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一 个 人 好 难（修改稿）

ccnutao2004

爱 一 个 人 好 难
——重新解读周朴园的感情世界
署名：陈晓涛
今晚坐在书桌前，我翻动着曹禺的《雷雨》，因为授课的需要，我开始研究《雷雨》。
我从小喜欢文学，有空就读一些，写一些。可等到自己考上心仪已久的中文系，才知道来错了地方。是的，就像某些教授叫嚣的那样：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但他们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中文系是最好消磨青春的地方：你可以天天不去上课，躲在寝室里睡懒觉。临考前只要复印一份笔记，背几个晚上也一样可以得高分。
现在，走上工作岗位的我才更加体会到自己不是搞语文教育科研的料：看了几篇中国期刊网下载下来的有关《雷雨》的论文，心中就一阵阵恶心，各种所谓的研究论文中充斥着庸俗社会学的糟粕：“他（周朴园）是一个封建专制者，亲手制造了周公馆大大小小的一切悲剧”，“政治上他是工人阶级的死敌，经济上他是丧心病狂的吸血虫，私生活上也是十足的伪君子”，周朴园对侍萍先是“玩弄”、“侮辱”、“蹂躏”，“为了寻求新欢”，“又把她一脚踢出”，逼她跳河自杀，后又“装模做样地摆出‘怀念’死者的姿态”，但当侍萍真的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想打发她走，“揭下伪君子的假面目”，而“原形毕露”。 “他对侍萍的态度，最深刻地揭露了他伪善的一面”，“暴露了这一人物在道德上的败坏和虚伪”，“突出地塑造了他既狠毒又伪善的性格特征”。……
在新世纪里，我又嗅到了几十年前丑陋、荒诞、愚昧、残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世界里还充斥这样的教授、专家、学者、老师……
我一把撕碎了这些文字垃圾。
扔掉垃圾后，我开始读《雷雨》，读周朴园。
看完《雷雨》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十六分，忽然发现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有泪水，我开始问自己：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可以用来等待，用来接受伤害。
我问周朴园，问侍萍，问自己。
没有答案，又点了一根烟，猛吸两口，我又开始读周朴园。

鲁四凤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
……
鲁四凤  老爷还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
鲁四凤  老爷说过不叫开（窗子），说外面比屋里热。
……
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
……
周朴园  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周朴园 （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具）这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三十年，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周朴园吃了三十年的素，念了三十年的经，打了三十年的坐；三十年来，他很少说话；三十年来，他还穿着当年的衣服；三十年来，在一个个闷热的夏天，他为了早已离去的她不开窗子；三十年来，南挪北移，他都带着她当年用过的家具；三十年来，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他一个人伴着她的相片……
曹禺用三十年前的剧情去推动三十年后剧情的发展，似乎是让周朴园在思索一个被别人提过无数次的问题：我是谁？  
我是谁？最后要解决的却是三十年后的问题。我在寻找什么？三十年后是虚无飘渺的，可以随便解释。三十年前如大梦一场，亦真亦幻。三十年后的周朴园明白得很也糊涂得很：家有娇妻，膝下两子，本可以活得逍遥自在，却偏偏守着这三十年之前的旧家具，和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相片。有人告诉过他：她死了。但在潜意识里周朴园不敢接受这个现实。于是他糊涂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雷雨》是实在富有戏剧性的！不等他想明白，三十年前投河未死的她，三十年后突然在周公馆出现，让周朴园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人生又是多么的无常，当年年方十八的梅姑娘，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眼有些呆滞”，“落迫的妇人”。最后不管由不由他，他必须接受现实。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
周朴园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太熟悉的事情总是会懒得去深究，即使想，太近的距离也会让周朴园望而生畏。 《雷雨》到底在讲述什么？在周朴园与侍萍相见时的绝情里，他到底在掩饰着什么样的情感？其实人生就是如此，有多少轰轰烈烈的爱情，有多少分分合合，有多少阴差阳错，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三十年后的周朴园见到了挚爱的侍萍，终于明白了，于是，梦一下子醒了。
但仔细想来，周朴园真的明白了吗？既然明白一切，为何还在重见侍萍的时候，那么绝情，狂态大作甚至失态？人已老，心未死。其实这一切，只不过是周朴园一下子衰老的过程而已。这时候的周朴园，本质上还是年轻时候的周朴园，他无法掩饰自己对侍萍的爱，但潜意识里又反复在提醒自己是年轻时候的周朴园，于是他说：
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实际上周朴园是在提醒侍萍，不，那语气，简直是在苦苦哀求。心中的无奈和酸楚实在是无法言表。
家具，在富贵的周公馆里，竟完好无损地保存着那三十年之前的笨重东西！初恋一般的执着，看一眼侍萍留下的东西就心满意足了，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也没有想过，三十年后，见到的侍萍已是一个“鬓发已经有点斑白”、“眼有些呆滞”的“落迫的妇人”。衰老的侍萍使他心中那个仍然是年方十八，含苞欲放，温柔体贴的梅姑娘灰飞烟灭。
“落魄的妇人”的出现使周朴园万念俱灰，然而一朵小小的梅花又使他明白这的确是自己当年的侍萍。

鲁侍萍  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  要哪一件？
鲁侍萍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朴 （惊愕）梅花？鲁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周朴园  （徐徐立起）哦，你， ……

他跨越三十年寻找的人原来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因为他爱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周朴园都得一步步地接受现实。他都必须一步步地向老年周朴园这个角色转化。
这是周朴园所接受不了的，更重要的是极度自负要强、事业有成的周老爷竟然整整三十年，不知道自己痴恋的女人是生是死， 而这个女人也一直没有再找他。
周朴园的自尊心受到了彻底的伤害。
多少个日日夜夜，把年青时的她的照片作为参照系的周朴园，在已经是老妇人的侍萍出现后，参照系彻底毁灭。周朴园猛然发现“参照系”老了，发现自己也老了，对命运竟这样的无能为力。那些绝情的话也都是周朴园失望、愤怒的声音。
他在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自己老了，几乎是本能。但在拒绝的时候，青年周朴园的身份已在时空的隧道里面逐渐崩溃。
他是谁，他爱的人又是谁？经历了这么多无常，经历了生死的蜕变，他应为一个女孩子而一下子衰老。
她好像放弃了去想周朴园，她想不再去想他，而不想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死。她试过了，但是没用，于是命运又安排他们在周公馆相见。
然而周朴园这个人是绝对不会主动却顿悟的，他其实是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个年龄阶段的痴情种子罢了。
在梦醒的时候，侍萍又回来了：

周朴园 （明白地）怎么——（向鲁妈）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
周朴园 （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
周朴园 （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爱人老了，自己也老了。那一刻，他终于摆脱了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纠缠，回归到了老年的他，但命运对他又是多么的绝情，顷刻之间，等待着他的，将是更大的残绝人寰的世间悲剧。

liushijun

此文学的太棒了，好文采啊

唐风

人是复杂的，规则是简单的！       

ccnutao2004

很多时候，重读此文，我觉得我把自己当成了周朴园。

ccnutao2004

顶些旧文上来编教材，兄弟们不妨直言

ssurf

读您此文感觉有叶嘉莹先生所说生命的兴发，感谢您的好文章。希望多发！

lacheln

　　爱一个也许不象想像中的那么难，尤其当所爱的这个人是自己时，再尤其自己又被自己的固执、成见所麻醉，陷于一种吸毒般的快感时！
　　我们不时在报章上看到一些爆出的猛料，某某明星，某某富翁是瘾君子，对此，许多人都是本能地吃一惊，接下来再议论一番，平淡生活又多了许多情趣。但仔细想想，这其实很正常。
　　越是事业成功、富有的人在精神享受上对自己的要求越高。所谓“镶金牙的咧大嘴，穿新裤子的拍大腿”，无非就是想提醒别人，然后在别人的恭维话中high一下罢了。但为了长期维系别人的注意，终究无法靠这种简单的方法，太没有技术含量。就算你能天天换新衣服，别人反倒习惯了，就象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国王，最后要沦落到被骗子所蒙蔽，光着身子游行的地步。值得注意的是，国王在小孩子的话及众人的议论中最终得知自己上当受骗时，他选择的却是继续光着身子游行，很说明了人对精神方面要求的迫切和可笑！
　　再说金牙，你可能会想，有谁能靠天天镶一嘴金牙来得到精神满足的呢？ 但先不要那么快得出结论。很久以前看到过一篇文章，说有个德国女科学家要到非洲考察，又担心非洲的医疗条件差，万一自己的牙齿不争气，痛起来影响自己的科研大业，结果她把一口好牙拨掉，全部换成了金牙？——不至于，毕竟科学家也不算富人，而且就算有钱，好钢也要用到刀刃上嘛，好把自己的牙齿全部换成了不锈钢的，算是一劳永逸。多年过去了，如果她事业有成，这当是又一段佳话，但不幸的是，要在科研方面取得突破真的太难了，那么多献身科学的人在碌碌无为中平淡地过了一生，只有这位女士，凭借她的这一口不锈钢牙齿，永远留在了知道她壮举的人的心中！
　　扯远了，再回到主题，作为一个在那几十年里接受了那些丑陋、荒诞、愚昧、残忍的老师、教授及他们所代表的那个洗脑系统教育的人，我得不出周朴园对侍萍有真爱的结论，就象现在很多有钱人对他们的二奶不可能有真爱一样，当然，我所说的真爱指的那种过时的，号称要海枯石烂不变心的那种，而不是现在流行的一夜情。
　　就这样，历史在前进，后来的人总不能理解我们的国家怎么会让自己的女人裹了几百年的小脚，也许，除了那种变态的，吸毒般的快感的诱惑外，其中也有真爱的因素！

lacheln

　　对于人的精神，我们永远知道得太少。
　　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看《法国中尉的女人》时，里面Dr. grogan 给主人公所看的书中那些一个个为了吸引别人的同情和注意而做出疯狂举动的女子（有的甚至是些小女孩）给自己带来的那种震撼。
　　相比她们而言，周朴园所做的真算是小儿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