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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读传奇随笔【原创非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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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29 11:33: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读传奇随笔

一、《长桥怨》
首发于http://zxy6223.blog.163.com/blog/static/46114485200832891353971/

佚名的《长桥怨》(载于《青琐高议》前集卷五)是一篇写人仙恋爱的小说,主角既不是人,也不是仙,而是诗歌。这些诗歌,除了描写诗情画意的太湖,就是赞美隐纶客的逍遥自在。

故事写钱忠因家难而流浪四方,因爱水乡风物清佳而留在吴江。钱忠终日在太湖边行吟揽胜,遇到一个漂亮的姑娘,交往一阵后向姑娘求爱。姑娘很爽快,但提出一个要求,要钱忠用诗打动她那隐于渔的父亲。在第一首诗中,钱忠在描写隐居生活的乐趣之后,以“风烟幽隐无人到,俗客如何愿一过”作结,意思是这样的隐居生活必须在偏僻之所,而这是世俗之人不愿意经历的。很快,姑娘告诉钱忠,她的父亲对他的诗歌不太满意。为什么不满意呢?姑娘父亲的诗说得很清楚:“肥鱼美酒尤丰足,自是幽人不愿过。”也就是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不是“幽人”,而是“俗客”。

钱忠奉命改作,主旨是“非干奔走厌浮世,自是情怀慕素波”。也就是说,隐于钓竿,并不是与世俗过不去,更不是在红尘中奔走疲倦,而是性之所近,不得不隐于江湖。但这首诗仍然没有通过,不是因为主旨,而是因为“仙翁”二字。真正的仙翁游戏人间,是不喜欢坐实的,只有冒牌货才会以仙翁自居。钱忠于是写了第三首诗,主旨与第二首并无不同:“因笑区区名利者,是非荣辱苦相干。”当然,说得更彻底一些,将“是非荣辱”统统取消。另外,“仙翁”也改为“衰鬓长髯白发乾”的“吴江高隐仙乡客”,虽仍有“仙”字,但这个“仙”是形容吴江、太湖风景之美。这首诗得到姑娘父亲的认可,两人的情爱也瓜熟蒂落。从另一个角度理解,钱忠的三首诗反映了他对隐逸生活认识的深入。隐逸是自然的生活,而不是矫情的生活;隐逸是天性的选择,而不是名利客的避风港。

接下来,钱忠并没有与姑娘的父亲见面,而是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中:或者“与数友晚步江岸”;或者“与邻渔泛舟,钓于湖上”,高唱渔歌。但姑娘随时出现在他身边,不论相逢不语,还是隔水闻歌,都情意绵绵,诗柬不断。只是姑娘不能“娶”过来,钱忠不得不将自己“嫁”过去。《绿窗新话》卷上《钱忠娶吴江仙女》中有 “忠一见女,情不自禁,乃抱入舟中云雨之。事罢,忽闻船外人声,匆匆而别”一段,显然不理解传奇小说的思路,将人仙之恋世俗化了。在这篇诗意浓郁的小说中,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泛舟深入烟波,不知所往”。

当然,几乎所有的仙人都得在凡人面前显摆一下,钱忠也不例外。小说末尾,用钱忠的亲戚王师孟被隆重地接待,证明钱忠已经成仙,生活非常幸福,不仅享用如同王侯,还能够永葆青春。这种用接待亲朋旧友来证明主角成仙的例子很多,最著名的当数唐传奇《柳毅传》。中国的仙人都是做给凡人看的,老百姓也最喜欢跟凡人打交道的仙人,如八仙,特别是八仙中最活跃的吕洞宾。至于高高在上很少亲临人间的玉皇大帝,尽管尊之高位,却并不是特别买帐。

这篇小说的主要情节机杼于唐人南卓的传奇《烟中怨解》:



越溪有渔者杨父,一女绝色,年十四。能诗,每吟不过两句。人问:“胡不终篇?”答曰:“无奈情思缠绕,至两句即思迷,不复为继。”有谢生求娶。父曰:“吾女宜配公卿。”谢曰:“谚云:‘少女少郎,相乐不忘;少女老翁,苦乐不同。’且安有少年公卿邪?”父曰:“吾女为词,多不过两句,子能续之,称吾女意,则妻矣。”乃命女奴示其篇曰:“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谢续曰:“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夫。”遂偶之。后七年,夫妇每相乐必对泣,多欲引泛江湖。春日,女忽题曰:“春尽花随尽,其如自是花。”谢曰:“何故为此不祥之句?”女曰:“吾不久于人间矣,君且续之。”谢续曰:“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女曰:“逝水难驻,千万自保。”即以首枕生膝,瞑目而逝。谢感伤不已。后二年,江上烟波溶曳,见女立于江中,曰:“吾本水仙,谪居人间,今复为仙。后倘思郎,即复谪下,不得为仙矣。”(引自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烟中怨解》叙录辑本)



给人的感觉是,《青琐高议》中的两篇佚名之作——《远烟记》(本书已选入)与《长桥怨》关系密切,很可能是一人所作。作者将《烟中怨解》末尾一节移植到《远烟记》中,而将其主体改写成《长桥怨》。唐人小说的感伤结局在宋人小说中变成夫妻二人双双仙去,好比将《柳毅传》的结局硬生生地嫁接在《烟中怨解》(或《湘中怨解》)末尾。

于是,小说的三部分(钱忠写诗求婚、女写诗召唤钱忠、钱忠夫妇招待故人)之间似乎并不连贯,但这正是传奇小说的特点:情节发展要出人意外,而不是合乎一般的逻辑,如唐传奇佳作《李娃传》、《柳毅传》都是这样。只是宋人传奇过于简略,情节发展固然是出人意外,却不够自然。或许宋人更擅长平铺直叙,在平淡中见精神,而不是驰骋想象,将小小情事写得婉转动人吧!

顺便说一句,篇名《长桥怨》的“怨”颇不切题,不论是隐逸生活,还是人仙恋爱,都与怨无关。“长桥千古月,不复怨春风”二句更不能简化为“长桥怨”。之所以着一“怨”字,应该是因为作者心中有个《烟中怨解》吧!但这篇小说里并没有唐人笔下的空灵幽怨,有的只是对隐逸生活与超凡脱俗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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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9 11:34:58 | 显示全部楼层
读传奇随笔

二、《楚王门客》

借小说论史,一如借小说论道,在小说地位远低于经史的时代很常见。以虚构的故事来讲史论史,方法很多,其中有两种值得注意:一是起古人于九泉之下,谈史书不载之秘闻;一是让今人入冥或入梦面见先哲,论古人行事之得失。前一种方法侧重于披露异闻,古人为主今人为客,故事的重点在于记述;后一种方式则侧重于展示才学,古人为客今人为主,故事的重点在于议论。

先看看前一种方式。晋张华《博物志》卷七记载了这样一个小故事:“汉末关中大乱,有发前汉时冢者,人犹活。既出,平复如故。魏郭后爱念之,录著宫内,常置左右,问汉时宫中事,说之了了,皆有次序。后崩,哭泣过礼,遂死焉。”尽管故事侧重于死而复生,并没有具体介绍“汉时宫中事”,但后人常借这种思路,来揭千古未发之秘。譬如宋人秦醇的《骊山记》、《温泉记》,都是起杨贵妃于九泉之下,回答喜欢考史的宋人的提问。

《楚王门客》(刘斧《青琐高议》别集卷七)属于后一种方式。故事讲述刘大方见已成为神的项羽,得其欢心,后竟为其门客。小说大体分为三部分:一是大方代项羽作书,尽管因为版本问题,书中字句多有残缺,但仍可看出,此书并不是一封合格的道歉信,而是对项羽生平简要的概括。一是大方有意于项羽的侍女,项羽发现后震怒,大方引楚庄王绝缨故事以自解。三是大方应项羽之求,论其十失。

就小说而言,第二部分要生动一些,但就作者而言,更得意的则是第一、第三两部分,其实就是一封书信与一篇议论。那封以项羽口吻写的信,因得到项羽的认同,可以认为是今人对古人的体贴。所谓“天心不佑”,“宁战死于乌江,耻独回于吴土”,都很好地表现了项羽的个性。在这里,作者的理解与司马迁对项羽的理解基本相同。而以后人口吻写的“项羽十失论”,则是今人对古人的批判。虽然也得到成神的项羽的首肯,但这种首肯只是要证明自己所论不差。事实上,以项羽的性格,接受失败可以,认错则是万万不能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作者先通过种种描写,如项羽的外貌——“面色黝赤如紫,长眉方口,目若明水而加圆,顾视若熊虎”,嗜酒——“巨觥献酬,终日不醉”等,让读者接受这个项羽,觉得小说中这个成神的项羽就是历史上的项羽。然后,作者再用这个项羽来认可他的论点,当然,这个从善如流的项羽已经不是真正的项羽了。

关于项羽之失,论者颇多,本篇所论,其实并无新意。按照现代人的观点,项羽的致命弱点有三:

一是残暴,也就是“十失”中的“不仗仁义”和“专任暴虐”。如项羽攻下襄城之后屠城,仅因其负隅顽抗;又如秦将章邯率二十万人投降,项羽居然全部将其活埋,仅因其心不服;再如攻打田荣时,“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以至于“齐人相聚而叛之”。秦人因残暴而失天下,项羽以暴易暴,不得善终也在情理之中。宋人胡寅《读史管见》说得好:“二十万人不服,(项)羽得而坑之;诸侯王不服,四面而起,羽且奈何哉!”由此可知,四面烽烟比“四面楚歌”更致命。

二是不善于用人,“十失”中虽有“信谗逐去范增”,但不足以尽其义。项羽不能信任范增只是一个小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他不能发现韩信、陈平、英布等人的长处并加以重用。之所以不善于用人,是因为项羽过于自信,他不能像刘邦那样认识到自己的短处。《史记·高祖本纪》中有一段话最能说明问题:



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项羽“仁而爱人”,爱的只是自己的八千江东子弟,“妒贤嫉能”,排斥的则是异己的势力。这也是项羽为什么能得士卒之死心,而不能得一名将的原因。至于他不能用范增的谋略,与他缺乏政治头脑有关。范增的谋略有对有错,他采纳的不多,好容易采纳一个如杀义帝,居然是错的。清人严遂成的名句“范增一去无谋主,韩信原来是逐臣”(《乌江项王庙》),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范增在项羽身边的时候,项羽又何尝将其作为“谋主”!这从“鸿门不杀沛公”可以知道。当然,“不杀沛公”并非项羽之失,刘邦有先入关中之功,当赏而不是杀。杀刘邦与杀义帝的建议一样愚蠢,而提出这样建议的范增一直是项羽的第一谋士,也可见项羽用人是多么失策了。

三是缺乏政治头脑,“十失”中“不主关中”、“不攻荥阳”、“得地不封其功”(其实应该说分封不当)、“杀义帝”、“割鸿沟”均属此类。项羽在政治上最大的失误是他没有统一天下的想法,只想当个“霸王”。明人凌稚隆说:“项羽非特暴虐不得人心,亦从来没有统一天下之志。咸阳既灭,而都彭城;既复彭城,而割荥阳;既割鸿沟,而思东归。”(《史记评林》)从这个意义上讲,“不主关中”,定都彭城,“不攻荥阳”,“割鸿沟”以及分封不当都是一个层面的问题。

至于将“不养锐以待时,回兵力争”作为“十失”之一,则是后人的一厢情愿了。表达此意最好的是杜牧的《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这是典型的诗人之笔,重在立异而不顾事理。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五中说杜牧这首诗“好异而叛于理”,他的理由是:“项氏以八千人渡江,败亡之馀,无一还者,其失人心为甚,谁肯复附之?其不能卷土重来,决矣。”话说得不错,但历代以来同情项羽的并不乏人。如李清照《绝句》云: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又宋人李新亦云:“自古功业有再举,何不隐忍过乌江?“(《项羽庙》)可以想象,如果真的渡江而东,即便卷土重来,此项羽也非彼项羽了。

《楚王门客》虽落笔于门客,但意在楚王。篇中刘大方与“鬼雄”项羽的形象豪气四溢,鲜明生动。如将这篇小说与唐人李玫《纂异记·三史王生》(本书已选入)相比,则更可见人心之所向。大方虽历数项羽之失,但对项羽充满尊敬,最后为其门客,也是同气相求(都狂妄,都嗜酒)之意。而王生对刘邦则无丝毫尊敬,大言折之,句句有据。刘邦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北宋末李献民《云斋广录》有一篇刻意模仿《楚王门客》的小说《丰山庙》,书生吕涣在汉高祖庙对刘邦也历陈项羽 “六失”而颂美高祖,但那是慑于高祖淫威,在他心目中高祖本就是“禽殚犬烹”的暴君。尽管都是借小说以论史,近于戏言,无须深考。但唐宋人对刘项的看法如此不同,这不仅仅是同情失败者,更是倾向性鲜明的《史记》的影响所致。

《楚王门客》涉及到项羽庙。翻检古书,关于“项羽庙”、“项籍庙”、“项庙”——“庙”又作“祠”——的记载题咏比比皆是,祠庙遍布各地。项羽是下相(宿迁)人,因此宿迁有庙,《江南通志》说“项王庙在宿迁县三元宫内”(卷四○),苏辙还写过《宿迁项羽庙》诗。项羽自刎于乌江,因此乌江有庙。宋人吴龙翰写过《乌江项羽庙》诗,明人戴重写过《乌江项庙》诗。项羽走过的地方也有庙。据说项羽年轻时“避仇吴中”曾到无锡,所以在无锡南的开化乡有项王庙(《无锡县志》卷三下)。又说项羽起兵时经宁国(今安徽宣城),所以宁国峄山有项王庙,“甚灵异”(《江南通志》卷一六)。濠州定远县(今安徽定远县东南)也有项羽庙,据说“项羽既败,迷于此地,后立庙”(《太平寰宇记》卷一二八)。在江淮浙地区项庙最多,除上述还有不少。南朝时吴兴乌程(今浙江湖州)已有项羽庙,在卞山。“土民名为‘愤王’,甚有灵验”(《梁书·萧琛传》),历届太守都去拜祭;而项羽神本人却自号“卞王”,于是把本名土山改作卞山(《异苑》卷一)。会稽山阴县(今浙江绍兴)有项羽庙,《会稽志》卷六称:“在县南十五里项里溪上,以亚父范増配食,不知其始岁月。旁有聚落数十户,岁时奉祀。”陆游有诗云:“山前五月杨梅市,溪上千年项羽祠。”(《项里观杨梅》)看来年头久远。地名“项里”,显然冲着项羽来的。陆游还有《三山卜居三十有四年》一首诗,有“南望项王祠”之句。衢州府西安县(今浙江衢州)有项羽庙,在项山(《浙江通志》卷一八)。天台县(今属浙江)有项羽庙,建于绍兴十八年(《赤城志》卷三一)。海宁(今属浙江)硖石山有项羽庙,宋人刘安上有诗《硖石相对有项羽庙》。甚至在北方也有项羽祠庙,陕西城固县有项王庙,见《陕西通志》卷八,那是汉中地区,楚汉相争时是刘邦的地盘。元人王恽有诗《过楚卿子冠军宋义墓》,序称内黄(今属河南)镇有项王庙,“庙之址即卿子冠军宋义墓也”。宋义是楚怀王任命的大将军,号卿子冠军,地位在项羽之上,只因和项羽在作战谋略上有分歧,便被项羽以谋反罪名杀掉。如今两个死怨家竟居一地,不知如何相处。无独有偶,有趣的是宋胡仲弓作有《刘项祠》诗,云:“二祠相望几春秋,祀了龙颜祀沐猴。章戴溪南梨岭北,不知何处是鸿沟。”项羽、刘邦两个死对头庙食一处,泯灭了“鸿沟”之隔,又不知是否“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章戴溪、梨岭不详,这刘项二祠竟在何地,有待考证。至于本篇刘大方所到的项羽庙,大方既然是维州昌都人,好像就在昌都,若此项羽都庙食到西藏了。不过大方可能是在什么地方梦遇项羽,渺渺茫茫,不必深诘。

这么多的项羽庙,可见民间祭祀之众。民间崇拜项羽大抵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凡祠神总要求其“作威作福”,“作福”自然是对着老百姓,“作威”则是制服魑魅魍魉,保佑地方平安,而拔山盖世的项大王恰可担起这份责任。在南宋,宋金交兵,乌江地处交战区域,项羽更是被赋予保家卫国的重任。据载,宋高宗绍兴二十九年(1159),乌江县西楚覇王项籍庙改名曰“英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八二)。又宋费衮《梁溪漫志》卷九《乌江项羽神》载,和州乌江县英恵庙灵响昭著。绍兴三十一年敌犯淮南过庙下驻,军入致祷掷珓不吉,取火欲焚其庙,突然有大虺见于神座,耸身张口,目光射人,举军震恐,即移屯东去。为此诏封神为“灵佑王”,邦人益严奉之。

再一个,就是百姓对这位末路英雄的同情和崇敬。乌程的项羽神号“愤王”,为人为神的项羽为当年的失败而“愤”,百姓也替他“愤”。自然项羽确实“不仗仁义”而“专任暴虐”,给人的印象不佳,所以在明代衢州项羽庙一次失火,有人作诗云:“嬴秦久矣酷斯民,羽入关中又一秦。父老莫嗟遗庙毁,咸阳三月是何人。”(明徐伯龄《蟫精隽》卷一〇)所以唐代大臣狄仁杰当江南安抚大使时,在湖州对“西楚霸王项君”发出檄文,要他“匿魄东峰,收魂北极”,不该“虚承庙食,广费牲牢”,下令“焚燎祠宇,削平台室”。(《太平广记》卷三一五引《吴兴掌故集》,《封氏闻见记》卷九亦载)然而待到颜眞卿为湖州刺史,又重建项羽庙,刻碑纪念。(《宝刻丛编》卷一四)项羽的对立面刘邦亭长出身,是个地方混混,人们一直看不起他;得天下就滥杀功臣,更使人痛恨。这样项羽就拣了便宜。在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民众舆论中,情感取向自然偏向项羽。就是说恰是他的败亡造就了他的神圣。北宋和州有个才子杜默过乌江谒项王庙,大呼“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洪迈《夷坚三志辛》卷八);巧的是金主海陵王过乌江县观项羽祠,也感叹道:“如此英雄不得天下,诚可惜也!”(《金史》卷一二九《李通传》)大家看中的都是项羽是个英雄,但倘若不是末路英雄,而是占了天下,恐怕就是秦始皇第二,没这么多祠庙供他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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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9 11:42: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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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高言》

古小说重记实而轻虚构——至少在小说理念上是如此。宋代小说尤甚。虽然,辨别小说虚构与否有时并不容易,因为小说家写实不同于画家写生,既有写眼见之实,也有写耳闻之实。俗语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所以《搜神记》在干宝看来全为纪实,在今人看来则多虚构。刘斧的《高言》(《青琐高议》前集卷三)尽管是“具直书之”,但这篇记耳闻之实的小说,几乎全是虚构。可以这样说,即便真有高言其人,他也没有北穷大漠,南极汪洋的经历。他所讲的奇闻异事,几乎都来自书本。

首先看他的北游记:见名王,到漠北,娶胡妇,“刈沙草,掘野鼠”为生。这段经历与苏武在匈奴的经历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汉书·苏武传》云: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馀,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海上”相当于“漠北”,“於靬王”相当于“名王”,“给其衣食”相当于“时亦得酒饮并面食,皆名王特令人遗吾也”,牛羊被盗复穷厄相当于“胡妇为盗去,吾愈不足”。另外,苏武也娶有胡妇并生有一子,尽管史书没有交代清楚,但很可能是於靬王为他操办的。当然,《汉书·苏武传》是要突出苏武的操守,而这篇小说则是要突出高言欲为中国之犬而莫可得的悔恨。

再看他的南游记(其实是西游记):经二年到大食,又经一年到大食南边的林明国,在林明国呆了六年后,又到日庆国,不喜欢日庆国,回到林明,最后自林明回大食,航海二年才回到广州。这段经历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仔细考察就发现问题。大食是阿拉伯,林明国未见记载,疑即拂菻国,即东罗马帝国及西亚地中海沿岸地区。先看看《旧唐书》对拂菻国的介绍:



拂菻国,一名大秦。……其王冠形如鸟举翼,冠及璎珞,皆缀以珠宝,著锦绣衣,前不开襟,坐金花床。有一鸟似鹅,其毛绿色,常在王边倚枕上坐,每进食有毒,其鸟辄鸣。……其殿以瑟瑟为柱,黄金为地,象牙为门扇,香木为栋梁。其俗无瓦,捣白石为末,罗之涂屋上,其坚密光润,还如玉石。至于盛暑之节,人厌嚣热,乃引水潜流,上遍于屋宇,机制巧密,人莫之知。观者惟闻屋上泉鸣,俄见四檐飞溜,悬波如瀑,激气成凉风,其巧妙如此。……有羊羔生于土中,其国人候其欲萌,乃筑墙以院之,防外兽所食也。然其脐与地连,割之则死,唯人著甲走马及击鼓以骇之,其羔警鸣而脐绝,便遂水草。……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大贝、车渠、玛瑙、孔翠、珊瑚、琥珀,凡西域诸珍异多出其国。



看了这段文字,就可以发现高言或者《高言》的作者将大食国与拂菻国弄混淆了。小说中说土生羊羔在大食,显然不对;“王金冠,身佩金珠璎珞”也应该是拂菻国而非大食国的情况。《旧唐书》对大食国的记载很简单:“其国男儿色黑多须,鼻大而长,似婆罗门;妇人白皙。亦有文字。出驼马,大于诸国。兵刃劲利。其俗勇于战斗,好事天神。土多沙石,不堪耕种,唯食驼马等肉。”附带说一句,拂菻国国王身边那只绿色的鸟很有意思,但此篇并未写到,估计是作者考虑到,以高言的身份,不太可能见到国王吧!

《旧唐书》记载大食国时,曾提到生小儿的树和女国:



又尝遣人乘船,将衣粮入海,经八年而未及西岸。海中见一方石,石上有树,干赤叶青,树上总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脚,头著树枝,其使摘取一枝,小兒便死,收在大食王宫。又有女国,在其西北,相去三月行。



但这篇小说将其挪到林明国,并加上小人国。小人国确实与拂菻国(大秦)有关,唐杜佑《通典》卷一九三载:“小人在大秦之南,躯才三尺。其耕稼之时,惧鹤所食,大秦每卫助之,小人竭其珍以酬报。”

《旧唐书》并未详细介绍大食国西北的女国,这篇小说则将其敷衍为一个“纯女无男”的女子国:“每春月开自然花,有胎乳石、生池、望孕井,群女皆往焉。咽其石,饮其水,望其井,即有孕,生必女子。”

古书中记载女国很多,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纯女无男”的女国,一种是有男有女但由女性统治的国家。“纯女无男”的女国大都出于虚构,如浴于黄池,出即怀孕的女子国(《山海经·海外西经》及注),窥神井生子的海中女国(《三国志·东夷传》、《博物志》卷二、《后汉书·东夷传》),扶桑东入水妊娠的女国(《梁书·诸夷传》),“裸而感风,咸生女”的东南海女人国(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三),等等。唐张说《梁四公记》(《太平广记》卷八一引)写到八种女国,其中五种也都是这一类国家。《梁四公记》中另三种女国则属于第二种:北海之东、方夷之北的女国,“国中有男女”而女为其君;西南夷女国“女为人君,以贵夫为男,置男为妾媵”;狗国之南女国,王死“妻代为君”。这类女国的特点是男女都有,而女为君长,大抵是真实国家。

后世小说,颇喜道女儿国事,亦可分为两种。写“纯女无男”的女国是为了猎奇,如《西游记》、《三保太监下西洋记》二书中的女儿国。写有男有女但女尊男卑的女国是为了寓言,如《镜花缘》中的女儿国。在这个国家男女的位置完全颠倒:女穿男服,男服女装;“女治外事,男治内事”,女人做的事都由男人做,男人做的事都由女人做。

这篇描写殊方海外奇风异俗的小说,在汉晋地理博物体志怪、唐人张说《梁四公记》与《西游记》、《镜花缘》之间,留下了宋人的痕迹。自《山海经》以降,地理博物体志怪记载远国异民、殊方绝域,大抵为分散片断之辞,不成文章,《梁四公记》始结构长篇,集其大成。《梁四公记》出自杰公自叙。杰公是“周游六合”的奇人,显然是亲所闻见。《高言》也是通过高言自叙奇历结构成文,明显是模仿《梁四公记》,而把异域风情纳入一个逃犯的经历中倒也别致。但宋人毕竟是宋人,尽管大部分篇幅在记载奇风异俗,却并没有太多的想象发挥和狡狯之辞。作者的主旨在于写旅行的艰苦:“溪行山宿,水伏蒿潜,寒热饥苦,集于一身”,在于通过异域的非人生活来突出主人公的“知过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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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30 18:26:31 | 显示全部楼层
兄,洋洋洒洒的写了这么多,我得慢慢看,也欢迎其他朋友来评论哈~~
奖励嘛,大大的有,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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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2 08:55:43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3楼风云007于2008-04-30 18:26发表的 :
兄,洋洋洒洒的写了这么多,我得慢慢看,也欢迎其他朋友来评论哈~~
奖励嘛,大大的有,嘿嘿
兄做事仔细,赞一个!
不愿意多开帖,所以跟帖了,还望兄多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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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2 08: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读传奇随笔

四、《李子牟》

《李子牟》(出薛用弱《集异记》)是一篇描写音乐的小说。唐代既是诗歌的时代,也是音乐的时代。音乐不仅经常与诗歌联姻,还和诗歌一样进入小说。唐人小说不仅诗意盎然,而且也多见乐事描写,堪谓“余音袅袅”。这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李子牟是吹笛子的高手,但他遇到比他更高明的人。通过高手与神手的比较,读者便可明白笛子虽小,艺术追求却没有止境。

小说有两个母题:一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唐代段成式之子段安节《乐府杂录》中记载了两个真实的故事:



觱篥者,本龟兹国乐也,亦曰悲栗,有类于笳。德宗朝有尉迟青,官至将军。大历中,幽州有王麻奴者,善此伎,河北推为第一手。恃其艺,倨傲自负。戎帅外莫敢轻易请者。……(麻奴)到京,访尉迟青。……青即席地令坐,因于高般涉调中吹一曲《勒部羝曲》。曲终,汗浃其背。尉迟颔颐而已。谓曰:“何必高般涉调也!”即自取银字管,于平般涉调吹之。麻奴涕泣愧谢……乃碎乐器,自是不复言音律也。



琵琶,始自乌孙公主造……贞元中,有康昆仑,第一手。始遇长安大旱,诏移两市祈雨。及至天门街,市人广较胜负。及斗声乐,即街东有康昆仑琵琶最上,必谓街西无以敌也。遂请昆仑登彩楼,弹一曲新翻羽调《录要》。其街西亦建一楼。东市大诮之。及昆仑度曲,西市楼上出一女郎抱乐器,先云:“我亦弹此曲,兼移在枫香调中。”及下拨,声如雷,其妙入神。昆仑即惊骇,乃拜请为师。女郎遂更衣出见,乃僧也。



相比之下,第二个故事更具有故事性,与《李子牟》至少有三点相似。一、较艺发生在稠人广众之中。二、康昆仑自以为天下无敌,与李子牟意气自若颇为相似。三、最后胜过康昆仑的是居然是一个女郎,一个和尚假扮的女郎,这和李子牟败给白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第一个故事中的王麻奴“汗浃其背”,与李子牟“气力殆尽,纤响无闻”也有相似之处,只是小说更夸张,更有艺术效果。应该提到,李子牟吹笛让“万众寂尔无哗”也有出处:



开元中,内人有许和子者,本吉州永新县乐家女也。开元末选入宫,即以永新名之,籍于宜春院。既美且慧,善歌,能变新声。……明皇尝独召李谟吹笛逐其歌,曲终管裂,其妙如此。又一日,赐大酺于勤政楼,观者数千万众,喧哗聚语,莫得闻鱼龙百戏之音。上怒,欲罢宴。中官高力士奏请:“命永新出楼歌一曲,必可止喧。”上从之。永新乃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至是广场寂寂,若无一人。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乐府杂录·歌》)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李谟吹笛伴奏,由于力求追逐永新的高部声调,以致用力过度,笛子吹裂。这和白叟吹裂李子牟笛乃是同样的夸张描写,都是意在表现歌曲的激越高亢、神奇不凡。

第二个母题是神奇的乐器。笛子相传在先秦就已出现,《宋玉集》中已有《笛赋》(其中用宋意送荆卿事,非宋玉作可知)。汉代笛子已经应用于军乐之中,时称横吹,与竖吹的羌笛(箫的前身)相区别。当然,因横吹、竖吹统称为笛,仅从文献记载不易辨别。如东汉马融《长笛赋》所赋可能与南朝梁陈间傅縡《笛赋》所赋并非一物。笛子通常用竹管制成,玉笛只是美称。如李白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但这篇小说中白叟的笛子就是用白玉制成。《西京杂记》卷三载:“高祖初入咸阳宫……有……玉管长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则见车马山林,隐辚相次,吹息亦不复见。铭曰昭华之管。”(《太平广记》卷四○三引作“六孔”。《太平御览》卷八○五引作“二尺二寸,二十九孔”。《纬略》卷一○引《博物志》佚文,作“二尺三寸,六孔”。另《酉阳杂俎》卷四所载作“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则见车马出山林隐隐相次,息亦不见”。)横笛一般八孔(吹气孔、竹膜孔和六个按孔),昭华管居然有二十六孔,不符乐理,显为小说家造作之辞。小说中之所以有这种神奇的笛子,一是因为音乐家特别倚仗优质乐器,二是对音乐家技能的神化。关于后者,最有名的是《韩非子·十过》第八叙述的师旷弹琴故事,当师旷弹到《清角》,不仅风雨大至,而且“晋国大旱,赤地三年”。与《李子牟》情节类似的《博异志·吕乡筠》(《太平广记》卷二○四)即用此意,将笛子分为三等,分别吹奏天上之乐、仙乐、人间之乐。上等“大如合拱,其次大如常人之蓄者”,吹奏人间之乐的则“绝小,如细笔管”。

回头再看看这篇小说的原型:唐玄宗时笛子名家李謩。李謩又写作李谟,“谟”、“謩”字同。元稹《连昌宫词》云:“李謩压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自注称作“长安少年善笛者李謩”。袁郊《甘泽谣·许云封》云李謩乃天宝中梨园乐工,前引《乐府杂录》载明皇独召李谟吹笛,可见他确实是天宝中以笛祗应于玄宗梨园。最早记述李謩吹笛异事的小说是玄宗至德宗间人李舟所作。李肇《国史补》卷下(《太平广记》卷二○四亦引)载:



李舟好事,尝得村舍烟竹,截以为笛,坚如铁石,以遗李牟。牟吹笛天下第一。月夜泛江,维舟吹之,寥亮逸发,上彻云表。俄有客独立于岸,呼船请载。既至,请笛而吹,甚为精壮,山河可裂。牟平生未尝见。及入破,呼吸盘擗,其笛应声粉碎。客散,不知所之。舟著记,疑其蛟龙也。



李牟秋夜吹笛于瓜洲,舟楫甚隘。初发调,群动皆息。及数奏,微风飒然而至。又俄顷,舟人贾客,皆怨叹悲泣之声。



《广记》所引, “牟”作“謩”。《国史补》所记,本李舟所作记,这篇题目不详的记原文不存,究竟李舟记作“牟”作“謩”也不清楚,但“牟”分明是“謩”的音转。大约因 “謩”字难识难写,遂讹传为“牟”。李舟所记是李謩吹笛故事最早的记载。《国史补》所引只是梗概,非常简单。故事分为两段,一在月夜,一在江边,《李子牟》中则是月夜江上。

李舟之后,记其事者便是中唐薛用弱此作了,不过又将“李牟”讹作“李子牟”,并把李子牟说成蔡王第七子。至于吹笛故事,却与李舟所记一脉相承。晚唐卢肇《逸史》(《太平广记》卷二○四引)也记载了这个故事,其人作“李謩”,其事则又多敷衍,李舟记中的“客”、薛记中的“白叟”,变成“独孤丈”:



謩,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近代无比。有故,自教坊请假至越州,公私更宴,以观其妙。时州客举进士者十人,皆有资业,乃醵二千文同会镜湖,欲邀李生湖上吹之,想其风韵,尤敬人神。以费多人少,遂相约各召一客。会中有一人,以日晚方记得,不遑他请。其邻居有独孤生者,年老,久处田野,人事不知,茅屋数间,尝呼为 “独孤丈”,至是遂以应命。到会所,澄波万顷,景物皆奇。李生拂笛,渐移舟于湖心。时轻云蒙笼,微风拂浪,波澜陡起。李生捧笛,其声始发之后,昏曀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坐客皆更赞咏之,以为钧天之乐不如也。独孤生乃无一言。会者皆怒,李生为轻己,意甚忿之。良久,又静思作一曲,更加妙绝,无不赏骇。独孤生又无言。邻居召至者甚惭悔,白于众曰:“独孤村落幽处,城郭稀至,音乐之类,率所不通。”会客同诮责之。独孤生不答,但微笑而已。李生曰:“公如是,是轻薄,为复是好手?”独孤生乃徐曰:“公安知仆不会也。”坐客皆为李生改容谢之。独孤曰:“公试吹《凉州》。”至曲终,独孤生曰:“公亦甚能妙,然声调杂夷乐,得无有龟兹之侣乎?”李生大骇,起拜曰:“丈人神绝!某亦不自知,本师实龟兹人也。”又曰:“第十三叠误入《水调》,足下知之乎?”李生曰:“某顽蒙,实不觉。”独孤生乃取吹之。李生更有一笛,拂拭以进。独孤视之曰:“此都不堪取,执者粗通耳。”乃换之,曰:“此至入破,必裂,得无吝惜否?”李生曰:“不敢。”遂吹。声发入云,四座震栗;李生蹙踖不敢动。至第十三叠,揭示谬误之处,敬伏将拜。及入破,笛遂败裂,不复终曲。李生再拜,众皆帖息,乃散。明旦,李生并会客皆往候之,至则唯茅舍尚存,独孤生不见矣。越人知者皆访之,竟不知其所去。



《逸史》中的李謩故事,虽然格局仍与《国史补》所载第一段相同,但将场景放在镜湖中央(《博异志·吕乡筠》则将场景放在洞庭湖上),设计了一个小规模的赏笛会,颇具匠心。小说中将音乐会的舞台置于江湖之上,应该是受到伯牙学琴故事的启发。《乐府解题》:



成连善鼓琴,伯牙从之学,三年而成,然犹未能精妙也。成连曰:“吾师方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乃偕至蓬莱山,曰:“吾将迎吾师。”刺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但闻海水汩没崩澌之声,山林窅冥,群鸟悲号,怆然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而歌之。曲终,成连刺船还,伯牙遂为天下妙手。



    李謩故事到此还不算结束,《乐府杂录》仍有记述:



开元中有李谟,独步于当时。后禄山乱,流落江东。越州刺史皇甫政,月夜泛镜湖,命谟吹笛,谟为之尽妙。倐有一老父,泛小舟来听,风骨冷秀,政异之。进而问焉,老父曰:“某少善此。今闻至音,辄来听耳。”政即以谟笛授之。老父始奏一声,镜湖波浪摇动;数迭之后,笛遂中裂。即探怀中一笛,以毕其曲。政视舟下,见二龙翼舟而听。老父曲终,以笛付谟,谟吹之,竟不能声。即拜谢,以求其法。顷刻,老父入小舟,遂失所在。



当然,最完美的仍是《李子牟》,薛用弱将“强中更有强中手”作为主干,把月夜与江上联系在一起,将吹笛静场作为引子,将神奇的玉笛尤其是只有小说中才有的神奇的笛声作为高潮(而不是吹笛使裂),然后小说戛然而止。余音袅袅,绕梁三日,真非虚语。从描写上看,小说有前后两次对吹笛效果的精彩描写。第一次描写李子牟在江陵灯夕吹笛:“清声一发,百戏皆停,行人驻足,坐者起听。”用听众的表现来烘托笛声的美妙,这里显然借鉴了汉乐府《陌上桑》的描写手法:“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第二次描写白叟吹笛:“曲未终,风涛喷腾,云雨昏晦。少顷开霁,则不知叟之所在矣。”意象雄阔,暗示出白叟的神仙身份。

晚唐郑还古《博异志》中的《吕乡筠》也是一篇同类小说,将李謩(或李牟、李子牟)置换为“洞庭贾客吕乡筠”,那位神仙老者是不知姓名的“老父”。去掉了吹笛的仙凡比较,而是老父传授关于笛的知识,突出了故事的神仙意味。而于老父吹笛的反应效果更作大肆渲染:“(老父)言毕,抽笛吹三声。湖上风动,波涛沆瀁,鱼鳖跳喷。乡筠及童仆恐耸詟栗。五声六声,君山上鸟兽叫噪,月色昏昧,舟楫大恐,老父遂止。”与《李子牟》乃同一机杼。

附带说一下,唐代确有一个李子牟,是朱滔的判官(见《旧唐书》卷一四五《田悦传》),与这个李子牟无关。作者之所以说李子牟是蔡王李宪的儿子,一是因为“让皇帝”的美德和开元盛世让人怀念,二是因为李宪和李隆基兄弟都热爱音乐。不久前发掘的李宪墓(惠陵,在今陕西蒲城西北)中,就放着李隆基送给哥哥的玉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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