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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张纸牌的重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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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9 13:07: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对于一张纸牌的重新认识
   文/叶耳
  
  在客里山纸牌只分两种,一种叫扑克牌,一副扑克牌五十四张,从一到十三个数字,两张大王。有黑桃红桃梅花方块四种符号。大王通常到了后来就少有人用了,一副扑克新买来,先抽出最前头两张画着大王的牌,然后再洗牌。这样一副扑克牌真正派上用场的就只剩下五十二张了。不带大王的牌多了去了,游戏的花样也就多了去了。在村子里除了对于初学者最流行五十K外,还流行另外一种玩法:打红A(这里不读ai,读jian,打红尖。)打红尖女性占多,一些憨厚的男人也打这种牌。一些空闲的妇女,经不住沉闷的时光,几个人凑在一起,总是假着像男人一样粗壮的声音喊叫:骚麻屄,打两回红A(尖)么?
  那被唤起的妇人,就一笑一个景致地神气活跃地回答:“看压你娘的,打呐,来哩!”或者问:“凑好对么呐?”于是刚好三缺一的几个妇人站在那里,齐声说,这不是对是么个?妇人就笑着走近来,这一场牌算是定下来了。
  除了一副扑克,还有两副扑克加在一起玩的,叫升级,也叫拖拉机。一百零八张,升级在我们那里是属于扑克牌里面品味最高的了。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只要牌桌上一坐,升几次级,大家就算是彼此认识了。这也是一种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好方法。
  还有一种纸牌叫字牌,窄长长的。背面一般涂上一层黑漆的。也有白底黑花的,红的,绿的背面等。里面写着一到十十个数,有大小写。只有黑红两种颜色。字牌总共才81张,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三个人。一般正常秩序是四个人一起玩。庄家手里拿21张,其他人手里少拿一张20张。(也有庄家只拿15张牌,其他人拿14张牌的。)一个数省的,数出20张,压在换底下做底牌,然后就不管自己的事了,要是对家赢了,自己不仅也捡了财喜,还可以继续不担风险地数省。这种牌的级别和品味在我看来,是最高级的。因为爱玩这种牌的人都是一些上了年级的男人,而且女人也很少玩这种牌。这种牌其实也不是很难学,但真要学会也不是那么容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得天天抱一根板凳坐到起旁看,开首看是看大话戏,看久了你就会有了趣味。也就慢慢有了清晰的思维。这种纸牌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静心养性,它需要你良好的耐磨时间性格,就是慢,每个细胞都在这个慢字中泾渭分明,日渐充盈。生活和日子就在这种缓和的液体里成长。慢的讲究是从容和清醒。就像佛学上参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这种慢,是一种大修炼,大境界。对于很多初学打字牌的呆(读bao)货子,最难的一是齐牌,洗牌,因这种牌太小了,捏在手里十分不方便。二是清胡子,胡子相当于扑克牌里的记分。这里与记分不同的是,先声明好了多少胡可以和牌,一般是十胡或十二胡就可以和牌了。在字牌里如果你手里已经有了十胡牌,就可以见字吃掉和牌了,有了归定的胡子在字牌游戏里俗称落了坎。也就是有了胡子就可以自摸了。打字牌不比扑克牌,别人的牌只能吃,却不能当作好牌来胡,只能到底牌里抓合式的一张来和。也就是自摸。自摸意味着赢了。当然除了自摸还可以有很多种赢出的机会,如:跑起、清倒、栽倒、坎起成等等。
  字牌的清胡子情况如下记录:
  大一条龙十二胡
  小一条龙九胡
  大一坎六胡
  小一坎三胡
  大开交九胡
  小开交六胡
  大碰三胡
  小碰一胡
  大贰柒拾六胡
  小二七十三胡
  大壹贰叁六胡
  小一二三三胡
  
  
  客里山。阳光。风。
  在老家人人爱喝烧酒,烧酒也就是家里的米饭酿成的米酒。喝一口就会有一张朴质的脸孔。坐板凳脱草鞋呷烧酒骂婆娘,看发情的蜻蜓在水面上做爱。一只公狗追着一只年轻的母狗使足嗓子喊:干干干。墙上的狗尾巴草越来越深。和气的光和影,声音和寂静。
  仍然是种地耙田,仍然是砍柴赶场,仍然是舀烧酒试口味,只要我回到故乡。这一切都是可能。而这些庄稼人却把另一个故乡打开了!他们在纸牌的种粒里和庄稼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狗拐子,打牌么?”通常有这种声音在客里山锐声喊叫,往人多的地方抛来。大伙一听这熟习的语气,就个个喜形于色。在这些粗糙的笑容里有一个人是随着声音赶到的,那就是我的小姨父金堂。人家说金堂这名字取得好,金色满堂,有人旺才旺的味道。金堂就是招财进宝,所以,打牌只会赢钱哩。但在我们那儿,很多人都不叫他金堂,而是喊他矮子:矮子,矮子,看你个娘娘麻屄的矮子,是耳朵聋了咹。小姨父总是笑逐颜开地朝喊他的人冷不防砸出一句:当真是个狗拐子日出的。这些习以为常的粗话在客里山的人看来,是一种趣味,因为这种味道,他们的生活过得有了新的气色。我一直弄不明白,比我高出那么多的小姨父为何就变成了矮子呢?
  很多人知道矮子这个绰号,是因为他爱打纸牌。对于纸牌的研究,简直是痴迷。用大家中喊不中听的称号是牌鬼。小姨父之于牌的深入确实让人顿生难以理解。
  狗拐子是我们那儿的方言,意为吊儿郎当的人。由此可以,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是吊儿郎当的。小姨父对于纸牌的讲究,相当于小姨妈对于布鞋的研究,有异曲同工之妙。小姨父把牌摊在手里,一只脚安放在另一只脚盖上,悬着的那只脚就在空中摇来摇去,把一些风摇得凉凉的。感觉来了,就欠一欠身子,手敲着桌子闭不住神气地大喊:“哪个狗拐子拿了黑桃三,快点出牌呃!”打扑克牌在客里山的规矩,谁手里拿了黑桃三谁就先出牌。有些糊里糊涂的人错把梅花三当成了黑桃,就神气奈糊地边在清牌边接声道:“躁么个急啦。我晓得出哩。”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盯着手里的那十几张纸牌入了神。待打出的黑三是梅花时,有人就疑问,你的黑桃三干嘛不出?这时,小姨父就会控制不住情绪地说:“等会我要训你一顿好的。”那人就嘿嘿地涎皮笑脸地把牌给捡回去了,一口一个搞卵错了。还没等这些搞卵错完全恢复,这出错牌的人就喊:“是哪个屌把拿到黑桃三不出,卡在手里挤拐子。”小姨父一看黑桃三在自己手里呢?就狡猾地笑起来:“冇看到,在我这里呢!”那刚才出错牌被小姨父训的人立马来了脾气,眉毛一竖,模仿着小姨父刚才的神气怒斥道:“等会我要训你一顿好的。”
  小姨父打牌是个趣人,在我们那儿管一个人有趣叫洋腔。
  我小时候是个话特别多的孩子。声音又尖又大,在村子里打了喊。把一些风也给喊得慌了神,直直地吹开一树的绿叶。于是得了个绰号,叫“叫蚂蝈”。我的模仿能力是天生的,我会模仿猪、狗、牛、鸡、猫等家畜禽的声音,一些飞在屋檐上和树上的鸟儿的声音我也模仿的惟妙惟肖。我还喜欢在无聊透顶时模仿父亲喝酒的样子,倒一杯水在杯子里,响一口,说道:“这酒是好酒,就是冇得么个好菜哩!”父亲一听这话很熟,就把他那一双小得押韵的小眼睛鼓起来,非常圆。瞪着我狠痒痒地说:“尻子大的,还学你老子,等吓我打你一顿好的。”
  要是母亲在场,肯定会这么说我:不晓得你在哪里踩烂你小姨父的尿。当真是洋腔一担。
  小姨父的洋腔一担不比别个。他总是有特色的。这种特色延续许多年。人多的地方只要有他在场,那些人准能发出用乘法来传播的笑声。我想,小姨父的洋腔肯定不只一担。
  小姨父在牌桌上有个经典的肢体语言动作和口头禅。他只要打错了一张牌或因为错估让一张好牌无辜放过时,就会用右手顺手给右边脸上“啪”的一声煽一耳光,嘴里埋怨道:“变了猪变了个猪哦。”
  看别人打牌在我们那儿也是非常有趣的。看牌的人往往比打牌的多。因为打牌毕竟是要出钱的。运气好的赢了就自然乐得心明眼亮,输了的可就惨了,老想着扳本,越打越猛,钱也就越输越多。越输到后面钱就空了,只得欠着。可欠着的数也越来越厚了。这时赢钱的人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说,算了吧。改天再打。输了钱的人已经输红了眼,看哪里还能罢手,说不行,我输了一百多块钱了,你说不打就不打,说得轻巧。打得久了,赢钱的人觉得不数现钱,老这样打下去,一点劲都没有了。他也知道在牌桌上的规矩,欠下的钱如果不是当面给还,牌散后就只能是个泡沫了。这赢钱的人看差不多时就横下心说:“打了这一盘我是不打了,还得回家呷饭做工哩。”输了牌的就开始输起脾气来了,说:
  “你不想打可以,把钱退回把我。”
  “是我赢得了你的,你说退就退,那有这号规矩。”
  “你赢了钱就想走,也没有这个规矩。”
  “那你想怎么样?”
  “你要钱就得打。”
  “你这分明是霸蛮嘛。我不打了。”那赢钱的准备起身走人了,那输钱的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不许走。
  “你想做么咯,你管。”
  “把钱退把我。”
  “你当真是个霸蛮雇。”
  那赢钱的人一用力就甩开了他的手。这人看到赢钱的走远了,就抓起桌上的牌猛一用力一下子扔出老远,嘴巴里开始诅咒起恶毒地话来:
  “我日你老母亲的,赢了就拍屁股走人,谁赢了我的钱拿回家抓药吃。”
  于是围拢的人就在一旁闭不住地笑起来,有些实在忍不住笑的人,就咯咯地笑出了声来。这输了钱的人就看不上眼了,就对笑话他的人骂:“笑你娘偷人哩”。那些人知道这输钱的人正在气头上就忍住了笑。要是碰到一些二五八的人,他才不管你输了钱呢,仍旧笑。而且声音还会增大。这输了的人就会骂出更狠心的痞话来:“看你笑得个哈哈像,像是我和你姆妈搞出来的。”
  围观的这人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抄起一根凳子就扞过来,嘴里也是粗话连遍:“看你输的那个哈哈像,像是我和你娘偷人偷出来的。”凳子和粗话一样重,嘣的一声,狠狠地砸在了这输了牌的人身上,把他砸得无地自容。这人骨子里就储藏满了霸蛮劲头。哪里肯认领这点,也抄起一根凳子掀过来,围观的那人早预防他这一招,躲开了,啪的一声,凳子掀空,掀在空地上把凳子的两根脚也给掀断了。那凳子的屋主一看好端端的一根凳子就被掀坏了,这还得了,就尖酸刻薄地喊骂起来:“天杀的老虫咬的死不瘸的,有本事别拿我屋里的东西逞强,到屋外面的禾荡里去到坝间上去打哩,去杀哩。”于是,看不过的人,也就开始过来拉劝了,摆阔气讲道理。总算平息了。
  如果说打纸牌扑克容易冲动惹事生非,那么打字牌自然就安静温和得多了。也许是因了这个道理吧,有好些年轻的人参与到了老年人的字牌行列里去了,久而久之,这种风气开始一纸风行,像南下的民工进城一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于字牌有了新的兴趣和认识。年轻人不分男女,都学会了打字牌。打字牌在客里山通常喊作摸字牌。因为字牌的规则是赢牌只得靠自摸。不能从对家手里吃牌赢取。所以,要是男人空了闲了,见了有合式的女人懂字牌的,就问,嫂嫂来摸一盘么?遇到一些说话平常油惯了嘴的,就明显色情得多了。说,嫂嫂,跟我来摸一下么?那妇人习惯了油嘴滑舌的男人,也不恼,只佯装没听到。这人更来得粗了,甚至出了格,说,嫂嫂我喊你是没听到,我叫你下来跟大家摸一摸。你又不是没跟男人摸过?这下女人就受不住声了,宽着嗓子回话道,叫你屋里的婆娘来摸呢,死不尽的老把戏。话是这么恼烦,但要是真有空,女人还是会假装一脸气忿的神态走来摸字牌的。这男人总是死了脸的,见女人来打字牌了,还是照说不误,男人说,我还悟起你被我们摸怕了,不敢跟我摸了呢?
  从这些字牌里你会发现更多中老年人的乐趣。可以这么说,正因为年轻人在字牌里的出现,才使字牌有了新的改革。
  我也是在大批年轻人加入的时节里开始重新认识了纸牌另外一种娱乐方式:字牌。
  
  
  父亲和文七七,德恩,小姨父,老先生等等是最爱打这种字牌的,(老先生并不老,正当壮年。是我的亲二哥,读了不少书,也教过书,所以村子里人给了他这么一个雅号。)有时候父亲摸字牌兴致来了也这么说二哥:“看你这个老先生,慢吞吞的,打一张牌跟相棋一样。”又或者说:“你这个老先生,打一张臭章(重复出现的牌)出来做么咯。”
  父亲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在我们家庭里书读得最多的老先生,我的亲二哥。他却是最爱跟父亲对着来干的,父亲骂一句,他就回一句,父亲就说,你反了你,敢骂你老子。老先生就青着脸回,那个叫你骂我。你做父亲的就可以随便骂人么?
  “你做错了事我骂你还糟了。”
  “我哪里做错了?”
  “两父子打牌又不是跟别个,你老是放臭章做么咯?”
  ……
  就是这个打纸牌像相棋一样的老先生,爱放臭章的老先生,不经意间打出了父亲人生中的一张最恸人的臭牌。
  那时二哥在几十里外的黄碳元做临工,已经到了讨老婆的年龄的老先生,父亲为他的这门亲事动足了脑筋。好不容易托媒人在李家老屋谈判成了一个。如果进展顺利,只要礼数到堂,就可以娶回来了。
  客里山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村,娶一个婆娘真是难于上青天,不是姑娘嫌客里山的人文化少,就是怪话这个走路走断脚的地方太穷了。有好多的姑娘来看了一次就再也不敢来第二次了。所以,客里山对于迎亲娶媳特别看重。只要有媒婆来谁家随便一坐,谁家准会摆阔气杀鸡宰鸭的招待。而大多的时候,这些鸡鸭都是白白喂养了媒婆的胃。
  所以父亲得知李家老屋那姑娘心愿嫁给老先生时,老人家高兴得自己拄着拐棍到几十里路远的黄碳元去找二哥商谈。也就是那一次,父亲在搭乘上一辆手扶拖拉机时,把一只腿给弄残了。父亲用一只腿的代价为二哥赢得了婚姻。
  我知道父亲的腿坏了时,我还在一个小乡镇上读书。当时心里特别难过,忍不住哭了起来。
  说来也许你不信,像我的亲二哥这种年龄的人现在客里山还有很多都是打光棍的。
  
  
  纸牌像个轻薄的梦一般,穿梭环绕在客里山人的身体里。那些类似于安静的田地和炊烟,在享受着这些粗壮的方言,像享受着纸上谈兵的爱憎。那些有着空阔野生植物的语言表现力,在空气里流动。像一首最好的诗。打字牌这种最爱延伸到了每个客里山的人身上,不分男女老少。只要空闲了,都一桌一副字牌。在砖墙黑瓦的屋檐下,响声一直排,很远。真是像唐人写绝句一样,不肯浪费一个高手。
  客里山的人却哪里知晓,他们不经意间从手里抛出的一张纸牌,就像抛出了自己的命运,和命运里未知的疼痛。
  在这里我有必要介绍一下父亲其人。
  父亲的姓名叫曾国安,出生于1923年4月17日,到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父亲比母亲大一十四岁。父亲出生一周岁后,爷爷外出异乡从此未归。奶奶望穿秋水,最后抛下父亲改嫁他乡。嫁到一个叫石里坪的地方。父亲五岁就跟了婶娘在一起生活。但婶娘是一个相当苛刻的女人。只给父亲每餐吃几个红苕。这还不算,还需要父亲扯猪菜,砍柴,放牛,挑担等等,不完成任务就回来吃不到红苕。一天要完成五担柴进屋。可能天下的父亲命运,六岁就开始了独立的生活,从来没有温暖这个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八九岁的父亲人开始面黄肌瘦,吃不进东西。得了一种怪病,叫黄肿病。在当时,这种病还是相当严重的病,俗话说,人犯黄肿,十有八九便是死肿。婶娘以为父亲活不长了,就开始嫌弃父亲了。对待他自己的孩子却好得不得了,天天白米稀饭,从不干什么,只净读书。当时与爷爷一屋亲的八爷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就对婶娘说:你看国安病成这个样子,要是出了人命,到时跟你算帐。别人三担谷种下水,你是要四担谷种下水。
  父亲最后还是挺过了那场大病,直到十二岁,父亲离开家乡去大伍杨家给地主放牛去了。这一放牛就是八年多。父亲也换了不少的地方和人家。放过牛的地方有:马骑团谭家,蒋凹,岩里岗,寨院子,邓家铺,岩门前,狼峡谷等。
  后来父亲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了战场上的英雄本色。从此父亲在解放军的领导下,有了回家般的温暖。1952年,反击上甘岭,父亲和所有英雄的战士离开了中国去了朝鲜抗美援朝战争。与黄继光,邱少云,刘兴文等伟大的战士在上甘岭血战了七八个月。这个苦难的孩子,可以想象到,他在战场上是何等的勇敢。一次被敌人的炸弹炸得七口流血,一次子弹穿过大脑,把帽子打掉,穿过头一侧,给头发分了一条深深的印痕。幸好没打中头脑。一次炮弹震来,腿上打得到处是血。父亲的一只腿从此成了青乌色的了。
  这个从小没进过学校门的父亲,这个从来不会查阅新华字典的男人,不仅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还有着出彩的表达能力,他在多年之后,居然会写出自己的名字,读完厚厚的三国演义和毛泽东选集。父亲当时还是个班长,在离开朝鲜时,有个朝鲜姑娘看上了这个挺拔的好树种,想要挽留他留在异国,但父亲还是拒绝了这位朝鲜姑娘,父亲说他还是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自己的家乡。父亲是1956年3月回到祖国的。
  父亲回国后,那只一直像蓄满乌血般的腿出了很大的问题,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恶性肿瘤,也就是说父亲的这只腿有了癌症。医院建议需马上切除这一只腿,要不,拖延时间过长,癌细胞扩散了就没得治了。现在切除了还可以救下一条命。父亲却哪里肯依,想到自己这么年轻就从此失去了一条腿,下半生就完了。他还有好多的未来等着他用双腿去丈量呢。父亲死活不肯切除,许多战友也都来劝慰他,这个有着犟牛般脾气的父亲死活不肯妥协,说,哪怕就是死,我也不切除这条腿。如果死了,我认命。医院没办法只得最终放弃了切除的念头。事实证明,这个有着非一般勇气的男人他的选择让我感到多么可贵。五六十年以来,福大命大的父亲还一直活着,腿一直地陪伴着他。
  我常爱开父亲的玩笑说,朝鲜那个姑娘的故事是编的吧?父亲就很不高兴地说:“压得你娘的龟仔子,哪个怕还去耍你。”末了带点神气地补充一句:“你也不悟一吓,你管我耍你有么个好处呐?”
  父亲的话是对的。这个有着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他的骨子有着一种美的气魄,那是一种敢叫苦难改名的气魄,那是一种对于幸福心怀敬仰的和气。
  
  
  我们来看父亲打牌。
  看父亲打牌是一种享受。这个凡事总较真的人,打牌也总是那么较真。尽管他这种较真里面包含了非常丰富的艺术细胞。
  父亲爱打纸牌。父亲打纸牌成了瘾。常常是一打就是不知天光和黑夜。哪怕手里还有忙不完的活要干也不管了。在父亲看来,那几张纸牌是他的生活哲学。比做工种地还重要呢!因为这,母亲没少说父亲。有几次,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在别人家里打纸牌。我去喊父亲。父亲说吃饭再回来。吃饭时,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就叫我再去喊,可父亲却说,去去去,一边去。母亲见我又没喊回父亲,急出了火,气冲冲的跑到牌桌前一把把牌抢夺过来,用力扔出老远。嘴里埋怨道:我让你打,让你打个老不死的。可父亲是个死了脸的人。任你说一千遍一万遍,咧着嘴笑了起来,你押牌做么咯,我不是打完这回就回来么。
  父亲天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这不仅表现在他的声音分贝高,而是他有着常人少有的幽默细胞。几个大男人打纸牌时,总有村子里一些空下活来的人围观,看牌在我们那儿也是一种乐趣,有时比打牌还有劲头。这些围观的人里总免不了女人。我们那儿的女人都个个像男人一样神气,有着比男人更油滑的嘴舌。我说的这些女人大都是生了几个孩子的妇女,她们不是从大院子嫁来的就是从小后山嫁来的。还有一些是从祥远里或邓家铺嫁来的。
  父亲抓完牌,便问身边看牌的女人,你管摸哪里好?女人就仔细看了牌,认真说,我看摸下面那张。父亲就从旁打趣说双关语,你叫我摸下面,我本来是想摸你上面。女人才知道被父亲话中带刺调戏了自己。尖着声音粗鲁地骂道:老把戏,尻尻卵,你去摸你屋里的,摸烂你个老把戏的下流子手。父亲涎皮笑脸阴谋得逞地嘿嘿嘿地露出了他那发黄的牙齿。重重地把一张纸牌掷在桌子上,看清了,我摸到哪里放哪里。眼睛却眯成了一道缝,脸上的肉就横七竖八起来。
  几圈牌下来,大家手里的杂牌都清得差不多了,离赢牌的机率便密了。大家都盯着桌上各自摸出的底牌来,心怕哪个先自摸了。待到了父亲哪儿,父亲用嘴巴对着去抓底牌的手连吐了三口涶沫。(其实没有涶沫吐出来。)父亲边抓底牌边自言自语道:自摸,自摸。揭开底牌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自摸呀!父亲就又笑着说起粗话来了:“你看,还是听妇人的话管用,摸下面好啊。”
  母亲知道父亲是一个烂牙哐好心肠的人,要是碰巧听到父亲和女人的这些情景,就会闭不了她那一份娴惠的气质,必带点不想多事的神气数落父亲道:当真是个老不死的。早点去死了,免得在这里挡眼珠。
  父亲就死了脸地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就密不可分地亲热起来。父亲说,我一下子死得了么,要死早就被病死了,早在战场上被枪打死了。
  我非常佩服父亲的这种自信乐观的精神,因为这种精神,八十多年以来他完全靠自己单薄的一个人成全了我们一个家族的未来和幸福。从某种上来说,父亲的这种精神是无人可及的。也正因为他这种无人可及的精神和鲜活明亮的性格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延拓了我们对于生命的另一种精神。
  我想,这真是个了不得的老头子。
  
  
  小姨父在客里山的字牌排行榜上首当第一。
  他打牌不仅投入时间还投入了他的饥饿艺术风格。我原本只发现他爱打牌,也知道他是个牌棍子,但有一次的深入之后,我才看始真正理解了小姨父牌棍子的明目张胆和大无畏的打牌境界。
  小姨妈家的米桶空了,叫小姨父挑一担谷到附近的雷凹凸私人碾米场去碾米。临出门时,小姨妈还再三叮嘱小姨父要早点回来,等他的米回来煮午饭的。小姨父随口应允得好好的,待前脚挑着谷粒迈出门槛,后脚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小姨妈在家左等右盼,连个人影没有。冇得办法,只好去邻居家里借了两升米回家来煮。饭煮熟了菜炒好了,还是不见人回。小姨妈就嘀咕了:这个尻尻卵是不是又打字牌去了。
  小姨妈一家人吃完了饭,碗块洗干净了还是不见他回来。下午的阳光刚才还是醒着的,说沉睡了就沉睡了,天将近黑了,小姨父还不见回来。小姨妈知道了这个当真烦得血出的男人肯定是去打牌去了。
  那一晚是我和小姨妈去接的小姨父。
  走去雷凹凸的路上,天色已经黑得不见五指了。我和小姨妈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顺利地找到了碾米场的师傅家里。师傅家里亮着的是一盏大马灯。马灯下面正是几个男人粗糙的声音。有一个分明是小姨父的声音:“起马一点的出呢!出张牌也要摸半天。”
  小姨妈刚才还是心平气静的,一推开那扇大木门。马灯和小姨妈的火就燃了起来。小姨妈骂道:
  “你个剁脑壳的黑油麻收的短命鬼,你打了牌是要去死了。”
  “别个在屋里等己回来靠米煮饭,看你管死不尽的到这里打牌。”
  骂了两句,就气冲冲地走到牌桌旁,顺手抓起牌就往门外面旋。那些牌就沾着灯光在黑色里闪烁其辞。一下子隐匿于黑暗之中。
  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打得成牌,大家只得散了伙。小姨父也觉得这样玩牌有点过份了,自认理亏,也就不敢多怒言,只露出一脸尴尬的笑来。摸起扁担,套上绳索挑起碾好的米就走了。我和小姨妈在后面跟着。小姨妈边走边骂一些难听的话出来给小姨父。小姨父只管走路。外面田野的青蛙的“呱呱”声和小姨父力气过大的脚步声使得夜晚是那么的空旷和寂静。小姨妈冷不防冒出一句数落的话把草丛里的昆虫吓得四处乱窜,有一些还跳飞到了我的脸上手上来了。
  萤火虫在黑夜里流动,那时隐时现的光亮像梦一般。那类似恬静的液体,它的光像藏匿在身体里的秘密。熄了,又亮了。很动人。
  上山坡时,路不好使,小姨父挑着重重一担走路不太方便,就说,把电筒照到我。小姨妈就会说,照你做么个,滚死你个老虫咬的。免得泅气。话是这么说,但电筒还是照他的话办到了,光光地射向小姨父的前方。
  待到了家里,放下担子。小姨父就找回了他的男人神气,开始埋怨小姨妈了,说道:“一路压烂个尻把一样,骂么个骂。”边说边用手往上衣口袋里掏,掏出好几张钱币来,有五十的,有二十的,还有十元及块票。在灯光下边数边接着说,“我是赢起钱才走不动,我想走他们不让,我只得陪着打。幸好你来得妙,要不然今晚还回不来哩!”小姨妈走过来,一手把小姨父的钱抓过来,在灯光下也神气地数了起来,边数边不放过骂的机会。但数到钱有一百多块时,骂人的声音明显就好听的多了,也温柔得多了。眼睛和着晚上的灯光一样也亮了许多。
  这一下开始关心起男人的身体了,问:“夜不归的是还没呷饭呐?”
  “你管哪里呷的成?还有饭么,肚子当真是蛮饿呢?”
  小姨妈就假充地说:“你难得泄,我在鼎锅里放了水了。”
  小姨父知道这是小姨妈通常的暗号,饭里面肯定不会放水,算不准还有好菜好酒呢?小姨父掀开鼎锅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有好酒好菜。于是用嘴巴吹了吹桌子和凳子上的灰,就吃起酒来,夹起好菜来。末了砸了砸舌子称赞到:“口味不错,还蛮好呷。”
  小姨妈也许是气消得差不多了,就把眼眯得细了很多,说道:“呷你的哩,半夜了还烂嘴巴呾过不停。”
  但毕竟是赢了钱,这对于一个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来说无疑是令人欢喜的!因为眼下真缺钱买化肥施肥农田的庄稼呢。
  小姨妈看着一边喝酒的男人一边问:“听说化肥最近好像涨价了?”
  谁曾想到,这个处处反对小姨父打纸牌的小姨妈,几年之后她居然也玩起了纸牌,而且打的正是在客里山流行的字牌。有人来小姨父家找他打牌,看到小姨父不在家,转身就走,小姨妈就“呃呃”地叫住那人,待那人回头来望时,小姨妈就会小声问一句:“打好大?我来一个。”
  
  
  我是在结婚的前一年学会了打字牌的。
  是年五月,我和我现在的妻子回了一趟老家。在家里无所事事,沉闷得很,年轻人又少有人在家,都外出打工去了。父亲看到我这般无聊就建议我和他们玩字牌。第一天完全不懂章法,只得跟着他们乱打,他们喊出那张我就出哪张,结果我总是输牌。一局牌下来,就输了我五十多块钱,赢了父亲和其他村里来凑伙打牌的。
  后来一连好几天,我学会了清胡子由于牌好,又经他们点拔很块就赢了牌。我一赢得牌自信心自然就提高了,一天下来我居然自摸了好十几次牌。于是那些钱又被我赢了回来。这下父亲就舍不得出了,小气起来了。说我肯定是偷看了他的牌,要不一个呆货子怎么会自摸那么多次牌哩!这一局牌先欠着,打完下局再结帐。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任由他去。母亲看在眼里,就忍不住地在旁边好笑起来,埋怨父亲说:“几十岁了,跟自家的崽打牌还霸蛮,你还光荣得很哩!”
  父亲就闭不了他那点小架子气说:“哪个叫他乱看牌。”
  自从学会打纸牌以后,我发现我和父亲的距离近了很多,在打牌中也发现了像父亲这样的上了年纪的人原来都特别可爱。在这种简单的纸牌游戏之中,他们的心真的特别年轻。他们不只是年轻还特别童真有趣。这种发现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我离开家乡时,给父亲拍了一张打纸牌的特写镜头。一双小眼睛睁得很圆,也很有神,望着即将打出的牌,一脸哲学家的深远。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我特别感动!父亲的身体近来非常不好,老是需要打点滴来补充营养。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只要一坐到牌桌上人就来了精神,就健旺了,啥病也没有了。母亲几次这样对我描述父亲。我就会让母亲帮我转告父亲说,我过年时回去跟他好好打牌。父亲就会凑近母亲的电话筒嘿嘿地回应到:“你回来时,我去买副新的字牌打。”
  这种纸质的牌,让时间变得缓慢,具有了味道。捏在手里,它便是甜的。而纸牌却在这些乡下人苦涩的内心里展开了不动声色的幻想。
  我一直不明白村子里的人对于一张纸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对这种纸牌也从来没有过兴趣要去研究。直到我学会了它,我几乎是一下子就醒悟了纸牌对于一个客里山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生活在一个永远贫血的山村里,用他们的力气活在这个底层的地方,这些所有的一切对于他们是疼痛的,寂寞的,孤独的,贫穷的,他们最终只剩下了纯净的素朴之心,他们很容易就被一件东西满足了自己。这些苦了一辈子的时光难以让你想象,它就是通过玩纸牌解压了生活的沉重和疼痛。它们通过纸牌的简单游戏发现了生活的轻快和明亮。
  我从父亲的身上发现了纸牌的最终秘密:那是一种生命的抒情。这种抒情是如此简单,因为这种简单,快乐弥漫了整个身体,填补了日子的颜色,那是一种怎样的颜色?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开始对于一张纸牌有了新的认识。包括对生命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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