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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中篇武侠小说 江湖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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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4 10:33: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久前的一篇小说,犹豫了很久还是帖上来了
我贴不是因为是历史背景的小说,是因为是历史感触的小说
背景是乱来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背景我也还没用过,有什么问题欢迎指出

第一部  公子燎光

史官隗坐在他的小屋里,夕阳西下了,墙上的衰草在风中微微的颤动着,白日间喧闹的国都现在也静了不少,墙外只不时掠过一阵车马辚辚的声音,不多时就又归于平静。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倒也渐渐惯了。有时脑中还依稀浮现出娆的影子,还有两个孩子,但也已不真切了。他是国家亡了被俘虏过来的,国王见他能识字,通文典,便让他做了史官。
月出东山之上,露台上便又会传来飘渺的笛音,凄清,而又哀怨不绝。隗推开门,便又看到那个瘦削的身影,衣襟在黄昏的风中微微的飘着,公子燎光又在吹他的横笛了。月光清明,洒在他身上,一袭白衣如水一般。笛音很清,在微寒的夜中丝丝渗了过来。隗便倚着门,听他缓缓的吹着,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如泣如诉。有时他似乎闻到阵白梅花的香气,恍惚记起当年的什么场景,但都不清晰了。笛声中分明是有凄凉的,但也不知他伤感的是什么。
公子燎光是王的弟弟,每次朝堂上都站在王的身后,公子的面容很是俊美,却苍白而瘦弱,更显得如白玉一般。王似乎对公子很好,公子却不多说话,只是默默的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神情。有大宴时,公子便坐在王的身边,也极少像王一样与身旁的人交谈。满堂灯花如醉,隗却常常注意到公子静静的坐着,苍白,瘦弱,眉间含着淡淡的忧郁,更如一块暗白的美玉。
除了这些时候,隈很少见到公子,有时堂下陛前撞见,他也并不敢上前,他毕竟只是一个俘虏。他的印象中,公子脸上似乎很少有其他的表情,如玉一样淡,在王前偶尔莞尔一笑,也似乎含着些勉强,只是苍白,忧郁,而疲惫。公子有个叫洧的老仆,有时为他披上件衣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他记得王有一次赐使唤人给公子,公子笑了笑,并没有接受。
隗便每夜里听公子那笛声,从露台上幽幽的传过来。隗住的地方离公子的寝宫很近,再远是听不到的。公子便吹着,笛音清冷婉转,如怨如泣。隗说不上很通音律,但是每天傍晚,他总是停下手中的事——其实本也没多少事——倚着门听着。朔风微微吹动公子的衣襟,显得愈发瘦弱,月色清冷,映在他脸上,比白日间更如一块美玉。他不知道公子在想什么。公子确实和王完全不同,王是好王,英姿勃发砺兵爱民的王,公子却始终沉默而忧郁。天渐渐凉了,洧有一晚上去了几次,看样子是请公子下去,公子却并没有动,后来也不再见他上去了。笛音仍然响着,凄清,婉转,卷着层层的哀怨。
有一晚上,月亮升得特别早,圆而明亮,如玉盘一般。时辰该到了,却并没有听见笛音。隗推开门,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月亮清冷的悬在台的上空,映得台上如水一般。
第二天早上,隗打开门,全宫上下都挂上了白帏,公子燎光昨天夜里病卒了。隗走在宫中平整的石板地上,初冬天气了,晨风微微刺骨,隗走着,心中似乎有些空落,也不很真切。他不知不觉地向公子的寝宫走去。宫中的人忙着挂帷幔,置灵堂,也没有人来管他。隗在廊下看到了洧,他靠着柱子坐着,头埋在衣襟里,“老伯,” 洧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隗先生,”隗一直被王留在宫廷,宫里的人都认得他。“能问问公子得的什么病么?” 洧看了看他,站了起来,又看了看四周,“先生跟我来”,便向后园走去。
“公子的病能治的……”
“那为什么……”
“是他自己不愿意……”
“老伯……”
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嘴唇开阖了很久,似乎拿不定主意说还是不说,最终他开了口,“先王一直想把王位传公子的,但是公子从小身子太差,还是传给了王,王登基后,公子便把先王交给他的一切使命都给了王,也不再和大臣交游,在宫中深居简出,但是王还是猜忌他。公子每日如履薄冰,随时有杀身之祸。他不愿再治病,病得重了,王对他的猜忌便轻些……”
笛音似乎仍在耳旁,清冷,哀怨不绝,月光还洒在露台上,一片水色。隗展开竹简,在上次的简叶后写下:
某年月日
公子燎光卒
合上简,他抬起头,架上的简椟层层叠叠,压得架子也弯了。他不禁笑了笑,这些东西,又能流传到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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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4 10: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史公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夫子这句话,千载以下被无数仁人志士引为箴言,便是区区在下,有所动之时口诵心默也不下千百次。这两句话却又道出另一翻情苦。江湖险恶之地,非用尽心血不足以立足,但能得武功之绝境者,往往是历尽悲苦之人。或仇或苦或恨,绝望世道,已无他待,悲而发愤,其武学进境岂是优游公子能比。真个气度浩然之士,得成大业自不足为怪,但既历尽人间悲苦,受尽世间冷眼,仍存仁爱正义之心的又能有几人。真个憎恨世间而为恶,虽不能任其作乱,又怎能不有所太息。就当今江湖而言,江南一带几个人人闻之色变的绝世高手便正是此中人等。五毒刀邱凤,乃是武当门下不肖弟子,十年前被逐出师门,此事多有可疑,江湖上传说正是门内争斗的替罪羊,他被逐出师门后漂泊江湖,受尽白眼凌辱,终于自辱其身,加入南夷邪教,学得一身阴毒之极的五毒刀法,为祸武林,造成数派大乱,几至灭门。玉面仙景三娘,本是潇湘剑客何听雨结发妻子,当初正是因爱慕何听雨倜傥才情不顾门规离家出走一路追随,哪知何听雨功成名就之后另寻新欢,威逼景三娘离开自己,不成,竟暗施杀手,景三娘肝肠寸断,逃入浙西深谷,炼成无双毒技,凭着桃花容貌弱柳身姿,专事勾引成名剑客,上手之后必百般折磨而后杀之。何听雨自然是被她以重归旧好相诱的第一个牺牲品,事发人人皆知景三娘阴狠毒辣,但为她绝佳色相娇态所蛊,竟屡有入套者,直有河豚之叹。勾魂手施玉箫,本是江宁第一名门钟秀庄庄主施修篁次子,当年少年英俊,风姿卓秀,是江南出了名的美男子,差点便当了庄主,后来因权谋不及其兄施玉笙而以一步之差落败,施玉笙即位后,对其百般猜忌,施玉箫诈疯作狂仍未能逃脱,终于为其兄寻机以叛门之罪废掉武功毁却容貌,竟在街头讨饭度过三年,后来一路爬入皖南山中,江湖上都以为他死了,待到他再出来时,便成了震动长江的勾魂手,一夜血洗江左十三名门,中间死得最惨的一家自然是他出身其中的钟秀庄,可叹满门老小无一存留,其余十二名门残存弟子竭尽全力悬赏求人报仇,却始终莫奈他何。逍遥剑郑佩紫是四人中最可怕的一个,他本是名满江浙的天目寨少寨主,一手承之其父而青出于蓝的逍遥剑法,意气风发,即位未久便接连作成几件大事,眼看江南武林又将有一番新局面,却为其妻与最信任的朋友东方越联手所卖,在一次生死决战中为仇家春山寨所获,剜去双目,受尽酷刑,锁在地牢九年,竟被他掘通地道逃脱。而九年中,被他参透逍遥剑七十二式,自创出一套剑法来,尽管双目失明,却在数月内屠尽仇人和仇人请来相助的一应高手,死状之惨莫可名状。江南武林顿时元气大伤,若非他失明行动不便,江南武林怕已丧在他手。
如此人等,皆是灰心尘世之极之人,万物皆无所待,使人惨相万状,其实自己心内也正是极苦,绝世武功不过徒增人己苦悲而已。看似已如冷血行尸,但要此等人为我驱使也并不难,只须一物,钱。一手交钱,一手杀人。其实他们杀人又岂是为钱,绝望已极之人,名声自尊也皆是尘灰了,一身绝技,而为钱杀人,其实竟是种极度自轻自贱之举。
但被他们杀的人就不那么好受了。
石堇不幸就正是一个。
而且就是现在正被他们追杀的一个。
这四大高手现在尽在江州濮阳鲲手下,再加上另三个名声并不在他们之下的杀手,为的只是追一个人,石堇。
能让连同濮阳鲲本人在内的八大高手联手出击,石堇自然也不是常人。
江州濮阳氏,江东豪门,富可敌国,势霸一方,跺跺脚都江左震动的人物,这个石堇竟偏偏潜入濮阳鲲层层设防,诩为铜墙铁壁的府库,盗走了濮阳世家镇门之宝紫金石,只留下一张纸条,西川石堇。濮阳鲲当然勃然大怒,屡次派人追杀,竟都被石堇施巧计逃脱。濮阳鲲一怒之下便重金请来七位高手,定要将石堇抓到碎尸万断。单论武功,石堇初出茅庐,虽然天资灵颖已极,又得剑门高人真传,但止勉强能与郑佩紫战个手平,还输着郑佩紫的残疾,若八人齐上,他必死无疑。但石堇能掀起如此大波自不是凡人,凭他超人胆识与权谋,竟又屡屡逃脱。但八大高手联手,再加上濮阳鲲势力财力,毕竟非同小可,任是石堇百般机敏,终于被困雁荡山中。
石堇潜身于崖间一道狭窄石隙中,左面一棵虬树掩蔽,崖下便是守候着的四大高手,只是因为不知虚实,顾忌石堇诡计多端才不敢冒进,另外四人正不知伏在何处,而石堇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和睡觉了,左肩胛上还留着施玉箫五道极深指痕,几乎贯断骨头。一出去,八大高手必已布好阵势,一击毙之。再等下去,他已断食三天,如今在这崖隙里,连水也没有了,还需随时提防对方偷袭,待到体力耗尽,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石堇将扎着伤口的衣襟紧了紧,提起一口气,又缓缓放下了,继续伏下身等待。
月明星稀,万籁无声,只听到山间传来一声声凄厉的鸟鸣,甚是可怖,山风一阵阵贯进洞来,很是潮冷。石堇早已注意到洞外大树上栖着一团黑影,是只体形硕大的山鹰。他屏气之功已炼至炉火纯青,连山鸟都未发现身后有人。石堇暗暗摸到块石子,忽然直向山鹰弹去,山鹰受惊,霎然腾起,正如石堇黑衣身影。下面四人中三人顿时三剑齐出,郑佩紫冷笑两声,同时剑已出鞘,他自然听出这正是石堇的调虎离山之计,石堇的剑就在此时居高临下向他直刺而来。郑佩紫身形一闪,从容迎敌,石堇此招本是虚招,待逼住郑佩紫即便纵轻功逃走,四条黑影却骤然从四方逼来,正是设伏的四人,郑佩紫在下,反成收网捕雀之势,眼见石堇已逃无可逃。他却忽然不挡反进,七窍钩淳于邑的金钩和邱凤五毒刀同时劈在他前胸后腰上,鲜血喷溅而出,石堇的长剑却已到濮阳鲲项上,濮阳鲲猝不及防,竟生生被他制住。石堇断喝一声,七大高手的兵器都停在了半空。擒贼先擒王,这招简直险到了极至,石堇再慢半分,此时便已碎为齑粉了。石堇口中已喷出血来,但一双招子仍然闪着令人生畏的精光,“你跟我走,”他从容说道,“把剑扔下。” 濮阳鲲脸色惨白,僵持了俄倾,终于扔下了剑。“散开!”石堇喝道。七人缓缓后退。石堇精光四射的招子紧紧逼视着他们,左手忽然甩出一条如意钩卷住岩上树枝,身形一纵便带着濮阳鲲直飞出去。郑佩紫疾出手时,只在他右胫拉出一道深口。
山色茫茫,刚才七人已被远远甩在身后,一时半会应是找不到他了。濮阳鲲早已被他点住大穴,但石堇深知自己受伤过重,恐怕已不足以制住濮阳鲲,若濮阳鲲身上的穴道被其以内力冲开他就绝非其对手了。石堇心头一狠,提腕便向濮阳鲲喉头削去,濮阳鲲一惊,气血上冲,竟骤然将被他几运内力已仅存一线的穴道撞开了,登时出手疾攻,石堇一惊,胸口已吃一掌,眼前一黑,几乎晕倒,但他手上剑已经刺出,濮阳鲲穴道初开,力软筋麻不及躲闪,左胸上着了一记,石堇身受重伤,把剑不稳,离心脏偏了半分,但濮阳鲲着此重创,已是挣扎不起,石堇如意钩一甩,登时纵起轻功飞了出去。

石堇一路狼狈逃奔,对手是八个人,他却止一个,又带数处重伤,再这么逃下去,等不到他们追来,他自己就必先力竭而死。喉头一股腥味,又是一口鲜血涌出。看来真是要死在他们手下了。江湖上好歹也闯出番名声,也算不枉了。正胡思乱想,脑中一闪,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是他初出江湖时遇到的第一个挚友载酒生萧飒在两人分别时告诉他的,钱塘史公子史琛。他不知道这个史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萧飒只告诉他,如果到了走投无路时不妨去求他相助,但不到走投无路绝境却断不要去打扰他。石堇现在的情势,比之走投无路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一路踉踉跄跄向杭州行去,心内却很是存疑,为何是走投无路求他,且萧飒所指走投无路却是何意,以他现在情势,八大高手合击,又有何人可救,岂不是白白连累那位公子。一面想着一面挣扎前行,本来也是北向逃命,却也打不定主意是否去求那史公子帮忙。
终于到了杭州,进得城去,石堇已是勉力支撑,一个时辰便吐血数次,怕是再熬不了几时了。打听得史公子住处,正在西湖西畔,也不远,不妨去看看大致如何再作决断。走了一截,只觉身上甚是虚脱,地上都似飘飘儿的不平。敢莫是地震了么,街口朦憧出现一幢大宅子,石堇只觉眼前一阵白星闪过,身上轻飘飘如入仙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轩窗甚明,面前坐着个清秀的公子,面相甚是温和,让人心生宁静。“啊,他醒了。”一个童子的声音叫道。那公子微微笑着看着他。
“敢问......”石堇犹豫问道。
“朋友晕倒在我家门口,被宅中仆从看到了,便将朋友抬进庄来。朋友身上伤可不轻啊。”
石堇觉得身上甚是松快,伤口都被敷上药包扎过了,“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公子贵姓?”
“不敢,在下姓史名琛。”
“足下便是史公子?”
“是我,朋友认得我?”
“也是一位旧友提及,我这次到杭州来......”石堇忽然顿住了。
“朋友定是逃难至此吧。是有人让你来找我......”
“我,啊,没......”石堇终究不愿连累史公子,看这公子骨相纤弱,竟不似习武之人。
“朋友不必隐瞒,你那位旧友是何人?”
石堇叹了口气,看公子这样子,他便是不说由来,光他这伤便绝不会让他走了,“载酒生萧飒。”
“是他。”公子微微一笑,“既是萧大侠的朋友,还是我怠慢了。”
“公子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只是......”石堇再一细思,此处绝不可留,还是早走为妙,追兵随时可能赶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公子之恩,改日必当报答。”说着便要起来,刚撑起一半,腰上一阵剧痛,嘴角又淌出血来,便再挣扎不起。公子疾忙扶住他,“朋友身受如此重伤,还是快歇着吧,什么事情也等身子好些再办,若还信得过我,不知在下可否代劳。”数日奔波,命在须臾,浑然不觉,现在一松下来,才发现整个身子都已经垮了,现在这样子,恐怕就连行走便已是不能了,若八人追来,断无生理。他们自然须等濮阳鲲将息一阵方才一齐动手,但八人中必有人一路尾随盯着他踪迹,现在多是已知他在史公子宅上只等下手了。石堇数处重伤,一路也行得很是艰难,以濮阳鲲功力,只怕少时便可追至。公子扶他之力纯朴温和,更不似练功之人,为何萧飒让他来找此人,难道是身怀出神入化的盖世奇功么。事已急矣,石堇也顾不得许多了,“实不相瞒,在下正是逃难至此,现在追兵仍在身后,随时可能追至,我实不愿连累公子......”

“追兵?是何人?”
“江州濮阳鲲,还有他请来的七位高手,功夫皆不在他之下。”
“是他。”公子皱了皱眉,“江州濮阳鲲,我倒是听说过此人。以朋友看,他将何时追至?”
石堇摇摇头,“他若是赶得快,现在就当已到了。”
史公子锁眉沉思,“我在江湖上倒认得些人,只是两浙武林近日在天目山设坛论剑,钱塘豪杰只怕皆已外出......我与姑苏寻壑庄岑庄主元是至交,看来现在只有命人快马去请寻壑庄相助,清涵......”一直守在一边的小书童马上取过笔墨。
石堇吃了一惊,寻壑庄庄主岑寒山是江湖上出名的清高孤傲冷若冰霜之人,极少过问江湖之事,还从未听说过他有朋友,竟会与这史公子是至交,而且竟会为公子出手么?岑寒山武功卓绝,手下高人众多,他若肯来,虽然未必就是八大高手对手,但濮阳鲲总会有所顾忌,事情不到绝境,便可能有办法解决。但姑苏离杭州仍是路途遥远,来回还须数个时辰,那时濮阳鲲只怕早已到了。石堇忽然想到什么,又是一惊,史公子只提请人相助,难道......他试探问道,“公子竟与岑庄主知交,定是非凡人物,不知为何隐居在此地?”
史公子笑了起来,“我哪是什么非凡人物,钱塘闲散人等而已,可比不得你们这些大侠。”一面说着一面将写好的书信交给童子。童子接过,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公子何必过谦......”
“朋友把我当什么人了?退隐大侠么?”史公子笑道,“能被朋友看成大侠倒也过瘾啊,只可惜我不会武功......”
“公子......”石堇只觉胸口一阵剧烈收紧,伤口顿时一阵剧痛,说不出话来,看公子烂漫神情,绝不像是在说谎,心中只叫萧兄误我,又白白把如此一位公子搭进去做甚。石堇缓缓吐出一口气,绝不能留在此地。他暗聚内力,又想坐起来,刚一努力,口中却又涌出血来。
“朋友这是干什么,你伤成这样,不可妄动。”
“我....... 濮阳鲲只怕马上就要追来,怕是等不到救兵了,我绝不能连累公子。”
史公子抓住他的手,“朋友身受重伤,就这样出去,怕是等不到他们追到你,自己便先不行了,我说得可对?”
“可是我不能连累公子你。”
“我虽非江湖中人,却与江湖中人多有交往,朋友有难,我自当勉力相助,朋友且放宽心,岑庄主少时便至。”
“公子!”
史公子看着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对眼前情势再清楚不过,是决意不肯让石堇单独走了。更重要的是,石堇现在已根本挣扎不起,便想走已是不能了,“公子......”,他摇摇头,只望濮阳鲲伤重多留几时。
夜色渐沉,风露入户,史公子站了起来,“朋友有伤,还是先歇息吧。”
石堇点点头,思绪纷繁,他哪里睡得着,只望公子能休息休息。
“有什么事清涵就在外间。”公子掩上门走了出去,原来公子将他安顿在自己寝房。石堇忽然鼻子一酸,他从小便是孤儿,十数年炼成绝技行走江湖,却从未享受过片刻人间温情,忽然发现公子此举,眼泪都几乎涌了出来。他暗暗发誓,若逃得此难,必对公子效死相报。窗外隐隐传来琴声,清泠若泉,石堇向窗外望去,公子也并未歇下,正在对面一幢小楼中抚琴,一袭白衣,长发垂几,气息沉静。星疏月朗,澄空如碧,竹影摇曳,虫吟声声,琴声便悠悠萦于空中,清洌深远。石堇微微叹了口气,行走江湖,任自飘泊,大风大浪过来,表面上看来风光无限,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又愿意在这险恶湍流中苦苦挣扎。若有一天能像这公子一样独居小院,闲时观书,兴来抚琴,那该是怎样的日子,但这离他太遥不可及了。他心中又涌上沉沉的负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样一位公子却太可能因他而死了。只望岑寒山快些到,濮阳鲲慢些来。
夜长得没个尽头。石堇闭上眼,静静听着公子清泠的琴声,急也无益,只得尽力使内心平静。琴声如石上流泉,忽缓忽骤,荡涤尘心,绵远悠长,石堇心头也似松了不少。琴声忽然戛然而止,石堇睁开眼,小楼上的灯也灭了。想来公子终于安寝了。他又闭上眼睛,外面现在还不见有何动静,只愿濮阳鲲今夜不要来罢。房外却传来脚步声,是公子又回来了,走进屋,在他身旁轻轻坐下。他先前离开只是为了让石堇睡得安心,现在却又回来看视。石堇并没有睁眼,装着睡得很熟,他不愿辜负公子一番好意,眼中却又不禁要涌出泪来。
草虫一长一短的鸣着,更衬出外面死一般的寂静,其实石堇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算着时辰,离岑寒山赶到还有多久。公子的呼吸平静的响着,只从那微微急促的节奏略略透出他内心的紧张。外面街上传来清脆的梆子声,四更了,仍然长得没个尽头。岑寒山要赶到,最快也得再三四个时辰,濮阳鲲却随时可能出现。石堇调节着气息,静静听着街上的每一丝声音,此时,没有声音便是最好不过。
但是他听到了。
公子仍然没有任何异样,这样的声音,也只有石堇这等功力的人听得见。石堇睁开眼睛,“他们来了。”
“你没睡?”
“公子快走吧,他们要抓的是我,不会急着追你的。”
史公子微微笑笑,“他们既然来了,我又不会武功,想是逃也无益了罢。”
“公子,你还是快走吧,你地势熟悉,后面便是山,兴许还能走脱。”
数条黑影已在无声无息间出现在了室中。
“石兄弟,数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公子一惊,他背对门口,现在才发现背后有人。石堇只是冷笑。
公子缓缓转过身。几张脸上都忽然显出异色,“史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史公子......”郑佩紫喃喃的说。
“玉箫兄,郑庄主............乔兄.......邱兄......怎么是你们?”
濮阳鲲吃了一惊,他雇的这些人都是以冷血残忍闻名的杀手,此地如何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眼见被这史公子叫出名字的四个人紧握兵刃的手竟都僵住了。“你们......”
郑佩紫的手已经从剑柄上松了开来。
“你......”
“史公子有大恩于我,濮阳庄主,恕我今日不能从命了。”
“你我朋友相交而已,我何曾有恩于你?郑庄主......”
五毒刀邱凤接口答道,“我等皆是江湖鼠彘,人人作践之辈,惟有史公子一颗冰心,以诚相待,引我等为友,我等又怎能不肝脑涂地以报......”他的五毒缅刀也插在了地上。
“邱兄,我......”
濮阳鲲看着四人,万分惊讶,这史公子是什么人,竟能令这些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的人为他而违反契约。
“你们受雇于我,说好要杀这小子,订金我已付了,大丈夫一诺千金,岂可中途倍约?”
郑佩紫笑了起来,“我们这种人,还剩下什么值得在乎的,何况这小小虚名。”他的手又重回到剑柄上,显然已准备好动手了,不过是朝另一个方向。
濮阳鲲向身边看了看,连他在内还有四个人。先前已经探得石堇重伤已无还手之力,这史公子一看便非武林中人。他们与这毁约四人四对四正打个手平,若得空一剑便可刺死石堇。
施玉箫理理遮住面颜的长发,“濮阳庄主若要动手,我等奉陪便是。”
濮阳鲲格格干笑两声,“好啊,未想名动江东的什么逍遥剑勾魂手便是此等人物,你道我真要你们才杀得他么?”
“濮阳庄主出剑试试便知。”郑佩紫冷冷的说。
“好......”
“慢着,久闻史公子之名,在下愿助一臂之力。”淳于邑向前跨出一步。
“你......”
“这位就是史公子啊,”景三娘眼波浮动,“那好,我也跟了郑庄主了。”
濮阳鲲几乎惊得呆了,眼见最后一个奈河鞭仇桂也悠然放下铁骨鞭。
“你们......,好,此帐我们改日再算。” 濮阳鲲抽身便从墙上跃了出去,他再清楚不过,这些人真要向他动手他便有九条命也得登时碎尸万段。
七人向史公子齐作一揖,也都飞身越墙四散而去。
“各位何不留下少坐片时.......郑庄主......”史公子怅然叹息一声。
石堇闯荡江湖,大风大浪也见得不少了,却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们......”
史公子叹了口气,“郑庄主,施玉箫,邱凤,乔潋皆是我昔年所交江湖朋友,未想他们如此情重。其他四位朋友竟也......”
“观史公子今日待我之情,便是铁石心肠也甘愿为公子效死。”
“朋友......”
东方渐白,疏簾间透如丝般的晨曦微茫来。
史公子打了个呵欠,“事情已了,朋友好好睡一觉吧,我也要睡去了。”
石堇微微一笑,“公子请便。”合眼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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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4 10:3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部 如霜公子



天清月明,长江上白茫茫一片,靳迹提着酒葫芦,沿着江边慢慢的走着。秋深了,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正是催酒时节,情绪上来,便又闷上两口,芦烟去了,他再无牵挂,真正是一人一剑,浪迹天涯。只是这萧萧芦声,凭空勾起许多思绪,他本以为忘了,此时纷纷涌上,竟似不能自已。两口烈酒下肚,好容易缓过神来,抬起头,面前一座巍巍高楼。几扇窗在月下泛出玉色。不觉间,竟已来到了举世闻名的黄鹤楼下。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几句诗,是每个人走到楼前都不觉会吟出的,偏偏靳迹在此刻,又无端撩拨起许多情绪,既已来了,便上去罢。
夜深了,楼上几乎没有人,到得顶楼,宽敞的厅中只坐着一个人,靳迹无意去打扰他,要了酒,在另一边靠窗坐了。月下长江,如素练一般,鹦鹉洲上的衰草在风中微微的颤着。不知今晚是怎么了,万千思绪上来,令他几乎有些起坐不宁。回过头,瞥见那另一个人还在悠然地喝着酒,神清气闲,一袭白衣,和窗外的月光无二致,看到他,靳迹心中也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些。再细看时,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相清俊,全身上下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宁静气质,他自己似乎正受了这种气质的感染,心下觉得奇异,却也说不出个道道。
正想着,桌上的灯忽然暗而复明,只是一霎,似乎并无一样,靳迹却觉出了怪异,要知道,刚才并没有风。他预感到什么事要发生了。对面的人却似浑然不觉,仍然悠然自得地喝着酒。
一阵江风吹来,一扇窗被吹开了,酒保正要站起来关上,两个人影已经悄无声息的立在了厅中。酒保吓得正要喊,已为一个人掷去的什么东西打中,顿时瞠目结舌地趴在了柜台上。靳迹暗暗地打量着这两个人,青衣上那怪异的纹样似乎有些熟悉,但又一时记不起来,但他已经看出,此二人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找那白衣人干什么?靳迹在江湖上已无仇家,自然不是来找他的。他回过头,那白衣人脸向着窗外,似毫无觉察地仍然喝着酒。靳迹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芦烟去了,他再无牵挂,行走江湖唯一的目的便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自己这条命,对他也没什么要紧的了。几乎觉察不到的一霎那,左边青衣人的一柄青剑已向白衣人后颈飘去。靳迹的剑正要出鞘,忽然听到一个温润而又冷若冰霜的声音,“冥池双剑,未想还惊动二位大驾了。”青衣人愣了一愣,剑停住了。靳迹大吃一惊,冥池双剑,十三年前横行江湖,几乎没有人挡得住他们那双诡异的青剑,后来他们在中原呆腻了,又树敌太多,回了冥池,江湖才安静下来,今日竟然为这白衣人双双现身。
“好眼力,不错,是我们。”
白衣人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依然是那副静若止水的神情。靳迹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竟然没有带兵刃。他早已猜出此人绝非常人,但这冥池双剑比不得中原剑客,他们要杀人,是管不得你手中有剑无剑的。想到此,靳迹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二人的对手,不过这条命对他也不足留恋,他抱了抱拳,“二位以二当一,未免不公,在下愿助这位朋友一臂之力,如何?”白衣人一直气色沉静,到此也不觉一惊。青衣人格格干笑两声,“你们一齐上便是,就是再多几个也不妨事。”靳迹注意到白衣人微微皱了皱眉,“你们当真以为我们要两个人才敌得过你们么?”靳迹吃了一惊,这白衣人究竟是什么人,但是他仍然提着剑向白衣人走近几步。
“好,随你们便,我们可是等得不耐烦了。”
靳迹已是一副决不先走的架势。
白衣人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神情,站了起来,“多谢这位朋友好心相助,在下便向朋友借件东西,想来不会拒绝罢。”
靳迹见他正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心内不禁失笑,这一着甚妙,现在他是想帮忙也帮不上了,调过剑柄,双手奉上。
“多谢了,还请朋友略避,以免误伤。”这一句话仍然说得一派沉静,但分明含着关切。靳迹后退几步,站到窗边。
“二位久等,请吧。”白衣人拔出剑,摆了个平淡无奇的架势。靳迹却分明感到种异样,只觉他那股气沉静得如纯冰一般,不含半点杂滓,也不起半点微澜,近身都已为这股静气笼罩,如月下冰山,不见丁点大战来临前的波动。靳迹不禁暗暗吃惊,还从未见过能将气息控制到如此地步的人。高手交战,要的便是一个静字,他的静气如此炉火纯青,自己方才施援,显是多余了。对面两人显然也为他的静气震慑,不欲再让他集聚气息,霎然同时出手,月色入户,人影翻飞,剑上闪出道道寒光,白衣人如一条素练翩飞于两道黑影之间,靳迹还未回过神来,白衣人已霎然收剑,两个青衣人便分别从他前后倒了下去。“好剑啊。”白衣人迎着月色缓缓将剑插入鞘中,双手一抱,“多谢朋友。”
靳迹已猜到他是谁了,如此的静气,如此的剑法,虽然从未见过,但当今天下只有一个人,如霜公子。
白衣人将剑双手奉上,“今夜月色甚美,你我再饮两杯如何?”二人便一同落座。
“多谢朋友这把剑了,若不是它,今日胜负还未可知也。敢问朋友贵姓?”
看他谈吐举止,也自有一番异于常人的风度。靳迹心中更加肯定了,“在下姓靳名迹,江湖无名小卒而已,敢问……”公子二字差点脱口而出了。
白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秋,双名如霜。”
果然是他。
尽管已有了准备,靳迹还是脱口而出,“如霜公子?”
“不错,正是在下。”
靳迹为人绝非附势之人,但仍然不由得想对他的静气赞上几句,公子却止住了他。“当今江湖,能像靳兄这样急人所困,不顾自身的人,已是没有几个了。”
靳迹微微苦笑了一下。
“如蒙靳兄不弃,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江湖上都知道,如霜公子为云淡山庄一庄之主,凛然在上,冷若寒冰,还几乎没听说过他有朋友,靳迹自然知道这一问的分量,他却犹豫了。
公子却笑了,“我知道靳兄之意,你是怕我借此邀你入庄,对罢,我知靳兄乃是闲云野鹤一等人,浪迹江湖,无羁无束,我虽是钦慕靳兄义气,但绝不会为难靳兄,请放心便是。”
这句话确是说中靳迹心事,其实短短一晚,他早已发现这位如霜公子比起江湖传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早已生出敬慕之意了。他举起杯子,“好,公子。”
“别叫公子,既已是朋友,便是秋兄了。”
这两个字叫着竟甚是别扭,自如霜公子接管云淡山庄以来,世上怕从未有人如此称呼过他。
一夜言谈甚欢,不觉已东方渐白了,分手时到了,二人却都有些不舍,公子犹豫了一下,“靳兄若还愿意,同至我庄中小住几日如何?”
靳迹也在犹豫,他看得出公子人品,公子既已说过不邀他入庄,当是不会强求,如此分别,自己心中也确是不舍,“好,反正我乃一闲人,就依秋兄了。”


如霜公子果然不凡,云淡山庄整严静穆,一派大家风范,宛如云山层层高起,如霜公子便是那云端的仙人。
公子的父亲,云淡山庄老庄主秋鹰在选继承时本还有所犹豫的,迟迟定不下是公子还是公子之兄秋如水。公子曾娶浣花山寨主韩念离之女韩采菲为妻,韩念离一生无子,所以虽然采菲早逝,仍欲将寨主之位传给公子。公子其时庄主之争颇居劣势,已传出消息说即将赴浣花山继任寨主,却又再等了一等,不久,秋鹰病重,遂将庄主之位最后传给了公子。公子初即位时,江湖上皆议论纷纷,秋鹰庄主在时,已在江湖上为云淡山庄搏得重名,威望极高,落到当时才二十出头的公子身上又当如何。公子却青出于蓝,凭着他那一身静气风度,和云淡山庄庄主嫡传的剑法,十年间,已成为江湖上纷纷传闻的几十年不一遇的人物。云淡山庄也成为名满江湖的第一大派。公子继承庄主之位后,人皆以为公子与其兄秋如水之间仍有一场大战,等了数月,却见秋如水再无半点当年争位时剑拔弩张之势,竟对公子忠贞不二,直到三年后在一次决战中为仇家所杀。公子手段,由此也可窥见一斑了。几十年来,能让江湖上下皆以公子敬称的人,是再无第二个了。江湖上都说当年秋庄主将位子传给公子实是选对了人,而公子迟疑的那一下,便造就了他一世盛名。
看得出,公子对靳迹确是真心,靳迹有时墙前廊下听到庄人私议,都说公子从未如此待过外人,但是公子从未提及过邀他入庄之事。说实话,若公子一提此话,靳迹即便离开,不再多留,公子始终不提,他倒乐得多住几日。
在庄久了,公子与靳迹几乎是食则同堂,出则同车,靳迹愈发感到公子的不凡风度。平日治庄自不必说,上下谨严,不怒而威,江湖险恶,棘手之客也颇来过几次,公子沉着冷静,从容周旋令靳迹实实佩服不已,平日里,游山弹琴,一笑一颦间,又自显出种风雅气度来。
靳迹却隐隐觉得公子并不快乐,江湖上处在公子地位,即使修养如公子并无半点清傲之气,也不应有何事可虑。公子平日处事游赏,也兴致甚高,但日子久了,靳迹却总觉得公子从容外表下总掩着层淡淡思虑,却也说不真切。平日间也有些时候,公子面色忽然尤其阴沉,虽然一笑一言并无异样,但靳迹已明显注意到不同,却总想不出原因。
一日山庄又来客人,却是个无聊之人,多是想借山庄交情抬高自身,却系山庄旧友所荐,也不好驳他。公子和靳迹便坐在堂上,心不在焉地听他歌功颂德。当说到老庄主秋鹰时,客人说道,“当年江湖,就只有彝陵沐风子,浣花山的韩寨主,东洞庭于……”靳迹发现公子脸色已经明显变了。客人却浑然不觉,兀自说着,“浣花山在下才刚去过一次,实是宝地,春来落英满山,噢,不过怎比得……”公子站起来,道了声见谅,拂袖而去。客人在堂下目瞪口呆,靳迹也不觉吃了一惊,以公子风度,这种事恐怕是从未发生过,好在他在山庄日久,也有些熟了,解释了两句想是公子身上不适,便让下面给客人安排房间。
他追到公子院里,却从半开的窗中看到公子在喝酒,虽然公子平日也并不少喝酒,但此次喝得确是异样,大有一醉方休之势,他还从未见过一向沉静如水的公子这样。思虑几回,他还是觉得不宜过去,便退了出去。
再见到公子已是第二日,公子谈笑如常,也绝口不提昨日之事,就如从未发生过一般,靳迹也绝不好再问。靳迹渐渐发现了病根,便是浣花山这三个字。山庄之人几乎从不在公子面前提及这三个字,以及和浣花山有关的一切。但一旦有人无意提到,即使是下面人自己议论被公子无意听到,公子的脸却立刻沉了下来。不注意的人几乎看不出异样,公子仍然一样的谈吐,一样的微笑,但靳迹分明觉出公子心中的阴沉,却不知道是为何。他无意去问公子,作为公子朋友,也不愿去私自打听。浣花山老寨主韩念离也早已去世,寨主之位便由二女婿孟花溪袭承。有传闻说孟花溪与公子本是密友,却已有八九年没有任何来往。靳迹知道公子与浣花山的关系,他先想过会不会是逝去的韩小姐,但是虽然看得出公子对韩小姐感情极深,后来为了云淡庄香火续娶对公子有恩的乔家小姐,育得二子一女,也是其乐融融,他对韩小姐思念之情似亦不至如此。
转眼不觉一年竟过去了。靳迹数次想下山,却总也拿不定主意,不觉便拖了下来。中秋之夜,二人月下共饮,桂花醇香不时阵阵飘来,靳迹自芦烟去后从未再吹过横笛,此时也吹了一曲,公子弹琴,清如月色。不觉酒至深夜,二人都很有些醉了,公子弹了支醉狂,弹得人几乎泪下,“自先妻去后,我也就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虽然几乎烂醉,靳迹听到这句话还是不觉吃了一惊,抬头时,公子已经醉倒了下去。他拖过一旁的披风给公子盖上,自己也倒了下去。
在山庄日久,靳迹越能确定勾动公子心事的就是浣花山,而且也再无其他。看来庄里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公子一听到这几个字便会变色,只是见得多了,也都自觉收敛。他总觉得公子内心有种隐隐的伤感和无奈,无意触动了便会不可抑制的表现出来,平日里,却都是那个静若醇冰的公子。
一年了,公子也没有半点把他当庄中人的意思,关于他的去留绝口不提一字,靳迹却觉得,虽然仍然很是不舍,但是该走了,一直呆在庄中,公子不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身份了。其实江湖日久,靳迹倒也想有个归所了,他于公子甚是敬重,彼此感情也很深,但他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云淡山庄不是他长住的地方,一两年还好,一直呆下去,他总觉得似乎不行。
该是辞行的时候了,公子以冬日严寒,让他留到开春再走,靳迹却怕再拖下去又不知到何时了。山路走了很久,抬头一望,却无意从叶缝间看到公子立在庄墙上,不知是在眺望山景,还是在送他。

下山之后的行程,靳迹倒还未想过,继续浪迹江湖罢。他却总想到浣花山这个名字,大约是在云淡山庄印象过深罢,一夜在客栈中,心中一动,便欲向浣花山去看看。



才下过雪,虽已停了,路上也积了数尺,踩下去吱吱的响,便留下深深的脚印。路边不时有觅食的鸦雀,跳来跳去,啾啾鸣着。
想是离浣花山不远了,路旁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翠叶白雪,煞是好看。还能听到未被冻住的溪流潺潺的声音。早听说浣花山出名的美景,果是不同,离山还有一段,风景便已变了。
日色将暮,雪纷纷扬扬又下起来,身上有些冷,腹中也有几分饥了。此时若有葫芦暖酒下肚,定是神仙般的感觉,但靳迹不用去拿也知道,葫芦早被他喝干了。天色渐暗,虽说练功之人,倒也不怕雪地露宿,但有个宿头自是最好。再走一程,林间显出两间竹舍来,门户间透出融融的灯光。靳迹紧走几步,却不像是个旅舍,也不像人家,隐隐听见舍中传来作歌欢笑之声。转眼到了舍前,他也不敢贸然进去,绕到屋后,从竹窗的缝间向内望去,屋中间火炉上煮着一壶酒,汩汩作声,舍外就闻到天门冬酒浓浓的香味。围着火炉坐着三四个人,已醉得一片狼藉。中间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正在击节作歌,歌声清泠脱俗,大醉之下,却已不成调子,右边两个人攀在一起,一边叫好,一边继续喝着,左边一个满脸胡须,身材高大的人则靠在中间年轻人的腿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鲍兄,鲍兄,酒好了,你还喝么?”年轻人一边推他一边笑着说。“喝,当然喝,你们……别喝光了……我……来了。”大胡子想坐起来,才到一半,又轰然倒了下去,震得枝头雪都掉了下来,满屋顿时哄堂大笑,年轻人捏着大胡子的鼻子将一杯酒灌将进去,呛得大胡子不住的讨饶,满室更是笑做一团,靳迹看着,心中一阵阵的发痒,真是好兴致啊。看他们醉成这样,他也不便打扰,便要抽身离去。这是却听到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外面好象有个人,米兄去看看他要避雪的么?”靳迹正要闪避,门吱嘎一声开了,“你是要来避雪的么?”来人身子还有些摇晃。
“不……不了。”
“在门外站了那么久,还说不想么?”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靳迹吃了一惊,他原来早已发现了自己……也好,他其实也眼馋那壶酒很久了,既然这样,就进去罢。
几杯酒下肚,身上顿时暖了不少,向窗外望去,天已全黑了。
“天这么晚了,朋友是想到哪儿去?”年轻人问话时,却已不见半点醉态。
靳迹也没什么顾忌,便照直说了,“去浣花山。”
“欧,浣花山,你认识寨中的人么?”
“不认识。”
“那他们肯留你么?”
“那是他们的事。”
年轻人笑了,“他们已经留了你了。”
“诸位是……”靳迹惊了惊,周围的人都笑了。
大胡子便指着那瘦弱的年轻人,“这位便是我们寨主。”
靳迹不能不说是很吃了一惊,他已看出这几个人不同寻常,但万万想不到此人便是闻名江湖的浣花寨主孟花溪,想起刚才他们烂醉如泥的情景,再想起刚下来不久的云淡山庄,可真是天壤之别呵。“孟寨主,在下……”孟花溪一把抓住他,“一起喝了酒就是朋友,讲什么礼,来,坐下,我们继续喝,喝够了一起回山寨去。”
浣花山果是好景致,且不说奇峰流岚,幽谷飞瀑,绝的是一年四季山花不断,便是在这冬日,也是野梅满径,瓣瓣花瓣飘落,随山溪而下,便是浣花山得名了。
靳迹在山上住了几日,便已觉与云淡山庄确是不同,山上山下,无论高下,均是其乐融融,孟花溪没有半点寨主架子,整日皆与手下,上至分堂堂主,下到放羊孩童混迹一处。靳迹走在山径上,迎面而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派喜气。寨中粗看一片散漫,事务却井井有条,有犯令时,寨主只收敛笑容,下面便已急急分辩认错,孟花溪通常也不处罚,只令改过,每有号令亦是出必行,行必果。
靳迹不久便与孟花溪成了知交,便也留下再多住几日,住得久了,身上不觉也轻快了不少。靳迹只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和云淡山庄一样,浣花山中也绝少有人提及如霜公子,偶尔提到时,孟花溪倒不像如霜公子那般变色,但显然,也是不愿听到这个名字的。
四月了,山花满坡,便是浣花山最美的时候了。皓月当空,风露满庭,早虫的鸣叫参参差差的传了过来。
“你说你是从如霜公子那里过来的?”这次倒是孟花溪先提及。
“是,从云淡山庄来的。”靳迹不知道孟花溪会说些什么,他对二人的关系确实颇为好奇。
“他……还好么?”
“他很好,庄子也很好。”
孟花溪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他像自言自语地叹道,“也是苦了如霜了。”
光从这个称呼上,就足以听出二人关系非同寻常,如霜公子四个字,一般人要省略,也只敢省略前两个的。
“孟兄……”
孟花溪像忽然反应过来,笑了笑,“我们继续喝吧。”
孟花溪不像如霜公子那般矜持,没多久便邀靳迹留在山中,靳迹灌下三口酒,竟答应了。


靳迹去了云淡庄,他不愿见公子的,他不知道如何对他开口,但这样的事,他不可能不向如霜公子说。
酒过三巡,“你有什么事便说罢,既然来了,迟早要说的。”
“秋兄……”靳迹还是开不了口。
“你去了浣花山,是吧。”还是第一次听公子自己说出这个名字,但即使是他自己说时,他眉间仍然掠过一丝抽动。
“我……入了浣花寨。”他低下头,没有看公子脸上的表情。在云淡山庄一年……他又记起中秋那夜公子说的话。
公子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不知多久,他开了口,他是带着笑说的,语调却分明含着种难言的凄凉,“你是该去那边的,那边比这里好…………………我要是你……我也会去的……”
夜深了,靳迹睡不着,爬起来时,公子院中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公子的身影,正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靳迹从未见他这么喝过。那是种存了心要灌醉自己的喝法。靳迹想过去,却又停住了。公子的身影看上去已很有些醉了,一阵杂乱的琴声响起,是酒狂,但在大醉中已经不成调子。他想起了那一日孟花溪的这一刻,两个身影竟有几分相似,他退出来,小心地掩上院门。
靳迹没有等到天亮便走了,也没有留下片纸碎字,他觉得这样比告别要好些。


靳迹此生若说享受过纯净的欢乐,便在这浣花山上,与孟花溪坐在山涧边,一人笛,一人箫,落英满襟,流水汩汩,夹着花瓣向下奔去,路过的每个人都向二人打着招呼,就像二人只是这山中的教书先生。二人脱去靴袜,将脚浸到冰凉的溪水里,“这浣花山真是宝地啊,我行走江湖,还未见过像孟兄这样的寨主。”
孟花溪笑了,“这是浣花山数代寨主留下的,我孟花溪只是坐享其成罢了。”
“我倒是真没想到过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山寨。”
“人生在世,何必自寻烦恼,我浣花山不大,却与世无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先犯我,我后犯人,击而不伤,伤而不死,则不结仇雠,我等便可安享逍遥了。”
“好一个论断!”靳迹不由鼓起掌来。
孟花溪低低的叹了口气,靳迹本能的觉得他是在想如霜公子,他也不愿多问。

近来孟寨主却似添了几分忧思,白日一样的饮酒逍遥,寨中轻快之气一如往常,但到了晚上,靳迹睡不着起来时,却总见他房中灯光亮到深夜,一个对着酒沉思的瘦弱人影投在窗棂上。靳迹知道,情势所迫,云淡庄与浣花寨的一战看来是不可避免了。
决战定在八月十七,正是桂花开的时候,浓醇的花香飘满山间,此时捧一掬水洗脸,那水也是香的。
孟花溪有好几晚上彻夜不眠,那瘦弱的身子显得更瘦削了,靳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常常想到如霜公子,他又在想什么呢?
日子近了,全寨上下也渐渐显出种不同气息,这应是这个无忧无虑的山寨许久没有过的了。晚上,孟花溪坐上了很久没有坐过的浣花寨正厅主位,寨中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他说过关于决战的事,此时都聚在了厅下。
“我要是……我是说,我要是败了……”
“寨主!”
孟花溪继续说了下去,“我要是败了,你们不可向如霜公子报复,记住了吗?”
“寨主!……记住了。”
“此战我们双方均是被逼无奈,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靳迹已听出了几分讯息,第二天,二人携手游遍了整座浣花山,山间寻瀑,登高眺远,桂花幽香阵阵扑面而来,日暮了,坐在山溪旁,一箫一笛,桂影清歌。


决战定在长江北岸,江湖上许多人都来了,毕竟这交战双方,虽一入世一出世,都是江湖上的名门。但结局似乎是人人都知道的,论如霜公子的剑法和静气,天下是早已没有他敌手。
孟花溪这几天却又变得格外轻松,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又是那日竹舍中撞见醉得一塌糊涂的年轻人了。
决战之日终于来了,江岸的白渚上留出一大片空地,黑鸦鸦的人群远远的围着,圈心是两个人,八年未曾谋面,二人却都不说话,缓缓的摆出了阵势。隔得太远,看不清二人脸上的表情。
孟花溪首先发难,一剑凌厉直向如霜公子刺去,大敌当前,他一上来便用上了胸中绝学,这一剑来势极猛,一般人根本躲不过,如霜公子身形一闪,反手一剑,以攻为防,直向孟花溪前胸逼去,四下叫好声顿起,孟花溪的剑却忽然停住了,如霜公子冰一般的长剑便直透入他前胸。“花溪!”如霜公子的嗓音已经变了调,在场之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一声是从冷若冰霜的如霜公子口中发出的。如霜公子扔掉剑扑过去抱住孟花溪,“你……你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么……”他的声音在颤抖,孟花溪笑了笑,“我明白,但是……你是如霜公子……”
“我……我本……”如霜公子却没有再说下去。
孟花溪抓住他的手,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了。
如霜公子站了起来,脸上两行泪痕在淡日中闪闪发亮,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

尾声
靳迹没有去见如霜公子,他继续一人一剑,浪迹天涯。
如霜公子没有去浣花山,直接回了云淡庄,浣花山虽然无主,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去动它。
如霜公子更加沉静若冰,二十年间,成了江湖上几乎神一般的人物。公子晚年退隐,不知所终,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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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4 10:38:13 | 显示全部楼层
全文完。

敝人作此等文章,耗费时力颇多。望评家体会一番用心。
我只要威望,不要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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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4 11: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耗费时力颇多,值得赞赏,但是于场景动作等着墨过多,既然是江湖三公子,对于人物的刻画完全看不见,情节不够完整,中心主线脉络不清晰,描写过于平坦,缺乏起伏,楼主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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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5 18: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抱歉不赞成楼上的看法。
这几篇美文我通篇阅读过了,虽然总带着那么淡淡的愁苦与郁郁的孤寂,不过就连这愁苦与孤寂也是我很欣赏的,真让人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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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6 09:59:35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生款款万言,就真的一个威望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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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7 09:54:49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的文笔甚为老到,此种文笔最适宜写武侠小说。主人公的刻画,确实有些“浅尝辄止”的感觉。另外,从这三篇的素材来看,可写成长篇的,目前只能算作提纲吧,最好将这三公子溶入到一个组合中去,或者放到一个大的背景中去,就象温瑞安的《四大名捕会京师》,可分开写,又可合起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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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7 16:37:48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7楼一江秋水2006-03-17 09:54发表的“”:
楼主的文笔甚为老到,此种文笔最适宜写武侠小说。主人公的刻画,确实有些“浅尝辄止”的感觉。另外,从这三篇的素材来看,可写成长篇的,目前只能算作提纲吧,最好将这三公子溶入到一个组合中去,或者放到一个大的背景中去,就象温瑞安的《四大名捕会京师》,可分开写,又可合起来写


谢谢专家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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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8 10:56:5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家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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