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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夏红:怀念钱端升
时间:2006年3月7日 作者:陈夏红 来源:学术批评网
2002年校报复刊400期纪念时,我正年富力强,对新闻采访几近走火入魔,整日扛着《中国政法大学》校报的金字招牌,、8东游西逛。时值法大50周年校庆前夕,在一个初夏的夜晚,我和我的搭档江宏景联合采访了钱端升铜像的捐赠者唐自熙先生,并由此开始了我和宏景左臂右膀的战略伙伴关系。而如今,我们却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彼此为了生计而苟且终日,残忍地把兴趣和理想变成了还贷款房娶老婆的工具。采访唐自熙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铜铸的钱端升也孤单地站在那里,和有着革命背景但和法大没多少关系的谢觉哉相对无语。如今校报复刊500期又到,关于法大文化建设的讨论正酣。睹物思人,心想大学品格的终极不就是对人的尊重嘛,于是我想起了钱端升。
上世纪80年代的钱端升已是耄耋老人。晚年钱端升了却了两个心愿:一个是他在1981年81岁的时候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另一件事则是在更晚些时候,钱端升分两次把自己劫后的手稿和藏书捐献给了北京大学。对于第一件事情比较好理解,1949年之后的钱端升放弃了自己一贯的自由主义立场,紧跟形势,写出“为改造自己更好地服务祖国而学习”等文章, 1972年费正清来华访问时,钱端升曾以加重语气告之曰,“中国将在今后5000年内遵循马克思主义”云云,积极向党靠拢,尽管历尽磨难却矢志不渝,至死未悔。那么对于后一件事情我就理解不了了,好赖您钱端升曾是北京政法学院首任院长呢,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让肥水流了外人田呢?您看现在法大现在有人给您树碑立传,可是北大却始终看不出什么大的动静。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以为钱端升老糊涂了。
事实不尽然。许章润先生在《所戒者何——钱端升的宪政研究与人生历程》中提及,中国政法大学的老辈曾告诉许,“终其后半生,‘钱老’似乎均不认同自己的‘政法学院’这一段人生,可见一个非学术性的培训‘枪杆子刀把子’的机构,终不能成为书生托命的真正家园”。此话当属可信,和钱端升有着类似经历的芮沐老先生,在我去年采访其时亦对于自己“政法学院”的经历讳莫如深,闪烁其辞。那么问题就在于,钱端升们为什么不认同在“政法学院”的人生?
许章润的文章还提及这样其亲身经历的一个细节:1989年底,一位政法大学的退休“司机”还当众兴奋地说过:“罗典荣?钱端升?哼,他妈的,那时我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即便是今天,很多年轻的法大学子已经不知道钱端升是干什么的,读到这段叙述我依然止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关于钱端升,谢泳先生有篇文章,题为“寂寞钱端升”,可谓恰如其分。钱端升的寂寞事实上开始在1957年之前。我们可以看看钱端升在1957年5月29日北京政法学院教授座谈会上的发言:
老教授中除了几个担任行政工作以外,成立了研究组。……在研究组不让老教师搞专业课而叫他们搞\"杂业\",这一思想武振声同志较严重,刘昂同志也如此,如张锡彤教授到要离开我校前刘昂同志还要他搞编译组。后来逐渐让他们搞法权史、国家法等,但核心课如民、刑法,民、刑诉还不放手,不但对老教授而且对其他人如杜汝楫、罗典荣、余叔通也情愿放在政治课而不放在四大专业课。五六年夏有较大的好转,这时才允许他们自己选择事业。
钱端升氏显然属于搞行政工作的一类,对此我们权且看作是钱端升作为院长,对老教授们的一点关心和忧虑。那么钱端升自己的院长当得又怎么样呢?我们再看一段:
对照顾爱人问题,徐敦璋教授的爱人要出来工作,我和王润同志谈过,考虑把她放在图书馆,但无下文。人事处的工作整个都带有神秘性,这不对。开始时张苏同志曾对我说,要搞好工作必须抓人事工作。但我抓很困难,武振声、王润同志并未能体会张苏同志指示的精神。我对人事处谈的事往往无下文,对我职权不尊重,这可能与王润同志的宗派情绪分不开。有人给我来信说,武振声、刘昂照顾革大的人多而你为什么不照顾四个大学的人?我把这信给武振声同志,武说他接到一封信,意思正相反,但却不把信给我看,我对他推心置腹,而他却不以平等待我。
事实上,钱端升的院长当得的确不如意。以钱端升在1949年之后的谨慎和小心来看,如果不是十二万分的委屈和掣肘,他是不会在鼓励“鸣放”的教师座谈会上发表这些言论的。而这次发言后长达二十多年的悲惨境遇亦证明,这些言论在当时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不光因此被列入“章罗联盟”大名单,自己被划为“右派”,连狐假虎威的汽车司机们也敢“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并在漫漫无期的炼狱中油尽灯灭。在以培养全国司法干部为主要政治任务的北京政法学院,排不上第一至少排第二的钱端升院长,实在是势单力薄,不光不能替老教授们说话,就连院长的权力都岌岌可危,难以为继。
有了这么一层背景,我想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钱端升在上世纪80年代两次捐书时根本就没有考虑中国政法大学了。钱端升自己在北京政法学院的经历,实在是其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即便不能彻底地忘掉关于这段经历的记忆,但其分量的确被降低到可有可无的境地,比如其晚年列举的“所获专业技术职称和兼任职务”中,1988年获得的中国政法大学名誉教授的分量,也仅仅比1982年获得的被许章润先生斥为“皮包公司”的东北法制心理函授学院顾问高那么一点点。
我愿意乐观地判断,钱端升的经历只具有个案的、历史的意义,我们今天的法大不也请来了王人博、杨玉圣、丛日云等学界中人嘛。然而实际上,法大校史上,像钱端升一样凤栖梧桐的学者们实在大有人在,今日法大梧桐“吸”凤的好日子实在来得晚了一点。君不见今日学术界的顶梁柱们,有多少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凤栖梧桐离开法大的?北大的贺卫方,清华的许章润、高鸿钧……每想起一个名字,心底就抽搐一次。遥想八十年代,那时的校报还不到100期,是时贺卫方、米健、李曙光诸君,联袂在校报上写“人文札记”,成就了法大校报复刊以来的第一个黄金时代,令我们难以望其项背。而今天校报500期到了,他们又在哪里呢?
清华故校长梅贻琦尝言,大学非大楼之谓,乃大师之谓也。对于法大来说,钱端升是大师,贺卫方、许章润诸君也难保不能成为大师,而现在以法大为家园,在学术的园地孜孜以求的学者中间,难保不会有更多的大师涌现。天佑法大,千万别让未来的大师们毅然决然地再去割断与法大联系的脐带,而欲达致此目的,惟尊重智慧一途尔。是以恭逢法大校报复刊500期之盛典,并凑一把校园文化建设讨论的热闹。
2005年6月9日凌晨,于昌平舒云居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发布 2006年3月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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