘上拿走。却不料,起盘之时,一个失手,一支茶杯翻倒,杯内残存茶水也顿时流到案几之上。

冯云山眼疾手快,立将那信函从案上抄了起来,信之一角已然浸湿,他连忙将此一角撕去,而后展开纸张,轻抖了一下,以令得纸背上的水滴滑落。他庆幸道:“还好......”,话音却微微一顿,随即将信函再次合上,交给石达开,说道:“七弟收好。”

“多谢三兄。”石达开应声接过信来,继而转向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的兵士,道:“好了,你下去吧。”

那兵士怔了一下,“主将.....”

“没事了,”石达开笑了笑,温言说道:“下次小心一点。”

“是!谢主将!”那兵士大声说着,带著抑制不住的感动神色退了下去。

石达开这才展开手中的信,浏览一遍,忍不住抬头望向冯云山,正待开口,冯云山却抢先道:“七弟,难得愚兄今日有暇来到此地,你陪我到四营走走如何?”

“三兄......”石达开似欲有所言,但想了一想,便转而笑道:“也好,将士们见到三兄,定然十分高兴。”

于是,两人走出中军,形至附近之营盘哨卡巡视。

果如石达开所言,早已识得冯云山的兄弟们见到他,都争相致意,首次见到他的兄弟们,则异常兴奋,两人沿营盘巡视了一圈,最后来到一座山丘之上。

冯云山赞道:“七弟,这里的兄弟们,士气高昂得紧啊!”石达开笑了一笑:“只怕有一半是因为见到三兄至此的缘故呢。”

“哪里,你太抬举愚兄了,”冯云山谦道,“是因为独螯岭那一仗胜得漂亮,难怪乌兰泰......”

“三兄,”石达开此时却收敛了笑容,侧身凝视冯云山,肃容问道:“其实方才你已见到那信的落款了,是么?”

冯云山怔了一下,随即也收起了笑容,认真地看着石达开,稍顷,凝视着他的眼睛,略带深沉地说道:“七弟,你的为人处事,愚兄完全放心。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

石达开微侧过头,轻声道:“小弟多谢三兄的信赖。不过......”他旋即再次回过头,将清澈如水的目光投向冯云山,声音仍是很轻,语气却十分断然:“在小弟心中,无一事不可告三兄者。”说著,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来,递给冯云山,微微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三兄虽未出言询问,心里也一定有些奇怪。”

冯云山没再说什么,接过信来。那信中只说得蒙相助,不及言谢,始终未能释怀,谨此致意,并对独鳌山之大捷表示祝贺。内容十分简单,言辞之间也毫无暧昧。跃毕,他将信还给石达开,石达开即将蕙卿之事与云山说了,并道:“想来黄师帅因不便径呈此信,方请洪监军代转。黄百长念父心切,还望三兄多多包涵。”

“我明白,”冯云山说著,沉吟了一下,随即又道:“七弟......其实......”

他再度凝注着石达开,缓缓地道:“你心下对此一律令有所保留,是么?”

石达开微微一惊,却见冯云山正以诚挚而坦率的目光望向自己。于是坦然一笑:“既然三兄已然看出,小弟也就直言不讳了。三兄所言不错,小弟确以为此一禁令失之过苛:不仅寻常男女,普通亲友,甚或连夫妻,母子,父女相会都为之所限。短期之内,或可维持,时日若久,必失人心。且此令有违天伦,铤而走险,以身试法者,量难禁绝,而无论严惩与否,都将涣散士气,其严重者,乃可令上下离心离德,不复同舟共济之初衷。”

冯云山点了点头,又望着他,微笑道:“七弟,你还是有句话没讲出来。你对天王和五弟在石头脚的做法心有不满,我说的对么?”

石达开看了冯云山一眼,没有回答,但眼神之中,却无异默认。太平军对男行女行限制如此严苛,主要首领却不在军令所及之列,原本已难令人心服。黄玉昆为天国出生入死,阵前负伤,他的女儿想探望一面还要冒杀头的危险,而洪秀全自己却在金田起义后仅半个月,全军困守大湟江口,前途未卜之际,便已纳妻妾十五名之多,且因为其中一人不愿跟随,就施以虐待。更有甚者,身负天兄传言重权的萧朝贵,对洪秀全如此行事,不仅不适时规劝,反借“天兄”之名予以支持,说什么“小婶有半点嫌弃怠慢我胞弟,云中雪飞(注1)”。长此以往,怎能不招众议,又如何能令天国上下同心同德!

一时之间,二人都陷入沉默与思索之中。

良久,冯云山方道:“七弟,你的想法,愚兄也感同身受。不过,既然天兄已然发话,纵然现下规劝,恐亦难有收效,五弟颜面上也须不好看。行军途中,此令究不失为一权宜之计。且待我军占领小天堂,立稳脚跟之后,你我再劝说天王与四弟改弦易辙,并寻一时机,对天王有所进言,你说好么?”

石达开释然一笑,点头道:“小弟唯三兄马首是瞻。”

冯云山颔首而笑,片刻,又道:“对了,不知七弟对黄百长印象如何?”

石达开微微一怔,“小弟不明三兄此言何指?”

冯云山微笑问道:“她很漂亮吧?”

石达开从未听冯云山说过这种话,脸上不禁一红,窘道:“三兄......”

“她不止人长得漂亮,而且秀外慧中,”冯云山并未理会他的话,仍旧面带微笑,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么?她还是愚兄的救命恩人呢。”

闻听此语,石达开禁不住望向冯云山,虽未开口,却投去好奇询问的目光。

冯云山又笑了一笑,这才续道:“三年前愚兄被桂平县令王烈所拘拒,会中兄弟在四弟铺排下前往桂平,一面以重金贿赂游说王烈,一面由蕙卿之父私下向王烈进言,并四方周旋,以图救愚兄早脱囹圄。这些你是早已知道的了。”

石达开点了点头,却仍未解此事与蕙卿有何关联。

冯云山继续说道:“蕙卿有副南珠钿子,极是名贵,乃玉昆一至交好友于她满月之时所赠。王烈之妻冯氏对那钿子极是艳羡,故王烈曾几次欲出千金买下,但玉昆对女儿极是疼爱,知蕙卿对此物甚为钟爱,是以皆婉言回绝了。

那时,蕙卿得知其父正为营救愚兄之事奔走之后,便取了那南珠钿子,教由她娘送了给冯氏,并且对冯氏说道,拜上帝会人多势众,开罪不起,如若将冯云山治罪,万一他们铤而走险,王县令不免落下“官逼民反”之名,于朝廷难以交代。再说他们有上万之众,攻打县城易如反掌,到时只怕举城官员身家性命都难保全。又说担心城破之时,自己一家亦难逃牵连,方才忍痛割爱,以此钿相赠。只求冯氏劝得王烈回转心意,保得丈夫安全,女儿清白,便感恩不尽了。

那冯氏之出身颇有些来历,据说王烈能做上这桂平县令,与亲家的财势不无关系,是以王烈对冯氏向来又敬又怕,百依百顺。冯氏信了蕙卿娘的说词,又收了那南珠钿子,当下一口答允,为己为人,都定要劝王烈莫与愚兄为难。”

冯云山说到这里,感慨道:“此事愚兄也是事后方听玉昆夫人所言,听说当时蕙卿怕阿爸疼爱女儿,心下不忍,是故连玉昆都未事先知会。愚兄得以死里逃生,实多有赖于他们父女二人。”说到这里,他望向石达开,又道:“那时蕙卿才只有十六岁,但心地,见识,都可谓不让须眉啦!”

石达开此前也曾见过蕙卿几面,却都是匆匆而晤。印象中的她,一直是个明慧开朗的纯真少女,却从未想到在她天真的外表之下,还蕴藏着这样深明大义,心思细腻的一面,不禁肃然起敬。

“的确难得,”他忍不住深有同感地慨叹道:“不仅有识,且兼有胆。那日她为探望乃父,不惜女扮男装,潜入营中,被我和五哥发现之后,不仅丝毫未见惊惶失措之色,竟犹能镇而定之行礼参见,只此一点,就非寻常之人可及。”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那晚自己回到帐中之时,适见蕙卿对她父亲说道“就算刚才没有石主将代为遮栏,女儿此刻被刑于军法,也绝不后悔!”的情形来,嘴角不觉间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冯云山洞悉秋毫的眼睛......  (待续)

注1:云中雪飞,太平天国隐语,即杀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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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难为水 (四)


一八五一年阴历六月初,太平军撤离象州,回师金田,设总部于茶地,前以新墟为门户,后守紫荆山之要隘,并依《周礼》改组军制。七月中旬,战略要地猪仔峡,双髻峰双双失守,太平军被迫放弃紫荆山基地,洪秀全颁诏,以前军主将萧朝贵,左军主将石达开“开通前路”,全军移师金田。八月二日,地势险要的风门坳又告失守,金田后路门户洞开,屏障尽失,无险可守,至八月中,受清军前后夹击,全军局促于新墟至茶地的狭小地界,弹药,食盐均濒临告罄,局势万分险恶,突围刻不容缓。经几位首领研议,兹决定作出向蔡村江转移之姿态以迷惑清军,并定于阴历八月十六夜自新墟向平南鹏化里,大旺方向突围。


八月十五,中秋月夜。

女营总部之内,洪宣娇正独倚窗阑。她眺望着当空的浩月,正若有所思,忽然门外传来女兵大声通报的声音:“启禀监军,女前二军黄军帅归营求见!”

宣娇闻声,立即回过头来,一面高声喊道:“快请!”一面起身朝门口迎去。---- 明晚就是三军突围之夜,今日午时过后,蕙卿便随中军派来的兄弟前去熟悉地势,以备在发生意外,与前营失去联络之时为全营向导。

二人走进屋来,各自凭窗而坐,宣娇这才问道:“怎样?还顺利么?晚饭吃过了么?”

“路上吃过干粮了,”蕙卿答到,“幸好今晚的月色明亮,日落之后不用烛火,也看得清山路。但愿明晚也有这么好的月亮。”

“是啊......”宣娇望着窗外,感叹道:“真是月明如洗啊......”

蕙卿也举首望向夜幕之中,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只默默凝视着窗外的月色。

良久,蕙卿才又问道:“今晚是团圆之夜,阿姐不和萧主将相聚,还留在营中?”

洪宣娇苦笑了一下:“全军都在生死存亡之际,哪还顾得这些啊。何况,我们总能见得面,说得话,比起一众兄弟姐妹来,已算不错了。”

蕙卿轻轻叹了口气,仍是望着窗外,似有什么心事。

宣娇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得稍显凌乱的鬓发,体贴地问道:“怎么?是不是又想你阿爸,阿妈了?”

蕙卿摇了摇头,回身说道:“我是担心冯主将。”

“担心冯主将?”宣娇一时未解其意。

蕙卿语气中充满忧虑,说道:“明晚冯主将只带一千多兄弟,在风门坳为全军断后,向妖头却有五千妖兵。万一被他察觉......或是咱们撤走之后,他们不及跟上,被前后夹击......这几股清妖加起来,总有一万来人,将近是他们兵力的十倍,我真担心冯主将......”

“蕙卿,”宣娇打断了她,有些迟疑着说道,“你......你还不知道是吗?......风门坳断后的任务,已经改由左军担任了!”

“你说什么?”蕙卿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声音也微微发颤起来:“可是,天王前几日的诏旨上不是说......”

“没错,天王诏旨上的确说的是由前军和左军开通前路,后军右军负责押后。”宣娇在心里叹了口气,十分不忍,却又不能不解释道:“可是今天开会商议突围后的进军方案时,几位主将都赞同兵分两路,一路掩护老幼妇孺自水路先往大旺,另一路率重兵在思旺官村一带,和追兵打场硬仗,狠煞一下他们的锐气,也振奋一下军心。商定之后,石主将突然提出说,冯主将对官村一带的地形比他熟悉,这一战换他来指挥把握更大,是以要求和后军把任务对调。因为石主将很坚持,天王和杨主将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就这样定下来了。”

说到这里,她也轻轻叹了口气----这是一个明显“头重脚轻”的进军方案,为了确保足够的力量伏击清军,不得不将全军三分之二以上的精锐集中在前队,万一在全军突围之前被后路的敌人察觉,左军必须独立承担起截击几倍于己之敌的任务,而中军要保护全军老幼妇孺,根本不可能再分出兵力支援。如此一来,左军的处境势必凶多吉少......

洪宣娇想着,看到蕙卿抿着嘴唇,一语不发,月光下,脸色显得分外苍白,便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她靠在自己身上,道:“妹仔,我明白你的感觉,其实我也一样。一个是我从小敬重的表兄,另一个是肝胆相照的良友,哪一边我都不希望去冒险,可是......”

蕙卿沉默不语,只顺势伏在宣娇肩头。半晌,才说出一句:“阿姐,我好怕......”

宣娇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有心宽慰几句,又觉得局势险恶一目了然,蕙卿不是小孩子,空洞的安慰话对她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也不该不让她有最坏的心理准备......

好半天,她才又轻唤道:“蕙卿......”

“嗯?”蕙卿答应着,坐直了身,等她说话。

“你......”宣娇似乎在斟酌着字句,又似在犹豫着是否当说,但终于问道:“老实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这一次,蕙卿没有像从前那样掩饰,否认,她微微点了点头,侧身将目光投向夜幕中高悬的朗月,出神地说道,“对我来说,他就好象天上的月亮,那样明亮,那样皎洁,浩浩清辉,洒满整个人间......虽然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我只要一直能看到他的光芒......”

听着她幽幽的诉说,尽管她背向着宣娇,宣娇却仿佛可以看到她凝望浩月时那带着梦幻般的神往,充满了倾慕的眼神,禁不住一阵心潮澎湃.....

猛然间,她站了起来,对蕙卿道:“蕙卿,跟我来!”

“阿姐?”蕙卿一惊,问道:“到哪儿去?”

宣娇却没有答话,只是快步朝外走去,蕙卿只得紧步跟上。门外的马匹是随时备好的,宣娇来到营门,对门口两名女兵交代了几句,随即来到马前,搬鞍认镫,一跃而上。连亲兵都没有带,就和蕙卿两个人扬鞭催马,朝夜色中飞驰而去......



蕙卿说的不错,今晚的月色袭人,即使没有烛火,也可以清楚地辨别出道路。转眼间,两匹马已经驰近了左军的驻营地----当蕙卿注意到这一点时,喊了一声“阿姐!”,随即径自停下马来。

宣娇听到蕙卿没有跟上来,只好拨马回转到她身边,“蕙卿,你----”

“阿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带你去对他说清楚。”宣娇回答得十分干脆,“去把你的心意告诉他。”

“不,”蕙卿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需要他知道这些。”蕙卿答道。

“可你想过没有?”宣娇反问道,“也许他需要知道这些呢?”

蕙卿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

“谁说不可能?”宣娇说着,策马走近蕙卿身畔。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深沉的语调说道,“蕙卿,你知道石主将元配夫人的事么?”

“元配夫人?”蕙卿吃了一惊,脱口说道:“阿姐,你是说,石主将,他......他已经成亲了?”

宣娇点了点头。

觉得脑中突然一懵,蕙卿说话显得有些吃力起来:“可是,那位夫人,她......”

“是,她没有随军。”宣娇说着,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是在石主将最后一次回家传达团营令的时候走的,在他们还没有祭旗出发的时候她就回了娘家。”见蕙卿目光中似乎有质询,便又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除了他们二人也许没人会知道。不过.....”她又苦笑了一下,望向蕙卿,“个中原委,不消说也能猜个十之七八,你说是么?”

蕙卿没有回答,只默默点了点头。显然,她还没有完全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宣娇停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件事,只有几位首领和在贵县就认得石主将的兄弟们才知道,大家又谁都不愿提起,难怪你一无所知。可......”她略一沉吟,才又道:“还有件事,就连他们恐怕也不知道。”

“是什么事?”蕙卿关切地问道。

“石主将离开后,他们原来所住宅院已没人了。在咱们金田举义后的第三天,当地一个姓周的地主,听说还是石主将的远房亲戚,带人烧了他们的房子。也就在同一天,他的那位夫人......走道了,而且......”宣娇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吃力,“而且她上花轿的时候,是挺着肚子的......据围观的人说,起码怀了六个月的身孕......”

“阿姐,你的意思是,那孩子......”蕙卿的声音有点颤抖了。

宣娇看着她,点头道,“没错,那是“他”的亲骨肉。”

蕙卿觉得自己喉咙好象被什么咽住了,发不出声音来。好半天,才勉强定下心神,又问道:“阿姐,这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是咱们驻扎武宣时,一位跟随全家自贵县投军而来的姐妹告诉我的,她是客家人,家里的房子在土客械斗时被人放火烧了。你也知道,石主将在家乡是很有名气的,他家的房子被烧,元配夫人走道,在当地都是轰传一时的大事,没有人不知道的。”

“那......”蕙卿的声音仍在发着颤,“石主将本人知道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宣娇叹了口气,“也许还不知道,即便听说了他也不会对人提起吧......”她说到这里,认真地看着蕙卿,问道:“怎样?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吧?”

的确,这一切对蕙卿而言,来得有些太突然了。“少年英俊,名满八桂”,这是她此前听每个人提起“石达开”这个名字时的印象。“人品俊雅,才识超人”,这是军中几乎所有认识石达开的人对他的评价。上次营中相遇之后,她既被他的风度所倾倒,又为他的真诚所感动,一颗芳心不知不觉间已被深深吸引,不知多少回梦见他的倜傥神采与壮志飞扬。她对他的爱慕,一直介乎在“喜欢”与“崇拜”之间,而他在她的心目中,一直仿如高高在上的天神,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但是,刚刚所听到的一切,实在太让她吃惊了。若非宣娇亲口所讲,她怎么也想不到,在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年温文尔雅的微笑与如火如荼的豪情背后,竟还隐藏着如此不堪回首的记忆,在他那明亮如星,清澈似水的目光背后,原来还隐藏着这样一抹挥不去的苦涩创伤......

她只觉得心里一片混乱,他对她而言似乎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可是,却又觉得她离他的距离仿佛前所未有的靠近......

良久,她才轻吁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阿姐,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洪宣娇沉吟了一下,缓缓回答道:“因为我也希望他幸福。”

“阿姐......”蕙卿心里又是一惊。

宣娇却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别误会,我是喜欢过他,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认识他时,他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而现在,我已是朝贵的妻子,我和他之间,始终都无缘。”说到这里,她收敛起笑容,再次深沉地说道:“好妹仔,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虽然在别人眼中,他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但其实他也和平凡人一样,有避不开的痛苦和烦心事。也许他肩上责任太重,无暇顾及私情,但我相信他也一样需要别人的体谅和分担。”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只是目光炯炯地凝注着蕙卿。

“阿姐,你是说,让我......”蕙卿呆了一下,摇头说道,“我怕我做不到。”

“不,我相信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宣娇眼中闪着熠熠的光芒,坚定地说道:“妹仔,缘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千万别轻易错过,他日追悔啊。要是你真的认定了他......现在就去让他知道,这世间有一颗心,会永不背弃地守护着他,如果上帝能听到这颗心的祈祷,一定会赐福给他,就算刀剑炮火到了他身边都会绕开的!”

“阿姐!......”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18 4:57:3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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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难为水 (五)


“请洪监军稍侯片刻,主将马上就到。”将二人带入帐中的左军士兵说完这句话,便退了出去。

宣娇走到蕙卿身边,拉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声响。

“洪监军在帐中么?”

“是!”

“好,你们先下去吧。”

“遵命!”

随即,帐帘一掀,左军主将石达开已然走了进来。

“洪监军星夜来访,可是有紧要军情么?”石达开进得帐来,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说完这句话,他才注意到站在宣娇身后的蕙卿,不由微微一怔。

刚好此时,蕙卿也正朝他望去,只是,刚一触到他那冰寒雪亮的目光,就慌忙低下头去,脸上却浮起两片红云。

这时,洪宣娇微微一笑,说道:“哦,是这样。明晚突围之时,女营将随中军与牌尾(注1)之后撤离,左军身负断后重任,不知可有我们能帮上忙之处?”

“洪监军的好意,我代左军全军兄弟在此谢过了,”石达开矜持地一笑,随即字字铿锵地说道:“请洪监军与诸姐妹只管安心撤离!石达开奉命率左军将士为三军断后,无论情势如何危急,决不会在全军突围成功之前,放过向妖头的一兵一卒!”

“我就猜到石主将会这样说。”洪宣娇再次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多言了。其余之事,烦请黄师帅告知石主将吧。我先到营门等候。”说罢,微微一礼,便转身而去。

“洪监军!”

“阿姐!”

宣娇不理二人的呼唤,径自出了帐去。只留下二人在帐中相对而立。

这气氛,着实有些尴尬。半晌,石达开方才说道:“黄军帅,请坐下讲话吧。”

“是,多谢石主将。”蕙卿低头答着,却未移动脚步。她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加不敢抬头接触他的目光。

奇怪的是,石达开也没有催问。于是,二人就如此继续在沉默中相对伫立。

终于,蕙卿鼓起勇气,说道:“石主将,你......你看过我的信了么?”

“嗯......”石达开回答,随即又道:“其实,些须小事,黄军帅无须过于在意。”

“不......”蕙卿抬头说道,“石主将对小妹有救命之恩,对家父有回护之情,小妹无以为报,唯一谢字可当耳。”她说到这儿,又低下头,道:“其实,宣娇阿姐曾欲助小妹寻一籍口前往良村,登门向主将致谢,”言至此,复又抬起头来,“只是小妹想,石主将或不喜小妹为言一谢字而擅离职守,是以......仅以一纸信函聊为致意,简慢之处......还望主将见谅。”

说到最后几句时,她的目光下垂,声音也变得甚轻。但石达开心中却微微一震。“石主将或许不喜......”这一句话的份量,他能够听出。一时之间,方才想好的客讨之词,竟已全然说不出口。

这时,蕙卿又道:“主将......其实......你们这次断后.....很危险吧?”

这话石达开回答起来容易一些,“其实,也不见得很危险。清妖明为四面夹击,但几员统兵大员各怀鬼胎,只有向荣一军离我军较近。眼下新墟附近仅有少量清妖驻扎,突围之时,未必敢膺我军之锋。何况明晚十六之夜,清妖防范也必较往日懈怠。向妖头远在风门坳以外,只要没有大的激战,谅他无以察觉。待得天明之后,他与乌兰泰发现大军撤离,必急于追赶,我等则刚好趁此脱身。”

“石主将料敌先机,成竹在胸,小妹钦佩,”蕙卿说道,“可是......万一......万一我军撤离之时,被向向妖头所察觉呢?又或,他们见大军遁去,追赶不及,转而合力追剿左军,那你们......”

“果真如此,”石达开淡然一笑,说道:“那就是文丞相的名句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不会的!”蕙卿忍不住脱口说道,扬起的眸子再度迎上了石达开投来的目光,却又再度慌忙侧了开去。隔了片刻,她才轻声说道:“我会祈求上帝......保佑你和左军......”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宣娇阿姐......把主将家中之事对我说了。”

石达开一呆,随即转过身去,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一定觉得很意外吧?”

“是很意外。”蕙卿的声音依然很低,似乎她的话不是想说给石达开听,而是想说给自己听的,“原本.......我......没想过要来这里,也......没想过要对主将说这些话,可是......宣娇阿姐......她对我说,也许......也许主将会想听到......”,她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她还说......该让主将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我都会一直为你祈祷......如果......如果上帝能听见我的声音,也许会保佑你......让刀剑,炮火,到了你的身边都会绕开......”

这时,石达开开始缓缓转回身来。但蕙卿仍不敢去触他的目光。“石主将,”她的声音虽仍很低,却沉稳了许多,“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是宣娇阿姐对我说,也许你会愿意知道这些,我才决心说出的。如果不是的话,请你忘记刚才我所说的一切......”

“不!”石达开终于开口,缓缓说道:“谢谢你,黄师帅。”

他停了一停,又道:“请别这样说......其实......能得到你的祷祝,是我三生有幸。”

蕙卿猛地抬起头来,“石主将......”

她说不下去了,然而这一次和他的目光相接,她却没有避开,只看到他的瞳仁深处,似乎有朵火焰在跳跃,是那么的明亮异常。

耳畔,他的声音,继续响起:“你知道,战场之上,生死难卜,领兵之人,每次出征时都有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

蕙卿听着,眼眶中已有泪水涌了上来,但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落下,只含泪点了点头,道:“是,我都明白。”

“可是......”石达开凝望着她闪着泪光的双眸,继续缓缓言道,“我也相信,如果上帝能听见你的祈祷声,一定会佑护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主将!......”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喊道:“启禀主将!罗军帅在外有事求见!”

石达开闻声,立即朗声说道:“请他稍候片刻,我立刻就到!”

说完,转向蕙卿,正待开口,却见她已回过身去,走到帐中的几案旁边。她拿起案上茶壶,将一只茶杯斟满。接着,放下茶壶,执起茶杯,走到石达开面前。

此刻她眼中已然没了闪烁的泪光,只有一片庄严和肃穆。她将茶杯双手捧到石达开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小妹以茶代酒,敬祝主将早日平安归来!”

石达开没有再说什么,只用感激的目光传递了他的谢意。然后,双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注1:牌尾,即老幼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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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 (六)


一八五一年阴历八月十六日夜,太平军进行了行起义来的第四次突围转移。他们踏着新雨之后的月色,悄悄撤出金田,莫村,新墟,于四更时分,从新墟东北的水(木见)头,李村渡口等处渡江,然后沿偏僻小道登上窑,逾百步岭,下马鬃界,入平南鹏化。直到第二天清晨,清军主帅向荣,乌兰泰才惊觉太平军驻地已人去营空,慌忙部署追击。

太平军突围之后,在鹏化兵分两路,一路由洪秀全杨秀清督率老幼妇孺,沿水路前往大旺。另一路由萧朝贵冯云山统率主力,于八月二十日在平南县官村与向荣追兵展开激战,大败之,史称“官村大捷”。

八月二十一下午,水陆两军在大旺顺利会师。

傍晚时分,刚从前线归来,交令完毕的冯云山,走进了女营统帅洪宣娇的营帐。

自下午传来萧冯二人凯旋归营的消息后,洪宣娇就把黄蕙卿请到自己帐中。

以路程计算,担任断后任务的左军绝不该迟于萧冯二人归营。直到现在还没有他们的消息,多半是路上遇到了阻碍。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宣娇不愿蕙卿独担这份忧虑,是以将她找来。冯云山到时,她正陪着蕙卿谈心解闷。



“宣娇,五弟(注1)已经回来了,你不过去看看么?”冯云山一进门就打趣道。

“哦,我想等晚饭过后再去。”宣娇一面回答着,一面揣测着冯云山的来意。

蕙卿见到冯云山,忙起身行礼,却被他含笑拦住,“蕙卿,私底下不用拘泥这些,我还和从前一样,是你“云伯”。”

“咳......”宣娇闻言,连忙咳嗽了一声,接过话茬道,“这可不一样,蕙卿现在同我姐妹相称,若还喊三兄“云伯”,小妹岂非比三兄矮了一辈?”

“妹仔说的是,”云山笑道,“那么,蕙卿不妨和妹仔一样,喊我“三兄”好了。”

“嗯,这还像话。”宣娇笑对蕙卿说道:“还不快叫“三兄”?”

蕙卿听出宣娇话里有话,忍不住脸上一红,低声道:“我给三......给主将沏杯茶去。”说着匆匆一旁走去。

“三兄坐下讲话吧,”宣娇朝蕙卿的背景望了一眼,随即给云山让了坐,自己也在一旁坐下,说道:“三兄此番大胜,打得向妖头溃不成军,小妹还未恭喜三兄哩。”

“我没有什么,”云山谦道,“这一仗多亏五弟冲锋陷阵,勇猛无敌,你该回头向他恭喜才是。”

宣娇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三兄,一路之上,可曾听到左军的消息?”

“哦,有的。”冯云山答道,“今日午时,我们擒获了二个乌兰泰手下妖兵,从他们口中得知,新墟突围的第二天,他们在水(木见)头和黄茅界跟左军开了仗......”



“啪!”的一声,二人都是一惊。转身看时,却见一只茶杯打碎在蕙卿脚下,滚烫的茶水顿时溅上了她的裤脚。

看到二人投去的目光,蕙卿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接着急忙取出一绢手帕,附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洪冯二人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宣娇略假思忖,又道:“乌妖头虽有三千妖兵,以小妹看,怕也奈何石主将不得。”一面说,一面在心中暗道:倘若左军遭遇不测,冯云山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说笑么?这原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冰雪聪明的蕙卿却想不到,可见真是“关心则乱”了。

果然,冯云山笑答道:“何止奈何不得,他没少吃七弟的苦头。据那两个妖兵说,乌妖头发觉我们撤兵之后,便自南渌渡过思盘江,出了新墟,而后兵分四路,自北朝南追击。他俩那路五百人,跟着妖头张敬修追到水(木见)头,遭了留守的左军兄弟们的伏击,死伤不少,逃到黄茅岭乌妖头大营,才得知乌妖头亲率的一千五百妖兵也吃了败仗。七弟将除在黄茅界几番突袭妖兵,还命兄弟们挖断了山路,堵塞了要卡,并且攻下平山之上三座妖营。乌妖头见山路不能通过,平山营盘又失,只得在当地驻扎一晚,第二天绕道龙街,去和向妖头会合。”

说到这里,冯云山感叹道:“七弟他们以寡击众,拖住乌妖头这整整一天,实在太要紧了!据那二人说,他们是今晨抵达官村附近的。倘若这支军队于昨日决战之前同向妖头合兵一处,又或在我等与向妖头激战正酣之际率生力军加入战团,此战胜负恐怕尚难料知。说起来,我们能打这场胜仗,七弟和左军的兄弟们也居功不少哩!”

这时,蕙卿已重新沏好茶水,端了过来。她将茶杯放到冯云山面前时,冯云山笑望她道:“蕙卿,你不用太替石主将担心了。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主将......”蕙卿闻言,不由一惊。

冯云山又是微微一笑,道:“你那封信函,是我偶然间看到的。石主将也已将当日营中之事说与我知了。”

蕙卿又是一惊,忙道:“冯主将,都是小妹少不更事,擅违军令,你千万别见怪石主将......”

这时,宣娇终于忍不住笑插嘴道:“行了,傻妹仔,你瞧三兄是兴问罪之师来的么?”

冯云山则起身走到蕙卿身旁,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声说道,“放心吧,他是我们天国的羽翼,天军的栋梁,清妖想要对付他,可没那么容易!”

蕙卿没有答话,脸上飞起两抹红云。

宣娇在一旁含笑看着,心中对冯云山的来意已了然于胸......




正如冯云山所言,石达开在次日清早即率左军归队。洪秀全,杨秀清早已做出全军乘胜挺进永安的决定,万事具备,只待石达开归来。他们随即传召全军监军以上级将领汇聚中军,以对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作出部署。

宣娇得到左军归营的消息和前往中军的命令后,立即来到蕙卿房中,将这一喜讯告诉了她。

才听到“石主将他们刚刚回来了”几个字,泪水便已从蕙卿眼眶中滑落下来。

“蕙卿,你......”宣娇微微一震,截住了方才的话。

“我没什么”,蕙卿忙擦了一下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松,眼泪就掉下来了。”

宣娇在心中发出一声嗟叹,口中却道,“我马上要去中军,要不要请他会后过来,见上一面?”

“不,阿姐!”蕙卿连忙说道,“他平安回来就行了。天王和杨主将召集会议,一定很快有大的行动,别让他为此分心了。”




蕙卿说的不错,这次会上,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全军仍旧分作两路,于次日出发,老幼妇孺为一路,在中军和后军掩护下前往永安,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率前军,右军,左军担任袭取永安城的任务。

散会之后,洪宣娇找到石达开,问道:“石主将,今日可得抽身,前来女营稍坐片刻?---- 有人已经为你望眼欲穿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匹快马驰到石达开面前,马上士兵翻身下马,对二人行了一礼,而后对石达开道:“禀主将:我军已与后军换防完毕,朱监军,罗军帅命小卑职前来,请主将前往检视!”

石达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随即望向洪宣娇,苦笑了一下。

洪宣娇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来,道:“我来时蕙卿妹仔就说,你这会儿一定是重责在肩,无暇分身了。”说着将信函递给石达开,又道:“她不肯让我请你,我只好叫她写封信了。”

石达开道了谢,接过信函,洪宣娇见他随手便拆开封套,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刚走两步,却听石达开在身后喊道:“洪监军!”

她回过身,见石达开已迅速将信折起,重新置入封套之中,见她止步,说道:“可否劳烦你到左军一行?我想请你带封回信。”

宣娇微微一惊,点了点头。

片刻,二人已驰至左军营地。石达开来到帐中,取了墨笔,不假思索,也不回避宣娇,便提起笔来,一蹴而就。

待墨迹稍干,他将纸张交到宣娇手上。宣娇展开一看,却是一首唐诗----

初闻征雁已无蝉,

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

月中霜里斗婵娟。(注2)

宣娇看罢,会心地点了点头,缓缓言道:“我一回去就交给她。”

“有劳了!”



直到洪宣娇离去之后,石达开才重又取出那封信来,缓缓展开,凝视沉吟。

那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四句诗----

去时儿女悲,

归来笳鼓竞。

借问行路人,

何如霍去病? (注3)


落款:小妹蕙卿敬祝主将捷报早传


注1:五弟,即萧朝贵
注2:李商隐的《霜月》
注2:霍去病是汉朝击败匈奴的名将,他少年统兵,名扬四海,在汉武帝欲为其择取妻室时,曾答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表现出以天下为己任的壮志和一心报国的情操。这首诗是南朝梁武帝时的大将曹景宗在击退北魏军队入侵后的庆功宴上所做,它充满豪情,毫无咬文嚼字的文人匠气,曾被后人赞誉为“南朝唯一有气魄的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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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18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七)


一八五一年阴历闰八月初一日,太平军陆路军率先攻克永安。六日后,洪秀全杨秀清率水路军抵达,在万众欢呼之中入城。

在全军入城后的第二天,左军主将石达开便率领所部远离大本营,前往州城以东十五里外的大塘村,窝池岭一带驻防,以控制古苏冲,古带冲,茹孟冲等要隘,监视永安东出昭平、平乐的山冲隘口,以保全军无后顾之虞。

十几天后,清军向荣部总兵李瑞即率军偷越龙寮岭,绕道古苏冲,意图自太平军后路偷袭。石达开趁敌立足未稳,出其不意,主动进攻,率众劫营,清兵大败,竞相溃逃,所携锅帐器械尽为太平军所获。向荣闻讯怯步,不肯再往永安,竟借故回桂林医病去了。自此直至年末,清军始终未得在永安东路插入一兵一卒,钦差大臣赛尚阿与各路清将制定的“兵围四面,聚而歼之”的“围剿方略”,亦始终无从落实。

而较之于明火执帐的正面交锋来,争夺“人心”的战斗却是左军面临的更大挑战。永安是太平军起义后攻克的第一座城池,而东路则是永安的大后方。这里连接着方圆两百平里的东平里平原,有大小村屯近七十处,是永安州的主要粮区,也是清军一直企图组织团练与太平军为敌之处。石达开驻守于此,便是要安抚百姓,稳定秩序,抢割秋稻,组织犁田及来春耕种。

阴历九月正是秋稻丰收的季节,石达开与当地百姓约定,由太平军与佃农共同查田,以丘作准,不问产量,在属于地主的田丘正中插上竹签,
而后收割。所割秋稻,半充军需,半归佃户。此法既为全军获取了足以食用至明春的粮草,又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一致拥戴,清廷欲组建团练“剿匪”的图谋,终于不得实现。


枫叶落尽,北雁南归,秋色飘残,严冬已莅。这一天洪宣娇走进蕙卿房中时,她已有三月不曾与石达开谋面了。

宣娇是来告诉她,石达开将会回城参加于三日后举行的天国建制大典的消息的。

“透露一个秘密给你,”宣娇说了几句,便面带神秘的笑容,眨了眨眼睛,说道,“他”的王号已经取好了。你猜猜看,是什么?”

蕙卿笑道:“没边没影的,你让我怎么猜?还是快些说了吧。”

“嗯。。。。。。你还记得冯主将那天临走前对你说的话吗?”

“冯主将?”蕙卿的双眸一闪一闪地,冥思了一会,问道:“你是说,那句“他是天朝的羽翼,天军的栋梁。。。。。。”

“然也!”宣娇笑道:“你就从这句话上猜猜看。”

蕙卿低头又思忖了一会,终于笑道:“我实在想不出,阿姐,你别卖关子了,告诉妹仔好么?”

“那好吧,”宣娇语气中掩饰不住兴奋之情:“你比他本人还要早知道哩!”,她说道,“他的封号是“翼王”,就是“羽翼”的“翼”!”

“翼王?”蕙卿重复了一遍,眼中闪出惊喜的光芒,忍不住脱口赞叹道:“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取得太妙了!既别致,又有深意!翼王,翼王。。。。。。”

她重复了两遍,这才又向宣娇问道:“这是哪位首领的好桥水?(注1) 是冯主将么?”

“不,”宣娇回答道,“是天王亲自取的。天王说,这名号便是取“羽翼天朝”之意!天王还说,石主将有鲲鹏志略,以此为号再合适不过了。”

“天王英明!”蕙卿发出由衷的感叹,继而悠然道:“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她没有再念下去,但两人此刻的所思所想的却是相通的,“。。。。。。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注2)

过了半晌,宣娇才又叹道:“可惜,他只能在城中停留半日,典礼一结束,便要立即返回防地,你们。。。。。。”

“阿姐!”蕙卿打断了她,认真说道,“我没关系,真的。同其他兄弟姐妹相比,我已算有幸了。有多少恩爱夫妻,起义至今都还无缘相聚哩!”

宣娇轻谈一声,道:“但愿天父佑护,我们能早日打进小天堂。天王说过,等进了小天堂,便好男婚女嫁,夫妻团圆了。”

蕙卿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三日之后,即天历辛开元年(注3)十月二十五日,太平天国在永安封王建制。洪秀全下封王诏,以左辅正军师杨秀清为东王九千岁,“管制东方各国”;右弼又正军师萧朝贵为西王八千岁,“管制西方各国”;前导副军师冯云山为南王七千岁,“管制南方各国”;后护又副军师韦昌辉为北王六千岁,“管制北方各国”;左军主将石达开为翼王五千岁,“羽翼天朝”,并规定“所封各王,俱受东王节制。”此外,又对天国官制礼制做全面调整与规定,天朝政权,至此终于初步确立起来。

典礼结束后,已是傍晚时分。女营主将洪宣娇的屋内,不少营中姐妹都聚集于此----萧朝贵封王之后,宣娇便是“西王娘”了,依制不能再住在女营之中,因此今晚就要搬进西王府。姐妹们是特来向宣娇话别的。

正在众姐妹依依话别之际,一位名女兵进来禀报道:“禀西王娘,门外有位翼殿承宣官求见。”

洪宣娇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朝蕙卿看过去,却见蕙卿也正向自己望来,目光中充满讶异之色。于是向那女兵说道:“快请!”

“是!”女兵答应一声,快步地朝外走去。宣娇正襟坐好,一众姐妹也都地自觉地分立于两侧。

片刻,一名年轻人走了进来。洪宣娇待他行礼之后,便问道:“这位兄弟,翼王殿下命你前来,不知有何公干?”

“回西王娘,”那承宣官朗声答着,“卑职奉命传翼王五千岁训谕:请女前二军军帅黄蕙卿即刻前往相见!”(注4)

话音刚落,包括洪宣娇在内的几十只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蕙卿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蕙卿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向宣娇求援道:“王娘,我。。。。。。”

宣娇此刻心情也十分复杂,她也万万没想到石达开竟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公开了他和蕙卿的关系。她既打心底里替蕙卿感到高兴,又有种难铭的怅然之情浮上心头。见蕙卿窘然地看着自己,顾不得整理纷扰的思绪,忙微笑道:“既是如此,黄军帅,你快随这位兄弟去吧。”

蕙卿望了那承宣官一眼,又望向宣娇,迟疑道:“可是。。。。。。”

宣娇明白她的意思,便道:“我虽搬离女营,仍会时常回来走动,你我姐妹不愁没有见面机会。”见她还在犹豫,便笑道:“我说妹仔,现在可是翼王五千岁下训谕请你去,这可说不定翼王殿下封王后的第一道训谕,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想抗谕吧?”

此言一处,两旁姐妹们都笑了起来,那承宣官也对蕙卿道:“是啦,
黄军帅,请快些随卑职前去吧,五千岁还在等哩!”

“那。。。。。卑职先告退了。”蕙卿向宣娇正容说道:“ 王娘,请多保重啦!”

宣娇点了点头,深情地道:“你也是,多保重。”

于是,蕙卿在那位承宣官的带领之下,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之中走了出去。



驰近东城之时,那承宣官勒住了马缰,向蕙卿道:“黄军帅,五千岁就在前面等你。我先告退了。”说罢,朝蕙卿微微一礼,随即拨马而去。

蕙卿向前望去,见前方几十尺外,一人一骑正朝自己走来。马上之人,身着王袍,上绣六条金龙;头戴风帽,上绣双龙单凤,帽沿两边各绣一蝶,帽额正中为单凤牡丹----正是今日刚以二十岁受封王爵,“羽翼天朝”的左军主将翼王石达开。

蕙卿强抑住快要跳出来的心,扯动马缰,缓步朝前而去。直到两马相距几步远时,才勒住缰绳,下马行礼道:“卑职女前二军军帅黄蕙卿,参见翼王五千岁殿下,千岁千千岁!”

石达开连忙跳下马来,道:“蕙卿妹仔。。。。。。”却未多言,只抢上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此时正值冬日,又是日暮时分,原已有些寒冷。然而这一声轻唤,却令蕙卿寒意顿消,似乎有一阵暖暖的春风在心底拂过。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很想笑,却强行忍住,玉颈微垂,一本正经地问道,“翼王殿下传卑职前来,不知有何训谕?”

石达开一怔,随即正色说道:“实不相瞒,我已将与妹仔之事奏知天王,天王方才下诏,自明日起全军大庆三天,由他亲为你我主婚。”

“殿下!”蕙卿大吃一惊,不禁抬起头来,望向石达开。只见他神色一派庄严凝重,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芒。

两人对望片刻,然后,几乎是在同时,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笑了一会,石达开才道:“对不起,蕙卿妹仔,只有用这个办法,才来得及在走前见你一面。”

蕙卿心中又是一暖,低声道:“殿下言重了,小妹不敢当。”

石达开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是请你来赏花的。”

“赏花?”蕙卿闻言,仍是吃了一惊。

“是啊,”石达开笑道:“你看!”他说着,举起手中的马鞭,朝身后一指。

蕙卿顺着马鞭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就在石达开身后不远之处,竟有一丛梅树,已在北风之中,迎风绽开了。刹那间,她双眸中划过一丝异常明亮的光彩。

石达开一直注视着她,这时走到她身旁,问道:“你喜欢梅花么?”

“嗯,喜欢。”蕙卿答道:“它是我最喜欢的两种花之一。”蕙卿回答着,闪亮的眸子凝望着那丛梅花。

“为什么呢?”石达开一边问,一边缓缓朝那丛梅花走过去,蕙卿也和他比肩而行。

“当然是因为它不畏严寒,傲立风雪了。还有。。。。。。”

“还有什么?”石达开问道。此时,二人已来到梅丛近前。这是一丛雪梅,远观卓然飘逸,近看片片莹洁。夕阳晚照之下,花瓣被抹上一层金辉,实是美不胜收。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蕙卿缓缓吟着,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梅花。

“陆放翁这首咏梅之词是千古绝唱,”石达开点头道,“只是有些太过凄苦无奈了。“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其实梅花傲雪迎春,意气高洁,未见得便是寂寞。王冕有一首咏梅诗,便写得颇有气魄。”他说到这里,朗声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殿下说得极是,”蕙卿颔首道,“小妹记得徐渭(注5)曾写过一首咏画梅之作,与王冕此诗意境十分相似,”她也提高了声音,朗声道:“从来不信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得便成春。”

“不错,的确相似。”石达开亦颔首道,“那另外一种呢?我是说,除梅花外,你另外喜欢的那种花?”

“是梨花。”不知为什么,听石达开问起自己的喜好,蕙卿脸上竟然一红。

幸好石达开的视线仍停留在梅丛中,未曾留意。但他听蕙卿说起梨花时,却忍不住微微一笑。

“殿下?”蕙卿被他笑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是想,”石达开忙解释道,“看来妹仔所爱之花木,不乏共同之处啊。”

“哦?小妹愿闻其详。”

“妹仔方才说道,喜爱梅花,原因之一,乃是因其“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是啊,其实,小妹是读陆放翁此词之后,方始开始爱梅的。”

“宋末元初时,全真教有位名叫丘处机的道士,曾写作《玉虚宫 梨花词》,其中便有一句,“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这与放翁咏梅之句,不是异曲同工么?”

蕙卿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次换石达开莫名其妙了,不过,不待他开口询问,蕙卿便已笑道;“殿下,天王今天方才又诏命过,不好妖言惑众啊。”

石达开这才明白,她是指丘处机身为全真教道士。以拜上帝会教义而言,他的话乃是“妖话”。于是也忍不住笑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天父知,天兄知,若天父天兄不忍降罪,那除非。。。。。。”

“天父天兄大约是不忍的吧,”蕙卿笑言道:“否则也不必等到今日了。”

“嗯?妹仔此言何意?”石达开不解道。

““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小妹敢请殿下赐教此句出处?”

石达开闻言一怔,随即失笑道,“看来,我之性命已在卿之手中,想不与你祸福与共也不行了。”

“殿下?”蕙卿微微一惊,疑道。

此时,石达开已收敛了笑容,凝望着她:正容说道:“其实,我方才之词并非全然是与妹仔说笑。原本,我是曾想过,进了永安,就和天王提起的。可是。。。。。。”

“殿下。。。。。。”蕙卿想说什么,石达开却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道:“今日实在太过仓促了,况且,也该先行让你知道。所以,只好再等下次。。。。。。”说到这里,他走近蕙卿一步,轻声道:“妹仔,你想我以何下聘?”

蕙卿闻言,脸顿时红了,窘道:“殿下!”

石达开抿嘴笑道:“你女扮男装,去探望你阿爸时,多么有勇气,这会谈到自己的终身,怎么反而忸怩起来了。”他说到这里,朝天际望了一眼,随即又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道:“妹仔,你。。。。。。快点告诉我,为防清妖趁夜偷营,我得在天黑之前回到营地。”

听了这话,蕙卿不再推托,她略一思忖,道,“古时尝有文人,以诗文墨卷为聘,小妹想。。。。。。”她低头沉吟了一下,随即抬头说道:方才小妹曾与殿下提及陆放翁的咏梅之词,其实,陆放翁有首诗作,曾经写到梨花,小妹同样爱不释手。”她说到这里,双眸炯炯地望着石达开,口中吟道: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

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

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

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注6)


石达开听罢,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好,我明白了。你放心吧。”

“多谢殿下。”蕙卿轻声回答。


不一时,二人已回到来时驻马之处。此际已是彩霞满天,霞光将二人身上的衣帽都烧成了火红。二人默默相对,伫立了一会儿,蕙卿首先说道:“殿下保重。”“妹仔也一样。”石达开回答着,又凝视了她片刻,继而翻身上马,提缰而去。

走了几步,他突然又转回马头来,向蕙卿高声说道:“蕙卿妹仔,你安心等我,不出多时,我定以捷报为聘,请天王为我们主婚!”

说完,重又拨转马头,扬鞭而去。

蕙卿凝望东方,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隐没在夕阳的金辉之中。



一八五二年,天历壬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清总兵和春率兵三四千人,在长瑞、长寿、邵鹤龄等人的配合下.偷越永安东北的马背岭,自太平军东北防线潜入,突然出现在古苏冲口,欲图占据古苏冲,封锁州东群山,完成对永安的四面合围。石达开率东路守军,经过于一日之内数十次的反复冲杀,终于击退了三倍于己的敌军,粉碎了清军志在必得的图谋。

六日后,即天历三月初二,太平军自以石达开,萧朝贵部为先导,乘夜自古苏冲悄然撤出州城,突出数万清军之重围。

天历三月初五,乌兰泰所率清军追兵五千人,在平冲、旱冲、崩冲一带陷入石达开,萧朝贵所布伏击圈中,全军覆灭。清军中威名赫赫的“四镇总兵”-- 天津镇总兵长瑞、凉川镇总兵长寿、河北镇总兵董光甲、郧阳镇总兵邵鹤龄全部陨命。随军之副将田学韬、成林,游击王瑞、知州林光谦;守备丁廷仙,罗锦川、杨熹等亦俱阵亡。军械、旗帜、衣物、文件丢弃殆尽。都统乌兰泰因坠落涧底而仅以身免。此役以少胜多,实为太平军自金田起义以来最辉煌之胜利,史称“三冲大捷”或“龙寮岭伏击战”,天国史料载为“萱回奏捷”。

三冲大捷后的第二天,太平军至仙回里大峒驻扎,稍事休整。

在梨花盛开的大垌,石达开与黄蕙卿以东王杨秀清,南王冯云山为男方媒证,以西王萧朝贵,西王娘洪宣娇为女方媒证,在天王洪秀全的亲自主婚下,闪电般地完成了他们的婚礼。

太平军分批整队启行,至天历三月九日,全军撤离大垌。接着,仍以萧朝贵石达开“开通前路”,翻山越岭,朝桂林进发。(待续)



注1:桥水,客家话“主意”的意思。

注2:出自《庄子 逍遥游》

注3:太平天国以干支中的“亥”字与“害”谐音,遂改为“开”,“辛开年”即为“辛亥年”。

注4:太平天国礼制,翼王的命令称为“训谕”。

注5:徐渭,自文长,明代著名书画家和诗人,善画梅花。明嘉靖年间,倭寇屡犯东南沿海,许渭入总督江南七省军务胡宗宪幕中,为其出谋划策,采用“攻谋为上,角力为下”、“剿抚兼施”的战略,任用俞大猷、戚继光等为将帅,终于荡平倭寇,平靖外患。

注6:陆游诗《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武均州即武拒,当时任均州知府兼安抚使。西京,即洛阳。公元1161年12月,武钜率军抗击金兵,收复洛阳,陆游得到这个消息写了这首充满激情的诗。末联两句是说,可以预料到来年寒食节,祭扫宋先帝陵墓的使者,将通过梨花盛开的驿道而到达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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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19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难为水 (八)


妙相庵,建于六朝古都金陵,地处鼓楼薛家巷中。因其环境清幽,历来受到文人雅士的青睐。史载,庵内“曲槛临风,空亭枕雨,疏花雅竹,明瑟有致”,每逢梅雨季节,风流名士与墨客骚人便汇聚于此,以梅雨之水沏茶,品茶观景,吟诗作赋,情趣盎然。

太平天国甲寅四年正月,天王洪秀全下诏,将妙相庵划为天王府御花园。从那以后,非经传诏,外人便不得而入了。


这一天,却有一男一女两位“不速之客”相偕来到园中。

那女子,乃是已故西王萧朝贵的遗孀,西王娘洪宣娇,也是天王洪秀全的御妹----只她身份特殊,才得以进入园中而不受阻拦。那男子,却是六个月前被合朝同举总理天国军政,由军民共上“义王”尊号的太平天国圣神电通军主将,刚满二十六岁的翼王石达开。

此季已是暮春将尽,梅雨乍临的时节,园内游客早绝,二人缓步穿梭于花影树丛之间,但觉分外清幽。

“今日多蒙西王娘相助,达开感激不尽。”石达开一边走,一边对洪宣娇说道。

“殿下忒谦了。”洪宣娇淡淡一笑,说道:“小妹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达开有此不情之请,王娘定觉十分疑惑吧?”

“虽是意料之外,却属情理之中。”洪宣娇答道,“据小妹所知,殿下自入天京之后,一直便对此园情有独钟。”

“此处景物风雅别致,秀而不俗,清幽宜人,确有与众不同之处,是以我与蕙卿曾相偕至此,徘徊过数次。”

“这便是了。这天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翼王五千岁不好奇珍异宝,不爱美女金帛,亦不着意雕栏画栋,却几番徘徊于这区区庵园之中,难怪外面会传,说此处已被你翼王府收为花园了。”

“竟有此事?”石达开笑道,“这我却未曾听过。”

宣娇目光熠熠地望向石达开,问道:“既是钟爱有加,何不早收匣中呢?”

石达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却未回答。

宣娇也不追问,只继续道:“甲寅四年,天王听王长兄王次兄提及此园,欲收为御花园,当日便有人告知天王,说此园传言已为翼王府所有。天王随即遣人至你府中询问。。。。。。”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这件事,蕙卿妹仔没和你提过吧?”

石达开仍未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宣娇轻叹一声,说道:“我知道,蕙卿妹仔也喜欢这园子。那年冬天,她还邀我到此赏过几次梅花。其实,她本可以留下这园子的。天王再怎样,总还不至趁臣下出镇外省之机夺人产业,否则,也不必遣人来问了。可是,她却让来人回奏天王,说此园与翼王府并无挂葛,乃是外人误传。。。。。。”

说道这里,她又转向石达开,摇头苦笑道,“你们二人都是一样。”

石达开淡然一笑,道:“不过是一座花园,又何必非据为己有不可呢?”

“一座花园?”宣娇低头垂目,若有所思,“是呵。。。。。不过一座花园,拱手让人,亦无足挂怀。。。。。。”继而抬起头来,问道:“那,金陵城呢?”

石达开心头一震,触到洪宣娇追问的眼神,随即转了开去,轻轻咬了咬下唇,却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劝你离京,是为了天国,还是为了我的私心,怕你和天王。。。。。。”洪宣娇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半晌,才又低声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兄长。。。。。。可是,昨日你和我提起,说想进这园子看看,我想了一整夜,你。。。。。。真能舍得下吗?你真的。。。。。。真的甘心就这样离开吗?”

石达开依然没有回答。事实上,他就是因为已有预感,今番离京之后,此生此世都将无缘再返天京,方才请宣娇相助,进行这决别之游的。 ----战场之上,祸福固是难测,但即令能够达成夙愿,洗尽胡尘,一统神州,他又将何以再对天王与天京父老呢?

两人就这样,在沉默中走着,冥思着,沉吟着。良久,石达开才慨然说道:“王娘,达开此举已经深思熟虑,盖与他人无涉。华夏万里锦绣,尚沦诸夷狄,金陵虽好,终非我之归宿。”说到这里,微微抬高了声音,缓缓吟哦道:“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洪宣娇长吁一口气,点头道:“殿下襟怀高远,是天国与百姓之福,小妹钦佩。这首诗,是南朝名将曹景宗之作吧?”

“正是。”石达开有点出神地说道:“王娘可还记得大旺分军前夜,蕙卿曾托王娘转交一纸书笺于我么?那书笺上,写的便是这首诗。。。。。。”

洪宣娇侧目望向他,只见在他的瞳仁深处,似有两朵异常明亮的火花正在跳跃,那眼神却显得分外温柔。

“当然不会忘记了,”她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我还记得,你写来回赠她的,是李义山的《霜月》。她对那书笺,一直视若珍宝。。。。。。”

“初闻征月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石达开轻声吟着,望向前方的目光中,闪着异常温柔的光泽。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当时我就觉得,这首诗再适合她不过了。”宣娇感叹道。

石达开却轻轻摇了摇头,道:“月中虽好,只是太过寂寞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啊。”

“殿下。。。。。。”宣娇正待开口,却见一道异彩倏然在石达开眼中划过,接着他的目光便似停驻在了前方某个地方。

她顺着他的目光寻去,他的目光凝注的却是几十步外的一棵梨树。树上梨花开得正盛,一眼望去,如白云织锦,如雪花飞舞,如银装素裹,铅华不洗,满目莹洁。

这时,石达开已迈步了过去,洪宣娇紧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走到梨树之前,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拉过一枝,继而出神地凝视着枝头的梨花。

宣娇似有所悟,轻声道:“殿下,这梨树。。。。。。”

“是我和蕙卿一起栽种的。”石达开没有回头,只慨叹道:“不想已是花开满枝了。”他一面继续端详着手中的梨枝,一面解释说道:“癸好三年八月,我奉东王之命出镇安庆,临行之际,与蕙卿同来栽得此树。当日蕙卿曾言,“古诗有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但愿安庆一行,能为京外百姓携此一夜春风,为我天朝之春开出万树梨花。”

石达开语气殊为平淡,似乎他所讲的,乃是一个十分寻常之人,一个十分寻常的故事。然而宣娇却从那平淡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震撼,不知不觉间,竟已是热泪盈眶。

石达开却松开了那梨枝,举目望向着满树梨花。轻声吟道: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吟罢,自语道:“蕙卿,昔日纤纤细苗,今日已然“烂银霞照”,可惜我未能守约,与你在此品梅雨之茶,赏梨花满枝。”

他说着,走到树干之前,一手轻抚树干,一面闭上双眼,低吟道:“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洪宣娇噙着热泪,走到他身后,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定会照顾好它。”

一阵轻风,从枝头拂过,吹得树叶瑟瑟做响。不知什么时候,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色,竟已经阴沉了下来。

石达开似乎没有察觉,洪宣娇却朝后退了几步,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殿下,这天象是要。。。。。。”

话未说完,后颈之上已感到一抹清凉。


雨滴打在花瓣之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只看得见梨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石达开依旧没有回头,洪宣娇亦未再上前去,只是伫立在他身后,悄然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他是否已然睁开双眼,也无从知悉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细雨绵绵,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梅雨吗?

这潇潇的雨声,是否会比海的呼啸,更加令人刻骨难忘?(完)

附笔谈一节 (By 寒山)

下午看7,心里说痛快痛快,居然闪电结婚啦!沙场上神鬼莫测, 爱情的表白也叫女主角措手不及。:)顾文光好像有这样的描写,石达开缺少“风流气质”,我一直以为说的精辟。君子持重,不过,抉择时刻绝不含糊。

看到你写夕阳那一段,有点奇怪---------高潮啊,怎麽不多写一点?现在才明白真正的高潮并未到来。

真正的高潮,是寂静无声的花园里。杀戮方息,爱人已逝,只有满树梨花,在暮春的午后静静绽放。看到这里我想起了一首骊歌--------“我将重来,亲爱的人啊,我将重来。。。”此时的梨花,是不是冬日梅花的魂魄?花木轻轻摇曳,如一道深情凝视的目光,这目光将伴随他度过这个黯然神伤的短暂下午,也将伴随他穿越几重关山;她会一直在冥冥中注视着他,看着他回到旧时的起点,看着他为梦想中的新世界浴血奋战,最后---------当灭寂的时刻真正来临-------反正华莱士看见缪伦在人群中静静地向他微笑。

“不过是一座花园,又何必非据为己有不可呢?”
成吉思汗说:“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蒙古草原虽大,却容不下两个英雄!”他却说:“不过是一座花园。”

不过是一座花园,不过是一座花园,金陵城也不过是一座花园。梁园虽好,但温软繁华之外,还有更辽阔的天地;机械阴谋之外,还有英雄的梦想,光明的人性;--------“毕竟腐鼠成滋味” !

但是,毕竟是曾经沧海。这一次爱情如同沧海,革命也如同沧海。他不会忘记少年时第一次打动了他的心的女子,也同样不会忘记往日征途中逝去的兄弟,不会忘记险恶政变中置他于死地的仇敌。所有这一切深刻地改变了他。一个转瞬即逝的春日午后,渺小的妙相庵花园里,回顾沧海,他还是水吗?(突然有一个想法,可不可以把所有的场景都放在这一个下午?他的回忆,前几章的情景次第flashback…..呀呀呸!那不乱套!?)

引起我注意的,还有他的背影,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猜想,也许是低眉长思,也许是悲不能抑,也许,就是淡然的一笑。但我们看不到,只能同小说里那个爱过他的女子一起,在细雨中,含泪望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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