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父亲的话题

nion2002

有关父亲的话题
　　
　　洁宇
　　
　　终于下雪了，高跟鞋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直响。路，有些打滑，走路时你得加上十分小心。空气被雪细细擦洗了一遍，呈现出雨季以后从难得的新鲜。可一上了火车，霉味的空气就熏得你几乎要窒息了。几天来劳累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就有些不支的感觉，想睡可又睡不着。从包里翻出这段时间出门必带的《我是农民的儿子》来看，指不定就挖掘出些煤一些深埋的乡村记忆可以拿来滋润滋润眼下疲劳衰弱的神经元细胞。
　　同事大概已经翻遍了《生活报》的每一个缝隙再没什么可翻了，就问我看的什么书。我告诉他《我是农民的儿子》。他跟我算半个老乡，也是农村出身，心理上应该对这本书没有任何距离感。拿过书翻起来，问我你借的呀？买的，我说。他很惊讶地看看我。冲这表情，我猜他至少有N年（N＝从识字到现在＝从来）没有买过文学书籍。猜想他小时候家里生活也不富裕，不会有这份“闲”钱；工作后没时间没精力没爱好。更何况他就在图书馆工作，可真称得上是坐拥书山，让他自己掏钱买书，除了必须的工具书，专业书。然而他整天忙馆里的技术方面的事，除了看自己的专业书忙和些杂事外我猜他大概也很难真正地看那些书山一眼。
　　我拿眼瞥着他扫描着《先父》，速度不慢。正想着也只不过是走马观花罢了，却不曾想，他居然问，你最早记得几岁的时候？我说四岁。看来他还真看进去了，还有些人情味儿，我有些趴门缝看人－－把他给看扁了，以为他只会整天工作应酬喝酒，虽然我们曾经是同学、校友，又是这么多年的同事。他又接着问，你说他七岁的时候会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么？我说当然！会很模糊。前几天，我把我爸和我妈四十多岁时照的相拿出来，就感觉很遥远很陌生了。不信你试试？看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那时候的样子？他说也是。又继续看下去。
　　我是被作者所描述的文字，激起过无数情感的浪花的，更确切地说，是泪花。我觉着自己被一种力量强迫着，去体验，去想象，去比较，一个孩子，和父亲在一起时的那种快乐、包括撒娇的样子。一个人，多年以后，就是想起曾经被父亲揍过的时候，那也是快乐的。有一首儿童歌曲《好爸爸坏爸爸》，被爸爸“啪……啪……啪……”打屁股的事，也写到歌儿里去了，我儿子还非常喜欢唱呢，虽然他也经常挨他爸的揍。孩子对父亲的需要，实际上对父亲的疼爱和引领的需要。可又有多少孩子，却根本失去了他本该拥有的父亲的佑护和疼爱？那些父亲的大手、怀抱或者一句话就可以暖过来的冷和痛又如何去捂暖呢？
　　同行的另一个同事，我隐约知道就没有父亲，我从来没敢在他面前提及父亲的话题，生怕无端引起他的感伤来。这一对比，不能不让人更强烈地意识到，一个孩子对父亲的强烈需要。一个人长大甚至变老以后，还是需要那样一个会对你最实心实意地关心并对你绝非礼貌寒喧似的嘘寒问暖的父亲，需要一些回忆的幸福一些从内心升起的骄傲，而不是些永远隐匿在内心深处不敢触及的疼痛。
　　同事谈起他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说他爷爷在他父亲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可是，每到一些重要的日子，他的父亲就会提起他爷爷，那架势，他爷爷象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一付骄傲的样子，虽然他并未见过爷爷的照片，也并不了解爷爷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我跟他说我父亲八岁上，我爷爷就不在了。可是似乎我父亲觉得我爷爷，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会种地，而且早早就因为牙病死去了。我心里也就虚虚的，因为我提不出什么爷爷值得我骄傲的地方来。我爷爷留给全家人的名言就一句“刀不快，全仗力气拽”。
　　我认为，那是因为他爸一辈子也是个农民，没有超越他父亲。而在我爸心里，他超越了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他自己才是最值得骄傲的，当然，也值得我们骄傲。他总会在人前提起他那些辉煌的经历，说一年书都没念过，从小就给人家放猪，当猪倌、放马，当马倌，可他十六岁，就偷偷地离开家去当了兵，给军队的首长当警卫员。在部队里当卫生员，后来还当了医生，甚至做了数不清的外科手术，救了很多人的命，治了很多人的病。他和娘一致认同，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哪一个也不如他那样聪明、记忆力好。一提起这个，老公就背后和我说笑老爸很能夸张，一天书没念能当大夫？能看病开方？不过，他也从心眼儿里佩服老爸处理问题的能力，并潜移默化地受着些影响。在老爸面前夸夸其谈，哄得老爸很开心。这爷俩算是半斤八两，都会用那些我从来不会用的什么晕轮效应又称光环效应，彼此惺惺相惜，暗暗喜欢。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老爸提到的爷爷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从来不提爷爷是怎样做父亲的，有没有给过他疼爱。或许是因为老爸一辈子都极爱争强好盛、惜面子的个性，更看重的是父亲应该给他引领和表率的作用，而爷爷当然没有，甚至连父母交给的性命也没能守住。或者因为他小时候奶奶管得他太狠，总拿笤帚疙瘩打他的脑袋，爷爷没拉架？或者爷爷干活太累，根本没空管这种事，让他心里不满，感觉受到忽略以至记恨？或者父亲得到姥姥和姥爷以及娘给他的更多的关爱和心疼，更能满足他当下幸福的感受和需求。而那些曾经的父爱，也都被经历得过多的疼痛打磨淡化得不留痕迹了吧。
　　我们常为了安慰母亲整日的操劳，跟娘说爸很少干家务活，娘真是受累了。娘就会为爸开脱，你爸从小没爹没娘的，我老寻思他命不好，挺苦的……其实你爸也没少干家活儿的，年轻时跟我一起收拾屋子到晚上十二点。仓房里那里装米柜都是你爸自己打的。大晌午头儿的，起葱蒜、拔蒜毫、畈园子、夹枨子，让他凉快些再干也不听。你爸干的是急活，不管累成啥样儿，一气儿干完拉倒。就说对你姥儿和你姥爷，那可真比一般人家儿的儿子还强。两个老人到死，你老爸在他们面前没说过一句错话。自个儿常叨咕，在你姥你姥爷跟前儿，那真是照着书本说话。多咱出门回来，都给你姥买些好嚼果儿，糖炒栗子、柿子饼、米姜，你姥多咱没断过嘴儿。你姥也舍不得吃，你大姐一哭，你姥就叫开了，金铃子，过来，看姥儿这儿是啥？娘这些话，我打小儿一直听到现在，几十年了，娘的每次辩护，都还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认真。
　　父亲曾经象一只老鸽子，把嘴里的瓜子仁喂到我嘴里至少到我五岁，那看着不讲口腔卫生，相信到现在鸽子家族也不谈这事儿。父亲每次从面往诊回来，药兜子还跨着就把我背在背上……诸多往事，每每回忆，都让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四岁、五岁……这让我更为真切地知道，我的的确确曾经是父亲喂过的小鸽子，是他背上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小女儿，哪里是我活到一百岁……
　　老爸，是我们这辈儿人的骄傲，也是老妈内心一辈子的自豪，更是老爸的孙子孙女们崇拜和尊敬的对象，是这个家族分支真正意义上的活祖宗。
　　我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三棱镜。父亲用废弃的三片等宽的长玻璃条子，用线捆在一起，外面缠上一圈儿纸遮挡光线，里面撒上些各种彩色的碎纸片，就做成了万花筒。这虽然是个制作工艺简单的玩具，也不用费一分一厘，但却为孩子的我们展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给我们的想象插上了翅膀。父亲做给我们，我会做给儿子。或者他长大以后也会记得这一切，还会再做给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再做下去……
　　那些漫长而细节丰富鲜活的生活，不管你多有钱，有多好的摄相机，有再多的磁盘空间，采用最先进的现代压缩存储技术，也是无法存储得下它们的。而我们的大脑，却有着如此的潜力，将这些记忆进行压缩，存储，深埋。最后，转化成煤一样贮存着巨大的能量的存储物。
　　不管这些存储物最终以多少形式才能表现，以多少种情绪可以感受，有多少言语才能表述，需要多久才能追忆并尽现哪怕一个小小的细枝末节，其本质上我觉得可以用一个字来表达，就是爱。这曾经的生活细节，终将以爱的名义，以传统或现代的方式一辈又一辈地传下去。
　　下了火车，和同事一起打的回家。到我家门前的时候，同事也下车了，虽然离他家还有几栋楼的距离。劝他坐车到家门口再下，他说不用，偏要走着回去，体验一下雪后的感觉。原来，那些我们身边看似生活得很刻板的人，内心世界也是丰富的。来年我们将喝到他的喜酒。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慈爱而细心的父亲的。
　　上楼悄悄地开门进屋，正好十点半。儿子已经在他老爸温暖的羽翼呵护下安然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