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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2月1日,读大兄惠赐叶泥著《里尔克及其作品》(大业书店1969年版)时,睹其论断方思所译“Da neigt sich die Stunde und rührt mich an”,发现自己脑中的Das Stunden-Buch终于已经清空,乃重读原文,校订旧译。校订中,审思再三,却又寻得一桩旧日公案。Dasha不禁玩性大发,杜撰这样一个题目,尝试论之。
让Dasha感到“自己脑中的Das Stunden-Buch终于已经清空”,是因为自2003年读译里氏此诗集后刻意搁置,如今头脑中已经没有当初完整的概念与体验,更是因为,读了被叶泥奉为神品的方思的译文之后,令Dasha感到耻辱:除了第一句,Dasha感到自己根本没有读过此诗。
关于此诗之“公案”:
1.
九七年时,佑子多事,同台湾一名大名鼎鼎的诗人就一首里尔克——其实只是中译内的一个字发生争执。谁知这位大诗人一无认错的雅量,反反覆覆地没完没了,令佑子觉得又后悔又厌烦。最后将该诗之原文、一有名的英译、方思先生的中译以及佑子自己的直译,全部列了出来,登在《台湾诗学季刊》第十九期上,希望此事就此了结。然而紧接着的《台湾诗学季刊》第廿期上便出现了绿原先生的〈关于里尔克的几点意见〉大文。
http://www.newworldpoetry.com/Poemfile/57/XiuTao57Es.txt
2.
關於里爾克的幾點意見
尹玲 先生︰
白靈惠贈《台灣詩學》季刊第十八、十九期同時收到,謝謝。編得很活潑。「小詩運\動」很有意思,尹玲小詩每首詩意都在文字之外。兩期都談到里爾克的一首詩,我不惴冒昧,想提點小意見,供同行們參考。
(一)作者那部詩集的題目Das Standenbuch,原係中世紀天主教(或東正教)教會內的一個專有名詞,指供普通教徒或俗人採用的定時(早中晚)祈禱\書,為一般辭書所不載。英譯一般作book of hours,英語讀者大都懂得,這是指breviary,即a book containing the daily ser-vice of the R. C. Church,漢語讀者不熟悉天主教風習,此詞如按英譯字面譯作「時間之書」或「時辰之書」,恐易引起誤解。這部詩集作於一八九九─一九○三年,是詩人偕女友Lou Andreas?Salone ★兩度訪俄的產品。全詩假託一位從事繪畫神像的俄國僧侶所撰。所有篇什均為無題詩,自成體系,共分三部分︰一、關於僧侶生活(一八九九,第一次訪俄期間);二、關於參詣聖地(一九○一,第二次訪俄期間);三、關於貧窮與死亡(一九○三)。細讀可知,詩中僧侶所奉之神,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詩人早年崇尚的心靈純樸的人格化,由此見出詩人的藝術宗教的開端,只有這種宗教才能使詩人心靈臻於完善。
(二)季刊討論的那首詩(18990920),是這部《定時祈禱\文》的第一首,不妨用平易的散文語言試譯如下︰
禱\事將盡(註一),並動我以
清亮金屬敲擊聲的時候(註二)
我的感官都戰慄起來。我覺我能──
我能抓住這造形的白晝。
在我目睹之前,每種成長均已
停頓,無物得以完成。(註三)
我的目光成熟,每望一次所盼見
之物乃如新娘姍姍來臨。
萬物皆不覺其小,我反愛它
並將它畫大於金色之背景(註四)
並把它高舉起來(註五),卻不知
誰的靈魂將脫體而飛升……
註一︰原文die Stunde此處轉意為「禱\課」、「禱\事」;一般作「課時」解。
註二︰第一句原文Da neigt sich die Stunde und ruhrt mich an……係時間狀語從句,修飾主句「我的感官戰慄起來」。其中neigt sich是德語慣用的修辭格,其完整意義為sich zum Ende neigen(=英語draws to a close,或is on the wane,或is nearing the end等;相當於漢語中更漏、世界將盡、將完結之意),故不宜如英譯直譯為bows down★ bows down在英語中並無neigt sich在德語中所有的修辭作用,即沒有「將完結」的意思,如照英譯字面譯成漢語,勢必引出種種誤會。又,neigt sich是個不及物動詞,與後文的mich(=me)無關,故不論「我俯向時間」或「時辰俯向我」,均非作者原意。
註三︰虛擬作者是個畫神像的僧侶,故前句用plastisch(=plastic)來形容他將「抓住」(從事工作)的Tag(Day) ,此處則用erschaut(目睹)來點明繪畫之初。英譯作Perceived似不切。
註四︰「金色背景」為中古或拜占廷宗教畫常用背景。
註五︰神像畫成,就應「高舉」起來。英譯 I prized it亦不甚切。從以上註文可見,原作各行的遣詞造句,共同表示了那位僧侶虔敬繪畫神像的全部過程。
信筆寫來,謬見難免。還望向高明的德語學者請教一番才好。順頌撰安!
綠原
一九九七年九月八日
編按︰本文題目為編者所加。
文章出處:台灣詩學-20期_詩刊體檢專輯_1997‧9月號
http://dcc.ndhu.edu.tw/trans/poemroad/liu-yuan/
细细想来,绿原此信还真的没有什么太多错误,不像他的译文。绿原说“作者那部诗集的题目Das Standenbuch(傻按,Stundenbuch),原系中世纪天主教(或东正教)教会内的一个专有名词,指供普通教徒或俗人采用的定时(早中晚)祈祷书,为一般辞书所不载。英译一般作book of hours,英语读者大都懂得,这是指breviary,即a book containing the daily ser-vice of the R. C. Church,汉语读者不熟悉天主教风习,此词如按英译字面译作《时间之书》或《时辰之书》,恐易引起误解。”句,也是完全正确的:如果将Das Stundenbuch解作“时间之书”,那么,德语的“das Buch der Zeiten”恐怕就变成野鬼孤魂了,德语里此二词并非可以互训的同义词。只是Dasha感到奇怪,既然绿原知道“Das Stunden-Buch”是“天主教专有名词”,他为什么不去天主教堂探问一下,反而自己杜撰了个“定时祈祷文”。绿原讲“neigt sich die Stunde”理解为“更漏”,也是正确的,只是译作“祷事将尽”,有欠考虑。“die Stunde”,我们无法确定其为怎样的时刻,断言为“祈祷的终结”,有过度诠释的嫌疑、而且也忽略了诗歌本身所涵蕴的双关(里尔克的文字游戏)。将此句译作“时间弯身”,恐怕更有诗歌想象,亦不违里尔克原意,将“更漏”加入译注便妥帖了。诗不可译,大抵在乎此。是以Dasha谓:汉语里没有里尔克。
再看方思译文:
怎样时间俯身向我啊
将我触及
以清澈的、金属性的拍击:
我的感觉颤栗着,我感觉我自己的力——
这有所形成的一日我将它握紧。
没有事物是完全的,直到我感知了它,
而这以前是等待,寂静无声的,未得完成的。
我的视景已经成熟:就如一个新娘
轻柔地走来那事物,他的意志欲之出现的。
没有事物会嫌太小,但我的情爱
会画它于一个金色的背景,而且画得大大。
而我珍贵它,不知所见灵魂为谁。
释放了,这灵魂也许会有所展示、表达……
Dasha转引自叶泥著《里尔克及其作品》(大业书店1969年版,第64-65页)
大业此版犹如几年前大陆的盗版图书,手民之误排山倒海。方译本的排版“怎样时间俯身向我啊 / 将我触及”句,据德语原文或者方思所依据的英译本(后文专论),似为“怎样时间俯身向我啊,将我触及”。Dasha手中没有方译本,只好如此判断。方译本的排版“而我珍贵它,不知所见灵魂为谁。”,末尾的句号“。”当去掉。
方思的译文,完全无法还原为德语,Dasha根据其汉语与德语原文的差异,轻易就找到了根源:Babette Deutsch的译本,Babette Deutsch的译本,不足60页且德英双语对照的小册子,Amazon上有其信息:http://www.amazon.com/gp/product/0811205959/103-7700463-0780622,Dasha将手中纸本Babette Deutsch的英译录入,请看:
Now the hour bows down, it touches me, throbs
metallic, lucid and bold:
my senses are trembling. I feel my own power-
on the plastic day I lay hold.
Until I perceived it no thing was complete,
but waited, hushed, unfulfilled.
My vision is ripe, to each glance like a bride
comes softly the thing that was willed.
There is nothing too small, but my tenderness paints
it large on a background of gold,
and I prize it, not knowing whose soul at the sight,
released, may unfold...
英译本每诗首行皆花体字排版,方思将第一句译成感叹句,大抵是将Now读如“How”。Babette Deutsch译文“but my tenderness paints / it large on a background of gold”,错译,德语原文“ich lieb es trotzdem / und mal es auf Goldgrund”用手中的翻译软件L&H Power Translator Pro翻译结果“I dear it nevertheless / and paints it on gold reason”,汉语大意是“我却爱(喜欢)它,并将它画在金色背景上”。Babette Deutsch的其他任意发挥,不再一一胪列。Babette Deutsch,Dasha不知其何许人,尽管秀陶先生对其推崇备至,此诗其英译,毫无可取之处。而当下汉语界,辗转翻译自英译本者甚众,许多读者,在放弃了对汉语译本的信赖,也随便就轻信了英译本,是以Dasha谓:汉语里没有里尔克。
叶泥说:“这位二十世纪前半期的世界诗人,被介绍到中国来的时间并不算晚,虽然仅在他去世的前两年,但是他的作品经过中译的并不多,且较为零碎。”(叶泥著《里尔克及其作品》,大业书店1969年版第60页)。这是叶泥1956年“诗人节”所写的文字。时至今日,两岸里尔克的汉译也开始增多,但是,误译、转译、断章取义,里尔克还是里尔克么?据说,叶泥不通德文,但叶泥为什么要说“方译是比较与原诗接近”?倘若叶泥通德文,说“方译是比较与原诗接近”不是在行欺骗之举么?方思根本就是在转译英译。汉语中时辈有许多谈论里尔克的,谈论的是德语里形象纷纭、音律婉转、典故层出、文辞冷僻的里尔克么?是以Dasha谓:汉语里没有里尔克。
里尔克此诗原文:
Da neigt sich die Stunde und ruehrt mich an
mit klarem, metallenem Schlag:
mir zittern die Sinne. Ich fuehle: ich kann –
und ich fasse den plastischen Tag.
Nichts war noch vollendet, eh ich es erschaut,
ein jedes Werden stand still.
Meine Blicke sind reif, und wie eine Braut
kommt jedem das Ding, das er will.
Nichts ist mir zu klein und ich lieb es trotzdem
und mal es auf Goldgrund und gross,
und halte es hoch, und ich weiss nicht wem
loest es die Seele los...
Dasha散文解说如下:
当时刻(时光)就要结束,时光(时刻)俯下身躯,以清澈(清晰)的、金属质的叩击轻触我,我的感官开始颤栗。我感到,我开始能够(有能力)去把握,并且我已经开始在把握形象化的日子(“秒、分、时、日”之日)。
在我用感官体察之前,万物没有什么已经被完成,完成中的每一个进程都静静伫立(静静地停止着)。我的目光在成熟,每道目光所渴望的“物”,仿佛新娘,出现在每道目光之前。
对我而言,万物没有什么太微小,但是我喜爱万物,我将万物画在金色背景下,巨大地画下,我将万物(的画)高高举起,我不知道,万物让谁与自己的灵魂分开……
抛开西洋与中土的文化差异,汉语与西语的语法渊别,致使我们无法用汉语完全对等传递西语的文字表面和深处的涵义。这样一首语法简单的诗,Dasha从2003年犹豫到2006年,是以Dasha谓:汉语里没有里尔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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