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术思想既鮮与西方相合,自不能以西方哲学为标准来定取舍。若以逻辑与知识论的观点看中国哲学,那么中国哲学根本没有这些,至少可以说贫乏极了。若以此断定中国没有哲学,那是自己太狭陋。中国有没有哲学,这问题甚易澄清。什么是哲学? 凡是对人性的活动所及,以理智及观念加以反省说明的,便是哲学。中国有数千年的文化史,当然有悠长的人性活动与创造,亦有理智及观念的反省说明,岂可说没有哲学? 任何一个文化体系,都有它的哲学。否则,它便不成其为文化体系。因此,如果承认了中国的文化体系,自然也承认了中国的哲学。问题是在东西哲学具有不同的方向和形态。说中国没有「希腊传统」的哲学,没有某种内容形态的哲学,是可以的。说中国没有哲学,便是荒唐了。西方的哲学工作者,历来均有无视东方哲学的恶习,所以他们的作品虽以哲学史为名,而其中竟无只字提及东方的哲学。如此更易引起一般人的误会,以为东方哲学无甚可观,甚至以为东方全无哲学。哲学就等于西方哲学,哲学尽于西方。二次大战前后,罗素始一改西方哲学史作者的传统态度,名其书为「西方哲学史」。本「不知盖阙」的态度,不讲东方,但无形中已承认了东方哲学的存在。罗素又著「西方之智慧」(Wisdom of the West) ,不名为人类之智慧,特标「西方」二字,亦可见他对东方并未忽视。时至今日,东西方都应互相尊重平视,藉以调整、充实、并滋润其文化生命。否则无以克共祸之魔难。西方人若仍固步自封,妄自尊大,那也只是迷恋其殖民主义恶习之反映。中国人少数不肖之徒,若再抵死糟蹋自己,不自爱重,那只可说是其买办之奴性已成,自甘卑贱,这只是中国之败类。
「道德的善本身」通過什么才能被肯認呢? 必先通過內在的「道德意识」(Moral consciousness) 才可显露道德上的善与不善﹐換句話说︰道德的善不能离开主观方面的道德意识。人類一方面有罪惡感(Sense of sin or guilt) ﹐另一方面又有道德意识﹐使人受罪惡感的折磨﹐不安於陷溺於罪惡的深淵﹐而要從罪惡的深淵爬出﹐故此道德的善是針對罪惡意识而显的。通過主观方面的道德意识﹐對罪惡才可有清楚的感受﹐由清楚的感受﹐才可有清楚的概念(Clear concept of sin)。如此,才可再了解道德的善,对道德善本身亦有清楚的概念。牧师对人说人皆有原罪,并不能引发人的罪恶感。原罪的说法是抽象的、凭空的、毫不真切的。如要原罪的观念对人由抽象凭空而转为具体真切,必须有待于人的亲身感受,这感受当然与上帝无关。通过亲身的感受,引发了道德意识,才可对道德的善与罪恶有一个清彻的概念。有些人天天大谈道德与宗教,好话的确说尽了,可惜他们坏事也做尽,沦落至无恶不作,便是由于缺乏对罪恶的亲身体验,而罪恶感的缺乏正因其道德意识的缺乏。
佛学发展至唐代的禅宗六祖,已经酝酿烂熟到无可再发展的阶段,加上复杂的因素,宋初便有理学的出现。理学被后人称为新儒家(Neo- Confucianism) 。这是由于它是先秦儒家思想的新阐发之故。理学大家周、张、程、朱、陆、王等都是第一流的哲学家,与西方的大哲学家相比是毫无逊色的。而且,他们的成就,是超越哲学家的,哲学家的成就只在逻辑的思辨、理智的游戏(Intellectual play) 上显精采露頭角便够了。西方哲人大多如此。所以罗素在西方哲学史论叔本华一章里亦 不免衷心一叹:「除了對动物仁慈之外,很难在他(指叔本华) 的生活里找出任何具有素德的证据……。在其他一切方面,他是完全自私的。一个深切地相信制慾与放弃这种美德的人,竟然从来未有尝试把自己的信念附诸实行,那是难以相信的事。」(It is hard to find in his life evidences of any virtue except kindness to animals…. In all other respects he was completely selfish. It is difficult to believe that a man who was profoundly convinced of the virtue of asceticm and resignation would never have made any attempt to embody his convictions in his practice.) 叔本华的确如此。许多西方哲人私生活的庸俗不下于叔氏。即罗素本人亦不能自外。罗素这话点出了西方哲人品德上的弱点,从而亦可从反面映照出中国圣哲既哲且圣或者中国贤哲既哲且贤的优点。我们可以套用罗素的语言,说:典型的中国哲人,就是毕生尝试把自己的深切信念贯注入全部行为的哲人。(All typical Chinese philosophers are philosophers who have been through out their lives attempting to embody their profound convictions in the whole practice.) 理学家可敬可爱之处在此。理学家都具圣贤型的人格,他们除了智慧高之外,还有极为强烈的道德意识。程朱一系的人物如此,陆王一系的人物如此。陆王一系最后一个代表人物劉宗周(蕺山) ,便是当明亡之际绝食而死的,从而亦可见他们对国家民族的高度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