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传统的学科建制来看,版本学属于文献学范畴,它与文学研究似乎并不够密切。然而,由于中华古籍浩瀚汪洋,又从古至今的传播过程曲折变换,文学文本的版本研究就成为了文学研究的基础,没有可靠的版本作为研究文本,文学的研究就是空中楼阁,不足为训,推之即倒,吹之即灭,毫无意义与价值。这一点应当说是学术界的共识。因而在明清小说的研究中,《三国演义》、《金瓶梅》、《水浒传》等的版本研究都成为《三国演义》研究、《金瓶梅》研究、《水浒传》研究中的最基础、最重点的问题之一了。在近些年来的文献整理和实证研究中,出现了一大批的或具颠覆性、或具创新性、或具开拓性的文学版本研究,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文学研究的基本观点乃至未来走向。本文试图截取几个文学版本研究的例子来说明版本对文学研究的重要影响,下面即从各方面来举例说明这个问题:
首先,版本不同影响作品人物形象之分析。学术界对《红楼梦》的版本研究比较深入,《红楼梦》的两大版本系统,我们通常称之为“脂本”系统和“程本”系统。“脂本”系统系手抄本,出现的时间较早,比较接近《红楼梦》原作者曹雪芹的创作原貌,存前八十回。“程本”系统系排印本,时间晚于“脂本”系统,共有一百二十回,其中后四十回一般认为系高鹗根据前八十回补续的,并且补续者又对前八十回也作了一些改动。由于《红楼梦》版本的不同,原作者和补续者人生经历、思想认识、艺术追求和审美观点等方面的不同,也就随之产生了很多问题,引起了红学界多年来的难以平息的争论。例如:尤三姐的形象之争也因版本之不同学术界从而各持一论。[1]“脂本”系统中的尤三姐,在未遇柳湘莲之前,是一个“淫荡”的女子。小说中说她“孤衾独寝,不惯寂寞”,甚至还说“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小说里还多次描述她的淫荡行为。有的“脂本”(戚序本)第六十五回的回目的下半句,甚至干脆就是“淫奔女改行自择夫”,这更能充分说明问题。尤三姐在“脂本”系统中,是一个淫荡女子的形象。而在“程本”系统中,尤三姐则没有这样的淫荡行为,她是一个贞节烈女。她虽然生活在那“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的宁国府里,却能够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始终保持自己的贞操。贾蓉一见尤二姐,便毫不顾忌地调情,尤三姐虽然没有公开地反对,但她毕竟还能“转过脸去”。虽说她也曾在贾珍、贾琏面前“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和“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以引逗男人动心,让贾珍、贾琏“欲进不敢,欲远不舍”,这却是她故意对贾珍、贾琏这些无耻之徒的作践和嘲弄。为了“净化”尤三姐的形象,“程本”系统还删改了“脂本”系统中对尤三姐的描写,如第六十五回中,“脂本”系统中的贾珍与尤三姐调情的描写,第六十九回“脂本”系统中的尤三姐托梦自悔“生前淫奔不才”的描写等,在“程本”系统中都被删去了。当然,在“程本”系统中,也有未完全删除干净的类似描写,如第六十四回中关于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父子有“聚?之诮”一段仍然保留下来。尽管如此,“程本”系统中的尤三姐可以说基本上是不曾涉于淫乱的,和“脂本”系统的尤三姐有着本质的区别。
由上可见,版本不同,人物形象也不同了。在《红楼梦》中对花袭人、秦可卿等人物形象的分析也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1]。与此相同的情况同样出现在《水浒》的研究中,张国光先生曾经提出所谓“两种《水浒》,两个宋江”[2]的说法,正是对这种现象的说明。
其次,版本不同影响作品作者的确定。《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发表了章培恒先生的《〈玉台新咏〉为张丽华所“撰录”考》一文,作者通过对《玉台新咏序》的分析之后得出结论,认为《玉台新咏》为张丽华所编。这是在六朝文学研究中的一项重大发现。但是,由于该论文侧重点的关系,在版本方面没有深入展开,而且偶有疏误,因而立论并非十分完美。《复旦学报》2004年第4期继续刊发谈蓓芳先生的《<玉台新咏>版本考——兼论此书的编纂时间和编者问题》一文,从而基本较为完满的解决了《玉台新咏》的作者问题。现存《玉台新咏》版本的两大系统中,一个是“陈玉父刻本系统”,以卷末附有陈玉父《后序》的赵均刻本、五云溪馆活字本、冯班抄本(与赵均刻本出于同一底本)为代表;此系统的现存其他各本实皆出于赵均刻本。另一个是嘉靖十九年的郑玄抚刊本以及由此派生的各本所组成的“郑玄抚刻本系统”。在崇祯六年赵均刻本出现以前,这是当时的通行本。在赵均刻本出现以后,这一系统的本子就被作为“俗本”而遭抹煞了。谈文对这两个系统的本子进行认真、细致的剖析,抉发各自的长处,从而立论探析。谈文认为:“郑玄抚刻本系统”与“陈玉父刻本系统”的最大不同,大致有如下几点,一、收诗数量较“陈玉父刻本系统”多出近二百首;二、收有昭明太子诗与简文帝诗,而不像五云溪馆活字本等那样地只收皇太子诗,而且据赵均解释,“皇太子”是指萧纲,从而在研究者中普遍产生了“陈玉父刻本系统”只收萧纲诗而不收萧统诗的误解;三、称萧绎为梁元帝而不像活字本等那样称湘东王;四、以《盘中诗》为苏伯玉妻作,而不像活字本等那样地以此诗为傅玄作;五、卷帙编次与活字本等颇有不同;六、明确标出此书为徐陵所编,而不像活字本———今存出于陈玉父写本系统的唯一本子———那样地仅引《郡斋读书志》之说以交代编者。通过对两个版本深入细仔的分析,最后认为在《玉台新咏》原书中只署作序者徐陵之名,而不署此书为徐陵所编,正表明徐陵只是此书的作序者而非编者。这给确定《玉台新咏》的作者问题,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而这个问题同样也表现在《金瓶梅》作者的确定上[1],如此的例子举不胜举。
复次,版本不同影响对作者思想和时代精神的分析。基于上面两点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版本的不同影响到了作品人物形象、作品作者的判断分析,正因为文学的这两点重要因素都受版本的影响而有所变化,所以版本研究也就影响到了研究者对作者思想和时代精神的分析。另一方面,由于版本不同,所记文字也就不同,这些问题可能就透露出当时的一种时代精神,最典型的例子是郭店楚简本《老子》和现行本《老子》因记载文字不同而反应出不同的当时时代之精神。店本《老子》有一句为:“绝为弃作”,而今本此句作“绝圣弃义”。若《老子》原本是如店本,则说明当时的儒家与道家之间所持理论并未相差太远,而若《老子》原本如今本所记,则说明当时的儒道之间有根本分歧,这都将影响现在学术界对先秦时代的社会精神作出恰当分析。这个问题讨论了很久,现在已积有连篇累牍的论文。可见版本问题对于时代精神与作者思想分析之影响是多么大。
通过以上三个方面的举例分析看出,我们不得不多加重视文学研究中的版本研究问题。文献学版本研究是文学研究的基础工作,一字一字的扎实校读比建构系统理论更需要学人们的沉心与诚心,只有在扎实的基础上进行的学术研究才可以在学术史上站稳脚跟,才可以论之有据,以理服人。
(注文省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