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死刑——评《死刑报告》

办公室主任

发表于徐昕主编《正义的想象——文学中的司法》（中国法制出版社2009年6月）上的小文      

潘军的长篇小说《死刑报告》是中国当代第一部关注死刑的小说。小说以记者陈晖、女刑警柳青及律师李志扬为中心人物，通过剖析他们经手的发生在落城的六起死刑案件，尖锐地拷问了当代中国的死刑制度，向社会发出了“废除死刑”的呼声。
1994年6月，被称为“世纪审判”的辛普森案轰动美国，《人与法》杂志记者陈晖正好在美国洛杉矶出席一个笔会，回国后，他一直关注此案。辛普森案的整个司法过程也穿插于小说的始终。这年夏天，落城的女警官、物证鉴定工程师柳青，来到北京参加学习，与陈晖邂逅。陈晖闪电般地爱上了她，而柳青并不领情，学习结束后，她便返回了落城。柳青逛商场时与律师李志扬相识。三人的交往成为小说的线索，性、爱情、犯罪和死刑成了小说的基本元素。

       一

  柳青一回到落城，就参与了一起强奸杀人案的侦破。犯罪手段残忍，触目惊心。两名受害者被掩埋致死，生前遭受了轮奸。案件很快得到侦破，四名犯罪嫌疑人相继落网。想来犯罪分子应是穷凶极恶之徒。然而，罪犯张华涛并非如此，他当过特种兵，在部队因遭受陷害被开除，找不到工作，成为社会闲散人员，生活的不幸让他走上犯罪之路。他并未参与强奸，因为他是性无能者。掩埋受害人是因误认她们已经死去。然而，法律并没有理会这些，四人皆被判处死刑。“如果张华涛没有遇见那桩倒霉的事，……他会遇见一个喜欢他的姑娘，过上正常的生活。”犯罪的产生有社会原因，贫困常常成为犯罪的诱因，不幸可能是犯罪的催化剂，这也许是作者想表达的。
行刑场面和犯罪现场一样血腥、残暴。罪犯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当现场指挥下令行刑后，枪就响了。连续三枪响过，前三名死囚都一枪毙命。最后一枪射在张华涛身上，料不到竟没有把这个人撂倒，反而让他腾地转过身来了。他冲着执行任务的武警大喊：“哥们，再来啊！”那个武警战士立刻就晕倒了。班长当即上前把张华涛按倒，用脚踩住他的脖子，对着他后胸连发三枪。张华涛像只包袱向前倒去，但身体还在往前挪动，他的头像一把犁那样在荒地上拱出了一道辙。班长再次上去，又开了三枪，总算结束了这个罪人的生命。行刑场面并不能激起伸张正义的快感，却笼罩着福柯笔下混合式的恐怖。在残酷、侮辱性的行刑过程中，被处决者的人格尊严何在？
在死刑执行手段与方式上，人类创造的天赋得到了极至的发挥，花样百出，规则、技术都异常精准完美。有人甚至称之为艺术，一种残酷的致死艺术。人类在极尽各种手段折磨违规的同类时，也在反思自己的这份残忍。现已有部分国家和地区废除了死刑。死刑执行方式也走向人道化、文明化，倡导“夺走犯人的生命，便不让他有所感觉；剥夺犯人的全部权利，但不造成痛苦；施加刑罚，但没有任何痛苦。”被执行死刑者不再有凌迟、车裂式的痛苦，但不管如何死刑本身就充满血腥。作者刻意对行刑场面作了细致描写，也许就是为了展示人类的嗜血。

二

   刑罚功能包括报复与预防，而之于江旭初，之于魏环，死刑已失去任何意义，无关报复、无法预防。魏环和江旭初，落城大学的两名学生，恋爱期间女方怀孕，双双被学校开除。魏环自幼失去双亲，由叔叔魏如柏一手抚养。魏如柏现为落城副市长，他不能容忍侄女的丑闻，强迫她做了人工流产。魏环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他们决定殉情，魏环要求江旭初先把她杀死，然后自杀。魏环被一刀刺死，江旭初却自杀未遂，然后他向警方报案。尽管是殉情，但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江旭初死刑。李志扬律师希望能给江旭初找到一条生路，为此多方奔走，但还是遭遇了失败。最后，陈晖带着李志扬连夜去找最高法院的王庭长，向其说明真相。就在江旭初被押赴刑场、距枪响五分钟时，行刑场上演了惊心动魄的“刀下留人”一幕。江旭初的案子得到重新审理。审判结果是江旭初犯故意杀人罪，但考虑到犯罪后能够自首，认罪态度较好，判处死缓。律师李志扬清楚这样的审判已脱离了案件本身，只是一种行政干预和平衡的结果。案件性质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可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审判。权力成为司法的幕后操手，司法还有公正可言吗？江旭初本人也在法庭上高喊：我可以死，但我没有罪。在被带出法庭之际，他突然挣脱了法警的看守，一头撞向大卡车……这场生死戏中，江旭初同样是受害者，社会的不宽容是悲剧的元凶。

三

  刑罚是正义的回报，正义要求罪犯以与其犯罪程度相当的比例受罚。但翻开死刑的历史，许多情形看来似乎不成比例。比如，原始社会对触犯禁忌者的放逐、处死，古代社会要求违反“神圣法”者赎罪，《圣经》描述的对巫术者、偶像崇拜者、不敬双亲者的处死，中世纪对于女巫、魔法师、异端者的极刑，公元前七世纪《雅典法典》甚至规定偷吃水果沙拉要处死刑。这些死刑都冠以正义之名，但其正当性值得检讨，今天看来明显罪罚不适当。然而，观音佛头换取人头却并不罕见。
玉秀山那尊带有标志性的观音佛头被人偷梁换柱了。腼腆的小学教师安小文有重大嫌疑。安小文在网络邂逅名为“青萍”的女子，为了到北京与她见面，铤而走险，协助文物贩子盗走了观音佛头，获利五万元。那尊观音佛头被盗出境，在欧洲一家著名的拍卖行以一千万美金的价格被人买走。安小文被羁押了一年多后，被判处死刑。这个30岁的年轻人因为贫困与一场虚幻的爱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安小文对此却一点也不后悔。他说：“我这辈子还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尽管那是个虚幻的女人。”对此，死刑又能警戒或拯救什么呢？在安小文被执行死刑的当晚，陈晖喝得酩酊大醉。也许只有麻醉的神经才能承受这不合理的死刑制度。

四

   落城又发生了一起血案——落城政法委书记郁之光的妻子王佩霞在家中遇害。女警官沈蓉有重大作案嫌疑，沈蓉是柳青的同事和密友。郁之光与沈蓉认识达8年之久，一直保持着情人关系。沈蓉为此离了婚，期待有朝一日能和郁之光重组家庭。面对沈蓉的一往情深，郁之光一筹莫展。要保证仕途的平坦，郁之光需仰仗老岳父的势力；且妻子王佩霞暗中掌握了他受贿的证据。沈蓉承认自己策划了这次谋杀，她的弟弟沈强参与实施。沈家兄妹都将面临死刑判决。一审中沈蓉被判处了死缓。一时间舆论哗然，许多人要求杀掉沈蓉这个警察队伍中的败类。二审改判，对沈蓉和沈强都执行死刑。沈蓉的死刑与民众的“嗜血”有重要关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欲植根人类内心。康德认为杀人者必得死，因为这种犯罪除死刑外，没有其他对等的报复方式。但有人认为，存在其他更具人情味、更好的处罚方式，如终身监禁。
后来落城警方破获了一宗银行抢劫案。犯罪嫌疑人交代，郁之光其实一直在阴影里布置着一场谋杀，目标就是沈蓉。结果，沈蓉竟抢到他的前面，杀了他的妻子，被判死刑。郁之光与沈蓉的这场生死竞赛中，沈蓉败了，败得彻底，败得一塌糊涂。而郁之光在做了自我批评后，又被安排到外地继续做官，还就地娶了一个年轻太太……

五

   由于侦查手段、侦查技术以及其他人为因素，误判难以避免。纽约州辛辛监狱典狱长劳斯在职期间关押了409名男死囚和6名女死囚，其中261人(女囚1名)被处刑；53名男犯和2名女犯的原判决被撤消，30人被无罪释放，其余人减刑。典狱长写道：“这么一来，以‘恶性谋杀’罪名作出的原判决的11%似乎是陪审员和法官出了错”。
这种误判在书中也有出现。郊区文化馆干部吴长春，13年前因谋杀妻子刘云而被判处死缓。13年来，吴长春从未停止过申诉。柳青之父柳立中曾经办过这桩案件。柳立中是落城前任公安局长，虽已离休在家，但一直惦记这个案件。这年冬天刚过，某地警方致函落城刑警支队，说他们最近破获的一桩案件中，犯罪嫌疑人何大海交代，自己13年前在落城杀了一个叫刘云的女人。原来，这个何大海是吴长春家的邻居，因作案时年纪小而滑过了警方的视线。很快，落城法院宣布吴长春无罪。误判的案例并不限于小说，杜培武、佘祥林、聂树斌式的误判、误杀不时地在中国大地上演。“虽然提倡“慎杀、少杀”的死刑政策，但中国历来是重刑国家之一。时至今日，死刑判决仍居世界前列。在无罪推定没有得到法律确认，侦查手段和技术落后，刑讯逼供得不到有效控制的情况下，冤案的出现更让人们质疑死刑的公正性与合理性。

特种兵张华涛、大学生江旭初、小学老师安小文、女警官沈蓉、文化馆干部吴长春是死刑判决的主角，刑场上的处决对象。其人、其事、其罪和其刑引发人们对死刑正当性、合理性的思考。死刑保留论者认为死刑源于最古老的同态复仇规则，是一种“人民的自然法律感情”，是威慑犯罪、保卫社会的要求。不过，这些观点受到质疑：原始的复仇欲今天是否应改变，死刑能否真正威慑犯罪，保卫社会是否成为权力滥用的借口？死刑废止论者认为一切死刑都是野蛮残酷与不寻常的刑罚，只会降低人类的格调。法兰西学院教授弗朗索瓦•拜鲁写道：“只有不再杀人，人类才真正得以为人。”

潘军：《死刑报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车博士

死刑本身对恶性犯罪具有的威慑力，在当下中国是其它任何处罚所不能取代的。

wajydyy

中国的死刑，只是对于老百姓好用。

办公室主任

虽然许多人鼓吹废除，但谁也不准确预测没有死刑的社会将是怎样！

天不为已

总是不在于死刑而在于判处死刑的司法环境是否公开、公正，很可惜，我不认为现在我国的司法环境已经到了可以不冤枉一个好人的地步。

知微

恐怕所有人都同意死刑最终要从地球消失吧？就连最支持死刑的人恐怕也是同意“逐步”废除的吧？
所以死刑的废除，无非是早晚的问题。万国立法无死刑，我恐怕是看不到了。但大陆立法取消死刑，倒是值得有空时候喊两嗓子，有钱时候奔走一下吧。

办公室主任

当时中国人还是迷信死刑所具的威慑力！在当前犯罪高发阶段，重刑思想愈发严重！

车博士

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对中国传统法制的遗产——乱世用重典，需要批判地继承。

hnstr1972

死刑的副作用较多，不如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