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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 【林洛2005文稿】【历史小说】 棋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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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6 00:38: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是人类英雄的故事。这是《英雄十传》的第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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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战 斗

程瑜怒气冲冲望着从后堂揭帘而出的少年,那少年似有心电感应一般,也向程瑜望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蓦地发现对方眼中反射出自己瞳孔里的光焰。

凌厉、不屈,力如火山般爆发。

两人均是心头剧震。

刹那间,时间凝固了。

这是被后世誉为“双棋圣”程瑜与沈瑾的第一次见面。此刻的他们决没想到对方将是自己一生宿敌与知己,但他们必然感到了对方体内棋魂的激荡。

数百年后一位平庸的历史学家用拙劣文笔描绘这次会面时写道:

两位未来棋圣第一次见面的刹那,就像两道极光的交锋一样耀亮了中国象棋史的天空,他们超越了所有象棋国手们梦寐以求的境界。史上一千年才会出现的天才居然在同一时代诞生了两个。冥冥中的天意安排了他们的相遇。因为他们之间的战斗使中国象棋的水平飞跃前进,达到了前无古人,或许也是后无来者的高度。

而在当时,程瑜收敛了狂态,有些尴尬的呆住了。沈瑾脸微微红了,把头一低,径向高座堂中的师傅走去,毕恭毕敬的行过礼,退在一旁,听候指示。

在旁人眼中,这两个人绝无相似之处。

程瑜一如乡下青年模样,相貌平平,走在人群中绝不起眼。愣头愣脑,个子不高,不足一米七,黑黝黝的,很瘦弱,让人担心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但说话声音很大,就像打雷一样。面上颇有沧桑之色,看上去有二十七八,但脸上流露出来倔强的天真又似乎符合他二十三岁的真实年龄。

沈瑾比程瑜要高出一头,相貌英俊,是省城退隐沈大学士之子,名门子弟,今年十九岁,正是翩翩美少年。斯斯文文,脸上从来都是挂着从容而温柔的微笑,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使人感到没有距离。尤其是露出灿烂笑容时候,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即便坚冰都会被融解了。

这二人的棋风也截然不同。

程瑜从未受过正规训练,行棋招数在行家眼里均是野路子。但却有其独到之处,棋够沉够重,尤其擅长混战。程瑜经常下出无理棋逼迫对手,对手明知他这样的棋不是正着,却偏偏找不到应付方法,被他如猛虎下山般攻过来,便稀里糊涂败阵了。只是程瑜年纪偏大,基本训练不足,将来很难有卓越成就。

沈瑾幼年时便表现出非凡的象棋天赋。其父受朝政党争牵连退隐下来,勉强保住身家性命,早看破官场沉浮,不欲子孙做官,对儿子这爱好并不甚介怀,还特礼聘国手于家中授艺。

一月前,沈瑾来到“南京第一先”的王钧门下学习,棋力已远远超过了王钧门下众多弟子。沈瑾棋风细密严谨,喜单提马开局,摆出防守姿态。未料胜,先料负,首先立足于不败之地。若有可趁之机必不放过,攻势连绵不绝如水银泻地之无孔不入。更为难得的是,沈瑾下棋非常沉着冷静,胜负喜怒不形于色,行内人评价其前途不可限量。

此刻大堂气氛煞是紧张。

“南京第一先”王钧每年都会收一批徒弟的。因为列入王钧门下,就等于进入了南方棋派,从此由业余走向职业。所以象棋爱好者们很珍惜这个机会。只需要招十二个人,却有上百人报名,经过多轮实战的厮杀淘汰,程瑜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脱颖而出。

程瑜等十二个少年便在今晚第一次来到了王府,排成一列直直站着,大气都不敢喘,等待师傅的下一步考验。

王钧高坐太师椅之上,久久不发一言,摆足了架子。

一个端茶送上来的小丫头,大概十二三岁,毛手毛脚的,不小心把茶打翻在地。王钧一见,就是一脚踢过去,正中心窝,小丫头当即翻倒在地。

其他学徒低头沉默不语,程瑜看不惯有钱人欺辱下人,心里有气,竟站出来直斥其非,直道:“太过分了,就算她做错了,也不能这样对她。”

王钧眼皮都没抬,微微冷笑。

王家管家怒叱道:“这是我们的家规,做不好自然要受罚。你是来拜师学棋的,多管闲事!还不赶紧退下去。”

程瑜怒道:“没有一流的人品,不会有一流的棋艺,我不相信在贵府能够学到什么东西。”

听到此话,王钧大感意外,有些好奇的盯着这个口出狂言的青年。

程瑜毫不示弱反瞪着王钧,说道:“你敢和我下一局么?”

管家大声呵斥程瑜,叫来几个下人把程瑜架出去。程瑜被几个人举起来抬着往外走,还奋力挣扎,扭过头大声叫道:“你有种就和我下一局?”

王钧轻蔑的笑着,示意把程瑜放下来,低声吩咐管家叫沈瑾出来对付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于是便有了两位棋圣这一次奇妙的见面。

程瑜噘起了嘴,这次他气的是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仇视的望着那少年,刚才的诧异分明失态了。

大堂四角点着了粗大的红烛,照得堂中通明透亮,所有的人都望着这个狂妄的乡下青年,竟敢怒斥大师,如今还要挑战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少年。

大堂正中摆开棋桌。

大师拂袖而去,自然有人把每一步棋抄录到后堂。

程瑜和沈瑾再次对视,均感到对方眼中战意燃烧。锐利的锋芒闪过,再次平分秋色。

沈瑾微笑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程瑜才不理会这么多繁文缛节,毫不客气,气乎乎的大步跨过去,径直就坐。

沈瑾含笑站着看他,突然发现程瑜面上的不耐之色尽消。

坐在棋盘面前的程瑜脸上绝无表情,宛如一块石头般呆住,一动不动,仿佛宇宙间只有面前这局棋,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干扰到他,那是全神贯注进入状态的表现啊。

“好!”沈瑾暗赞道,隐隐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小伙子可能是他生平的对手。

沈瑾露出阳光般灿烂的微笑,轻轻走过去,坐到程瑜对面。

程瑜并没有再看沈瑾,而是侧过头,用询问的表情望站在一边的管家是否可以开局,管家默默点头。程瑜回过头来,拎起棋子,“啪”的一声落下子,架起了 “当头炮”。

沈瑾收敛心神,不动声色的调匀气息。脸上依然挂着习惯性亲切的微笑,轻轻拈起棋子,轻轻放下,上了一步马。

程瑜拉开“三步虎”,以最快的速度把车亮出来。

“三步虎”是积极进攻的开局,示出咄咄逼人之态。沈瑾则针锋相对拉过中炮,以积极防守应对程瑜尖锐的进攻。

这两个为棋而生的人很快进入了状态。

程瑜与沈瑾棋艺大成之际,用棋风格是迥异不同的,程瑜崇尚进攻,被称为无坚不摧之矛,沈瑾看重防守,被称为无懈可击之盾。但这也只是他们壮年时期的特点,那时候,他们还只是被称做棋王。

而这次,两位未来棋圣交锋的第一战都表现得十分异常。

一直以进攻、用炮闻名的程瑜保守起来,他放弃了先手之利,不急于占据战略要地、威胁对手,反而开始着手自己的防御。

而沈瑾也一反常态,几乎放弃了自己阵形的布置,集中兵力,大刀阔斧地进攻,意图撕开对手的防线,摆出决一死战的样子。

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这两人不约而同下出了与自己平日完全不相符的棋风。

两人显然都没适应不属于自己的棋风。

多年以后、棋艺大成的他们平心静气坐下来,谈起相遇第一局棋时,都非常诧异两人的反常。

事实上那盘棋两人都下得漏洞百出,有失当时的水准。那一局棋,两人更像是在赌气而不是比较棋艺。沈瑾的杀招非常凶狠,展示了进攻犀利的一面,而程瑜防守也很出色,并不示弱,隐含反击的力量很强,如绵里藏针般。

总的来说,这两人下棋那种目空一切、横扫千军的气势与气魄掩盖了本身的破绽,观战的所有人都感叹是自己毕生所见过最精彩的一局棋。即使是王钧也没看出他们的失误来。

开局后,两人都进入了自己不熟悉的棋形,直接导致了中局陷入陌生的战斗丛林,两人都觉到有些莫名其妙。只是棋局上形势紧张,不容他俩多想,只有竭尽所能让自己不落入下风。

这两人都有非凡的象棋天赋,对棋各有自己的理解。程瑜流落异乡多年,大多时候靠这个混饭吃,实战更多一些,见识更广博一些,对野路子于怪招比较熟悉;沈瑾从小在老师教育下,循序渐进,基础更牢靠,棋风正派,思路严谨。

从开局到中局,并没有谁占优势,两人棋力堪堪抗衡。经过长时间的厮杀与搏斗,交换子力与交换位置,棋局进入了残局阶段。

残局是最考验象棋基本功的。沈瑾多年严格训练的素质渐渐体现出来,开始占上风,程瑜慢慢有些吃力,虽然屡有异想天开之妙棋,无奈沈瑾反复演练过这些变化,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正确的应付。

胜利的天平开始倾向沈瑾。

程瑜依旧顽强的抵抗着,但沈瑾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沈瑾的小卒子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坚定而有威胁,程瑜眼睁睁地看自己地盘被蚕食,却无能为力。硕果仅存的几个有生子力偏偏都被沈瑾巧妙牵制住,只有听小卒子攻入九宫。

沈瑾又挺了一步卒,进逼程瑜的老帅。

程瑜心下雪亮,此刻大局已定,自己输定了。他抬起头来,眼有些花,脑中晕眩闪过,身子一晃,几乎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这盘棋下了足足两个时辰,他就把头埋了足足两个时辰。

程瑜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发现沈瑾也已经抬起头来,有些担心的望着自己,不管怎么说,凭实力击败自己的对手都是值得尊敬的,程瑜对沈瑾挤出难看的微笑,沈瑾理解的点点头,报以鼓励的眼神。

程瑜无话可说,也明白自己出言太过狂妄,天外有天啊。不用他人嘲笑,自己就已经无地自容。

程瑜长身而起,平静的说道:“我输了。”

大堂中传过一阵小小的喧哗。观战的人还没看出谁已经胜券在握。

程瑜对沈瑾微微鞠躬,沈瑾赶忙起身还礼。程瑜别过脸去,离开座位,走去拾起置于角落不起眼处自己的包袱,拍拍灰,扛在肩头。昂起头来,不再理会任何人,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了王钧府中。

沈瑾矗立不动,一直目送程瑜离去,若有所思。

王钧本可以获得“两位棋圣的老师”之盛誉,但被他的愚蠢给放弃了。在程瑜离开的第二天,沈瑾也离开了王府。王钧便就此与两位棋圣失之交臂。后世对王钧的唯一记忆是在他府中两位棋圣的第一次相遇。

几年后,南棋王赛事,沈瑾以绝对优势击败王钧。再数年后,南北棋王赛事上,王钧观看了沈瑾和程瑜的交战。王钧并没有认出程瑜来,只是在见到程瑜与沈瑾演绎出自己永生都达不到的境界后,不免失魂落魄,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据说王钧被自己的弟子搀扶着回到家乡,解散了棋馆,终老不再谈棋。

第二篇 棋 魂

闷热、闷热。

这个夏季的夜晚格外闷,没有一丝风。天上的乌云悄悄聚集在一起,蕴量着剧变,在夜幕的掩盖下,南京城的居民们并没有发觉大自然怒吼的前兆,只是隐隐觉得会有大雨来临。

大雨来之前的人,胸口承受着力的压抑,很不舒服,汗不断地从皮肤里渗出,人感到特别的烦躁不安,平日最积极活动的苍蝇都受不了这股难受劲,不知道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程瑜跌跌撞撞奔跑在南京城的郊外,纵声大笑,嘲笑自己人生的完败。

明朝是一个内敛的朝代,重农抑商,让老百姓安安分分呆在自己土地上。那些出身平凡又不甘平庸者,大抵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作八股文,二是自阉。像程瑜这样没有受过教育的乡下人,科举之路是行不通了,自阉却也不愿意,惟象棋一技可用也。

明初,明太祖把下棋当成游手好闲,大张旗鼓禁棋,令违禁下棋者断其双手。历经元代之荼毒,明初之禁令,中国象棋事业发展落入最低谷,没有名家、没有棋谱,象棋界一片沉寂,只有象棋最爱好者才偷偷躲起来杀上几盘。

明仁宗时候,皇帝酷爱下棋,更邀名手入宫比试。棋禁一开,棋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只是受压制太久,象棋理论还是宋代的那一套东西,象棋高手的水准甚至达不到宋代的程度。这样一直到孝宗时期,经过数十年的努力与积累,象棋事业规模发展到了比较庞大的阶段,开始蕴量天才的诞生和理论的重大突破。

当时棋界风气相当保守。讲究门派的正宗。象棋之道大抵分为南北两派,两派各有十来位名家,他们门下的弟子才能进出官吏府中,甚至陪伴帝王身边,有机会就能从此辉煌腾达,被时人视为一条晋身之路。而江湖棋手、无派棋人纵是绝顶高手,也休想与之沾边。

程瑜虽然好棋,却没把下棋当成毕生的事业。如其他年轻人一般,他也憧憬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前呼后拥荣归故里的未来。偶尔想来,自己也知道是白日梦,却也忍不住做一做。一旦了解这样的幻想有可能变为事实,不由得不动心。

得到“南京第一先”广收门徒的消息,程瑜便赶了过去,好不容易杀出重围,通过试炼,眼见从此走上一条前途无量的道路。却在拜师的那晚打抱不平,怒斥大师,十分有信心的挑战,又被沈瑾击败。

程瑜虽然昂着头离开,心里也清楚,自己不但输了棋,更错失了拜师机会,甚至失去了唯一光明的前途。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正义感、他的冲动让他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程瑜像疯子一样奔出了南京城。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绝望。六年来的矛盾、挣扎、悲观积累到这夜总爆发了,这是他脆弱的心灵无法承受之痛。

父母早逝,他寄养在叔叔家。六年前他因为一件伤心事断然离开家乡,因为年轻,坚信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满不在乎的离开了亲人,发誓不混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江湖上流浪几年,一事无成,年轻人的面子让他无脸回家。在悲哀的以为自己将会永远混下去的时候,命运之神对他露出了微笑,他的一技之长可能为他赚到荣华富贵,他努力去争取,就在几乎触摸到幸福的刹那,命运之神对他闭上了眼睛,抛弃了他。

这位未来棋圣一生经历坎坷。人们在同情他遭遇的时候,也注意到他每一次遭到人生的打击,其实是自己的选择。在需要妥协的时候,他不妥协。在应该闭嘴的时候,他不闭嘴。他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得罪惹不起的人,把自己推向绝境。

程瑜并不是不顾后果,也不是不经大脑说话和行动的人。他有足够的聪明看到自己言行带来的后果,也有足够的自制力控制自己的脾气。但他偏偏明知后果也坚持自己的固执。

人们不难发现程瑜骨子里的固执,这固执给他带来太多的困扰,这固执也屡屡让他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聪明人是从来不会像他这么干。

但人们也清楚的看到,程瑜每次把自己置于死地的时候,也就是他棋艺突破性进步的时候。程瑜的成长历程与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循序渐进,而是从低谷飞跃到高峰,又从高峰跌落到低谷,大起大落,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努力超越自己,直到象棋时代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人们只能承认:程瑜每一次给自己招来的苦难,都是造就未来辉煌不可获缺的关键步骤。

如果程瑜没有成为棋圣,他的固执就会被理所当然的看成不识时务的愚不可及。然而,为理想而坚持奋斗的精神,把握自己命运的决心,敢于承受选择后果的勇气,此中智慧与幸福岂是心甘情愿屈从于命运之人能够理解的?

现在的程瑜无从知晓未来人们对他的纷纷议论。他的精神濒临崩溃边缘,自然而然想到了死。他觉得人生已经再无意义,自己也无所适从于世界,未来既然是没有希望的绝路,走下去还不是行尸走肉吗?

程瑜奔走着,直到筋疲力尽。他缓缓停下,让脑中空无一物。忽然心念一动,想起刚才那局棋来。先前被压抑的感受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身心,竟忘了习惯性的复盘,以往他每下完一局棋,尤其是自己战败的棋,都要复盘,反复比较演练,找出自己的破绽、学习对手的长处。

程瑜蹲下来,仔细思考着刚才的棋。

大约沉溺其中半个时辰,程瑜才猛地惊醒,自己不是都放弃活在世界上了吗?还想着复盘干吗?还想着棋干吗?难道棋比生命还重要吗?

于是,他又打消了探索棋中奥秘的念头。但被这么一打岔,程瑜渐渐觉得死也无所谓,活也无所谓了,自己反正已经什么不在乎了。干脆什么也不想,把生死完全抛到九霄云外。

人绝望于极点,完全放弃自己时,心便达到了最空灵,渐渐到达了最接近神的境界。这个时候的心灵就像无边无际的海洋,能够将大自然的一切都纳进来。程瑜随心所欲的穿行于郊外,静静流淌的河水、沉着矗立的树、猫头鹰发出凄厉叫声、深邃浩渺的天空,都让他觉得格外惊奇,平日视而不见的景象、听而不闻的声音,不可思议的美,渺小而伟大的生命,如浩瀚星空的银河像瀑布一样直泻入心中。

程瑜第一次意外的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但是,他依旧闷闷不乐,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悲观态度。只是脚步越来越慢,好像想在临死前把一切美好看个够。还缺乏一种瞬间灌入心灵之力把程瑜体内的棋魂唤醒。

天地凛然、肃杀。

天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太多太多的哀怨、悲伤、不满、失落充斥其间,天与地古老的智慧已经无法压制这太强烈的愤懑,只有永远战斗于世间的浩然之气,清明之力才能涤荡这一切了。

一道撕碎黑暗的闪电划破长空,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程瑜猛地抬头仰望夜空,借着刹那间的光,被照亮的天空已经发生了剧变,乌云在颤抖、在害怕,拼命的奔走,仿佛感受到大自然的震怒,如大战前夕,一派紧张激昂。

程瑜被吓坏了,呆立不动。

大自然可不管这么多,只顾着自己的痛快,放肆着自己的任性,把压抑的恨与怒尽情释放出来,让宇宙为之悚然动容的战斗开始了。

一声惊雷在程瑜的头顶炸开,让程瑜暂时失聪。四面吹来狂风,伴着树木沙沙的声音,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一颗颗巨大的雨珠从天空砸将下来,狠狠地打在地上,啪啪作响。

闪电纵横天际,忽隐忽现,神出鬼没,就像天神以闪电为剑在做殊死搏斗,极为惨烈,极为壮美。

闪电掠过宇宙,从天到地充斥的每一滴雨珠都反射出电、反射出光、反射出力,顿时宇宙就是一片光的海洋、电的海洋、力的海洋。

程瑜看见闪电从天上打到地面,那壮观的景象,他的心禁不住地狂喜地跳跃,惊呼起来。

大自然整个的变了模样,天与地、山与水,开始都是恬静的隐忍,柔和的舒展,安详的宽容,美得令人心旷神怡。现在却面目狰狞起来,饱含激情的昂扬,充满仇恨的愤怒。不甘忍受的爆发,力的强大令人心悸。

宇宙间布满了无穷无尽的勇气之力。

如醍醐灌顶般,程瑜那空灵之心一下子被宇宙间的力塞满。清明之力就像是一股洪流,毫不留情的冲垮了一切的矛盾、犹豫、困顿构成的大堤。所有的野心、欲望、贪婪、恐惧、怀疑,被灌入的人生哲学、所谓的人生智慧,那些从小强加于潜意识的毒素,一切的一切,都被扫荡的干干净净。

理想之光清清静静照进心扉,沉睡的棋魂醒了。

程瑜接受到自己毕生的使命——棋道,一切虚荣荡然无存。

这是未来的棋圣灵魂再生的一晚。就在这一晚,年青的程瑜坚定了自主的信念:走向棋道。在经历彻底的绝望后,在勇敢直面死亡时,在大自然之力的共鸣下,棋魂在他体内苏醒过来,程瑜的复活是承担了棋道使命的。

这个时候的程瑜并不了解自己内心真正的变化,只是惊奇的发现自己拥有前所未有的力,巨大的信心又回到了体内,他获得的了把握自己命运的力量,获得了战胜自己懦弱与懒惰的勇气。

自我选择人生道路,平静接受其后果与世人的看法,这是觉醒的棋魂才能无畏面对未来之从容自在。

那些人世间的名与利,幸福与享受,都已经被他摒弃,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都烟消云散于灵魂中。那些都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是一直被欺骗和误导,自己也自欺的想当然以为幸福需要从中求取罢了。

此刻的程瑜很确信自己,他的灵魂是棋之魂,他生命的唯一只有棋,他就是为棋而生,他必须为之奋斗一生,只有在棋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找到自己的价值、找到自己的意义。

新生的欢乐战胜死亡的痛苦。

程瑜像疯子一样在风雨中快活的大吼大叫起来。

凤凰在烈火中重生了。

第三篇 棋 王

离开南京那几年,程瑜过得潦倒,却很充实。那是一种把现实需求压到最低,让精神追求张扬到最大的充实。除了一日三餐,程瑜别无要求,只要养活自己,什么活都能干,不挑剔工作,不在乎克扣,除了干活、吃饭,闲下来的时间就是琢磨象棋。

只要听说哪儿有象棋大师或者棋谱,他就毫不犹豫地离开,追随心的方向而行动。风餐露宿,丝毫不以为意。

在此期间,程瑜已经渐渐形成自己的棋风,坚定了以炮为主的开局,以进攻为主的棋势,与江湖上摆残局为生的艺人交流开拓了他的眼界,虽然他们水平良莠不齐,但程瑜总能在对方那儿找到可以学习的东西。

其时,象棋有南北两支流派。南方的棋风对以马开局多有研究,讲究以柔克刚,北方的棋风对以炮开局颇有心得,讲究先发制人。

当时南方有不少大师看中了程瑜的顽强意志和力的爆发,意欲收在门下,但出于一种天性的倔强,程瑜拒绝改变自己的风格,他变得更加固执,更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一直认为,要下棋就要成为最优秀。宁可等待,不能妥协。

几年的漂泊流浪,在艰难困苦中奋力挣扎。程瑜一直向北,来到保定。这时候的程瑜棋艺渐进,比几年前在南京时候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他立志为棋道奋斗。

在保定,程瑜遇见了他宿命中的师傅——七十岁“怒狮”张静。

张静是北方棋派的掌旗人,其名静,却生性暴躁,棋风泼辣,他的口头禅的“进攻、进攻、再进攻”,下棋也是这么身体力行的。张静满头白发,年事虽高,好战的性格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门下弟子多苦其粗暴而棋艺难进。

程瑜生性孤傲,一一击败其弟子后出言讽刺,张静闻言大怒,立马应战。这两位崇尚“力”的棋人毫不退让,展开了令观者瞠目结舌的对攻,毫不犹豫地弃子取势,毫不犹豫地单枪匹马杀入重围,毫不犹豫地放弃防守。

这两人骨子里都有着非常倔强、固执的一面,发作起来九头牛也拉不住。他们把自己的性格转变成自己的棋风,甚至凌驾于棋理之上。只是凭着自己的棋感,任愤怒情绪的宣泄,力如瀑布飞驰而下,怒击于巨石迸射开来,不顾后果的出击,丝毫不愿示弱。

他们进行的是十番棋,赢六局为胜。

四局过后,胜负各半,有趣的是,他们俩谁先发起总攻谁就失败。张静发现了这个秘密,后面的棋开始留了个心眼,放慢了自己进攻的步伐,而程瑜还是如怒狮一头撞过来。于是张静连胜四局。

张静很得意,他成功的把自己从狮子变成猎人,悄悄撒开大网,虽然很辛苦,但终于把程瑜给制服了。

赢了棋,张静没有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不再是昔日那头百折不挠的“怒狮”,而是变得老奸巨滑了。

赢棋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厮杀的畅快淋漓,让张静找回了自己年轻的激情,平心静气再来看眼前这个愣小子,也顺眼多了。

多年的下棋生涯,让张静有了一种到通过棋风了解人性的本事,他坚信棋品如人品,通过刚才的棋中对话,他仿佛看到程瑜身上狮子的本性。

张静笑眯眯的望着失败而有些垂头丧气的程瑜,心想:“他简直就是过去的自己嘛。”

程瑜并没有气馁,他自知技不如人,马上道歉。这谦逊的态度让张静更为欣赏,张静也和颜悦色,委婉的挽留程瑜。

程瑜震撼于刚才力的交锋,觉得这才是最适合自己的风格,尤其是张静的慈祥,让他分外感动,一时福至心灵,程瑜跪在张静面前。张静欣然大笑,收下了这个关门弟子。

张静了解自己的弱点,也就了解程瑜的弱点。力是他们的优势,更是他们的破绽。狂乱的力能够让他们到达相当的棋中高度,却也限制了他们朝更高境界突破。

张静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无法收敛自己的力了,他于棋道无法攀登高峰,私下不免深深抱憾。而门下弟子无一人有他这样的力,更别提超越了。但程瑜表现出不逊色于自己的力,还有一种非常的坚忍性格。

张静想:“如果能够让力不受束缚的出击,又收发自如,便能达到大成之境。也许,程瑜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张静把程瑜带进一间屋子,一张床、一张椅子、一张桌子,桌上摆着几本泛黄的手抄棋谱,一副普通象棋。

张静指着屋子角落痰盂对程瑜说:“平时你就不用出去了。”

程瑜倒吸一口凉气。他生性坐不住,好四处游走,唯有下棋读棋书能够沉静下来,却也没想到学棋会要求这么严格。但他的固执性格,自然不会没开始就畏难退却,他想,别人能熬,我也就能熬。于是把牙一咬,收敛狂野的心,决定一天一天的挺过来。

程瑜自然不明白这是张静特意的安排,这严格得近乎不合情理学棋计划是从来没有人能够忍受。但要把百练精钢化为绕指柔,要让力的释放成为最快、最准、最狠的出击,让力成为呼吸一样的自然和可控制,一定要经过长时间艰苦的训练和磨炼。

就这样过去了两年。

两年后,张静在连败十局于程瑜后,让程瑜出师了。

程瑜终于迎来了生命中如日中天的辉煌。

1504年,程瑜三十岁。

作为有着“怒狮”之称象棋大师张静的关门弟子,首次参加了“北棋王”赛事,以超出众人的绝对优势,一举夺得“北棋王”称号。并要参加北方棋派与南方棋派的决战。

以往南北对峙均是胜负各半,没有明显差距。自从三年前“南棋王”沈瑾崛起后,三次南北决战都以北方完败告终。沈瑾就如万里长城一般,成为北方棋手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北方棋派视为奇耻大辱,心里都憋了口气。程瑜的横空出世让北方棋派顿时觉得有了希望。

“沈瑾么?”刚刚成为“北棋王”的程瑜霸气逼人,眼中异采闪现,随口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眼前却浮现起昔日南京相遇少年脸上那亲切的微笑来。

与此同时,“南棋王”沈瑾也得知这届“北棋王”是个以前从未出现于棋坛的人。

“程瑜么?”沈瑾淡淡的笑着。不知怎么,竟也忆起那次南京之夜奇妙战斗对手倔强的表情来。

他们只是对望过两眼,没有直接交谈过一句话,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印象已经深深印入自己脑海,每每听到陌生名字的象棋高手,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对方来,就像是自己逃避不掉的宿命一般。

南北棋王赛上,程瑜和沈瑾对再次相见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就像老朋友那样微笑握手。心灵相通,便不用多说什么。

这是南北棋王赛史上水平最高的一次,也是史上最精彩的对局之一。程瑜继承了北派的传统,将斗炮局发挥到了极限,而沈瑾别开生面的展示了自己对斗马局研究的心得。

他们不约而同尝试了新开局的探索。

程瑜分别开出了鸳鸯炮、金龟炮、偏锋炮、五七炮、过宫炮,沈瑾也开出了仙人指路、屏风马、反宫马、两头蛇、单提马。

这些都是五百年后的今天相当普及甚至流行的开局,但在当时绝对属于冷门,只出现在极少数大师的研究之中,在正式对战中,没有人会使用这种开局。保守思想往往限制了象棋事业的发展。

但程瑜与沈瑾对自己的棋有相当自信,他们把自己最有价值的一面展现出来,这既是尊重对手,也是尊重自己。

他们很珍惜这次难得的对仗机会。只有在与高手实战中才会探索自己苦苦思索也想象不到的问题,一定要尝试最大难度的挑战,才能提升自己的实力。

对他们而言,战胜没有任何意义。棋道恢宏幽深,无论开局、中局、残局,其中变化、规律的探索近乎无穷无尽,不断提升自己,这才是他们追求的道。

他们都已经渡过了只满足于胜利的心理阶段,他们希望努力突破自己已经达到的境界。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学问,单靠自己冥思苦想是不够的,还需要启发。

他们把平日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逐一摆出来,通过对方不同的思路来启迪自己。

这十盘棋,程瑜和沈瑾都是先手而获胜,成功布阵的那个人总是取得了这盘棋的胜利。每局棋的战斗都很激烈,厮杀尤其惨烈,灵光一闪的妙棋出现频率特别高。让台下的人看得大呼痛快。

在程瑜和沈瑾看来,这十局棋是在互相请教,互相配合,他们提出一个个谜语,又合作解开一个个谜语。他们的行棋风格是互补的,把自己多日的困惑一一解开,两人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与这世上唯一的知己在棋中快乐的对话,集中自己全部的力量也只能战平,好不容易找到对手的幸福感觉让他们忘记了一切。他们竭尽全力,沉溺其中,忘记自己所代表的棋派决战一事,一心一意享受着棋道中的独得之乐。

这次十局棋赛,两人各胜五局,败五局,无平局,以平手告终。

第四篇 天 眼

1505年,正德元年。

程瑜从人生的最巅峰一下跌落到最低谷。

战平沈瑾后,程瑜功成名就。他得到棋界一致认可,荣誉的光环让他有些晕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享受被尊敬包围的感觉,一切的艰辛与努力付出虽然是为了精神上的渴求,但凭借纯粹属于自己的实力得到人们承认,还能够看到美好的前程,岂不是更好?

程瑜踌躇满志,想为象棋事业做出一点贡献,希望打破棋界的传统桎梏,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学习象棋艺术。

这是程瑜生命中笑得最开心的一段时期,很短暂。

他收敛了狂暴的脾气,他的固执、他的倔强都得到了改变,他学会了从别人的角度去看问题,他开始理解生活,也学会了妥协和达成共识。他待人相当的友善,和蔼可亲。

他的力只爆发在棋中,但棋风隐隐发生了变化,不再尖锐、不再强硬、不在对抗,渐渐变得大气、沉稳起来,好像正朝更高的境界跨越。

一切都令他很满足。

雄狮陶醉在甜蜜的梦幻中,利爪悄悄藏了起来,眼中透出柔情。

然而,命运不会放过用百倍于常人的艰难困苦来造就“棋圣”的机会,残酷的打击马上要降临到程瑜的头上,他的命运将再次改变。

这是一次极不起眼的冲突。在街道上,一个醉鬼骑着马横冲直撞,把路边一个小女孩踢倒,醉鬼无动于衷,继续奔走,程瑜路见不平,招呼众人拦截下奔马。那醉鬼浑然没当回事,扔下二两银子打发,程瑜一时按捺不住,出拳痛击,众人也跟着大打出手,把醉鬼狠狠教训了一番。

不承想这醉鬼是当地从九品检校大人,更是东厂得势太监的干儿子,此番受辱,对程瑜恨极,找了个杀人的罪名把程瑜扣押起来,本想吓唬吓唬程瑜,顺便敲诈勒索。哪知程瑜刚烈不屈,当庭顶撞斥,惹极了这位检校大人,决意把杀人案件办成铁案。

果然,在检校大人的授意下,程瑜被打入死囚。这下可急坏了北方棋派,当即以张静为首的众多棋师一起出面力保程瑜,并动用一切关系营救。一边行贿送礼让检校大人息怒,一边动用京师的关系网施加压力。威逼利诱之下,这位年轻的检校大人也担心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渐渐口风软了,在得到足够多的好处后,终于表示只要程瑜道个歉便放人。

当张静跑到死牢告知程瑜这个好消息时,程瑜一点儿也没有感到高兴。

屈辱啊屈辱!可耻啊可耻!

看着自己的朋友们向那个狗官点头哈腰,看着自己最尊敬的师长不要脸的恭维那个狗官,程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可都是棋坛上响当当的人物,凭着学识与修养获得社会地位,靠人格赢得所有人的敬重,而如今,他们竟然毫不犹豫地拜倒在这个不学无术的得志小人面前,任其凌辱,那幅恭顺的样子仿佛就是奴才一般。

他们善良、正直、乐于助人,平日他们谈文论道,如神仙般悠然自得,宛若世外高人,常常让程瑜看得目瞪口呆,私心羡慕,自己怎么学也学不来那风度,更加佩服得不得了。以为他们必然不畏权贵,不重功利。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在权势面前习以为常的低头,顺理成章的讨好。这让程瑜心里特别难过。

如果只是恶官的陷害和侮辱,程瑜会奋起反抗,那是他的敌人,他不会在乎敌人的伤害,伤害只会让他更加坚强,在精神上他是蔑视敌人的。

最让程瑜不能忍受的是朋友与师长的行为。他愤怒到了极点,脸涨得通红,手上青筋暴起,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程瑜开始鄙视起自己这些朋友来,他看不起卑躬屈膝,看不起自我贬低。程瑜恨不得对他们大声怒喝,恨不得拿把刀去杀了那个狗官。

但是,他一句指责的话都不能说。程瑜心里很明白,师长和朋友是为了他才忍受这屈辱的,如果他不顾一切的发脾气,不但辜负他们一片好意,说不定会连累他们。这层原因让他更加激愤起来,他痛恨他们的自轻自贱,却不能痛恨他们的好意,更无法拒绝他们的帮助,在监牢贱如猪狗的日子让他度日如年,失去自由的感觉让他想死,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程瑜不能抑制自己心中爆发的怒意,但他只能把怒气发在自己身上。

自己的屈辱,朋友的屈辱,师长的屈辱,所有的屈辱都夹在了程瑜身上,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他还得谄媚的笑着,向那个狗官道歉,像自己最瞧不起的人那样做,为了自己的自由、为了那么多关心爱护自己的人的期待,背弃自己人生赖以坚持奋斗的原则,对程瑜这样固执的人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程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服自己的,他就像木偶一样跟着大家跪倒、敬茶、,尽管表情有点僵硬,但还算挤出了感激涕零的样子,对于收下足够多好处、得到太多赞颂的从九品检校大人来说已经并不在意了。检校大人很高兴看到程瑜认输的样子,并没有更多刁难。

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程瑜走出监牢的时候,北方棋坛的前辈们都来接他。程瑜表情呆滞,仿佛不认识昔日的同伴一般,见到老泪横流的张静也只是点点头,既没有对师友的感激,也没重返自由的欣喜。所有的朋友都很谅解他受到强烈刺激后的失态,也原谅了他的无理。

程瑜满腔敌意的望着这个世界。他把自己闷在屋里整整半个月。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就悄悄地离开了保定,从此消失在人海中,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程瑜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江湖。手头的银子很快用完,他又太骄傲,不愿做象棋教师,更不愿意卖力气谋生,渐渐十分窘迫起来,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去找残局摊子,靠破残局赚取生活费用。

这样的做法特别恶劣,既破坏了行内规矩,又让同行的饭碗不稳。程瑜每到一地,必然大破当地的象棋摊主,摊主们联合起来,自知在棋中是无论如何也赢不过程瑜的,于是雇了一些流氓把程瑜一顿毒打。

程瑜从此学乖了许多,每到一地,有所保留的赚点小钱,从不在一处逗留太久,以免结下仇人。运气好的时候,打听到附近地方有举行象棋擂台赛事,便去轻取了个冠军,得到的奖金能够过上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程瑜就这么浪荡江湖,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一年多,直到他遭遇此生最大的一次惨败。

因为取钱于棋摊倒还容易,程瑜花钱也大手大脚。这天傍晚肚子饿了,一摸口袋,才发觉囊中羞涩。不假思索来到大街上。却看见众人围着一个摆棋摊的瞎子。

那瞎子盘膝而坐,闭上眼皮,不动声色。

瞎子约摸有六十多岁,神色安详,从容不迫。地上横躺一个小小的包袱。面前摊开一幅棋盘,三十二个棋子摆得整整齐齐。瞎子举起一根长长的竹棍,上面写着“五两银子一局”。

“盲棋对明棋,还赌这么大?真是好大的口气。”程瑜微微冷笑。

程瑜本不屑占这便宜,可傲气抵不住肚子饿。见围观虽众,却无人敢上前,于是跨上一步,也盘膝坐在瞎子面前,不看棋盘,闭上眼睛,默默调匀呼吸,把自己落棋的走位轻轻报出。

那瞎子微微点头,应对一步。旁边自有好事者把双方口述的棋路在棋盘上摆出。

盲棋是棋手的入门功夫。只有让棋进入脑海之中,才能够真正把握全局,棋盘的一切了然于心,才会呈现出千变万化来,棋手要提高水平是必然要过盲棋这一关的。不过,也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做到下盲棋就像下明棋一样滴水不漏。

在局外人看来,他们的棋平平淡淡,但身在局中的程瑜心里越来越惊骇,对手强大得不可思议,比他所遇到过的任何棋手都强,就仿佛能够看穿他的一切算计。令程瑜不敢置信的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定式和变化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对方扼杀在布局阶段。

程瑜进行了好几次的陷阱试探,对方不但没上当,反而抓住机会抢过了先手。第一局,程瑜竟这么无声无息的败了,在对方完美的进攻下,只能接受这完败的结果。

从头到尾,程瑜就没有获得过占上风的机会。

程瑜目瞪口呆。

经历牢狱之灾后,他自甘堕落,不愿追求棋道,也不愿意同流合污。他觉得人生根本是虚无,奋斗到头来仍是空虚。既然人生并无任何意义可言,那些功名利禄、那些大师棋王,也就通通都没了兴趣。

人生都没有意义,下棋就更没有意义了,只不过是消遣而已,能够养活自己就够了,还努力干什么呢?程瑜一直这样懒散的想着。流浪的日子虽然不够充实,但也不累啊。

程瑜自暴自弃了一年多,棋风散漫,棋力大退,但毕竟是曾经的北棋王,昔日五层功力犹在,按说应付一般江湖棋手绰绰有余。这次居然完败了。

程瑜还没有意识到,以他到达过的境界和棋力,即使是巅峰时期,也未必能够战胜眼前这个人。程瑜只是很不服气。又开始了第二局的挑战。他不相信自己会输。

程瑜打起全副精神,下出了他浪迹江湖以来最好的一盘棋,可他还是输了。第二局甚至比第一局输得更快,对方就像已经掌握了他的棋路,不再任他自由发挥,而是直接进攻要害,就像大磨一样把程瑜的力量一点一滴的榨干。

程瑜觉得毛骨悚然,他浑然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只知道自己已经被对手牵着鼻子走了。

第三局,第四局,程瑜一次比一次败得快,一次比一次败得莫名其妙。

程瑜面色变青,人都傻了。

他看不出对方的风格、看不出对方的棋路,只知道对方轻易地在棋中把自己控制住。就像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任他如何横冲直撞也逃脱不了。

程瑜曾经觉得自己的棋力到达相当自傲的高度。而现在,就像《庄子》中那位自诩不凡的河神,终于见到无边无际的大海后,不得不低下头来,深知自己的浅陋了。

“你输了,二十两银子。”那瞎子淡淡地说道。

程瑜回过神来,自己袋里空空,哪里还能掏出十两银子来。

反正是没钱,程瑜也豁出去了。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认输,但我没钱,随你怎么处置吧。”

说罢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不顾围观众人投来鄙夷的目光,听天由命的双手环抱。心里想着,反正你不会让我去死吧,那样对你也没好处,我倒想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瞎子发生一阵幽幽的笑声。轻轻对程瑜说了一句:跟我来。摸索着收起象棋,装进包袱里。用竹棍探着地面径直走出人群。

程瑜摸不清头脑,这情形有些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不过愿赌服输,也得认了。再说自己身无长物,没什么可吃亏的。

而且,自己还会怕一个瞎子吗?程瑜自嘲的笑了笑,好像想通了,但心中还是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疑云密布。

跟着瞎子慢慢的走出人群,穿过大街小巷,走了很久很久,来到一家小客栈。瞎子自顾自的坐下,点上几个小菜,一壶酒,程瑜也老实不客气的坐在对面。

瞎子对程瑜说:你饿了,吃吧。

程瑜心中一凛,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饿了。刚才满腹狐疑,还不觉得饿,这时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才发现自己已经饿极,顾不得多想,举起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

程瑜风卷残云般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瞎子却只是微微抿酒,一边抿,一边剧烈的咳嗽,偶尔夹一筷子菜。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就像在享受世界上最美好的食物一般。

程瑜吃饱了,头脑也清醒了,开始琢磨起这个瞎子来。他盯着这个瞎子,希望看出些端倪来,瞎子依旧在抿自己的酒,一言不发。

就这么一个盯着看,一个自顾自喝酒,两人没说上一句话,直到深夜。

终于,瞎子把壶中的酒抿干了。

瞎子添了添嘴唇,用阴丝丝的声音说:你就是北棋王程瑜吧。

程瑜浑身一震,想起一个人来。

反问道:你就是“天眼”吧。

“天眼”是象棋界神话中的人物。传说这个瞎子在经历一次惨烈的家庭变故后,自己把自己的双眼挖了出来,却从此有了能看穿人心思的能力,有许多神乎其神的故事,下象棋更是无往不利。程瑜听到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但恩师张静说起了一件往事,在几十年前,张静曾经遇到过这个瞎子,遭遇前所未有的一败涂地。在棋上,张静一生从不服人,却很佩服这个瞎子。

程瑜一直记得张静有些恐惧的说:他就像清楚知道你的全部想法,不仅仅是棋,还有你的一切。

别人的话或许可以不信,但张静的话绝不会假。程瑜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也不得承认这是事实。

能够轻易战胜自己,居然就知道自己饿了,还知道自己的名字,除了这个神话人物,不可能是他人了。

瞎子大笑起来,说道:“我不过是以心为眼罢了,被他们说成是借助上天之眼,真是荒谬。”

“以心为眼?”程瑜没有明白。

“把眼睛闭上,用心去看,才能读出人心来。”

“是吗?”程瑜将信将疑,忍不住把自己的眼睛闭上,让心飞翔起来。

黑暗在天地中蔓延,没有光、没有希望。

程瑜张开自己的心眼,把世界伸展到无穷无尽的远处。

渐渐的、渐渐的,他发现一个寂寥的行人,尽管双目失明,但拄着拐杖,依然奋勇前行。他看到一颗坚强勇敢的心。

这颗心是如此顽强,即算了解与命运的搏斗是一场根本无法取胜的战斗,即算认知到人生就是彻底的惨败,也不能磨灭他抗争的勇气。

在孤独和绝望中,在注定了的悲剧中,他依然乐观而从容,自在的面对命运云。他一次又一次打倒面前的敌人,在短暂的胜利和永恒的失败中创造人生的价值。

“难道,”程瑜猛然有所触动,心想“棋道的意义就是不断战胜自己的永不放弃吗?”

“天眼”仿佛看到他想到了什么,轻轻的说:“你就闭上眼睛,跟我走一个月吧。”

程瑜重重点下头。

雄狮从一年多噩梦的折磨中惊醒。

在梦中,它是那样无助,他的力量被取走,他的勇气被摧毁,他孤独的行走在黑暗寒冷的漫长冰原,那是痛苦的旅程,看不到希望的旅程,盲目、茫然、无意义的旅程。

醒过来的雄狮诧异眼前的光亮,嘴角却露出了笑容。

利爪还没有张开,身形也没有舒展,但迷离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昔日自信、镇定、从容,那个历经地狱历练后的无敌王者挟带君临天下的气势很快又要回到了人间。

第五篇 双 绝

1508年。

武宗是个喜欢玩的皇帝,这段时间爱上了象棋,决定举行“天下棋王”赛事,邀天下象棋大师争个“天下第一”。

数届南北赛事的优胜者——“南棋王”沈瑾自然来到京城。

漂泊江湖的程瑜得到这个消息,也动了会天下象棋大师的念头。

程瑜首先找到了老朋友沈瑾,他们俩关上房门一连战了三天三夜,两人大笑而出。

结果不得而知,只有沈瑾的一句话传出来,“程瑜棋力不在我之下。”

负责承办此次赛事的当朝首辅李东阳举办了一个小聚会,也邀请了几位象棋大师参加。

程瑜和沈瑾携手进入李东阳府中引起了轰动,这两位都是争夺象棋之“天下第一”的热门人物。

此刻,一个四十来岁清瘦汉子,站在人群角落处,睥睨的望着他们。

此人姓刘名楚,是刘瑾的远亲,在刘瑾府中兼任象棋、围棋教师,人称“双绝”,杀遍京师无敌。

刘楚自视极高,不屑参加赛事,眼见众人抬举沈瑾与程瑜,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心中不忿,越众而出。

刘楚高声道:“两位棋王的象棋功力不在话下,但终究不过只擅长象棋一道,不知两位可否敢与我较量一局象棋、一局围棋否?”

刘瑾府中的几个人便跟着起哄。

李东阳眉头一皱,知道刘楚这番话表面说得漂亮,实际却很狡猾。刘楚象棋水准固然不如两位棋王,可围棋功力必然在其上。两战下来一胜一负一成定局。简直就是借机自抬身价。

李东阳有些犹豫,刘楚毕竟是刘瑾的人,不便得罪。

沈瑾站出来,双手抱拳作揖道:“在下自幼只学象棋,家师教训向来严厉,管教很凶,除了象棋一概都不许沾边,可怜我于围棋一道一窍不通,请刘老师原谅。”

堂中顿时一阵大笑。

李东阳心中宽慰:这样说最好,不得罪刘楚,又不会招致非难。

刘楚听沈瑾这么一说,倒不好强行逼迫。一转眼见程瑜端坐不动,似乎没听见的样子,便将一腔怨气发泄到程瑜身上。

刘楚皮笑肉不笑,对着程瑜说道:“莫非北棋王您也不懂围棋?”

程瑜淡淡说道:“略知一二,不敢献丑。”

刘楚以为程瑜在讽刺他,心中不乐,脸上反而笑得更甜了,说道:“大师谦虚了,我也不过是略知一二,咱们不妨切磋一把,供大家乐一乐。”

程瑜冷冷道:“我下棋不是让人乐的。”

刘楚大怒,不再多说,眯起眼睛望着大学士李东阳。

李东阳心中紧张起来,连忙劝说:“程先生不必过谦,与我们刘老师较量两场无妨,无须介意。”

既然主人都发话了,程瑜不好拒绝,一直以来十分不满刘瑾,心中也有打算要教训一下刘楚,于是点点头。

刘楚故做大度状,说道:“我们先来象棋吧。”

见到程瑜面有怒色坐在棋桌面前,刘楚暗暗得意,心想这位被棋王性格暴躁,不善隐藏,如此心态下棋很容易出错的,说不定自己能够让他出丑一番。

想着自己战胜北棋王的情形,刘楚忍不住从心底就开心起来。

“啪!”的一声,程瑜开出当头炮。

刘楚打定主意,决心靠拖、磨、缠三字诀来消耗程瑜的耐心。只要程瑜失去了镇定,下出什么昏招来都是有可能的,那便是自己的制胜机会。

这次程瑜的布阵相当奇怪,五步棋后,一直开动左翼的子力,车深入敌腹,马也盘上河头,而右翼的半边实力竟纹丝未动。

刘楚停住了手。

他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继续目前的防守布阵,使防守成型,再慢慢跟程瑜周旋。二是利用程瑜的布局漏洞,长驱直入,说不定能够一举奏效。

刘楚偷偷瞧瞧程瑜的表情,程瑜倒是不动声色。

刘楚料定程瑜已经方寸大乱,才下出这样低水准的开局来。有心打算进攻,只是还没有十足把握。

刘楚又去瞧南棋王沈瑾,见到沈瑾有些忧郁的望着程瑜,仿佛在担心什么事一般,不由得心中一亮,猜定是程瑜犯了错误。当下毫不犹豫,顾不得完善自己的防守,开动战车大举进攻。

程瑜仿佛没看见刘楚在自己右翼遭遇强攻,还是保持左翼的优势压迫过去。

这局棋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况,两人都是左翼拥有优势,威逼对方的右翼,两人似乎都没打算防守,一心将对方置于死地。

程瑜毫不犹豫地撕破刘楚的右翼防守线。

刘楚心中大骇,没想到程瑜的棋风竟如此凶悍。

此时此刻刘楚又无法回军自救,只得拼命吞没程瑜右翼的子力。这局棋很明显,谁快一步谁就赢得了胜利。

刘楚抹着冷汗,估量着棋中的形式,琢磨自己还没有落入下风,安慰自己,但也渐渐被不安的情绪笼罩。

第九步时候,程瑜哼笑了一声,那分明是胜券在握的自信。

刘楚的心一跌,他已经慌乱得看不清楚棋面上的状况,心中虽明白大势已去,却不愿面对现实,还死死抵抗,期待奇迹出现。

剩下的棋已经十分清晰,程瑜如行云流水一般保持进攻,刘楚也无可选择的做着无谓的进攻。

每走一步,刘楚就看到自己离失败进了一步,他的进攻始终比程瑜要慢上一步,而这一步,根本是胜负的差距。

“将!”程瑜的车炮绝杀终于来到,“你输了。”

十三步!象棋史上最少步数的杀局。

刘楚输得哑口无言。他跌坐在椅子上,醒悟过来,沈瑾那忧郁的眼神,担心的不是程瑜,而是自己呀。

刘楚这才明白自己太轻敌了,北棋王的名声可不是靠运气来的。程瑜的坏脾气显而易见,但程瑜下棋决不会把半点脾气带进棋中的。

刘楚又想到,自己在与这样强大的对方面前还不全力以赴,居然分心试图揣度对方的心理,自作聪明的去观察围观者,不惨败才怪呢。

可是,象棋的失败不正是意料之中吗?刘楚倒没有完全失去信心,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围棋上挽回面子。否则刚才的挑衅就成了可笑的自取其辱。

刘楚竭力让心情平静下来。他不断提醒自己,象棋的失败是预料之中,而围棋,他拥有强大的实力,一定可以战胜对手。

刘楚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下星位置。

程瑜还是那副如磐石一般的表情,应子飞快,点在三三的位置。

刘楚一怔。难道程瑜不会下围棋?不抢位布阵,一开始就要进入肉搏战?

刘楚想了一阵,没想通。他决定置之不理,再点星位置占角,继续自己的布阵。

程瑜又点一个三三。

于是,刘楚占住四个角,而程瑜点了四个三三,仿佛每一角都要争个你死我活一般。

这样奇怪的棋形,刘楚迷惑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根本违反棋理的开局。

刘楚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开始占边。而程瑜选择左上角厮杀起来,刘楚倒不介意,简单跳出,决定把握大局,使自己的棋厚实起来。

两人再次自顾自下起来。

十几手之后,棋面相当奇怪,刘楚的黑子占领了几乎所有的要害地点,就像控制了整盘棋的形势,而程瑜的白子都在附近威胁,虎视眈眈。

刘楚开始向中间发展,程瑜毫不犹豫地断开刘楚的连接,挑起战火。肉搏战开了。

这是刘楚生平见过最混乱的一局围棋。

程瑜在四面八方挑起战火,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程瑜就像是凭着自己的力在制造混乱。

刘楚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竟然遇上这样胡闹的对手,自己明明有十足把握的棋,偏偏胡搅蛮缠的杀进来,好不容易才保住这一小块地盘,却发现在外围失去了更多机会。

刘楚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他太想赢棋,太想完胜了。

刘楚以为占据所有的要点就能够控制全部的地盘,但他错了,没人可以控制所有的地盘。

围棋是一种平衡的游戏,有得到就会有失去,要收获就需要放弃,刘楚想要取得过分的胜利,就很有可能得到过分的失败。

刘楚的不正常心态决定了他棋中的失控。很快,刘楚无可挽回的将自己陷入疲于奔命之困境当中。

程瑜在棋盘上四处挑起的狼烟让刘楚越发紧张、焦虑、不安,导致他判断频频失误。在多次短兵相接失败后,刘楚痛苦的发现一个令自己绝望的事实:程瑜的围棋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

刘楚把自己的棋连成了一条黑色的巨龙,拼命逃脱程瑜那片白茫茫海洋般的包围。刘楚下着下着,仿佛自己就是那条疲惫不堪的黑龙,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中渐渐力不从心,一个浪头一个浪头接连不断的打来,刘楚已经抗不住了。

李东阳府中又上演了一场难得一见的屠龙表演。

刘楚浑身颤抖,脸白得像个死人,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潺潺流下。他越怕输,越是败得一塌糊涂。

见到这结果,李东阳和府中所有来宾都大惊失色。程瑜赢了不足为奇,但这样的胜法摆明是不给刘楚一点面子,也是不给刘瑾一点面子。得罪刘瑾的事情,就是李东阳也不敢啊。

大堂内变得鸦雀无声,宴会不欢而散。

刘瑾府中的人把刘楚送回去的时候,狠狠瞪了程瑜一眼,程瑜眼睛微微眯起。

第二日,在京城有着“天下第一”称号的围棋棋王听说了此事,感叹道:刘楚先生太轻敌了,我曾和这两位象棋棋王切磋过围棋。程先生在我让三子的情况下与我基本持平,实力相当不俗。而沈先生的围棋棋力更在程先生之上呀。

刘瑾闻知刘楚在李府丢脸的事,碍于李东阳的面子,不便大肆发作,但私下意欲置程瑜其于死地。

李东阳得知这个消息,在深夜与沈瑾一道偷偷来找程瑜,告知刘瑾的动静,劝程瑜连夜出城。

“是么?”程瑜淡淡的回答,“那么我就离开吧。”

李东阳沉默了一会,说道:“其实,那两盘棋你不必那么下的。所有得罪刘瑾的人都被投入了监狱。”

程瑜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当世高洁之士都在监狱里,那么监狱才是正直之人应该去的地方。”

李东阳闻言大窘,当即面红耳赤。

沈瑾轻轻捏了一下程瑜的手,程瑜顿时醒悟过来,毕竟李东阳是冒着风险来救自己的啊。

程瑜抱歉道:“对不起。您有您的苦衷。不过,虽然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我不喜欢您。”

李东阳深深的点了点头,他想起了几年前同为首辅的刘健、谢迁,他们因为铲除刘瑾失败而离开了京师,自己却因为委屈求全留了下来。在送别他们的时候,李东阳心情复杂,很是惭愧,后悔没有与他们共进退。此刻面前倔强的程瑜,又让自己想到了刘健与谢迁。

刹那间程瑜和李东阳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心情,他们能够理解对方的行为,却又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他们互相钦佩,甚至互相仰慕对方,但心里很惋惜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

李东阳和程瑜不同的人生理念决定了人生道路必将分道扬镳。

李东阳握住程瑜的手,说道:“保重。”

程瑜笑道:“我浪迹江湖,都习以为常了。你在刘瑾的身边,才要保重呢。”

沈瑾走过来,眼睛都有些湿润了,小声说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程瑜仰天大笑,一拳打在沈瑾肩头,说道:“老朋友,你可真够婆婆妈妈的呀。”

说罢背上包袱,转过身,扬长而去。

李东阳和沈瑾目送程瑜离去的背影,一轮明月下,程瑜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愈显高大起来。

因为程瑜的缺席,沈瑾轻取了第一届“天下棋王”冠军。

刘楚败于程瑜后,失魂落魄,自觉无脸见人,不久离开了京城,隐姓埋名在某乡下教书。两年后,刘瑾遭诛,一切余党皆被株连,刘楚若在,难逃死劫。十年后,刘楚再次相逢程瑜,相对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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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6 00:4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篇 棋 魔

1509年。

鞑靼派来一支奇特的使节队伍。

元朝被推翻后,蒙古人分为三部:鞑靼部,瓦刺部和兀良哈部。其中以鞑靼部最强,被认为元之后也,后来首领自去国号,自称“鞑靼可汗”。成祖曾多次出征,重创鞑靼与瓦刺二部。但蒙古人并没有从此衰落。

1449年,瓦刺犯大同,英宗在太监王振带领下御驾亲征,结果全军覆没,英宗被擒,史称“土木之变”。1460年,鞑靼大军也曾抵达雁门。1488年,鞑靼小王子遣使至京,自称大元可汗(达延汗),从此经常与明互通使节。

鞑靼这次的使节带来了交好的信息,还特别提及鞑靼也有几个象棋爱好者,要和明朝象棋高手比赛要求,隐有挑战之意。武宗是个最喜欢热闹的皇帝,乐得炫耀国力,下诏李东阳负责筹办此次象棋决战,一月后举行,并且下了死命令:只许赢,不许输。

李东阳深知来者不善,不敢怠慢,特委托沈瑾主持大局,沈瑾无法推辞,只有接受。沈瑾做事向来踏实稳重,有条不紊,一边召集京师象棋大师商量对策,一边派人了解鞑靼出现象棋高手的情况。

鞑靼蛮夷之地,向来没有棋艺之传统,此番前来,竟敢挑战高手辈出的大明,还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真欲借此奚落大明一般,让李东阳和沈瑾煞为困惑:如果并非不知天高地厚,那就是有非常的秘密武器了。

一段时间的了解,尽管信息不全,却还搜集到一些。

十余年前,一位汉人逃到北漠,以惊人的军事才能为鞑靼小王子所赏识,为达延汗统一漠北出谋划策,立下大功,受国师待遇。其人擅棋,杀遍漠北无敌,人称“棋魔”,他的几位嫡传弟子曾登门拜访北方几位象棋大师,都取得了胜利。行棋风格诡异,绝非正道,无理却凶猛,难以应付。这次使节拜访,棋魔便隐匿其中,意欲大开杀戒。

其他情况,一概不知。基本上,这是一个神秘有相当实力而心怀叵测的对手。

斗棋规则商议已定,棋赛在京师国手棋室举行,双方各出七人,一人一天一局,先四胜者赢。这样一来,排兵布阵就很重要了。为此沈瑾做了精心布置。

第六局。

即使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前五局的结果还是出乎沈瑾意料。

鞑靼派出前五轮棋手都是二十来岁年轻人,都是一袭黑衣,清一色的面无表情,全无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喜怒不形于色,是很可怕的对手。他们的棋特别凶悍,擅长象棋“飞刀”,对开局陷阱有深入的研究,敢于弃子取势。这些特点弥补了他们实战经验不足的缺点。

在这群年轻人的强力冲击下,前五局鞑靼取得了三胜二负的成绩。沈瑾本是打算最后一局压阵的,但现在的情势危机,已然无法安坐,只有自己出来先应付了第六局再说。

持平常心,不变来应万变。沈瑾按自己的习惯着法落下棋子,而对手无需反应时间飞快的应付,才过五步棋,对手已经放车跨河,直接威胁三路兵,气势汹汹。

沈瑾习惯性的进了一步兵。对手毫不犹豫地将车横移到兵刚刚离开的位置,压迫沈瑾左路跳起的马,同时把兵笼罩在车的杀招之下。

沈瑾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叫:这下糟了,中飞刀了!

沈瑾猛然醒悟过来,对方一定是对他的棋有相当了解,估计是潜心研究过他这一年来在京师下过的所有棋,才设计出这个阴险的陷阱来。让他不知不觉地进入圈套。现在的局面太不利了,只有退马保住实力,但损失惨重,非但丧失先机,还让对手打通第三路的进攻渠道。

沈瑾又隐隐觉得对方的棋过于强硬,颇为无理,这样的棋是一定有破绽的。沈瑾再次仔细观察棋面情况,心知自己一时之间难以找到这个破绽。

沈瑾平心静气把马退回来。对方也退车踩掉了沈瑾的三路兵。这两步棋演示到棋室外挂着的大棋盘上,棋室外观棋大师们一片哗然。没料到沈瑾中了“飞刀”,才开局就落入了明显下风,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棋局中,这样的劣势几乎无可挽救了。

沈瑾性格中有隐藏着的愈挫愈勇。他承认这样的局面,并不逃避,不去考虑输棋的后果,把巨大的压力摒弃。唯一的想法就是下出目前状态最佳的棋。

沈瑾心中一定,反而从容沉稳起来,开始稍显浮躁的心思尽数收敛。与此同时,对手反而失去了镇静,还沉浸在布局成功的喜悦之中,陶醉于即将到来荣誉的自我迷惑中。一连出现了几手无理棋,被沈瑾瞅准了,给予迎头痛击,借着这些机会,慢慢扳回了劣势。

磨到残局时,沈瑾已经有多一兵的优势,而对手还认为优势在握,也不管有没有用,强行将军,沈瑾巧妙的避让,调整子力的位置,渐渐削弱对方的实力。

七、八步后,杀势已竭,渐呈无力之势。沈瑾悄悄步下的大网开始收网了,不急不慢将对方逼入绝路,实现了大逆转。

第六局沈瑾胜。

前六局,三胜三负,大明与鞑靼平了。

李东阳跳到喉咙口的心好不容易放下,马上又高高悬起。他想到了第七局,鞑靼方会派出前六个年轻人的师傅——“棋魔”来,而己方,根本没有足堪一战的人了。

第七局即将开始的时候,程瑜行色匆匆地突然出现在了大家面前,李东阳才松了口气。

原来沈瑾在得知有这场赛事后,为防万一起见,第一时间派人四面八方搜寻程瑜的下落,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借助程瑜的不败威名,虽隐于江湖之中,找寻起来也还容易。

终于,程瑜在最关键的时候赶到了棋室。如果连程瑜也输了,则李东阳与沈瑾也只有认了。

鞑靼的国师——棋魔,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一身黑色的长袍,长发披肩,行走时低着头,头发垂下来把脸都遮住,看不清模样。偶尔抬起头来,眼中透出冷冷的光,有些骇人。

程瑜刚刚赶到京师,甚至来不及与李东阳他们说上几句话,于对手情况一点也没了解,便坐进了棋室。

程瑜沉吟片刻,决定以稳健的开局应对不知底细的对手,宛若鬼使神差一般,信手拈来了沈瑾昨日摆下的布局,连先后顺序都一模一样。棋魔微微一怔,也依照昨日弟子的“飞刀”入局。

棋室之外的李东阳和沈瑾面面相觑,做不得声。程瑜要用任何一个别的开局都好,偏偏选了这个被棋魔看透的开局,他们无可奈何的看着程瑜一步一步落入陷阱。

果不其然,与昨日同样的危机出现了,程瑜在“棋魔”三路车的进逼下陷入了长考。

昨日沈瑾选择的是隐忍退马,放弃三路的控制权和先手优势,靠扎实的中局与残局功力扳回,但棋魔的实力远非其弟子能比,程瑜做同样选择的话,只怕难以翻盘。

明代的象棋规矩是每人限时两个时辰。每方一个沙漏,漏完刚好两个时辰。轮到哪一方下,则抽出隔板,让沙子漏下,下完棋则插进隔板。用这种方法计时。沙子先漏完者,则必须在从一数到十的时间内落子,否则判负。

一个时辰过去了,程瑜仍未应子。

沈瑾注视着室外的大棋盘,同样紧张的思考着更好的应对之策。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

程瑜终于落子了,他没有退马,而是把相升起来,罩住了兵,同时充当七路炮的架子,保住三路马。

这步棋看似安全,却把活动自如的棋都牵制住,使局面显得更加恶劣起来。除非是有把握的反击,否则还不如沈瑾退马,以弱示强,简化局面的好。

棋魔微微一笑,拱了一步自己的三路卒,打算跳出自己的左路马,加强对程瑜三路的威胁。

程瑜把自己的一路车升起来,仿佛是挂上了一个双保险,和八路炮一起来保自己的三路马。这步棋显得格外的消极,不赶紧想法处理即将到来的问题,还在试图的弥补以往过失。棋室之外,京师的大师们低声哀叹,沈瑾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棋盘,一言不发。

棋魔的思路很清晰,马二进三,接着就是跳马巡河,跃跃欲试。

程瑜不予理会,就像不知道棋魔要强行攻下三路阵地一样,把八路炮悄悄移到了第六路,看上去是打算马八进七,架起连环马来。只是略略计算起来,程瑜的防守还要慢上一步。

棋魔没有多想,马三进四,即将拍马杀过河去。

棋室外沈瑾眼前一亮,高声叫道:妙啊!这飞刀竟被破了。

程瑜冷冷一笑,炮六进一。

刹那间,风云突变。

棋魔定睛一看,自己的三路车已经是落入虎口。退车则落入相口,进车则只能以车换马,向右逃不掉炮的远攻,狠心吃掉中兵却落入马口。总之是前后左右进退无门。

这一局的飞刀,竟把自己陷入了绝境。

棋魔仔细审视一遍棋局形势,确认再无挽回余地,心神一荡,一口鲜血涌入喉头,喉中一甜,又有些咸咸的,棋魔深深吸了口气,吞咽下肚。强行忍住后悔得几乎想自杀的念头,横车推掉中兵。

程瑜进马吃掉棋魔的车,棋魔再踩掉程瑜的马。

交换完成,程瑜用一个中兵和一个马换取了棋魔的一个车,大占优势。棋室外李东阳与沈瑾这批国手欢呼雀跃,飞刀既破,大局已定。棋魔纵有再高棋艺,也难于程瑜手上讨得一丝便宜。

接下来的棋是意料之中了,棋魔的抵抗很顽强、也很凶悍,但程瑜不会给一点机会,仗着优势兵力,大举进攻,以流畅完美的杀棋漂亮结束了战斗。

第七局,棋魔败了。也宣告鞑靼的失败。

程瑜深深的瞥了一眼一动不动,正低头深思的棋魔,离开了座位。

因为顾及刘瑾的权势,程瑜的获胜不宜大肆张扬,李东阳在自己府中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庆典。程瑜本不习惯应付这类场合,没多久就主动告退。和沈瑾约定了第二那天拜访,便来到一个小客栈住下。

深夜,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悄然而至,立于程瑜房间门口。程瑜好像有预感一样,打开房门,两人静静相视良久,黑衣人转身离开,程瑜在后面跟着,一直走到城郊外无人处。

那黑衣人取下斗笠,甩开长发,露出一张忧郁的脸来,约四十多岁,相貌英俊。只是一脸愁苦,仿佛人世间的不幸都集中在这种脸上。

程瑜问道:“你就是棋魔?”

那人点点头,坦然道:“我叫李清然。”

“你赢了,我承认。”李清然眼神露出迷茫的光来,“我想不通你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破那局飞刀?”

程瑜点点头,说道:“在这之前,你能说说你为什么会当上鞑靼的国师吗?”

李清然目光一转,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随即变得愤恨。

“我本是山西象棋世家子弟,十五年前,按察使大人的弟弟家强行抢夺我家的田地,与其发生冲突,打死了按察使大人的弟弟。按察使大人很生气,勾结当地官府,指使当地无赖诬陷谋反,满门抄斩,一百五十口人,只有我这个最怕死的逃了出来。”

李清然脸部肌肉一阵痉挛。

“于是我逃到了漠北,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只有复仇的想法支撑着我。无意中结识了鞑靼小王子,我帮他扫平漠北其他部落,当上了国师。”

李清然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

“这次回来,我居然找到那个按察使大人,他大概是吃了豹子胆,得罪了刘瑾,自己入狱等死,妻女被卖为官妓,儿子发配边疆病死途中。嘿嘿,我花了一大笔钱,把他从死牢保出来,让他亲眼看到自己晚年的凄惨下场,体会一下家破人亡的滋味。真是痛快!你没看见他那个潦倒的样子。”

程瑜面露愠色,打断道:“你为什么还要代表鞑靼挑战大明?”

李清然眉毛一扬,说道:“我恨这个世道,也恨这个朝廷,我要让这个朝廷颜面扫地。我要在棋上面达到他们。”

李清然渐渐面露凶光,说道:“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就成功了。”

程瑜就仿佛没看见一般,淡淡的问道:“听说你那些弟子倒是很厉害。”

李清然眼神闪过一丝疑惑,凶光收敛,颇为得意的说道:“他们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具有非凡的象棋天赋,在我的培养下,已经显示了相当的实力。”

程瑜摇头叹道:“他们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在你的培养下,注定了棋力再难有长进。真是可惜了这些好苗子啊。”

李清然怒道:“你胡说!”

程瑜冷笑道:“你用什么去培养他们?你看看你自己,心里除了仇恨,下棋除了投机取巧剩下什么?”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从一开始你就注定了要输。飞刀再巧妙,被破解之后就永无作用。你把心思都花在投机取巧的制造飞刀上面,荒废了棋艺。这才是最致命的。”

李清然张口结舌,说不出什么话来。

程瑜叹道:“下棋之人,必忠于棋。棋道与天地之道相通。大地无所不承载,天空无所不覆盖。棋也是一样啊。你用仇恨代替棋中的博大精深,只会走火入魔。这就是你输棋的原因。”

李清然不服气的说:“难道我要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吗?”

程瑜说道:“你可以选择不忘记。但你不能把仇恨带到棋道中来。我想,你们李家的棋,不应该是仇恨的棋,而是符合天道的棋。既然老天替你报了仇,你就要把真正的棋中精神传承下去。”

李清然垂下头来。

三日之后。李清然毅然离开鞑靼使团,辞去国师之职。

半年后,程瑜拜访过上隐居生涯的李清然。李清然的棋煞气尽消,棋中颇有禅意,程瑜品之曰“由魔入禅”。

第七篇 棋 仙

公元1519年。

明代历史上的大儒兼名将王守仁任右佥都御史,继任南赣巡抚,以惊人的神速把多年巨寇扫荡一空后,闲来无事,打算带上几个随从微服巡游一番,来到了南昌,自然要拜访宁王宸濠。

在街头游玩时,王守仁遇上了街头漂泊靠卖棋为生的程瑜。十几年前,他们曾经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交情。

王守仁小时候很喜欢下象棋,废寝忘食,不顾学业,其母一怒之下把棋扔入河中,传说王守仁还作了一首诗。

“象棋在手乐悠悠,苦被家慈一旦丢。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帅溺水同时休。车马千里随波去,相仕入川逐浪流。炮响声音天地震,象若心头为人揪。”

王守仁学业大成之后,还是喜欢下棋,而且棋艺不弱,有象棋大师必与之交战,好棋之声远近闻名的,只是他颇有自控力,不再耽于棋道。

1506年,因为仗义执言,王守仁得罪太监刘瑾,被廷杖四十,谪贬贵州龙场驿丞,其父连累降职。三十三岁的王守仁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在孤独黑暗中行走的王守仁,不知道人生应该何去何从,放纵自己的心情,在钱塘江畔,无意间观看了一场街头的象棋厮杀,认识了程瑜。

当时的程瑜已经从人生的最低谷爬了出来。他只跟了“天眼”半年, “天眼”就患上了重病逝世。两人亦师亦友,相得益彰,程瑜亲手埋藏了他。

这半年里,程瑜已经领悟到了“天眼”的读心术,有了以身殉棋道的决心,棋中境界远远跨越了昔日北棋王的阶段,更从棋道悟人生,自成一派,渐成长为一代宗师。

程瑜并不在乎世上的虚名,而是继承了“天眼”的衣钵,飘泊江湖,阅尽人世间的冷暖炎凉。

王守仁观棋良久,好奇心陡起,执意要和程瑜比试一番,程瑜来者不拒。一番棋下来,程瑜发现这位年轻人颇像一年前的自己,心如死灰,有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于是特地花了些心思在棋上,让王守仁觉得胜利在望,只差那么一点点地细心罢了。王守仁果然被钩起了强烈兴趣,加上心无定所,就决定跟着程瑜一起跑江湖,一定要杀个痛快不可。

程瑜带着王守仁走进武夷山,尽情饱览大自然的壮丽之色,一边旁敲侧击,一边耐心引导。王守仁本来是有慧心的人,只是人这灵魂再生的一关,最为凶险艰难,一定会迷失本性,非有大智慧与大毅力不可自拔。程瑜自己有过两次经历,深知其中关键所在,他的棋艺远在王守仁之上,加上“读心”的巧妙运用,在激烈的对局中激发王守仁昂扬的斗志和潜在的生命力,再用大自然的美和力来充实王守仁的生活,让其完成从蛹化蝶的超越。

在程瑜的帮助下,王守仁终于成功地战胜了自己。在这短短相处、相知的一个月,两人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十几年后,程瑜仍然心如止水的漂泊在江湖,王守仁已经东山再起,功成名就了。再次相逢,都十分开心,有说不完的话,于是结伴同行。

这时,正宁王宸濠造反前夕。

为了谋反大业,宁王宸濠特地搜罗了两位军师级人物,俱是一时人杰。

一位都御史李士实,能言善辩,颇有才干;一位是举人刘养正,读书知兵,宁王府上下皆呼刘先生,更下得一手好棋,世称“棋仙”。

王守仁因为用兵闻名天下,颇受宁王宸濠的重视。宁王宸濠亲自宴请王守仁,李士实与刘养正都出来作陪。随口就谈论起当朝政治之得失来,对于武宗的胡作非为,大家都有一点看不惯。

李士实点头说道:“当今的世道这么乱,可惜没有汤武啊。”

王守仁听到此语不善,便出言点拨:“有了汤武,还需要有伊吕啊。”

宁王宸濠自信满满的说:“有了汤武,就有伊吕了。”

王守仁微微冷笑道:“有了伊吕,就一定有夷齐。”

李士实和宁王宸濠一呆,竟无言以对。

这三人言语中暗藏机锋。

所谓汤武。汤便是被称为“尧舜禹汤”的成汤,殷商的开国君王,又称成汤。周武王是周朝的开国君王。这两人都是被标榜为讨伐暴君的典范。李士实通过这这二人暗指宁王宸濠的志向。

王守仁提出了伊吕争锋相对。所谓伊吕,指的是殷商重臣伊尹,周朝重臣吕尚,暗示其千万别不自量力。

宁王宸濠很自信的接过话茬,自称既有汤武,又有伊吕,以为既得人心,又有实力。

王守仁并不争辩,淡淡的提起了夷齐。

所谓夷齐,乃是叔夷伯齐,他们一生最出名的便是让国、阻兵二事。其中阻兵便是劝阻周武王伐殷商,隐隐表明了反对他们的力量同样强大,还暗暗讽刺宁王所谓标榜正义不过是有野心罢了。

刘养正在一边看着李士实和宁王宸濠语塞,明白陷入僵局,连忙岔开话题,掉转枪头。笑道:“久闻王先生用兵如神,棋艺精通,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明代是文人领军制度,时人以为从棋中悟兵道,多以下棋而谈兵。王守仁善用兵和好棋之名也广为人知。刘养正自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用兵不在王守仁之下,如今虽不能战场较量,但想通过下棋来威压王守仁。

王守仁心知来者不善,他虽不怕,但刘养正有“棋仙”的美誉,棋力应当是在自己之上的。

那么,自己是下还是不下,不下的话,找个什么理由推托呢?

王守仁正犹豫间,在一旁默默观察他们的程瑜挺身站了出来:“这盘棋,我来代替王先生下吧。”

刘养正一惊,仔细打量程瑜来,年近五十、颇显老态,脸上尽是被艰苦的生活所压迫的苦难,未老先衰,人又矮又瘦,毫不起眼。从进门就跟在王守仁身边,一言不发,估计是下人。如今王守仁还没发话,程瑜便替王守仁做了主,让刘养正大感意外,不知是何方神圣。

王守仁心中大喜,顺着程瑜的口气说:“正是正是,这位是我的象棋教师,棋力远在我之上,和刘先生正是棋逢敌手啊。”

刘养正心中不乐,本打算奚落王守仁一下,不曾想遇上了一个无名老头。还被王守仁说成和自己势均力敌的样子。心里有气,也不多说,一心把程瑜杀得落花流水,煞煞王守仁的威风。却不知王守仁将他和程瑜相提并论,已经是很抬举自己了。

摆开棋盘。

刘养正自重身份,不愿持先。程瑜冷冷说道:“先生要下就持红,不下则罢。”

刘养正大怒,不再谦让,拉开当头炮。程瑜想都没想,以飞快的速度摆出逆手炮做对攻的姿态。

这步棋让刘养正颇为讶异,对方明自己是 “棋仙”,还敢在后手情况下摆出决战的架势,有些怪怪的味道。又见王守仁从容不迫的微笑着,丝毫不担心的模样。倒有些琢磨不透其中的玄机,不敢冒昧,自己补了一步左手马。

程瑜毫不犹豫也上了马。

接下来一连五手棋,程瑜都是不假思索是按照刘养正的落子,依样葫芦落子,只是方位不同罢了。

刘养正大感意外,心想对方莫非是模仿棋高手。

然所谓模仿棋,是指按照对方的行棋一模一样的行棋,一旦发现破绽,马上猛攻。大抵是高手用于欺负低手时候使用,若是双方实力相当,毕竟还是持先手者占上风。

“简直欺我太甚了吧。”刘养正暗暗冷笑。刻意卖弄本事,宛如行云流水般落子布阵,一连下到第一十三步棋,自以为这十三步无懈可击。果然,程瑜摆出一模一样的阵势。

刘养正巧妙的布下一个陷阱,让自己的棋形露出一个小小的破绽,如果程瑜再模仿这步棋,就可以造成相当的劣势与被动。刘养正心想,即使对面这个不知来历的老头看出破绽也不打紧,这局棋的阵势是自己最熟悉的,一切变化都了然于心,何况自己还有先手之利。

程瑜沉吟片刻,在第十四步棋的时候开始变招,进了一路边兵,看上去似乎是让棋子的出动更加畅通一些。

“终于变招了吗?”刘养正心想。渐渐也有了一丝紧张。对方的棋实在有些诡异,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出自己精心布置,识破陷阱,显然不是一般象棋大师能够做到的。此刻多想无意,出于谨慎起见,刘养正把刚才露出的那个破绽弥补了回来。

就是这么两步无用棋,刘养正已经丧失先手之利。程瑜抓住机会,开始发动了猛攻,起先几步,刘养正轻松自如应付来下,这些变化都反复演练过,成竹在胸,久攻不下,必然防守有损,那就是自己大举反攻的时候。

然而,棋的进展远远出乎刘养正的预料。对手的攻势丝毫不减,而且越来越凶,渐渐的,刘养正感到特别难受了,意料之外的棋频繁出现了,每一步都逼迫他沉思良久,还只能勉强应付。

更令他骇然的是,对手的杀棋一气呵成,无论位置的摆放、子力的分配、进攻的次序,恰到好处、精确之极,仿佛在十步之前就计算到了一样。

刘养正这才明白自诩为精通的阵势根本还没有入门,自以为无懈可击的阵型根本漏洞百出。

尽管如此,刘养正还是没有想到绝杀会来得这么快。

“怎么可能!”刘养正压根儿没有心理准备就迎来了生平最大的惨败。他望着眼前的对手,感到山一般的力量和沉稳。

“这是谁?”刘养正满脑子搜索与对手相符的传说中的形象,对手简直太强了,一定就是象棋界最顶尖的高手。

蓦地眼前一亮。

刘养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面上也变得坦然了。站起身来,对着程瑜长揖到底。

“这位一定是北棋王,于京师胜双绝、败棋魔的程瑜先生了。”刘养正露出由衷佩服之极的神情,“在下真是不自量力,班门弄斧,让先生见笑了。”

程瑜露出惊讶的神色,没想到刘养正竟能认出自己来,更没想到刘养正还这么谦逊,顿时对刘养正的反感减少了很大。赶忙起身,扶住刘养正。

程瑜这局棋是抓住刘养正的骄狂好胜之心,以模仿棋让其迷惑,让其尽情施展实力。刘养正忍不住露出破绽试探自己,自己趁势疏通布置上的滞涩。刘养正无奈之下,不得不又把破绽补上。就这两步棋的功夫,程瑜取得了先手和攻势,他对这些阵势变化的研究远远超出了刘养正,早看出刘养正布局失误所在,接下来的棋,几乎是按部就班的杀到底了。

刘养正不住的摇头自嘲,程瑜微笑安慰,两人相视而笑,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此时,宁王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第八篇 棋 兵

宁王宸濠知王守仁不能为己所用,心有加害之意,倒是李士实、刘养正与王守仁、程瑜惺惺相惜,暗中劝下。

正逢福建三卫军人进贵造反,兵部尚书王琼素来很赏识王守仁,便借着要王守仁平乱的机会,授权王守仁调动兵马的权力,许王守仁相机行事。王守仁也趁机告辞宁王,得以逃出魔爪。

离开南昌,来到丰城时,宁王宸濠造反消息传来,江西守臣多被害,正悬赏捉拿王守仁,王守仁赶忙乔装打扮,潜行至临江,又转至吉安。与吉安知府伍文定征调兵粮、准备器械船只。

当是时,情势危急。宁王宸濠兵精粮足,一旦从南昌出长江,顺流东下,则克南京指日可待,南京一失,天下震动,仗就不好打了。

王守仁现在最愁的就是时间,只要能拖上宸濠十天,各地支援的部队就能聚集起来。不过,显然李士实和刘养正也能看到这一点,造反既已表明,当然会出兵犯南京,怎还会龟缩南昌城呢?

这个问题提出来后,身边的人都陷入冥思苦想,王守仁见到程瑜在一边气定神闲,不由得问道:“程先生可有教我的吗?”

“没有。”程瑜想都没想,就说道,“打仗,我不懂。”

王守仁深知程瑜这个臭脾气,哑然失笑。

顿了一下,问道:假如有这么一盘中局,开局时候你已经落在了下风,占了子力优势,而对方棋力更是不凡,你打算怎么应付?

程瑜仔细想了一下。他不愿谈棋以外的事情,但心知肚明王守仁现在的困惑,既然王守仁用棋事打譬喻,自己不妨畅所直言。

程瑜说道: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首先需要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王守仁道:对手心机深沉,行事谨慎,这盘棋策划良久,乃深思熟虑之作,所以更加来势汹汹啊。

程瑜微微点头道:城府深者,必有千虑,不免担心一失。策划良久,定求万全,不敢轻易冒险。这样的人,可以把长处当成短处来利用,我当迷惑使其犹豫,等待时机。避其锐气,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其要害,让他心慌意乱,再于决战中破之。

王守仁听罢,似有所得,再想请教,程瑜微微一笑,说道:兵道非我所能,各位大人商议即可,我先离开了。说罢抱拳告辞。

王守仁的弟子冀元亨在一旁,笑道:“这个人,真是个棋痴!除了棋,什么事情也不管了。”

王守仁摇头,正色道:“惟乾啊,你千万不别小看他。像程先生这样的人,万贯家财,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乃至命运的艰难困苦,对他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得到不能使其心增一分,失去不能使其心减一分,他的内心从容平静,博大如海洋,浩渺如天地,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道,朝着目标一步一步地移动,绝不犹豫困惑。这样的心态、智慧和执着,无论做什么事情,一定会取得非凡成功的呀。程先生,他只是选择了棋道而已。他若要用兵,必是名将,若要读书,必是大儒啊。”

冀元亨若有所悟,低头深思。

王守仁笑道:“刚才程先生一番话倒提醒了我,现在我已经有了主意。”

“宁王朱宸濠这个人,生性多疑。要想把他留在南昌不出来,需要从明暗两方面下手。明的方面是虚张声势,大张旗鼓表明朝廷早已经知道他会造反,十来万军队正等着他暴露,此刻大军正在路上直袭南昌,传出檄文要求各地方官员准备粮草,不得有误云云。暗的方面,则离间极力主张攻南京的李士实和刘养正二人,故意送一封给他们的密函让朱宸濠得到,使朱宸濠不敢相信他们的主张。”

冀元亨眉毛一扬,赞道:“好一招无中生有!”

王守仁微笑不语,心道:“这是程先生教我的啊。”

战局果然按照王守仁的预计顺利进行。宁王朱宸濠守住南昌十来日,不见来军,方知自己上当。于是发兵进攻安庆,安庆早有准备,严防死守。王守仁不救安庆,直袭南昌。老巢被占,宁王不得不回军相救,王守仁军以逸待劳,大溃宁王,生擒朱宸濠军。从野心勃勃造反,到束手就擒,不过三十五日。

不过数月,朱宸濠、李士实、刘养正便以阶下囚身份再见王守仁、程瑜、冀元亨,恍若隔世,后悔莫及。

王守仁之速胜固是大明之福,但对王守仁、程瑜、冀元亨来说,却是另一个厄运的开始。

武宗是个贪玩的皇帝。有闻宁王造反,不忧反喜,打算御驾亲征,好不容易被大臣阻止。心颇有不甘。都督许泰率京师来到地方上,对王守仁百般刁难,王守仁耐心与之周旋,把功劳全归于武宗及其爱将,自己又是抚慰,又是出家,不卑不亢的应对威胁、挑衅。全然找不到错处,许泰只有悻悻而归。但奸险小人们没打算放过王守仁,非要“无中生有”诬陷王守仁与宁王有勾结。

宁王昔年邀请王守仁讲学,王守仁派弟子冀元亨前往,宁王故意挑起国家大事的话题,冀元亨何等聪明才智,一听即明,却故意装作不懂,只讲书中道理,反复陈述君臣之义,宁王朱宸濠虽然气恼,却也不得不敬佩其人品,厚赠礼物遣回,冀元亨退回礼物,孑然一身而归。

许泰知道了讲学这件事后,把冀元亨抓起来,加以砲烙,要其供认王守仁通宁王的事实,冀元亨咬牙不屈,后被投入京师诏狱。王守仁百般营救,却始终没能保出自己心爱弟子。直至武宗逝世,世宗即位,冀元亨才被放出来,出狱后第五天就离开了人世,总算是自由着死去。

相比之下,程瑜还算运气好的。出于在宁王府中下过棋的理由,被许泰顺便抓了起来。可想到宁王勾结一个摆棋摊的老头,就觉得这样的说法确实过于牵强,只是随便审问了几句,就无限期地把程瑜扣押了起来。

日子渐久,程瑜本来就不引人注目,许泰他们都忘了这个人。王守仁对程瑜的被捕,心中尤为不安,不顾自己泥菩萨过江,多方活动营救程瑜。终于在一年后,程瑜被释放出来。

这是程瑜一生中第二次的牢狱之灾,也是程瑜一生无妄之灾中最荒谬的一次。

程瑜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入狱,但他知道自己只有安之若素。以前,他无法想像失去自由的监牢生活。现在,他明白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关住自由的心;以前,他觉得自己的付出和努力都应该得到相应的回报。现在,他只管按照自己想法决定自己的行为,无怨无悔承当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

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别无选择。

程瑜并不后悔人生的每一步路,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也由自己来承受他人的目光和选择的后果。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属于自己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人总是在慢慢成长,曾经天真幼稚、曾经的年少无知、曾经的鲁莽冲动、曾经的犯错闯祸,这一切的一切,不管好的经验、坏的经验,都被细细咀嚼吞咽下去,最后变成自己的血肉。

程瑜对自己说:我的命运就是无声无息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不过,程瑜蔑视着命运、嘲弄着命运。

师从“天眼”后,他心如明镜,洞彻天地奥秘,能够很容易的读出他人的心来。程瑜早已自拔于心外之物,更超然其上,野心、欲望、名利,甚至生死都不会使他困惑迷茫。他以一种好奇的态度来观察这个世界,观察那些利益驱动下的种种虚伪、反常之世间百态,假面下的人性本质在空灵之心照耀下无所遁形。如果他不是沉醉于棋,在棋中击倒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话,这些丑恶混浊的空气早就让他窒息身亡了。

壮年时,他尚以自己把握洞悉人心的力量而自傲,但诱惑和恐惧始终威胁着他,这世界的尘埃与污垢实在太多太多了。程瑜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让自己生活在人世间的最底层,就像万人如海一身藏那样,远离尘世可能对心灵腐蚀的任何东西。生活艰苦,心却飞翔于天空。

但年纪渐大,心的激情与力渐渐消退了,“读心”很累很累,棋下起来慢慢觉得有些不那么得心应手了。

在世人的眼中,程瑜已经站在了棋道的最高峰,而程瑜并不满足,他开始隐隐觉得,棋道还有更高峰在等着自己的攀登。

第九篇 棋 妖

明代皇帝多好僧道。其中犹以宪宗为最,其在世时,宫中所谓禅师、真人两百四十多个,法王、佛子、国师七百八十多个。武宗之后的嘉靖皇帝不好佛,却好道,自号“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等等名堂,连死去的父母都加了道号。武宗胆大妄为,随心所欲,自是任佛道行走宫中。

1520年春。京城来了迎来一批西域番僧,有的深通佛法、有的武艺高强,有的身怀异术,受到了武宗的宠爱。其中有一个番僧惟好象棋,逐个挑战北京城的象棋大师,竟杀遍京城无敌。

当时沈瑾已经离开“天下棋王赛”三年了。他连续获得了十次的“天下棋王”冠军,决定从此不再参加棋赛,远离尘世去修身养性。因为沈瑾的德高望重,人品和棋艺都为世人所推崇,武宗特意授沈瑾“棋圣”称号,以为终身荣誉。

沈瑾虽然离开,留在京城的象棋大师们还是有相当实力,但就连几位宗师级人物。,都无一例外败在了那位番僧手上。令人匪夷所思,这些大师都是在对局中犯下了低级错误而输的。最恐怖是,这些大师在输棋后,仿佛精神上也受了很大的打击,有的长病不起,有的干脆一蹶不振。他们的弟子同行怀疑番僧用了毒或者妖术,因为有武宗的庇护下,又不能用强,只好心中存有极大疑虑。

因为这些异像,棋坛渐传开了番僧“棋妖”的绰号。

棋妖并没有满足京城获得的成就,孑然一身离开了北京城,誓言走遍大江南北,他决心要挑战中国象棋的最高水平,靠着武宗的关照谕旨,受到官府的隆重接待。

棋妖出现于中国这一年,被后人视为明代的棋劫年。

以力著称的怒狮张静和在棋妖激烈对局中与世长辞;由魔入禅的棋魔李清然输棋后精神错乱投水而死;深得棋中艺术之美,世称前十三步天下无敌的棋贤惨败在第十四步,大受打击,从此拒不谈棋。

所以当隐居在乡间的沈瑾看到棋妖拜访名碟时,便预感到生命中最大的考验终于来到了。

关于棋妖的事情,他搜集了相当多的信息,对对手一定需要了解透彻的。

北京城的大师们实力固然与自己有差距,但怒狮进攻的勇猛无敌就连自己都未必有把握抵抗得住,棋魔的禅棋已经不在自己所领悟到的境界之下,棋贤的开局近乎完美的十三步自叹不如。然而他们都惨败了。

他仔细询问过这几位宗师与棋妖交战的情形。下棋都是在这几位宗师家里的棋室,食物和水都是自己人护送,弟子与亲人们还特地留心了棋妖的小动作。众目睽睽下,棋妖既无法下毒,也没法弄鬼。

有些奇怪的是,输棋的大师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中了邪,很坦然的承认自己失败,对于自己的失误毫不介怀,但很奇怪的是,他们不愿意说出对局时候的奇怪感觉,都支支吾吾的敷衍了事。

从他们大悖生平性格的情形看,沈瑾估计在对局中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棋外,乃至影响了行棋。

可是,让这些久经沙场的大师无一例外失去镇定从容之心,甚至更耻于提及此事,棋妖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呢?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尽管第一次没有信心,肩负中华棋坛最后希望的沈瑾也只能答应这场决战。

沈瑾坐在自己的棋室里,将一切杂念排出心中,让人与棋合一,这是他毕生坚信的棋道,堂堂正正的下棋,不管棋妖有任何诡计,也必须遵守棋中的规则,而棋,是从来没有背弃过自己的。

沈瑾低头望着棋盘。就连棋妖走进来,也没抬起头看看,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开局了。

沈瑾是打算靠中正平和的境界压倒妖邪。他特意选择了自己最喜爱的棋室,这间棋室不大,布置朴素,显得格外幽静,更加美妙的是窗外一片竹林,特别清幽。棋室内点上檀香。让自己的五感达到到最佳状态。

棋妖持红先行,走出一步“仙人指路”。沈瑾并没有以“小当头”的积极应对,而是按照自己的设想思路走出中炮。两人各自布阵,前十来步,没有任何短兵相接,十分谨慎,让自己的开局力臻完美。

沈瑾忽地心头又是一乱。有一种恶心,想要呕吐的感觉。这已经是开局后第三次了,一次比一次强烈。以前下棋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形。

沈瑾眉头一皱,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调匀呼吸。

棋进入了中局,棋妖的棋力相当不凡,双方的棋陷入了胶着状态,子力都集中到了中路位置的抢夺,变化十分复杂,陷阱重重,危机四伏。

沈瑾隐隐觉得奇怪,自己一开始是想让局面简单明了化的,怎么反而竟似按照棋妖的思路在入局呢?

沈瑾不由自主地又皱了一下眉头,微微感到头有些晕眩。

穿越竹林的风吹进来棋室,分外舒适。他有些飘飘然了,这怡人的天气,这清凉的微风,让人昏昏欲睡呀。

沈瑾用力摇晃自己脑袋,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痛得让自己清醒过来。一瞥之下,那个被称作“棋妖”的番僧不怀好意的望着自己,大红色的僧袍微微鼓起。

“莫非真有什么妖术?”沈瑾心中暗想。又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棋上,可心里有些莫名的恐惧。棋妖的妖术,好像就是利用集中注意力时候,把人的思维带入幻觉进而不可自拔。

沈瑾鼓起斗志,暗下决心:即使堕入幻境,也要靠天地之正气自拔出来。

沈瑾集中精神,幻觉迅速控制了他。

沈瑾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自己变成了一个呱呱落地婴儿,生在贫穷的家里,母亲喂养着他,还要辛苦的劳作。渐渐的长大了,他学会了干活,学会了照顾弟弟妹妹,忍受着压迫。慢慢的结婚,妻子很善良。但些许的幸福很快就过去,妻子在生儿子的时候死去。他痛苦的承受着生活苦难的煎熬。数十年过去,他以无成就,又老又病,无儿无女,在凄凉悲苦中死去。

接着,他又投生为女婴。幸福的童年结束后,身不由己的嫁给一个吸毒的赌鬼,丈夫打她、骂她,她默默忍受,最后赌鬼把全部的家产输得精光,又把她卖到了青楼。她坚决反抗,都以失败告终,受尽人间的凌辱,最悲观绝望中自尽身亡。

宛如佛家之轮回,这微微刹那间,沈瑾竟经历了代入几个人从生到死的一辈子。人生的悲惨,命运的无奈,巨大的苦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沈瑾最后的一点灵智在抵死抗拒着自己纵身跳下悬崖,但已经渐渐力不从心了。沈瑾的精神正处于要崩溃的边缘。

远远处,夫人所在佛堂传来诵佛经的声音,那声音又轻又微,在沈瑾听来却象是惊雷一般。

棋妖惊见沈瑾面色一清,浊气尽褪,心中一怔。“是什么力量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沈瑾惊醒过来,猛地走出了迷惑自己的幻境,暗叫“好险”,差点万劫不复了。默诵着心经对抗棋妖的邪功。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外无物,则万邪不侵。

沈瑾脑中恢复了清明。渐渐挽回劣势,棋妖毕竟实力不济,终于输掉了在中原的第一局棋。

棋妖自重身份,心中虽恼,却还合十退出。

沈瑾镇定如恒点头回礼。待到棋妖走远,一口鲜血吐出,身子软软瘫下。

棋妖出了沈府,纵马狂奔。一连几日都陷入疯狂之中,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他决没料到自己竟然失败了,很不甘心。他知道沈瑾虽然赢了棋,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他还是很愤怒。

棋妖露出了露出恶毒的微笑,心中陡起杀人的念头,只想着报复汉人来弥补自己的羞辱,他要抛开一切伪装,决心大开杀戒。

转眼之间,他看中了一个摆摊的老头,他狞笑着走过去,心想着:“算你倒霉了。你要怪就怪那个棋圣吧。”

但很不幸,棋妖所挑选的第一个报复对象,竟是他命中的克星——程瑜。然而棋妖的不幸,却是中华棋坛的大幸,中华大地的“棋劫”即将终结于程瑜手上。

棋妖坐下,开始了宿命中最后一局棋。一边肆无忌惮的发着功。

棋妖自小学习来自西域秘术,把这种摄人心魂的魔力运用于下棋上,一直以来无往而不利,这次被沈瑾更高超的棋力与正气给击败了。

程瑜并不在乎对手棋力的高下,棋妖的奇异外表和颇高的棋力没有让他惊讶。毕竟只是赌几个馒头的钱。

开局不相上下,到中局时候,程瑜渐渐感到有些头晕了。

他想,也许自己是老了吧。近些日子时常有这种感觉了,头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来,面对心爱的象棋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大半人生都在江湖漂泊,长期的劳累与饮食无规律磨损了健康,年轻时候不觉得,年纪大了,伤害渐渐体现出来。

自己大概会像“天眼”那样病死在街上吧。天眼尚且有自己为他送终,而自己死去的时候呢?程瑜淡淡想着,死去就死去吧,还在乎谁帮自己送终吗?

棋妖放纵着自己释放出去的魔,但对方就像是一块巨石,百毒不侵。竟无缝隙可寻,与他此生下过的棋截然不同。在中局时候,棋妖第一次落入了下风。

棋妖突然感到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有点像怒狮张静,又有点像棋魔李清然。其实张静根本不算输,张静的力和狂怒完全挡住了自己释放的心魔,只是年事过高,心脏经不起激动而猝死,棋面上两人是均衡的。

棋魔的棋有一股禅意,那是由魔入道的境界,从一开始就从容对抗着棋妖,只是棋魔少年时候恨意太深,终于陷入了精神崩溃。可是看到李清然神经错乱后大笑着投水自尽的情形,棋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李清然根本是在借机自我解脱一般。

而面前这个人身上,棋妖发现了超越力和禅的道。那和沈瑾的正气与修养是完全不同,但同样足以压倒自己。

棋妖不敢多想,他无法接受再次的失败,他爆发出自己的全部功力,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在棋妖强大的魅惑下,程瑜空灵之心闪过一道缝隙,马上弥补过来。程瑜敏锐的感到了这个红袍番僧的异常。

“这是谁?”程瑜灵台清灵,“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程瑜抬起头来,看到棋妖的双眼血红,目光中流露出冷冰冰的歹毒味道,脸部肌肉扭曲,面目狰狞。

当即心下了然,“这一定是那个棋妖了。”

程瑜张开自己的空灵之心,让棋妖的魔恣意杀入,棋局的对抗也呈现软势。棋妖眼见大功告成,心下大喜。

慢慢的,棋妖脑海中一阵迷离,他陷入幻觉之中,自己正坐在一只巨大有翅的老虎身上,志满得意的翱翔于天空,蔑视亿万生灵。

程瑜微微冷笑,把眼一瞪,大喝一声,“将军!你输了。”

棋妖还沉溺于自己如痴如醉的感受,不得已睁开迷迷糊糊眼睛,棋已成绝杀。

棋妖的心一下子从九霄云中掉落万丈深渊。就宛如武术中的走火如魔,当不可控制的力量不能够击中对手,便开始反噬自己。棋妖不但没有使程瑜陷入幻觉,反而把自己落于了迷境。

棋妖全身麻痹一般,动弹不得,面色由红变青,再由青变白,最后从白变黑。

那曾经纵横无敌的魔功,终于在自己的体内爆发了,棋妖清清楚楚了解到自己体内的变化,眼睁睁看着魔功散去,就像烈日下的雪那样渐渐消融,自己的生命也随着魔功的消退而一点一滴流逝。

“这个人是谁?”棋妖的心颤抖着,很不甘心的想,“不但能赢我的棋,还能破我的功。”

程瑜冷冷的看着棋妖生命的缓缓枯萎,在棋妖的耳边轻轻说出自己的名字。棋妖浑身一颤,默默点下了头,感慨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心怀感激的闭上了眼睛。

棋妖之战结束后,程瑜心中升起了强烈回家乡的愿望,他要找回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三十年前,程瑜和青梅竹马的她很要好,有一天,她要程瑜让自己的叔叔第二天来她家提亲。程瑜答应下来。第二天,去找叔叔的路上见着乡人赌棋,站在一边看了整天,晚上才记起此事,第三天才委托叔叔,叔叔回来告诉他,她已经许配给别人了。程瑜大受打击,断然离开家乡,发誓混得出人头地才回来。

以前,程瑜一直认为是她负了自己,但如今,程瑜隐隐觉得其中还有内情。与棋妖一战,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三十年后,程瑜再次面对那双依旧美丽动人的眼睛,很不容易才让心情镇静下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

程瑜重重的点下头。

她脸上浮现出少女时候迷人的微笑,远眺星空,仿佛沉醉在三十年前的往事之中。

“那天是朱家会为他儿子来提亲,所以我要你叫你叔叔来,我想要说服我的爸爸。”

“你知道吗?那天我在决定自己的一生呀,但你叔叔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呢?”

“那天,我一直等到了晚上。直到我绝望。”

“父亲还是同意朱家条件的,妈妈过来问我的意见,我心里很乱,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拒绝,父亲便把这门婚事就定了下来。”

“你叔叔第二天过来,就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过了几天,我终于明白过来,我拼命说服了父亲,把这门婚事退掉。可是你,已经离开了。”

“我等了一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我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他很老实,对我很好。”

程瑜像三十年前那样躺在家乡的土地上,仰望依旧灿烂的星空,三十年前心潮澎湃,决意要衣锦还乡;三十年后心如霁月,再也芥蒂。

呼吸着家乡田园的空气,感觉特别舒畅。

程瑜百感交集,脑海中各种各样的念头,自己三十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纷纷闪过,有的让心头烦闷,有的让心中清澈,把往事一一回忆过,疲劳得紧,于是沉沉睡去。

在梦中,程瑜见到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年前的自己,一个是三十年后的自己,这两个人微笑着、痛快着,他们从远处面对面的奔来,互相伸出双手,在拥抱中合二为一。

程瑜从梦中醒来,微微笑着。他明白棋心只需要观照己心就足够了。

第十篇 棋 圣

与棋妖的战斗,沈瑾虽然取得了胜利,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直以来靠着高超智慧压制的心魔被棋妖释放了出来,他惟有拼着自己全部的力量、以同归于尽的勇气,来战胜自己的阴影。

沈瑾吐血成升后,卧病在床,整整休养了一年。

这一年里,他远离了棋,远离了俗世,远离了功利,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有足够多的时间来休息,也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思考。

他的一生就是让人满意,让父母满意、让师友满意,他完美的做到了这些。因为他幸运的追求自己热爱的棋道,他既不屈从于恶,也不像程瑜那样对抗,他总能找到保全自己又不妥协的方法,他的气质与雅量让所有人对他都不由自主的敬重。

在他人眼中,沈瑾是成功的,但沈瑾并不觉得自己就幸福了。

他本能的对恶有强烈反感,却不能表露出来,要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不动声色的与之周旋,他深知冒失的后果,深知自己肩负家庭责任的重大,他不能任性行事。

然而他不是虚伪的人,更不是背弃理想信念的人。如果他说出某句话,就一定是要心中认同的,他不愿意欺人。他坚定不移的主张诚于棋、诚于人、诚于生活。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给他的行为造成了极大的难度,他首先需要寻求一个内心的安宁。幸而自小受到的教育给了他支撑,成年后广泛的阅读、与正直的朋友交往,对人性的透彻了解、在棋中领悟到的和谐,他似乎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人生态度。

面对无理取闹,在旁观者也仍不住愤怒之极时,他依然和颜悦色,耐心说服,每每让那些不怀好意的敌人也感到羞愧。他也越来越相信人格的力量是强大的。

可是,他并非对世道的不公视而不见,在京城的十年,他不卷入任何派别,冷眼旁观,看到了太多政治风云变幻,卑鄙小人是那样轻而易举战胜高尚纯洁。

他无法解释这些,就像他无法理解程瑜一样。

他选择了离开京城,回到家乡。温暖的家庭,大自然的风光,都让他感到快乐与满足。

棋妖让他发现了自己的自欺。

棋妖用特殊的力量,把人内心隐藏得最深的、最不愿意暴露、最不能见人的一面挖掘出来,从心理上让人崩溃,让人感到自己是背叛自己信念的。

越有成就的人,就越执著自己的理念,靠着强烈的自信心来获得勇气,所以能够百折不挠,能够顽强面对逆境,能够自拔于苦难的命运。

这种内心的力量,远远超过了权势、财富,内心的力量是一个人即使穷困潦倒、即使为天下人所误会,仍然坚持自己的力量,那是任何人也无法夺走的强大力量。

除非人已经堕落了、放弃了、妥协了。如果人还要战斗,还要超越自己,就不能不依仗这种力量。棋妖就是用魅惑、用残忍、用魔力让人挖掘出自己的另一面,用近似催眠手段不断加强人性中那些被压制的负面情绪。

越有成就的人,就越将自己另一面压抑得越深、越久,蕴含反抗的力量就越大,一旦肆无忌惮的爆发,就引发了心理危机。

固执的人处在极端矛盾的漩涡当中,自信的根本受到严重质疑,当前面对的挑战或压力被无限放大,一贯的骄傲使其羞于求助他人,从内心和外界都找不到支持自己的力量,精神崩溃的威胁便笼罩在头顶。

很难有人能熬过这一关。

即使是不畏惧死亡的勇者,即使是拥有大智慧的仁者,也难以接受自我人格的完全分裂与全面冲突。

即使不论异术,只说棋力,棋妖也是超一流高手水准了。沈瑾以惊人的毅力克制住心魔,战胜了棋妖,却也拼得心力交瘁,肉体再也无法承受精神上的大起大落,沈瑾的身体与精神都受到了重创。

这一年来,他身子虚弱,精神倦乏,干脆什么都不操心,他还保持着平和、豁达的心态,不用烦心读圣贤书,不用管世俗中的琐碎事,只是寂寞的体味孤立的滋味,偶尔翻翻《庄子》、《金刚经》,看几页书又躺一会,心无旁骛,慢慢发现了人生的别有洞天。

就像陡然遭遇雷击的树,虽然被烧得不成形状,但埋在地下的根还存活着,蕴含着的勃勃生机完全有再生的力量。再次成长起来需要耐心、需要智慧、需要经历痛苦的吐故纳新之过程。

沈瑾熟悉了以前从未曾了解过的道家与释家,世界呈现在眼前,变得晶莹剔透起来,他参悟着生与死、人与神。不知不觉中,竟跨越了自己多年努力都未能突破的棋之境界。

一年后,沈瑾痊愈了,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已经调整到了最佳状态。当他再次摸到棋,感受已同往昔完全不一样了,现在的棋根本就是道之所在了。

曾经众多强大的对手都彻底诚服于沈瑾,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他们根本看不出沈瑾有多强,只是心里悲哀的承认,自己永远不可能赢过他了。

沈瑾的棋就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竟是浑然天成了。无论布阵、进攻、防守,无论棋形、棋势,都达到力与美的和谐。就像一首诗,就像一支曲,就像天空的一片云,就像竹林的一阵风。

在这个世界上,沈瑾已经真正寂寞无敌了。

沈瑾时常想念着自己的老朋友:他的棋现在又是处在什么境界呢?

在沈瑾达到无敌之境的时候,程瑜也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跨越。

他的棋纵横天下的时候,能够读出人心、能够读出棋心。经历了艰难的流浪生涯,经历了两次牢狱之灾,经历了棋妖的残酷考验,他渐渐把自己断裂的人生连接起来,把一切的成功和失败都吸纳到自己的灵魂。

程瑜以前一直认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夕勤拂拭,末要惹尘埃”的境界很容易理解,他也这么身体力行。但尘埃是那么多,要心如明镜,时时照亮,不得不付出艰苦的努力,他这样坚忍的人,也渐渐随着年纪的增大而深感心不从心。

棋妖最严峻的考验让程瑜实现了人神之间的飞跃,他挣脱了自我之心,深深体会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由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奥妙。

心已空灵,博大如海,得而不增,失而不减,心本就是无限的宇宙了。观照己心,便如“照五蕴皆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成了高山流水、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棋道之所在,也就是一切道之所在,无非是平常心罢了。以平常心看世间,则世间被还原成平常模样。命运再也无碍于心,无悲无喜、无怒无怨、无忧无虑、无垢无净,心只是活泼自在。

命运安排了沈瑾与程瑜最后的相会。

这次是程瑜主动找上门来,不承想在沈家门口被家人拦住,不让这个叫花子般模样的老头进去,程瑜也没多争辩,只是撕下一张纸,潦草写上十步棋的着法,让其递给主人。家人半信半疑,又不敢怠慢,磨磨蹭蹭好半天才交给沈瑾。沈瑾一瞥之下,大惊失色,急急问明,赶忙冲出,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赤脚就跑了出来,只见程瑜含笑站在门口。

他们再次看到对方时,都诧异对方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以前的程瑜是外刚内柔,沈瑾是外柔内刚,两人性格迥然,却又特点鲜明。而现在,他们的气质都消融了,斗气也消失,再也感受不到了,他们的眼中只是透着明亮而柔和的光。沈瑾像寻常老人,只是显得格外慈祥,程瑜像个乡下老头,甚至有些呆若木鸡的模样。

但现在的他们早已不是凭借肉眼来观察人了。他们靠着敏锐的直觉,隐隐发现对方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更惊奇的是,这力量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程瑜在沈瑾的眼中发现了睿智,沈瑾在程瑜的眼中发现了深邃。

他们微笑不语,瞬间的对视足够心灵相通。他们所要表达的一切,自然会在棋中体现,通过棋的对话,便能知道对方的一切遭遇。

面对程瑜,沈瑾拿出了全部本事来。一时如和风细雨,春日暖阳,一时又如狂风暴雨,冰寒相逼。不像是在下棋,而是展现大自然无穷无尽的魅力。已经无法分辨进攻还是防守,只感到像风一样不可琢磨、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像风一样时而威力巨大、时而轻柔温馨。这种刚柔并济,乃至超出了人类所认识刚柔之外的棋风,已是无坚不摧了。

但一切在程瑜面前完全失效了。程瑜的棋就是巍峨矗立的山,静静流淌的水,任你风吹雨打,任你雷鸣电闪,任你威逼利诱,我自岿然不动,默默守定本心。正如惊涛骇浪沉浮之一叶扁舟,却无可奈何之。

沈瑾棋风再变。一时如百鬼狰狞、群魔乱舞,一时如佛光普照、圣洁高贵。一时如人间富贵、儿孙满堂;一时如万世师表,天下景仰。一步棋便如一段人生,一局棋便如一个轮回。宇宙百象,万千变化,皆归棋道之中。

程瑜不为所动,以空灵的心观照宇宙,平常心下,一切都归于平常。沈瑾幻化出的世界最后只有风清月霁,重归朗朗乾坤。

沈瑾渐渐生起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他从小便有极高的象棋天赋,自从四岁学棋,每天都坚持打谱、复盘,从来不敢松懈,更将生活中的学问、读书获得的智慧融入棋中,历经棋妖之劫后,更是大彻大悟。以往与程瑜的交战,虽然多以平局告终,实际上,他的棋力还是高出一筹的。他只是一直在探索新的布局和新的变化,以自己还没有领会完全奥秘的创新面对程瑜最熟悉棋局应用的挑战,这样才战成的平手。

现在,却不太一样了。他挑战自己极限的计算与变化,超越生死人神的境界,都不能够使程瑜动摇分毫。

一连九局棋,两人都战平了。但沈瑾心中明白:程瑜只是不需要战胜而已,程瑜的棋道已经在胜负之上了。

第十局也到了残局阶段,沈瑾的进攻又被轻轻化解了。沈瑾惊觉过来,棋局已经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每个棋子都在最合适的位置发挥最恰当的作用,都起到了牵制对方的作用。

但沈瑾必须要动子,而这盘棋已经到谁动子谁就输的地步。

沈瑾缓缓抬起头来,望着程瑜,程瑜一动不动,头埋得很深,沈瑾眼前一花,程瑜变成了一团棋魂,精光内敛,黑黝黝的。慢慢的,慢慢的与棋盘、棋子融为一体。

沈瑾心中一惊,想起程瑜一生坎坷的经历,想起程瑜顽强不屈的精神,想起程瑜以身殉道的棋魂,忍不住眼睛有些湿润了。

沈瑾平静的说道:“我输了。”

沈瑾站起身来,钦佩地对程瑜说道:“您才是真正的棋圣。”

双棋圣时代始终会过去。嘉靖年间,沈瑾的弟子李开先又开创了新的棋圣时代。

历史在进步,文明也在进步,后人站在他们肩膀上,轻松的逾越他们的成就。

他们之不朽并不是象棋技艺达到的高度,而是自强不息的精神,献身棋道的勇气,这才是永恒不朽的“棋魂”。

根据程瑜与沈瑾的斗炮局,后人编出了《桔中秘》,而程瑜与沈瑾开创的斗马局,直到乾隆中期,才有人编撰《梅花谱》予以理论上的阐述。

实践超前于理论,是为象棋史上的奇迹。

qian_nian@hotmail.com 林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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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6 00:4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中人物评述】

人物评述之一:书生王守仁

对帝王将相,我向来持批判态度。中国历史如漫漫黑暗长河,帝王将相不过是贪欲而“逐鹿”狼群中的胜利者,真正传承中华文明的,从来就不是这些粗鄙的肉食者,而是在蔑视自身苦难反心忧天下、那些如普罗米修斯般之盗火者,那些战胜自己、掐住命运喉咙,经历苦难却以此为契机成为心灵巨人的英雄。

我以为看待历史人物,必完全无视历史人物的身份地位,抛却千年之偏见,否定天意、神迹之鬼话连篇,将这些影响历史的人物拉回到平凡人的位置,思考他们的犹豫、困惑、内心战斗,再看他们面临命运考验时候是选择成为英雄,还是懦夫。

这是我的历史人物观。

我眼中的王守仁是一个英雄。

若评名将,无论是战争的规模还是用兵的巧妙,王守仁不逊色任何历史上名将;若论创造性的学问,无论对后世的影响还是思想之健康积极,王守仁都是绝对的一代宗师;若谈人品,于国事、于生活,王守仁都无愧于天地良心。

这样一个正直不阿,学问有大成就,军事上有非凡才能的人,人生道路却相当坎坷。在当时寻常人眼中,他或许还算当了几年官,而在后人看来,他的才能足以担当国之栋梁,尤其是相较那个时代太多平庸的人窃据高位。

但我想,一帆风顺的王守仁最多也只是一个贤相罢了。造就“不朽王守仁”大概正是他坎坷的人生。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即是如此。

我时常遥想着这个独具魅力的男人,神往不已。

总有些犹豫,对王守仁这一生的评价,是把他作为一代名将,还是一位思想家,或是一个刚直的气节忠臣呢?

怀着疑惑,我再次细细翻阅《王守仁传》。猛然明白过来:王守仁仕途的失败,正是他为人的伟大。

坚持正义、永不妥协、悲天悯人,就是中华民族的“士魂”所在。甚至可以说,拥有这种英雄主义与牺牲精神的人,也是人类文明的承载者。

王守仁,在后世看来众多眩目的光环下,本质上是一个大写的人。所以我写下“书生王守仁”这题目。自然,那个时代觉醒的“士魂”绝非王守仁一人,但他是那个时代最亮的光之一。

王守仁学业大进之际,也好言兵。

书生喜谈兵,是中国文人的共性。而只有真正能够脚踏实地考察、听取意见、分析战况,能够临危不惧、怀抱大无畏勇气,指挥若定的书生,才会成为名将中的名将。这就是有“士魂”之书生与夸夸其谈又或老成持重之腐儒、与世俗眼中获名利以为成功之辈的天壤之别。

1505年,正德元年冬。

“刘瑾逮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守仁抗章救,瑾怒,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

这一年王守仁三十三岁,正雄心勃勃有意大干一番事业的年龄。因为得罪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自己被降职且发配贵州,父亲受到连累降职,更大的耻辱是“廷杖四十”。

对于王守仁这样认真、执著的人来说,因为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既失去了自己的前途,又造成对父亲的伤害,更遭受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其痛苦程度不下于昔日太史公仗义执言而遭受宫刑。

王守仁被谪出京,一路来到钱塘江附近,发觉身后有鬼鬼祟祟的人尾随而至,猜测到是刘瑾所派杀手,惊诧于刘瑾打算将自己置于死地。万般无奈之下,王守仁乘着夜黑,假装投江自尽,让自己的帽子和鞋子浮于水上,据说还作了一首诗,其中有“百年臣子悲何极?夜夜江潮泣子胥”两句,借此躲过了杀手。

逃过一劫后,王守仁本来打算隐姓埋名,遁入福建武夷山修道,又担心不去赴任会连累父亲,还是来到贵州龙场。

就在从京城到贵州的一路上,太多的冲突与矛盾,太多的绝望与沮丧交织在一起,柔弱而敏感的心无法承受这种痛。

他开始怀疑曾经坚信的一切,他所受到的教育和信奉都是正义、良知、忠诚、直言,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帝王竟可以毫不珍惜,竟允许奸臣横行,竟逆天行事。

这是什么皇帝?这是什么世道?苦闷困扰着王守仁。

他孤独走在黑暗中,前方看不到一点光,他开始思考人生的追求与意义。年轻气盛的王守仁想到了自己悲哀的未来,想到了死亡。

经过痛彻心灵的交战,经过冷静的思考,王守仁最后明白:他不能够欺骗自己,也不能泯灭良知向恶妥协,更不能逃避现实。

他惟有鼓起勇气,跨出生死之间的一步。

我们已经不知道王守仁经历了怎样坚决面对死亡与复活的过程。但在把自己完全消灭后,灵魂再生了。大自然的美与力,唤醒了王守仁体内的“士魂”。

他开始以全新的目光来认知这个世界,人生观和世界观在废墟中重新建立起来,他抛弃了功名利禄与荣华富贵,放弃了世俗所谓的成功与事业,世俗下的偏见与成见构成金碧辉煌之大厦瞬间在眼前灰飞烟灭。

他坚定了理想和信念,不为外物改变而动摇自己的意志。他终于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一切矛盾从此迎刃而解,创造之生消灭了死,无私之博大消灭私心之迷茫。王守仁终于凭借智慧与勇气跨越了人神之间的第一步,将自己列入人类最优秀之中。

离开京城的时候,王守仁是消沉的,来到贵州龙场后,王守仁已经变得积极起来。把所有人视为苦差的事干得兴致勃勃。

史载“龙场万山丛薄,苗、僚杂居。守仁因俗化导,夷人喜,相率伐木为屋,以栖守仁。”

另一方面,(王守仁)谪龙场,穷荒无书,日绎旧闻。忽悟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事物,喟然曰:“道在是矣。”遂笃信不疑。其为教,专以致良知为主。

王守仁也在学问上自成一派,已逾宗师境界。艰难困苦成为了英雄的试金石,一流人品、一流学问从此煅炼出来。“士魂”的觉醒还将给王守仁带来更加的辉煌,但这已经不是王守仁的追求了。

王守仁承受着巨大的不幸,依旧坚强而勇敢,用积极的态度来面对压力与痛苦,终于等到了回报。

1510年,刘瑾被凌迟处死。三十八岁的王守仁熬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

好运似乎接踵而来,王守仁变得官运亨通起来。

“瑾诛,量移庐陵知县。入觐,迁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尚书杨一清改之验封。屡迁考功郎中,擢南京太仆少卿,就迁鸿胪卿。十一年八月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

多年的坚忍与磨砺使王守仁成熟起来,他的军事才能也得到了施展的机会。

“当是时,南中盗贼蜂起。”这批盗贼自称王,相当彪悍,前任巡抚就是因为应付不来,连官都不愿当了,称病而离去的。

王守仁先是扫荡官兵中盗贼的耳目,亲自上阵率领士兵抗敌,装作撤退迷惑敌人,出其不意猛攻,一口气连破盗贼四十余寨,俘虏斩首约七千多人,擒住贼首。

之后改革兵制,加强战斗力,再次进攻。盗贼多占据天险,且熟悉地形,王守仁则以疑兵惑之,再加以快攻,无往而不利。不久竟将盗贼扫荡一空。

“自是境内大定”。

当是时,朝廷公议盗贼势力强大,十多年也没能剿灭,打算调遣广东、湖广的正规军一起来围剿。王守仁上疏制止,却没来得及。当王守仁基本平定贼患时,湖广兵刚刚到,广东兵还没接到调遣命令。这数十年之巨寇,竟然就在王守仁及其一帮文吏与地方上偏将、小校尉率领下给通通铲除,而且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狮子率领下的羊群是能够战胜绵羊率领下的狮群,王守仁的卓越军事才能横空出世,顿时“远近惊为神”。

1519年,王守仁四十七岁这年,宁王宸濠造反。

宸濠怀不臣之心久矣,为此搜罗人才,勾结盗贼,训练士兵,准备多年。此番造反,野心勃勃,势在必得。其时“京师闻变,诸大臣震惧”。

王守仁沉着冷静,调集士兵粮草,准备兵器舟楫,集结各方部队。又是汇集一帮乌合之众开展艰苦的战斗。

当时情况危急,宸濠的老巢在南昌,只要出长江顺流东下,南京必然失守。南京谓之南都,战略地位与政治地位都相当重要,一旦不保,影响严重。王守仁为了调遣足够的兵力守住南京,遂出疑兵,一方面大肆声张要攻打南昌,另一方面离间宸濠与手下两位重要谋士的关系。

宸濠生性多疑无断,果然中计。待到醒悟之时,已经错过了袭击南京的时机。

宸濠不得已,袭九江、南康,出大江,直逼安庆。王守仁反其道行之,为免两面受敌,不救安庆,趁宸濠大军在外,直袭宸濠老巢——南昌。估算攻下南昌后,宸濠必回军企图解围自救,再以逸待劳,决战于湖中而溃宸濠军。

攻下南昌后,“军士颇杀掠,守仁戮犯令者十余人,宥胁从,安士民,慰谕宗室,人心乃悦”。严军纪,安民心,正是名将作风。

宸濠见到老巢被攻克,果然尽发南康、九江兵回救,守仁率领军殊死战斗,击退敌军。第二日,以小舟载薪,乘风纵火,大溃敌军。擒宸濠。被宸濠占据的南康、九江也收复。

一场足以颠覆明王朝政权的造反,就这么轻轻松松被王守仁平定了,总共不过用了三十五天。

让战事完全按照自己预料发展,这是天下名将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这是建立在知己知彼,以超人的决心与勇气去执行的基础上。惟有身在局中,又超然于局中,方有这等清明之心料敌如神,又能以雷霆万钧之手段制敌,观古今中外名将之完美战役,亦不过如此。

明史评述:“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当危疑之际,神明愈定,智虑无遗。”颇有理,却还受陈腐观念束缚。依我看来,终明之世,岂止文臣用兵制胜,即便是武将用兵制胜,也“未有如守仁者也”。

明太祖取得天下实在是从群雄手中,而不是蒙古人手中,内战打了不少,开国宿将们无非好勇斗狠,贪建功立业,开拓疆土之功不可没,却也没太多值得吹嘘如神的地方。

王守仁的赫赫战功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

他的行动过于迅速,反让正德皇帝措手不及。这位瞎胡闹的皇帝兴致勃勃,自称“威武大将军”,带着几个奸佞太监,率数万精兵南下。抵达南昌,还真浩浩荡荡亲征来了。若无王守仁在,大概要重蹈“土木堡”之覆辙了。

宸濠心机深沉,与朝中奸佞多有往来,王守仁向朝廷汇报宸濠造反情况,特意提到:“觊觎者非特一宁王,请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心。”这句话便得罪了皇帝身边的红人,他们既害怕王守仁揭发自己的劣迹,又嫉妒王守仁功劳太大,极尽造谣诬蔑之能事,一会说王守仁与宸濠是合谋,因为畏惧不成功才反宸濠;一会又要王守仁把宸濠放回去,让正德皇帝亲自去擒拿。

这一切,王守仁了然于心中,不理会他们,上书请献俘,劝正德帝不要南征,以免京师士兵荼毒地方,可是正德皇帝正在兴头上,不肯回京。

奸佞安边伯许泰、太监张忠见自己得不到好处,遂“纵京军犯守仁,或呼名嫚骂”,这是对王守仁的重大考验,试想王守仁一片丹心,力挽狂澜,拯救明王朝于危难,不得不受赏,还要遭小人侮辱,岂能忍受?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要与奸佞战斗,而决定权是掌握在昏君手上,对王守仁来说,比对付宸濠要凶险得多,与宸濠作战,即便战死还是忠臣;与奸佞作战,死了更身败名裂。中国历史上不知多少名臣名将都败于此。

若是三十三岁之前的王守仁,一定硬顶回去,碰得头破血流。而现在,灵魂再生之后的王守仁有大智慧看到最合适的路。

王守仁以惊人的器量来处理这场危机,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抚之愈厚。甚至“病予药,死予棺,遭丧于道,必停车慰问良久始去。”

高尚的人格魅力是能够打动人心的,宽容理解之心换回了宽容理解之心。京军大受感动,均谓“王都堂爱我”,从此再无冒犯王守仁者。

张忠、许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刁难王守仁说:“宁王府曾经富甲天下,不知道现在那些财宝哪里去了?”分明诬陷王守仁贪赃枉法。王守仁淡淡的说:“宸濠造反之前,大量财宝都用于行贿京中要人,约为内应,都一一记录下来了,我这里有籍可查。”张忠、许泰顿时傻眼了,他们都曾经受过宸濠的贿赂,听到王守仁这么说,吓得再也不敢提这件事情了。

这两个小人还不甘心,以为王守仁进士出身,在阅兵时候,故意让王守仁射箭,想要王守仁丢脸。王守仁推辞不得,缓缓起身,挽起强弓,三发三中。京师的士兵都大声喝彩起来。张忠、许泰垂头丧气。

京师之军多骚扰地方百姓。正逢冬至日,王守仁让老百姓继嗣先祖和死难将士,刚刚经历战乱,死者良多,其悲惨凄凉之声大震。京师士兵离家已久,闻之泣下,更引发思乡愁绪,纷纷要求归家。张忠、许泰不得已班师回朝。他们见到正德帝,纠集同党百般进谗言。幸亏朝中有人替王守仁说好话,正德帝还不是昏庸到极点,而王守仁的表现无懈可击,闻帝诏至而不能见,乃入九华山,日晏坐僧寺。正德帝知道后说:“王守仁学道人,闻召即至,何谓反?”于是让王守仁回去。

(今天看来,许泰这家伙在王守仁面前十足一个小丑,当时世人可是以为决定优秀的人才,即所谓中国历史上唯一被封爵、被皇帝收为义子、被赐国姓(朱)的武状元,确实有真本事,地位嘛,也算个上将了。惟其人品卑劣,与王守仁一比,高下立判。许泰后来发配边疆,时人尚以为除恶未尽也。)

王守仁返回后立刻修改奏章,声称“奉威武大将军方略讨平叛乱”,把功劳归功于皇帝,然后把奸佞的姓名一一列入表功,这么一来,奸佞们再也无话可说。此事终于告一段落,平息下来。王守仁竟无片功受赏,只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1521年,正德皇帝朱厚照病逝。嘉靖皇帝即位,将正德帝的奸佞扫荡出去。但王守仁的好日子并没有来到,大学士杨廷和不喜王守仁,大臣亦多忌其功,不仅没有提拔王守仁,对平定宁王之乱的有功者,明升暗降,一一贬职。

五十知天命的王守仁愤怒之极,对嘉靖皇帝也失望了。借着父亲去世的机会守孝三年的规定,避开了政治斗争的漩涡,全心全意投入讲学当中。这段回归本色的时间,将自己的哲学思想发扬到了最高峰,终成一代宗师。

嘉靖六年,田州土酋造反,朝廷发兵数十万征讨不利,再次想起王守仁。

王守仁出马,一纸修书立即招降。

完成任务之后,又见“断藤峡瑶贼,上连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诸洞蛮,盘亘三百余里,郡邑罹害者数十年”,于是留南宁,“伺贼不备,进破牛肠、六寺等十余寨,峡贼悉平” 。

之后还不过瘾,“循横石江而下,攻克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罗凤诸贼。令布政使林富率苏、受兵直抵八寨,破石门,副将沈希仪邀斩轶贼,尽平八寨。”

一路摧枯拉残,将危害多年的山贼悉数平定。

惜乎,王守仁一直不讨皇帝身边的人喜欢,正德帝时候为刘瑾、江彬不喜,嘉靖帝时候为大学士杨廷和(杨廷和还算是正直的士大夫,不喜欢王守仁有党派斗争的成分在里面)不喜。偏偏这两个皇帝也是昏庸无能,听信谗言。

才高于天下,必受人嫉妒,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是这个道理。

王守仁之赫赫战功与桃李天下反遭到了百般污蔑。甚至有人指责王守仁不该主动出兵扫荡他处山贼。

其时有正直之臣为王守仁上书辨言。文如下:

“诸瑶为患积年,初尝用兵数十万,仅得一田州,旋复召寇。守仁片言驰谕,思、田稽首。至八寨、断藤峡贼,阻深岩绝冈,国初以来未有轻议剿者,今一举荡平,若拉枯朽。议者乃言守仁受命征思、田,不受命征八寨。夫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专之可也,况守仁固承诏得便宜从事者乎?守仁讨平叛籓,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乔宇饰成其事,至今未白。夫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再屈于两广。臣恐劳臣灰心,将士解体,后此疆圉有事,谁复为陛下任之!”

而嘉靖帝终究不予理会。

1527年,五十七岁的王守仁逝世。但对他的诋毁还没有结束。内阁大臣桂萼(这是个典型的小人)甚至报奏其擅离职守。嘉靖帝大怒,让廷臣决议。

桂萼等大臣言:“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则非硃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予,则为硃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倡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背谬弥甚。但讨捕贼,擒获叛籓,功有足录,宜免追夺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

桂萼等大臣指责王守仁的讲的心学是虚妄之言,仅以战功免罪,夺其爵位,还要严禁其学说。于是正德帝下诏“止世袭,恤典俱不行”。

然而,公道自在人心,(王守仁)“丧过江西,军民无不缟素哭送者”。他的学生遍布天下,坚持传播心学,对后世造成重大影响。

关于王守仁的学问与影响,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评价: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年之久,古有之矣,王弼之清谈,王安石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阳明之良知矣。

对王守仁恶毒攻击的人思想甚至比躯体还腐朽得更快,他们在历史上的留名大都是因为对王守仁的迫害。数十年后,已经没人记得起他们,而王守仁的辉煌才刚刚开始。

我曾听说过,精神超出这个时代,肉体必然承受现实非常的痛苦。他的痛苦史,正是他的奋斗史、挑战史、伟大史。人生就似一股激流,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遭遇坚石险滩才能激起美丽的浪花。

王守仁不仅仅是体内士魂觉醒的人,更是穷极生死之步的极限,让自己变成唤醒人心中“士魂”的人。

中国历史上获得不朽声名的人,大都在生前不为当世所看重的。人类之最伟大也是从普通人成长起来的,他们耐住寂寞,禁住煎熬,咬紧牙关,才缓缓步入永恒不朽。

今人思想之自由、学识之渊博,当胜古人万倍,观王守仁作为名将与圣人的光环渐渐消退,唯独“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精神,“士魂”之悲天悯人与忧患意识,一脉相承人类文明之精髓。

所谓“不朽”即如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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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评述之二:皇帝朱厚照

明代的皇帝大都是懦夫。

成为皇帝不是他们的选择,我同情他们是平凡人却偏偏被当成“天子”所要承受的巨大压力(尤其是明代废相之后,皇帝权力集中,政务繁忙,也只有朱元璋这样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人才能当成乐趣。平庸之辈无此能力,索性荒废,大小事宜皆委政事于秉笔太监,乃造就明代中后期之大弊),也理解他们出于天性进行不同程度、不同形势的反抗,他们或胡闹、或怠工,都是有迹可寻的。

但我无法原谅他们逃避身负的责任,直接或间接造成国力衰竭、道德败坏,使其治下政治腐败,人民受苦受难。

话又说回来,态度积极的皇帝也未必就是好,有野心没能力,有激情没雅量,瞎指挥比不指挥又要糟糕一些。比如崇祯皇帝。

然而,就算是朱元璋这样能干又积极的皇帝,他努力的目标也不过是自己权力的巩固,是千秋万代统治中华大地。说到底,自私罢了。

我们用今天自由民主的理念来看,无论贤愚,中国历史上的皇帝都是要挂在耻辱柱上的。

从人的成长角度来看,正德皇帝朱厚照到死都是个没有成熟起来的男人,他的特殊地位决定了他可以任性胡闹,有人评价说朱厚照具有巨大的反叛精神,依我来看,不过是孩子气的意气用事而已。

朱厚照不同其他皇帝之处在于他完全放弃了皇帝的责任,甚至放弃了成年人的责任,他干脆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世界里,不可自拔。也许是皇帝的位置让他一开始就丧失了人生目标,从而放弃了奋斗。

人生没有奋斗是不会有乐趣的。但朱厚照看上去很快乐,因为他可以通过自欺来实现这些,也因为他有条件毕生去享乐。他应该相当庆幸自己在三十岁的时候死去,否则他的下半生将相当悲哀,享受再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乐趣,他会变得消极遁世,很有可能干脆数十年不上朝,在平静的生活中绝望的等待死亡,就像他之后的嘉靖皇帝、万历皇帝一样。

从正德朝政治来看。朱厚照不过徒有皇帝的躯壳,其实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大抵如傀儡,木偶。他首先宠信刘瑾,让刘瑾在数年内建立起庞大的特务系统,甚至于东厂、西厂之外,还建立内厂,恐怖如乌云笼罩明代的天空。在或许是为了良知、或许是为了对付政敌的大臣杨一清与太监张永成功的政治操作下,刘瑾被凌迟。

朱厚照显然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转为宠信江彬,江彬不过是另一个奸佞,然胆魄与野心更不及刘瑾。

朱厚照一死,江彬也逃不了凌迟,家人全部受到连累,“彬子勋、杰、鰲、熙俱斩,绘处决图,榜示天下,幼子然及妻、女俱发功臣家为奴。”

嘿,昔日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威风八面,转瞬间却家破人亡。玩火者必自焚,可千百年来类此飞蛾扑火者偏络绎不绝,可悲可叹。

古人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朱厚照所好者,无非游戏与好色,只因为他是皇帝,于是无耻官员们投其所好,演出一幕幕丑态百出的好戏来。

我们可以看到,良心道德在威逼利诱面前,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们做出怎样抉择的。

江彬是个会玩的人,带着朱厚照来到宣府,特意建了一座“镇国府”,将京中“豹房”的珍宝玩艺、美女都运过来。史载,“彬从帝,数夜入人家,索妇女。”于是“帝大乐之,忘归,称曰家里。”朱厚照到黄花、密云时候,江彬“掠良家女数十车”,史载“日载以随,有死者”。

平民百姓这些良家妇女、小家碧玉玩腻了,就开始打起大家闺秀的主意来。

江彬带着朱厚照到绥德,住在总兵官戴钦府中,便把戴钦的女儿纳在怀中;到太原,便把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刘氏抢了过来。

最可恶的是延绥总兵官马昂,他有一个妹妹能歌善舞,文武双全,“能骑射,解外国语”,都已经嫁给了指挥毕春。为了自己的前途,马昂居然把妹妹抢回来献给朱厚照。

朱厚照很高兴,想必是马昂的妹妹百般迎合吧,“大宠”。“传升昂右都督,弟炅、昶并赐蟒衣”。

这个荒唐天子有一次来到马昂府中,直言不讳要马昂的爱妾,马昂当场拒绝。朱厚照大怒,起身便走。这下马昂紧张了,连忙把自己的爱妾送过去,于是马昂的弟弟们又升官,“升炅都指挥,昶仪真守备”。

献妹妹、献爱妾竟有如此好处,马昂大喜过望,居然“又进美女四人谢恩”,也不知道是不是弟弟的爱妾们了。

朱厚照这般好色之徒从来寡情薄义,自当女人是玩物。即便这些女子把强奸当享受,曲意奉承,最多不过是恩宠一时,换来绝望一生。皇帝自然摧残完便另寻新欢去也。

古代女子无改变自己命运之能力,而如马昂这般衣冠禽兽,为一己之私,早已泯灭人性,哪还会管妹妹、情人的死活?

嘿,这样的人,哪个朝代都不会缺少,今时今日也不例外。

朱厚照当皇帝的十七年,便是太监、奸臣弄事的十七年,也不知道造成多少家破人亡,多少悲哀怨恨。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权臣,内忧外患的条件都具备了,明未亡于正德朝也算是个奇迹。大概是中国老百姓太能忍了吧。

不过,正德朝还有大批刚正不阿的大臣前赴后继。

正德朝最大一次行动是先有阁臣联名,然后有翰林院官员联名上书,兵部尚书又领衔联名上书,共一百多人,声势浩荡。朱厚照也够狠的,对自己的大臣如奴才般恣意侮辱。有的下狱,有的廷跪,还有的廷杖致死,当场打死的有十几个。

不过,朱厚照的南巡之举没有如愿以偿。士大夫的誓死捍卫还是起了作用,虽然付出了惨重代价。

朱厚照这个人,还真是明代皇帝中的异数,胡闹到极点。

比如赠国姓,那是要极大的功劳才给予的极大荣耀。明太祖朱元璋曾赐外甥李文忠,养子沐英、何光辉、徐习马姓朱,南明时候曾赠郑成功国姓,时称“国姓爷”。被赠国姓的人,都是一时人杰。由此可见,这赠国姓是很郑重、很严肃的事情。

朱厚照倒好,一口气把自己一百多个养子全部赠了国姓,整个把赠国姓当成了卖小菜,皇室面子被丢光了。

胡闹归胡闹,朱厚照并没有动摇国之根本。不加赋税,则于民生无扰。士大夫受荼毒并不要紧,中国从来没有缺过不愿意做官的读书人,加上中国做官相当容易,国家依旧正常运转,虽然一遇上灾荒就免不了的“大饥”、“人相食”,但基本上老百姓还是可以忍受下来的。用牺牲国家的活力来换取国家的稳定,在中国从来就是最可行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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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评述之三:太监刘瑾

以为评价历史反面人物有一个原则:恶其罪而非恶其人。

中国之传统史观最爱涉及人品,好则隐恶扬善,坏则一无是处,更容易把所有的不良后果归咎于一人,这样的态度是不公正的。

国家大是决定于朝堂之上,荟萃举国之精英中的精英、智慧中的智慧,一人又岂能够瞒天过海?势必有畏惧淫威之默许,有希冀名利之附和,有动机不良之赞颂。所以即算经天纬地之才,人品经不起考验,同样无济于国事。其罪仅次于首恶罢了。

说起来,江彬之专权要比刘瑾时间长多了,可他的影响力远远不及刘瑾。江彬这人,志大才疏,野心或许不小,才干与胆魄就远远不及太监刘瑾了。嘿嘿,要遗臭万年也需要本事的。

我们来看看刘瑾的发家史。

刘瑾是侍候过武宗的人,武宗继位后,本着中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潜规则,刘瑾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当时刘瑾与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并以旧恩得幸,人号“八虎”。

古代若谓某人为“虎”,当指异常凶残跋扈,为害一方之辈。如今武宗初登大位,便有这八只虎盘踞于朝堂之上,正德朝政事之渺茫未来可知也。

我们知道普通人的毕生愿望无非功名利禄、娇妻美妾。太监却政治地位低下,更讨不了老婆,还要为士大夫瞧不起。他们大都默默接受悲惨的命运,而如刘瑾辈不甘平庸又恰逢良机者,必然兴风作浪。

刘瑾志向不小,“常慕王振之为人”。

王振何许人也?英宗时期的大太监是也,其动人事迹颇值一提。

首先是明太祖曾置铁牌于宫门,高约三尺,上铸“内官不得干预朝政”八字。严厉警告子孙后代不能让宦官涉政,竟被王振把铁牌搬走。朱元璋这番良苦用心算是白费了。明代中后期更是成为太监帝国,大悖明太祖本意。不过,皇帝既想过着荒淫的生活,让阉割了的男人侍候后宫妃子,又想禁绝这些变态的男人左右朝政,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其次就是边境敌犯,王振居然带着英宗引领大军勇敢杀了过去迎敌,因为一意孤行,招致大败,让英宗给敌人虏走,自己的性命也丧送掉。

不过,滑天下之大稽的是,糊涂之极的英宗归国复位后,居然还为险些送掉自己性命的太监王振立祠。王振可谓死后亦荣光了。

这样一个生前胆大妄为,将国事当儿戏,死后还风光一把的人便是刘瑾的榜样。

然而对于变态制度产物——太监来说,这也算难能可贵的雄心壮志了。明代倒给他们提供了绝好的表演舞台。明代太监专权之小人得志异常张扬,之极尽恶劣手段陷害、之悲壮惨烈的故事说起来大抵相同,只需换一个皇帝名字、换一个太监名字即可。

刘瑾这个人颇有才干,他还对明帝国进行一系列政治改革。曾经“逐京师客佣,令寡妇尽嫁,丧不葬者焚之”。当时受到责难,但今天看起来,这些主张不无道理。

刘瑾大概是明代太监专权中最热衷于控制的人。

“时东厂、西厂缉事人四出,道路惶惧。复立内行厂,尤酷烈,中人以微法,无得全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并不好坐,高处不胜寒,对失去权力的恐惧感也更胜他人百倍。刘瑾十分残酷对付自己的敌人,想必也预料到有朝一日敌人也会这样对待自己。于是在控制东厂、西厂的基础上,刘瑾还不放心,更建立了内厂。构建了一个复杂而庞大的特务机构。

“凡瑾所逮捕,一家犯,邻里皆坐,或瞰河居者,以河外居民坐之。屡起大狱,冤号遍道路。”

刘瑾当政的几年,是正德朝最黑暗的几年,有的大臣因为写了谏书,竟然怕得怀谏书自尽。

但这样的倒行逆施只是加速自己的灭亡罢了。

有趣的是,朝臣与刘瑾几次斗争上,都借助了太监的力量。表面上看来是正义的臣子与邪恶的太监的交锋,实质上却是太监内部权力之争。

太监在朝政上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是明代政治斗争的一个重要特点。代表正义方的士大夫依靠好太监来对付坏太监,而不能对太监涉政之弊连根拔起,乃是明亡之重要原因。

武宗刚继位时候,以大学士刘健、谢迁为首,和太监范亨、徐智对刘瑾发动了攻击,武宗意有所动,刘瑾获知了这个消息后,先下手为强,“夜率永成等伏帝前环泣”,又打动了武宗。于是一夜之间发生剧变,流放过程中,太监范亨被暗杀,徐智被折断手臂。

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反,檄数瑾罪。”借着清君侧的名义造反,朝廷启用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为总督讨伐。

太监张永,曾为“八虎”之一。刘瑾这人不善于处理内部人际关系,太监内部团结工作没做好,和张永的关系系闹得很僵。

张永出师讨伐叛军时,杨一清为之出谋画策,又提起了铲除刘瑾,正和了张永之意。

镇压叛乱回师之后,张永拿出寘鐇的檄文,禀奏刘瑾不法之事。正德帝喝醉了酒,听后大怒说:“刘瑾竟敢负我。”张永趁势火上添油:“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另一个刘瑾得罪的“虎”马永成也这么附和。

于是武宗头脑一热,就下令把刘瑾抓起来,派官员抄家。

武宗亲自跑到刘瑾家里,“得伪玺一,穿宫牌五百及衣甲、弓弩、哀衣、玉带诸违禁物。又所常持扇,内藏利匕首二”。于是大怒,凌迟了刘瑾。

这场诛杀行动近乎儿戏。其性质属于两虎为权势相争,太监内讧不说。其手段也不够正派。趁着正德皇帝喝醉酒进言,哄着皇帝先把人抓起来再去找证据,谁知道那些违禁物是不是栽赃呢?

可是,不采用这种冒险的手段,靠大臣们用死去对抗,除了白白牺牲,并不能动摇刘瑾一分一毫。

我觉得,只有不抱偏见详细考察刘瑾变法改革的资料,加以严谨分析,才算真正认识刘瑾这个人。

值得一提的是,刘瑾之害,大都加于官员士大夫之身,并未危害民生,国之根基犹在。而明之灭亡,始于万历末年加赋,终于崇祯三饷,皆因动摇国之根本也。

随便说上一句,太监张永并不算是正德朝另一个坏太监。我只不过是觉得他完全可能是另一个坏太监罢了。

在王守仁击溃宁王时候,两个奸险小人张忠、许泰百般诬陷王守仁,是张永挺身而出,极力维护,才保全了王守仁。

张永这个人,还是有良知的。诛杀刘瑾免不了私心自用,保全王守仁就纯出正直了。在明代凶阉横行的时代,张永这种好太监相当难能可贵。即使是变态制度下的人,也是可能凭良知做人的,值得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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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评述之四:大学士李东阳

李东阳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他顺利的在刘瑾当权时候生存下来,在气节上颇不如那些直言不讳的刚直大臣,但李东阳绝非一味阿谀奉承之辈,他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挽救了不少被刘瑾打入监牢的官吏,这样的功绩是被贬而远离政治中心的人办不到。

历史人物并不是非黑即白,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灰色的。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必急着下结论,当怀抱能理解就理解、能宽容就宽容的心态,不枉自批评人品,只说事情的是非。

历史最需要的是真实,了解真实的事、真实的人。当我们把历史的悲剧还原,小小翼翼的避免历史的再演,把历史的教训变为今天的财富,这才是真的没辜负历史的巨大牺牲。

武宗即位不久,刘瑾羽翼未成,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合议除刘瑾为首的“八虎”,被刘瑾反咬一口后,知事不成,“刘健、谢迁、李东阳皆上疏求去”,刘瑾“矫旨准健、迁致仕,独留李东阳”。

李东阳不安起来,再上书道:“臣与健、迁,责任相同,独留臣在朝,何以谢天下?”却“有旨驳斥”。

究其原因,在李东阳于阁议时默默无言,不似刘健、谢迁之强烈要求诛杀刘瑾。

刘健、谢迁离开京城,李东阳摆上酒席在道上为他们饯行,喝上几杯后,李东阳叹息说:“公等归乡,留我在此,也是无益,可惜不得与公同行。”说完便流下眼泪。

这时候,刘健正色道:“何必多哭!假使当日多出一言,也与我辈同去了。”

李东阳毕竟还是有良心的人,“不禁惭沮,俟健、迁别后,怅怅而返”。

后人多以此责备李东阳,却是过苛了。

明之士大夫多与帝争是非,不畏死亡,其直臣之众多、之大胆,为中国历史空前绝后。

每朝辈出敢于面斥帝王其非的士大夫,是明多出昏庸残暴的帝王、多出掌握大权的凶阉,但绵延两百余年的重要原因之一。

朱元璋立国,是推翻残暴统治、歧视汉人的元朝政府。凡汉族之读书人无不欣喜若狂,对明太祖有类似尧舜之圣君要求,平心而论,明太祖的勤政、勤俭、亲民很受欢迎。更能纳谏,于士大夫不无鼓励。明初以来,虽有成祖之惨烈杀戮,但总体而言,至英宗之前,士大夫还是受到相当礼遇的。

明朝历代皇帝对敢于顶撞自己的士大夫之摧残,特别厉害。无论身体上、精神上都加以恐怖压迫,廷杖、流放、诛杀之狠辣,为历朝历代之罕见。尤其是廷杖,经常血肉横飞,夺人性命,这样残暴的高压政策下,为何士大夫之谏风为何还络绎不绝?

我以为明代之倡导程朱理学,考试制度功不可没。

“养士”之风绝非一朝一代之力,要前赴后继,势必在中层有深厚的根基,这离不开教育与官吏选拔制度。

明代士大夫多愚直而不知变通之辈,甚至把被廷杖、被流放引以为荣,好身后名甚过自己的性命。这不是人性化教育能够培养出来,却也绝不可能是功利化教育所能培养出来的。

有时候我想,能够培养大批不畏死亡、有勇气向统治者提尖锐意见的士大夫之教育,再怎么不是,也一定有可取之处吧。观中国历朝历代,在朝堂上的国家栋梁、高级知识分子们为非作歹者、随声附和者、歌功颂德者、默默无言者永远是多于敢直面指责的人。我向来以为,教育之重点是在人品、人格,才能、学识倒在其次了。

李东阳并不是一个轻生死重大义的人。然而,明代士大夫们昂起脖子与皇帝争是非,因为过分强硬的态度激怒了帝王,最后变成了意气之争。是非自然无法辨明。士大夫固然是得到了自己需要的虚名,但所争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岂不是舍本逐末?

李东阳所谓“留我在此,也是无益”纯属自谦之辞。其后,李东阳一直与刘瑾、江彬委与虚蛇,既没有罪刘瑾、江彬,也没有卖身投靠他们,还竭力扶植朝政。在拯救忠直之臣行动、在劝谏皇帝任性行事的时候,一直活跃着李东阳的身影。

单结果比较起来,李东阳委曲求全,竭力保全 “士”之血脉反比他们强些。

今之苛求历史人物者当反省,如果自己处于李东阳的地位,能否不同流合污?能够还谨守良知?能否忍辱负重?

今人苛求古人之时,可否想过,后人观察今人这段历史,如果以同样的苛求目光,我们能否做得让其钦佩呢?

qian_nian@hotmail.com 林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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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8 12: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师从“天眼”后,他心如明镜,洞彻天地奥秘,能够很容易的读出他人的心来。程瑜早已自拔于心外之物,更超然其上,野心、欲望、名利,甚至生死都不会使他困惑迷茫。他以一种好奇的态度来观察这个世界,观察那些利益驱动下的种种虚伪、反常之世间百态,假面下的人性本质在空灵之心照耀下无所遁形。如果他不是沉醉于棋,在棋中击倒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话,这些丑恶混浊的空气早就让他窒息身亡了。

所谓出世,不过如斯啊

pf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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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8 14:04:51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些人世间的名与利,幸福与享受,都已经被他摒弃,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都烟消云散于灵魂中。那些都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是一直被欺骗和误导,自己也自欺的想当然以为幸福需要从中求取罢了。

此刻的程瑜很确信自己,他的灵魂是棋之魂,他生命的唯一只有棋,他就是为棋而生,他必须为之奋斗一生,只有在棋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找到自己的价值、找到自己的意义。”
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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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17: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知音了,呵呵。

顺便说一句,我友林洛是小隐历史论坛的总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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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8 19: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知底细,看来lenin与林洛关系非一般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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