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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从军[原创]
盛夏.晌午.万里无云.
青山碧水间,茂林修竹下,青溪白涧里,我顺着水流梳洗着自己心爱的长发,
像水草般柔软,像檀木般乌黑.包含着山水的灵秀.
泉水中印出我的脸庞,清秀,聪慧.可是在眉间,却有缕缕哀愁.
你决定了么.我问你.
你说呢.你说.
我无言,看着你,水中的是你,也是我.在我记忆中,一直有一个你与我共存,
截然不同的意识,独立的灵魂,存在于同一个身躯中.花木兰,是你,也是我.
我们很不同:我优柔,你果断;我脆弱,你坚强;我总是多愁善感,你却一向风轻云淡.
我们也很相似:一样不多言,一样爱着这片山水,更有,一样爱着自己年迈的父亲.
就是为此,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决定什么,一如我的决定---代父从军.
我们都不知道王所昭告的抗击外敌,抗击蛮夷,也都不想知道.我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我们的天朝上国要受制于所谓的蛮夷,是否即使他们是蛮夷,
也有我们所不能企及的地方.而你说,这些迂腐而陈旧的谎言,唯一的价值,
就是在人们战死沙场的时候,还自认为死得光荣而伟大.
可是就是这些谎言,却把成千上万的男人逼上战场,一个吞噬生命的地方.
现在,又有多少人的父亲,儿子,兄弟即将走上那条不归的路.
其中包括我们的父亲,那个辛劳抚育我们和弟弟长大的人.
记得在小的时候,父亲左手拉着我,右手抱着弟弟登上山顶,连绵起伏的群山,
臣服在父亲的脚下,我抬头仰望父亲,感到幸福而安全.如今那个伟岸而强壮的男人,
已经是一个年近五十且两鬓花白的老人.我曾经问你父亲为什么会苍老,
如果苍老难免,为何当初又如此强壮.你淡淡地说,父亲强壮是为了要保护我们,
而如今苍老是需要让我们保护.也许你是对的,现在,是我们保护父亲的时刻了.
我抬起头,太阳开始不情愿地滑落山沟,大概也是爱怜这片山水的美色吧.轻轻地拧干头发,
我握着它一步步走到山顶,看着落日的余辉亲吻着每一寸芳草地,
俯瞰连绵不绝的群山.父亲,明日我就穿上男儿装,代你从军,
我知道你会不舍,所以我走时会让你沉睡,因为这捧迷魂的香草,是你以前告诉我的…
轻风撩起我的发丝,掠过我脸颊,夹杂着芳草的气息,心旷神怡.
你说,快点吧,时间也不太多了,不要继续留恋了.我点了点头,拿起剪刀,
”嚓”的一声,于是齐腰的长发像飞天的绢丝一样,飞舞在半山腰的空中…
父亲,清你保重.弟弟,已经懂事,会照顾你的.
北方的战场.
这里白天是满地的黄沙,卷起尘土,扑面而来;到晚上,则是纯粹的黑色的天空,一
轮惨淡的月亮和夜色夹杂的道道疾风.
我披着战袍,伫立在自己的帐篷外,仰望着北方的夜空.这里没有连绵的群山,
没有清幽的泉水,只有荒凉和战火,吞噬着人们的生命.
初来是,看到一望无际的黄沙时,我真怀疑沙漠这片不毛之地的中心,就是地狱的入口,
感叹居然会有民族能够立足这样的环境生存,发展,
形成一股让中原富饶之地的国家为之胆寒的力量.那时你说,
这是种抗争,没有人生来就该生存在这样的地方,在我们南方富足的土地上,
有的是富贵安逸坐享其成的人,然而,在这片贫瘠的荒漠,
却有出色而顽强的民族在努力地生存着,他们投向江南的眼光,必定是愤怒而有羡慕的.
这样的力量,难怪他们的会如此骁勇.可惜,他们为了幸福而战斗,我们为了
保护自己的幸福而战斗,于是双方注定势不两立.
我紧了紧衣领,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斗篷在这几年已经变换了很多式样.
从普通士兵的披风,到将军的斗篷,在白驹过隙时光中,我已经被成为花将军,
一个男人才能拥有的头衔.
只是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漫长的战争,已让我彻底地厌倦.
隔几个月,就会有新兵支援,他们大多怀着满腔的报国热情而来,然后逐渐
陷入不可自拔的思乡情节中,无一例外,唯一能够跳出这种循环的,就是死亡.
曾经有个年轻的士兵,每个晚上都会在帐篷外面唱家乡的歌,
淮南的曲调,忧伤而凄婉.慢慢地,我就习惯在这种忧伤的调子中,
在反复回忆父亲和弟弟的脸庞中入睡,梦中满天的星星,他们的微笑的脸,清晰却遥远.
直到有一天我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起今晚没有人唱歌.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士兵已经死了,敌人的矛刺穿了他的胸膛.
那时你说,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的父亲兄弟中间,不必再唱忧伤的歌.
只是我们,再也听不到思乡的歌.
我抬起头,努力在满天繁星中寻找父亲和弟弟的脸庞,随后就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哀伤.
六年,经过大大小小的战役,我已经变得和你一样坚强,而你,差不多成了冷酷.
当我第一次面对敌人的时候,我只是躲闪着他锋芒的刀,好几次我抓住他的疏忽,
却又犹豫放弃,最后还是由你,挥剑刺进他的心脏.后来好久你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也很痛苦,可是沙场上你死我活,弱肉强食似乎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只是
我们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所谓的显赫战功,所谓的将军头衔,竟然是自己踏着鲜血一路走来所得.
无数亡灵,成了我高升的垫脚石,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恶心.
天气已慢慢转入深秋,夜晚有时能给人很冷的感觉.我正要转身会帐,听见有人叫我,花将军.
我回过身,是我的副官,治.
因为我的特殊情况,我一直不肯要副官.两年前,我从训练场回来的时候,
看到有人蹲在树下哭,是一个新兵,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走过去时,他抬起头对我说,哥哥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一瞬间我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弟弟在山间走迷路了,我几乎找遍了整座山才找到他,
那时他蹲在树下哭,一看见我就抱住我说,姐姐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弟弟有很清澈的眼睛,恍然间,眼前的男孩有着一样清澈的眼睛.
我发现你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肯定,你也同感.于是我蹲下身去,说,你叫什么.
后来,治成了我现在的副官.
什么事,我问.
花将军,元帅要事请您,治恭敬地回答.
已经深秋了,入冬之前双方肯定会有所行动的.你说.我点了点头,知道了,走吧.
军营中央的大帐篷,是元帅的议事地.大黑的帐篷,威严,稳定.
我每次进去,总是看见元帅背对着门帘,注视着帐篷壁上的地图,他的背影显得深邃而威严,让人有
种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挫败感.可惜我从来不去猜想元帅在想什么,所以我没有这种挫败感,
也是因为如此,我不会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不会用仰望神的眼光敬畏得如老鼠见了猫.我和你,都是
那种人,不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你说那是因为我们总有对他人无所谓的心态,我补充一句,我们只
对自己在乎的人有所谓.
然而这种脾性却让我戏剧性地成为最受元帅器重的人.你说,像元帅总是生活在受人猜度的状态中
,总有些或自以为是或妄图拍马奉承的人,讲出大段兵法战术,希望让元帅引为知己,相见恨晚.可惜,
他们为什么想不到,如果元帅是愚蠢的,必定不希望有人先声夺人,抢了他的风头;如果他是聪明的,
早就看透这些人的伎俩,只会对此嗤之以鼻而已.我觉得有道理.
元帅于我,知遇之恩,自然不言而喻,也有父兄的关怀,可是我不愿意走得太近,毕竟我跟他不是同一
种人.做事深思熟虑,为人老于世道,跟这种人相处,如果不能有足够的心神去应付,不如保持安全距
离.你和我,爱的是中原的青山秀水,爱的是荒漠的荡荡黄沙,甚至与天空单调却纯粹的湛蓝,于是我
们注定平淡.尽管如此,我还是他的得力爱将,陪他玩消耗大把生命的残忍游戏----战争.
我撩开厚重的门帘,里面有人喊,”元帅,花将军到!”
可是这次我进去时,却意外得发现元帅在喝茶,他低着头,茶的雾气冒上来,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说过元帅给我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现在亦如此.
我站在门口,他让我过去,坐下.
元帅喝了口茶,问道,现在战事怎样.
僵持状态,我回答.
可是,朝廷却希望快点结束.元帅继续说.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元帅的意思是什么,按目前的双方状况,是没有可能快速结束战争的,
这点元帅比我更清楚.
朝廷准备和谈.沉默了一会儿,元帅石破天惊地讲出了这么句话.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六年的战争,居然就这么轻易结束了?多少将士的鲜血和生命,
居然一瞬间化成了无意义.况且朝廷这么做,岂不是把数以万计的投入付之东流?
元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和谈当然不可能是真的, 朝廷只是利用这个缓兵之计,
让我们攻其不备,一举灭敌.
我猛地站起身,巨大的愤怒让我第一次这么克制不住自己,用这种为人不齿的行径,
一方面和谈,另一方面暗中调兵,我们口中的蛮夷尚不屑为之,身为泱泱大国的朝廷,
却想得出这种方法!
我吸了口气,冷静一下自己,说,元帅,你可以按朝廷说的去做,可我保证不会出战此役,
随你怎么处罚都可以.说完就转身.
在我撩开帘子的时候,听得元帅在身后慢悠悠的喝茶声,木兰,我知道你肯定会有这种反应,
可是战士们也想早点回家,大家都厌倦了,你不是吗?
我没有回话,放下帘子,出去了.
我回到军帐的路上,只感觉耳畔有着飕飕的冷风,其他的什么也听不到.你一言不发,
我知道即使你不在乎计谋本身的卑鄙与否,你也不会赞同让自己一直为之流血流汗
的战争有这么一个无耻的胜利.我们,都不愿意这样凯旋而归,即使路的尽头是我们
思念多年的亲人.
将军,我们回到军帐了.治悄声提醒走得出神的我.
我转过身,治,你很想回家吗.
治注视了我良久,忽然眼神变得坚定,是的,将军,我很思念家…不过…
好吧.我挥挥手打断他,回去休息吧.
夜半时分,朝廷的官员正和敌人把酒言欢,一派歌舞生平.我总是奇怪我们中原汉人
的交际能力,能够和自己的敌人笑脸相迎,能够为下一秒的敌人祝酒,丝毫没有恶心的意思.
你笑称这是我们这些一无是处的汉人能生存在这片富饶的中原土地上的唯一过人技能.
我以前觉得这句话太狠毒了.现在想来真是有理.
进攻的鼓声响起,我指挥着战士分成几路包抄敌人的粮草,器械库,和大寨.顿时火光冲天,
杀声四起.
惶恐,迷茫逐渐转为咒骂和愤怒.
我第一次感到杀敌的手如此沉重,连你也有着一丝丝内疚和不忍.
当我奋力击倒一个敌兵时,他的头盔掉地,我挥剑直逼他,忽然你猛地收手了.
我刚想问你怎么了,也楞住了----那是一个老兵,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兵,从他苍老的手,
仍可以看出他曾经的强壮.可是眼下,他颓然地倒地,生命操纵在敌人手中,
缕缕白发飘在空中.也许他本该在家享受天伦,也许该有儿孙在脚边嬉戏,
只是…只是,他没有一个可以替他从军的女儿.我的神思开始恍惚起来,父亲…
将军!小心!治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倒在地上.治在我身后痛苦地呻吟.我回头,第一印入眼帘的
就是插在治的背上的那柄触目惊心的箭.
治!…
在我的军帐里,治高烧不退.我对军医又打又骂,所有人都恐惧地望着发怒的我,
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儒雅又冷静的男人,绝不会失控如此.
我死盯着这把箭头泛着猩红的毒箭,它原本该带走我的,却在刚才选择了治.
多年的相伴,我完全把他当成弟弟的化身,亲情,血浓于水的亲情,
是我跟治生死相伴下最主要的感情.
将军…
治,你觉得怎么样…
将军…昨天你问我想不想回家…我说想…只是你没听我说完…
我从小就是孤儿,早就没有家了…对我来说…有你的地方…都是家…
我哭得泪眼迷离,治,拜托你不要说了,好好休息…
治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也更加迷乱.
忽然,他微笑起来,哥哥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治…
重新踏上这条返乡的路,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惚觉得这是前世到过的地方,遥远而亲切.
我一步步地走,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脚下碎石的摩擦,不顾胸口微微发痛.
好担心,一不留神,这眼前的一切,这些连绵不绝的群山,这隐约传来的山泉丁冬,
这迎面吹来温柔的风,会消失在一眨眼的瞬间,或是如云雾一样残忍地散开,
然后留下我,在荒漠中醒来,再一次告诉自己只是梦而已.
在庆功的晚上,所有将士在大肆痛饮.我独自在营外抱着酒坛喝,
因为我一向讨厌那些男人酒后粗鲁的丑态.
独立关外,明月清风,对酒当歌,好过里面百倍.你轻唱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反复唱,唱了又唱,然后跪倒在沙土上,哭得心痛肆虐.治曾经很喜欢这首诗,
我就编成歌教给他.治喜欢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他有一次说这种感觉像是
一种宿命,一种无奈,体会到一种比自己更荒凉的心态对自己反而是种安慰.
听到那样的话时,连你都有些惊讶,在战争中迅速成长的他沧桑的让人觉得心疼.
治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我就问他,你想不想回家,第三天,治为我死了.
那天晚上,我把治的一捧骨灰放在绣囊,其他的散入这片荒漠中,治,有我你就不会孤单,对吗?
我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
我拉着弟弟的手在这里玩耍过,和父亲采过药,寻找那中迷魂的香草…
仿佛前世的记忆被打开,心底最温柔珍藏慢慢苏醒.
你觉得可笑吗,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心中竟然仍然是忧伤.
父亲,弟弟,我真的很想见你们…只是,胸口…痛…
金鸾殿上,歌舞升平,喜气洋洋.
满朝大臣绞尽脑汁,歌功颂德,王在美女如云的高座上,喜笑颜开.
六年的战役的辉煌,不是流血流汗的战士,不是鞠躬尽瘁的将领,
而是远在龙椅上的王,一个醉生梦死,从不曾听到过边塞马嘶的王.
元帅告诉我以我的战功我会受王的接见封赏,我冷漠地点了下头.
治的死让我失去对元帅的尊敬,也许因为他的诡计,其实是我恨自己的退让.
王骄傲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的随意一个封赏,将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荣耀.
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恩宠荣耀.谁拥有这些,将会受尽世人的艳羡. 可惜,我不要.
于是整个大殿的空气凝结起来.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面无表情地回望着王.
王,你用这些东西赐人,你以为你要的一定是别人要的吗,
还是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贪婪呢…每一个战利品,多少鲜血浸透,其中,还包括治的生命…
不,是我们在把它们赏赐给你!赏赐给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君王.
王,你喜欢就收着,不要大方,我,一样也不要.我这样回家,已经背负很多,
又哪有力气,来拿那些发光的石头呢.
治,你觉得这里美吗?放心,有我你就不会孤单.记得那柄箭吗,剧毒的箭身.
那时你中箭,我为你拔掉箭吸过毒的对吗,那样的紧急处理是谁都会做的.
可是后来老军医说,这种毒,外伤入体片刻即亡;内服入腹,七日气绝.
一句话,我也中毒了.事实的确如此,我的胸口已经越来越痛,时常会咳出血来,
而且,今天是第七日了.所以,治,你不会孤单太久…
山路不断向上蜿蜒,我感到胸口的痛像刀割一样.前面的山顶,是我离开这里时来过的,
是小时侯父亲带我和弟弟来过的地方,拥有我最值得回忆的时光.
父亲,我真的很想见你, 还有你,弟弟,
你们是我最爱的亲人…只是我不想生离死别,就当我已经战死沙场了吧,
既然已经这么多年没有音训.没想到跟你们说再见的时候,会离你们这么近…
星空下的山显得如此温柔,我躺在山顶的草地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
我感到自己视线逐渐模糊,以前在关外仰望星空时,总是看到父亲和弟弟的脸庞,
清晰而遥远,可是现在,离得很近却那么模糊…
我们两个,总是相依而生,现在一起走向消亡,你觉得恐惧吗?
我没有,你也一定不会,我们,都知道自己要
什么,不会在这一刻,忽然害怕得哭起来,对吗?好姐妹,我们都很快乐.
很想让风这么吹拂我的脸庞…一直就这么吹下去…在山温暖的怀抱里,我们很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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