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依荷听雨 于 2022-10-21 19:37 编辑
绘画之于诗人里尔克
作者/纸城小报
纸城小报:今天是里尔克诞辰140周年,当我们提到这位20世纪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之一的里尔克时,我们在谈什么?80年代文艺青年的最爱,当年,波德莱尔、叶芝、艾略特和奥登对中国青年诗人的影响远不如他,尤其是他那些孤独的诗,让很多国人读之而热泪盈眶。抑或是妇女之友,或者是绯闻?他与女作家莎乐美、尼采、弗洛伊德陷入的莫名其妙的多边感情纠葛,以及差点卷入帕斯捷尔纳克的婚姻,这些都已经被很多人拿来反复谈论了。
纸城君想说的是Dasha眼中的里尔克,Dasha本名陈宁,曾经是豆瓣上红极一时的研究里尔克的人,常因里尔克诗翻译问题,和人死磕争论,他也是沈阳日报时事部副主任。为了更接近里尔克的精神世界,他业余自学德语十余年,还翻译了德文版的《里尔克全集》(即将出版),却不料刚译完就突发心梗谢世,12月5日,是他3周年祭日。这篇Dasha《绘画之于里尔克》,不仅纪念那个孤独诗人,也悼念最珍爱诗人的中国译者。
浪游人从山坡带入山谷的,竟不是
满手的泥土,那一切的不可言说,而是 一句得获的话,纯粹的,黄色和蓝色的 龙胆……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九哀歌》
造型艺术之于里尔克,犹水之于鱼、风之于鸟。足迹遍及欧洲、北非的浪游者里尔克,每到一处,必定要看画廊、画展、博物馆、建筑、古迹……尤其爱在墓地里流连,细细揣摩碑铭上的画面、文字,他说:“在博洛尼亚,在威尼斯,在罗马,处处,我作为死者的学生,伫立着,面对他们无限的知识,我得到了教育。”
沃普斯韦德里的花园聚会
他在故乡布拉格,与画家埃米尔·奥尔利克、施泰因伦、阿方斯·穆夏诸人相交莫逆;他在与莎乐美两次游历俄罗斯时,结识了俄罗斯诗人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拜访过画坛巨挚列宾。
画家村里的运河
后来在德国当时的“画家村”沃普斯韦德,相遇了一群年轻的前卫艺术家,其中,海因里希·福格勒是他至交一生的好友;褒拉·贝克尔是他的红颜知己;雕塑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是他的发妻;著名的艺术大师罗丹,是克拉拉的老师,应出版社之约他前往巴黎采访罗丹,进而成了罗丹的秘书;在汉娜·拉尔森与汉娜后来的丈夫——诗人、画家恩斯特·诺尔林德的盛情邀请下他领略北欧风光,追寻他最心仪的诗人茵斯·彼得·雅各布森(冯至译作“雅阔布生”);在西班牙画家苏洛阿加那里,他感受到了异国情调;与瑞士画家保罗·克利在慕尼黑相识,曾短暂比邻而居。
跳舞的芭拉蒂娜·克洛索夫斯卡,by Eugen Spiro
“一战”应征从军,战火纷飞中他竟兴致勃勃地激赏当时默默无闻的奥地利画家、诗人奥斯卡·科科施卡;再后来,邂逅女画家露·阿尔贝特—拉萨德,这位被他私人昵称为“露露”的女子带给了他全新的生命体验;而他的“梅林娜”——女画家芭拉蒂娜·克洛索夫斯卡,在瑞士与他“爱与不爱”地一直到他死……
里尔克与芭拉蒂娜·克洛索夫斯卡
这些造型艺术家,与里尔克的生命交叠,吸引、诱导他亲近绘画、利用绘画,将“物化”引入文字创作,成就了他被后人关注的“物诗”。
同样,绘画贯穿了里尔克的全部诗歌。图画与文字的轨迹,在里尔克的诗里构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诗学景观。里尔克的诗的第一阶段,犹如学步的孩童,绘画在此时在诗中表现为一种“看图说话”的方式:
威严的太阳,在溶化,灼热地进入白色的海。——两个修士坐在海边,一个金发一个头白。这个在想:若我当时小憩,如今就会得到宁静——那个则想:荣耀的光华应将我的死亡分别为圣。
这是里尔克以捷克画家伯内什·克尼普费尔的油画《最后的敬礼》为对象而写作的一首诗。这时,诗中的文字,主要致力于表达画面的内容。
这一时期的类似作品还有写给瓦勒丽的《日本图画书》、复述格雷奇《救主传说》的《被处决者》、取意于利布舍尔的一幅“纸板速写”的《民歌》。
第二阶段,首先表现为诗集在版式上配有大量插图,意图表达出一种“诗情画意”的效果。其次,这种意图,在里尔克当时的日记中犹可看出。日记中,里尔克甚至用自己外行的笔为自己的诗配上了风景速写。大致可以认为,这时的图画与文字,在里尔克的诗歌写作中处于一种平行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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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鹅赠与你的凝望吧, 让它们携带着你的信任——远去;直至万树参天之处,直至蓝色的山冈。诚然:你的目光像一根银丝缰缠绕着它们。以安静的圆圈将它们引领。它们的翅膀,罕有扇动,仿佛情感属于女人,属于金发。其生前未曾刊发的组诗《沿画而行》尤其能够说明这一点。《沿画而行》是后人在编辑《里尔克全集》是拟定的标题,指称的是里尔克在得到插画家路德维希·封·霍夫曼的《艺术杂志〈潘〉上的速写与装饰画》后,在这本画册的空白页上写下了14首无标题的诗稿(共有19幅画)。
由于《图画之书》的初版与第二版内容有巨大的差距,其内容同时也体现出里尔克这一时期的诗学理念的巨大变化。“诗情画意”的追求也一步步发展成“以诗写画”。这时的里尔克的诗,更多的是一种情绪表达,而画面,成为了诗的诠释。或者说,里尔克开始试图表达画作中没有表达出的东西:
有一位,他将众生握于手中, 使众生如沙从他指间流过。 他选出王后中至美的一个, 让她进入白色的大理石中, 静静躺卧在披风的旋律里; 他用同样的石料塑造国王, 摆他们在他们的妻子身旁。
这是里尔克为福格勒的画《六月夜》所创作的诗。而学者Jethro Bithell指出,从文字上观之,里尔克此诗动机于德国中世纪民歌《艾恩德特之歌》中的“从前有位收割者,名字叫死神”。由此似乎可以断言,沉迷于图画的里尔克,也还在孜孜不倦地吸收文学养分。
科斯特罗马的伊帕季耶夫修道院内
至此,我们需要回头查看他时间跨度更大、风格差异更大、与《图画之书》交叉而行的《时辰祈祷书》。由“修士生活之书”、“朝圣之书”和“贫穷与死亡之书”三部分构成了这部诗集,分别表达了他两次俄罗斯之行的感慨、与沃尔普斯韦德年轻的画家们在一起的心情、初入大都市巴黎的彷徨与恐惧。而俄罗斯特有的东正教圣像画,奇异地展现在他的“修士生活之书”里:
我们竖起画像在你面前,如墙,千道围墙因此矗立你的周边。每当我们的心看见你开敞,我们就用虔敬的手将你遮掩。
在与大师罗丹同行期间,里尔克自然而然地接触到了更多的艺术家与艺术作品(包括在世活跃的名家),以至于研究者在阐释这两部诗集的时候,不得不胪列大量的画家与画作:伦勃朗、埃尔·格列柯、克拉姆斯科伊、波提切利、丢勒、拉斐尔、马奈……
里尔克与罗丹
他在罗丹的指导下“学习看”,与罗丹一道看“法国大教堂”、看凡尔赛宫、看巴黎植物园里的动物……但里尔克的“看”应该还包括“坐读一位诗人”。里尔克这两部诗集里的诗被后来的研究者称之为“物诗”。抛开理论家对这个名词的繁琐而矛盾的定义,我们不妨根据里尔克自称的“物化”将其理解为以文字为颜料对所见之物的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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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目光因铁栏的过往而疲惫,再也容留不下什么。它感到,似有千条铁栏,而千条铁栏后面不是世界。
强而健的脚步弱软地行进,围着最微小的圆圈绕行,如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里面僵立着一个巨大意志。
只是偶尔瞳孔的帷幕无声拉开——。然后一幅图像进入,遍行四肢紧张的寂静——在心脏的里面停步。
即里尔克自身变成了一个画家,以画家的眼、以诗人的笔,状写外物,使诗本身成为一幅画,而且是“超形质而重精神”的绘画,而不是把文字排列成图画状的一次性的现代诗。
德国画家保拉·莫德索恩-贝克尔画的里尔克,1906
这就是提及里尔克时必定会提到的《黑豹》。诗中的五个句子,如如同作画时的五次运笔:本体—外界—本体形态—本体—本体内在,一幅黑豹的绘画因此展现在阅读者眼前。诗集中的《火烈鸟》、《黑猫》、《瞪羚》……都属于这样的一种尝试。
至于这种以人之精神进入外物与传统的“拟人”、“托物言志”有多少差别,则是理论家的事情。对于里尔克本人,则是在此后短暂的挣扎中最终进入了他的创作枯竭期。这个短暂的挣扎首先是1909年在《新诗别集》出版一年之后发表的《安魂曲》。
《安魂曲》共两首,一首悼1907年11月20日死于血栓的褒拉21,另一首诗是悼1906年因不堪兵役之苦而自杀的德国诗人、翻译家沃尔夫·卡尔克罗伊德伯爵。在悼褒拉的《安魂曲》里,里尔克表达了对艺术的终极思考:“一个古老的敌意在某处 / 存在于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
而在另一首《安魂曲》里,里尔克则预感地预言了自己的宿命:“还有谁言及胜利呢?忍耐就是一切。”
《杜伊诺哀歌》手稿,“谁,我呼号之际,究竟谁会在天使之列 / 将我垂听?”
1913年,里尔克在杜伊诺古堡的海风中幻觉地听到了自己《第一哀歌》的起句“谁,我呼号之际,究竟谁会在天使之列 / 将我垂听?”的同日开始写作的《马利亚生平》,既是对十数年前意图与画家好友海因里希·福格勒出版福格勒绘画里尔克配诗的《马利亚生平》计划的自我实现,又是与绘画纠结在一起的最后一次尝试。这部作品,是里尔克在杜伊诺古堡阅读高德哈特·赛弗尔翻译的《圣山绘画手册》时诗情突发、最终完成的。
我们也认为,“文字画家”里尔克像画匠一样,遵从一本操作手册“画”出了一部诗集。“一座房子,天使立在那里满带敬畏;他左手指向头上,右手拿着一张书页,回答说,‘圣灵要临到你身上,至高者的能力要荫庇你’”。这是《圣山绘画手册》里的“守则”,于是里尔克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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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阳光或者夜里的月亮在她的小屋里忙碌的时候,也少有其他什么会惊起——,她已经习惯于愤怒,愤怒于那个有天使行走的景象;
然后就是长达十年的沉寂。这十年里,里尔克写过一些诗稿,但更多的则是赠诗、题献。直至1922年,《杜伊诺哀歌》与《商籁致奥尔甫斯》才短时间内“灵感式”地诞生。
哀歌与商籁,这或古老或传统的诗歌体裁,无疑体现出里尔克对“绘画”的放弃。绘画(乃至整个造型艺术),是语言的终结,是相对于语言的“不可言说”。对于这个“不可言说”,里尔克最终选择了诗人份内的事情——赞美:
“赞誉,这就赞誉!作为受命的赞誉者”,里尔克把“赞美/赞誉/颂扬”(preisen/ruhmen/loben)视作诗人的最高使命,有意无意地践行着瓦莱里的“纯诗”,写出的诗也变得更加节奏流利、音韵谐和。于此同时,罗丹的“工作”被他的“灵感”彻底抛在了九霄云外。
在里尔克死后,1949年作为里尔克“遗稿”出版的、里尔克于1920—1921年写作的《C. W. 伯爵诗稿》,足以作为哀歌与商籁之外的佐证。1921年1月23、24日,安东·基彭贝格到瑞士伊尔谢勒山麓贝格宫拜访里尔克,里尔克向他描述道:
一天晚上他在脱衣服的时候暗自说出若干诗句,此外还有:
众山止息,因众星而分外华美;—— 但时间也在众山中烁闪。 唉,上无片瓦,不朽 夜宿在我荒蛮的心。
于是惊异自问:这些激昂的诗句不会出自于你吧!些微不安中他重新穿衣,坐到壁炉边。突然他瞥见对面在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穿旧式衣装的先生,正手拿一本陈旧泛黄的手稿向他诵读诗歌,其中就有他暗自说出的若干诗句。于是他记写下这些诗句。
里尔克晚期写下的诗歌(包括法语诗),更多地致力于诗之所以为诗:
世界在所爱者的面庞里——, 但突然被倾倒出来: 世界在外面,世界无法把捉。 为什么我捧起饱满的、我所爱的 面庞的时候,为什么我不从中啜饮 近在咫尺的世界,芳香满口? 唉,我啜饮了。我的啜饮是何等用之不尽。 但是我也被太多的世界 充满,我一边啜饮一边走到自己上方。
这是一首写于1924年的诗稿。可惜,两年后,时年51岁,他就死了。
本文作者Dasha(陈宁),1991年,在辽宁大学图书馆前
来源: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1205/16/17132703_518105627.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