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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生活记录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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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9 13: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找 工 记
  

  1.陷阱
  一九九六年,我在东莞长安的涌头看见了一张招工启示。启示上写着:
  因生产需要,本厂在东莞新建分厂一间,现急需招聘以下工作人员:文员、业务员、仓管、储干多名(需初中以上文凭)。司机2名,熟悉东莞地形。杂工10名 ,男女不限。普工100名 ,熟手优先。为方便见工,本厂在长安设有招工办事处。考试合格,厂方安排专车接往东莞。招工办地址:长安霄边**厂对面小巷前行50米,见利民诊所右拐,前行100米,左拐20米即到。
  一般来说,那种骗人的招工启示,往往会写上诸如“本厂出粮准,加班少”之类充满诱惑的字眼,而字却写得东倒西歪。这则启示上的字却写得相当漂亮,一看就是习过帖的。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很快就找到了招工办事处。走进招工办,办公室里面装修得倒还漂亮,打扫得也干净。一前一后两张桌子,前面坐了位小姐,桌上竖张牌子:报名处。后面坐了位穿着讲究、理着平头的男子,男子戴眼镜,打领带。看上去文质彬彬。小姐冲我微微点头。我也紧张地点头。凭直觉,这是一个正规的招工办事处。
  小姐很客气地问我见什么工,我说文员、仓管,或者储干也行。小说姐文员只招女的,储干要求二十岁以内。小姐问我多大了,我说不好意思,我二十四了。小姐说那你应聘仓管吧。仓管工作其实很轻松的,待遇也好。小姐递给我一张表,让我先填表。我伏在桌子上填表。小姐看了我的字,尖叫了起来,说:你的字写得很好呀,你是个人才,进了厂,将来一定很有前途的!小姐的夸奖让我的大脑再一次发晕,于是我得意地说我是学过美术的,还参加过家乡石首市的青年美展。说着从包里往外掏荣誉证书。小姐接过证书瞟了一眼,转身小声对后面的男人说,刘经理,是个人才,招进厂里后要好好培养。那被称着刘经理的人点了点头。这时我已填好表。小姐接过表递给了后面的刘经理。我观察着刘经理,刘经理边看表边点头。我想大约我是经过面试的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刘经理说,办手续吧。先交一百块的考试费和报名费。
  我没想到还要考试,而且要交报名费。小姐解释说他们是正规厂家,不考试怎么知道应聘者有没有能力呢。小姐还说现在骗子可多了。
  考试我倒是不怕的,只是我手中没有那么多的钱。我求他们通融一下,我说我只有五十块了。小姐转过身问刘经理怎么办。刘经理说五十块不行,明天再来。后来回想起来,刘经理的拒绝其实是欲擒故纵,他越是不想让我报名,我越发打定了要报名的主意。我回头看看门外面,来报名的人越来越多了,门口聚了有一二十人。我想明天再来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我说我实在是没有钱了,我找了半个月的工了,手上就这五十块,交了这五十块,我喝水都没钱了,你们让我考一下,考上了将来从我的工资里扣。小姐大约看出了我的难处,对刘经理说,我看就收他五十吧。余下的让他打张欠条,我看他一定能考上的。我连忙说就是就是。刘经理盯着我,看了一会说,你真的没有钱啦?六十也成。我说只有五十块了。刘经理笑着说那好吧,看你是个人才,五十就五十。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我交完了钱,还打了一张五十块的欠条。小姐让我先在外面等着,过一会统一考试。于是又忙着收另外一个人的报名费了。
  交完钱之后,我又开始后悔了,觉得这间厂是有问题的。要真是东莞的厂,为什么跑到长安来招工?东莞难道招不到工人吗?再说了,像我这样应聘仓管、文员、储干的要考试还说得过去,为什么应聘杂工的也要考试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又一想,万一是真的呢,那不是错过了机会?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小姐喊了声开始考试了,报了名的人都跟着小姐进了隔壁的房间。房间里摆着几排桌子。我们坐好后,过来两个男的站在门口监考,小姐开始发考卷。考卷一发来下,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了。一张印刷的考卷,总共就两题。第一题,英译汉。下面密密麻麻一版英语。第二题,汉译英,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篇文字。几乎所有的人在拿到考卷的那一瞬间都呆了,接着就叫了起来,喊上当了受骗了。招一个仓库管理员,要这么高的外语水平干嘛呢?我要是有这样的外语水平,还会来应聘一个小小的仓管员么?我去人才市场应聘翻译得了。大家七嘴八舌。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恶狠狠地喊,吵什么吵?谁说我们是骗子。你?大汉指着一个女孩问。女孩低下了头。那就是你!大汉又指着另外一个男孩问。男孩不敢吭声。
  这是我找工时遇到的最幽默的陷阱。我们灰溜溜地逃出“考场”时,身后还传来了他们得意的笑声。
  
  2.黄 昏
  从长安逃回松岗,天色已黄昏。
  找工途中,我经历过数不清的黄昏。黄昏的来临,意味着又一天找工无着。更意味着,又将是一个难捱之夜的到来。我害怕黑夜,害怕那个寄存我身体的烂尾楼。每天的找工之旅,从清晨开始,到黄昏结束。清晨,我们带着希望上路,黄昏,我收获失落回家。天空暗了下来,周围往来着三五成群的打工者,他们穿着灰色的、蓝色的、浅黄色的工衣。厂牌骄傲地戴在胸前。那时的我,对于生活的希望已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一身工衣,一张厂牌。这就是我当时全部的梦想。找一间什么样的厂,容不得我有丝毫的选择。未来,理想,那更是一个奢侈的问题。
  生存。这个词是找工途中想得最多的。怎么样生存下来。多年以后,我开始考虑另外的一个词——生活。在解决了生存的问题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并没有学会去思考生活这个词。我们经常说着生活,谈论着生活。我们在努力打工,争取积累更多的物质财富,然而我们这一切,仅仅是为了生存。我们忽略了,生活,才关乎我们的灵魂。我们这一代的打工者,拥挤在生存的大道上一路狂奔,却很少设想过我们未来的生活。这决定了我们这个群体的悲情在所难免。当然,我学会这样反思,并思考我们这个群体的出路时,已是多年以后。而在一九九六年,关乎我内心的,却实实在在只有生存这个词。我已在烂尾楼里住了半个月。烂尾楼里住了一大群像我这样的找工者。男人。女人。四川人。湖南人……我们白天流向了松岗。沙井。福永。长安,甚至更远处的虎门。黄江。晚上,我们拖着疲惫的双腿,或兴奋,或失落的回到烂尾楼。兴奋自然是因为找到了工作。于是打起了背包,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和老乡们的祝福声中告别了流浪,从此坐在了流水线的卡位上,把自己和流水线的机器融为一体。流浪的时候,我们渴望成为机器。成为机器的时候,我们又渴望着自由的流浪。
  那一段时间,我最担心的倒不是唯一的一箱方便面将要在明天吃完。我担心遇上治安队员。在当时,我这样一没工作,二没暂住证,三没身份证(我的身份证是借老乡的,老乡和我长得一点也不像)的外来工,是典型的三无人员。在当时,我看见身穿迷彩服的治安员两条腿就发软。多年以后,一个叫孙志刚的打工者,用他的生命,换来了一条不合理的法律的废除。我们从此可以扬眉吐气地行走在异乡的大街上了。没有人知道,在这之前,有多少张志刚刘志刚们,在收容所里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
  
  3.老乡
  我在烂尾楼里结识了来自湖北咸宁的老乡黎正全。黎正全本来在一家工艺品厂当调色师傅。厂里很久没有发工资了,而且加班无休无止,黎正全鼓动一些老乡罢工,可是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于是他就去劳动站投诉,劳动站派人来厂里,厂方很快就发了工资,唯独没有给他发。他去找出纳,出纳说老板不让发。他去找老板闹,结果被扫地出门。出厂后,他很快就找到了这幢烂尾楼,并在烂尾楼里安下身来。
  我当时在烂尾楼里已住了有一些时日,每天睡在水泥地板上。多年以后,我的双腿患了风湿,遇上阴雨天就会疼痛难忍。我想可能与当年睡水泥板有关。黎正全见我就睡在水泥地上,招呼我和他睡一床凉席。就这样,我们成了兄弟。白天我们一起出发去找工,晚上我们各自回到烂尾楼。在异乡流浪,有了一个老乡,我的内心开始变得强大了起来。也不再害怕那些住在烂尾楼里的四川仔了。黎正全爱吹笛子,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站在烂尾楼的窗口吹笛。他吹的笛子调子总是很欢快。他欢快的笛声,消除了我一天的疲惫与失落,让我觉出了生活还是有滋有味。吹一会笛,他会坐在凉席上,和我谈一些诸如理想、未来这样看上去离我们很遥远的问题。或者对我吹嘘他与老板作斗争的光荣史。
  然而,他的笛声一天天的忧伤了起来。
  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实在不行了就放一把火烧掉得宝厂。他说得宝厂,
  老板是个台湾人,当过兵,也混过黑道。老板平时喜欢拿着一杆猎枪在厂里打老鼠,打了老鼠就让厨房做了下酒。老板有一句口头禅,弄死一个打工仔比弄死一只老鼠还容易。还有一次,黎正全带着我围着得宝厂转了一圈,看好了地形。黎正全指着一处围墙说,这里面放的都是天那水,只要扔一把火进去,不要十分钟,得宝厂就完蛋了。那些天里,我的心一直悬着,我害怕他真去做傻事。
  我们手中的钱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晚上,他带我去向从前在得宝厂的工友借钱。我们在厂门口等着工人们下班,晚上十点,厂里下班了。黎正全让保安叫出了一个工友,工友见到了黎正全,两人很热情地说了一些话。然后黎正全说,有钱没有,先给我拿五十。老乡为难地说,五十?五块都没有。老乡说他这些天洗衣服都是偷偷用工友的洗衣粉,洗澡就干搓。黎正全说,那你帮我把我师傅叫出来。老乡进厂去了,去了有好半天才出来,说没有找到。黎正全说,真没有找到?老乡目光闪躲,说真的没有找到。
  
  4.午夜惊魂
  从得宝厂回烂尾楼,我们两人走得无精打采,一路无话。黎正全不知在想些什么,不时拿脚踢着路两边的树木。我想,在方便面吃完之前,我们一定要进厂。黎正全没有说话。我害怕黎正全去干傻事,真要走到了绝路上,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果然,黎正全说,要是再找不到工作他就去找得宝厂的老板。我说你找他有什么用呢?你可能连厂都进不了。黎正全说到时自然有办法。回到烂尾楼,黎正全坐在窗口吹笛子。吹到很晚了,黎正全给我讲他打工途中的爱怀。他说他在沙井一间厂打工时,有一个姑娘很喜欢听他吹笛子。可惜她后来出厂了。黎正全说。要是不出厂,好肯定会和他恋爱。黎正全用尽了赞美的词汇描述着姑娘的美丽。黎正全说着姑娘时,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辉。他眼里的光辉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知道他不会去干傻事的。黎正全让我也谈谈姑娘。我于是对他谈远在武汉的女友。谈到很晚了。我们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可是我们对那些方便面实在失去了兴趣。黎正全指着楼后面的一片香蕉林说,走,去弄点吃的。我跟着黎正全,他去偷香蕉,我放哨。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在家乡看完露天电影之后去偷人家瓜果的幸福时光。
  香蕉可不像别的果子那么好摘,黎正全把一棵树弄倒了,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吓得我着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不一会,黎正全从香蕉林里钻了出来,扔给我一串香蕉,他手上还一串。我们俩撒开腿一阵猛跑。跑到了安全地带,两人笑成了一团。然后吃香蕉,撕开了咬一口,又苦又涩,根本无法下口。把香蕉扔了,回到烂尾楼。黎正全说不行,今晚一定得吃到香蕉,于是问我还有多少钱,我说还有二十。黎正全说给我十块。我给了他十块。他跑下了楼,不一会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串大蕉,一瓶啤酒。黎正全说,死也要做人饱死鬼。大蕉是结在芭蕉树上的,模样像香蕉,可是味道比香蕉差远了,但也便宜多了。我们俩吃着大蕉,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把一瓶啤酒干掉了。
  肚里有粮,心里不慌。加之酒的作用,我们睡得很香。
  睡到半夜,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然后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喊站住。有人在拼命地跑。我立刻反应了过来,是治安队在抓三无人员。也来不及多想,爬起来就往楼上跑。很多的人跟着一起在跑。后面的手电筒在来回急切地晃动。果然是抓三无人员的,可能是治安队发现了这个烂尾楼里每天晚上睡了很多人,于是来了一次大的清扫行动。我们被包围了。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跟着大家往楼上逃。我的个子高,腿长,跑得快。很快就上了楼。楼顶上有一间小平顶房子,房子边有一架梯子。跑在我前面的很迅速就爬上了梯子。我跟着也爬了上去。我才上去,梯子就被先跑上去的人抽到了小房顶上,然后我们就趴在顶上不动。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爬上来的,在下面带着哭腔求我们,说老乡,把梯子放下来嘛。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把梯子放下来。我听见一个女孩子用四川口音不停地喊着老乡,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伸出援助之手。很快,治安员追到了楼顶,把他们都带走了,包括那个四川口音的女孩。他们没有向治安举报说小房顶上有人。看着他们被带到了楼下,上了一辆车,很快就被拉走了。
  我不知道那个四川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多年以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四川女孩的声音。我们本来是可以伸出援助之手的,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做。我觉得我是一个无耻之徒。多年以后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现在,我被南方的媒体称之为打工作家,称之为打工者的代言人。面对这些荣誉时,我的心里就会响起那个女孩喊老乡时的声音。我曾把这一段经历写进小说中。我渴望能用文字完成一次心灵的救赎。
  
  5.进厂啦
  第三天,方便面还有半箱,我们实在吃不下了,看见了直恶心。那天早晨,黎正全说,不去找工作了。黎正全不去找工了,我也失去了信心。那个上午,我们就躺在烂尾楼里睡觉。我们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也不再说话。这样睡到下午一点多钟,我想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我要出去找工作。
  黎正全还在睡,我独自走出了烂尾楼。南国的阳光,玻璃碴一样刺眼。我觉得两条腿有些软。离烂尾楼不远就是工业区。这个工业区,我已走过了无数遍了。可我还是不死心。走到信丰造漆厂的时候,我的眼前一亮,信丰造漆厂门口贴出了一张招工启示,用记号笔写着招调油师傅一名。黎正全是调油的,我没有做过调油师,但我学过美术,从前在时装厂也调过染料。我进去试工了。没想到,很顺利的见工成功。包吃包住,月薪六百。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烂尾楼的。我摇醒了黎正全说,黎正全,我进厂了。信丰造漆厂。当调油工。黎正全说你开玩笑吧。我说我不开玩笑,我回来来拿行李的。
  黎正全呆了一会。站了起来,帮我拎着包,把我送到了信丰厂门口。
  希望总在前方。只要你没有放弃,生活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替你打开另外的一扇门。当天晚上,我在信丰厂吃上了半个月来的第一顿米饭。我想起了我的好兄弟黎正全,不知他今夜在何方。吃完晚饭,我去烂尾楼找黎正全,他不在。可能出去找工作还没有回来。第二天,我又去找过黎正全,他也不在。大约是过了一个星期吧,黎正全坐着车来厂门口找我。见到我,一脸的笑。他在郁金香工艺品厂当上主管了。大约又过了一个月,黎正全又来看过我一次,说老板说话不算话,说好一个月开一千二的,结果才给他八百。黎正全说他和老板吵了一架,出厂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
  进厂。出厂。进厂。又出厂。厂里的人想出来,厂外的人想进去。有人把来南方打工称之为南方寻梦。我觉得寻梦这个词太贴切了。一个“寻”字,一个“梦”字。就概括了我们的打工人生。我们不停地在寻找着,可是,我们寻找的,也仅仅是一个梦。
  好在我们还有梦。
  多年以后,我进了一家杂志社当打工记者。我专门去找了那间我和黎正全容身的烂尾楼。然而那里已是面貌全非。我找不到那幢楼所在的具体位置。我记得当时那幢楼前的一座小山,我记得楼后的那些河沟水塘,以及水塘边种植着的茂盛的香蕉树。而现在,河沟不在了,小山也不见了。我的青春记忆,失去了证据和凭依。只留下一些依稀的痛,在南国的风中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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