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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曾在本版某认证版块和孔子2000网站发过初稿,这次发的是正式版(已经发表),内容基本一样,但有部分文字上的修订。感谢为我提供帮助的各位仁兄。
摘 要:《孟子》“天下之言性”章, 历来存在不同的解释, 这也成为后人理解孟子“性善论”的一大
难题。理解这段文字的难点在于如何把握文中“故”和“利”的确切含义。近来出土的文献, 不但没有使该问题得到解决, 反而加剧了这场争论。本文主张, 只有兼顾训诂与思想史两个视角, 把此问题放到孟子性善论的整体框架下讨论, 才能发现解决该问题的新思路。当时, 对“性”的一般界定是“生之为性”, 这也应该成为准确解读这段话的突破口。
关键词: 孟子; 故; 利; 性
《孟子·离娄下》中提到: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己矣, 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 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 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 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 则智亦大矣”。这段话后人论者纷纷, 却历来没有确解。理解这段文字的难点在于, 对文中“故”和“利”字的确切含义如何把握。近年来,出土文献的大量面世, 为人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提供了新的思路。但是, 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一些学者对于借助地下资料来决传世文献的训诂问题过于乐观。我们应该重视出土资料, 但对于传统文献的解读, 也应该兼顾训诂与思想史两个视角, 这有助于我们找到解决该问题的新思路。
一
不妨先看看历代各家对此章的解释。非常值得玩味的是, 前人总是在质疑更前之人对此章解释的基础上, 提出自己的看法, 而他们的新看法又不断成为后人质疑的对象。这一情况一直延续到了当代。这也从侧面表明人们对《孟子》此段文字的争议之大。
首先对《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做出注解的是汉人赵岐, 而最先误导后人的也正是赵岐。他认为: “言天下万物之性情, 常顺故则利之也。改戾其性, 则失其利矣”[1 ]585 。赵的注解, 并没有对“故”和“利”的确切含义作出明确说明。不过, 赵显然认为“天下之言性者”的中心观点是“顺故”和反对“改戾其性”, 这和《孟子》的本意并不一致。那么在他的理解中, “故”字更有可能训为“旧有”或是“故常”, 而“利”即“利害”之利①。但是, 赵认为《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提到的“性”, 是指“天下万物之性情”, 则显然是错误的———孟子这里所说的性, 指的就是人之性。再者, 正如梁涛先生所指出的, 赵注的最大问题还在于, 是在错把“天下之言性也, 则故而己矣”这句孟子引述别人的话
当成了孟子本人的观点, 其释文的不当也就在所难免。
此后, 朱熹对“天下之言性”章的注解也每每遭人诟病。朱子认为: “性者, 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 故者, 其已然之迹, 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 利犹顺也, 语其自然之势也, 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 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 但言其故而理自明, 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 又必本其自然之势, 如人之善、水之下, 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为恶、水之在山, 则非自然之故矣”[2 ]64 。朱熹“天下之言性”章遭人诟病之处在于: 其一, 和赵岐一样, 他也误把“天下之言性”整章都当成了孟子本人的观点, 没有看到孟子在这段话中隐含着对“天下之言性者”
的批判。其二, 添字解经, 有过度诠释之嫌; 其三, 以顺训“利”字, 证据不足, 反而把一个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 变成了问题。
陆九渊对此章的解释同样有得有失: “‘天下之言性也, 则故而已矣’, 此段人多不明其首尾文义。中间‘所恶于智者’, 至‘智亦大矣’, 文义亦自明, 不失孟子本旨。据某所见, 当以庄子‘去智与故’解之。观庄子中有此故字, 则知古人言语文字, 必常有此字。《易·杂卦》中‘随无故也’, 即是此故字。当孟子时天下无能知其性者; 其言性者, 大抵据陈迹言之, 实非知性之本, 往往以利害推说耳, 是反以利为本也”[3 ]415 。陆的释文之得在于, 他以利害二字释“利”字, 更能得到《孟子》文本的支持; 而其失在于, 陆以“陈迹”① 二字释故字, 在逻辑上很难自圆其说: 孟子言必道尧舜, 算不算是“陈言”, 而且据陈迹言性和“以利害推说”之间,也缺乏必然联系。
在《孟子正义》中, 焦循也提到了对“天下之言性”章的多种解释。如他引白氏王廷《湛 静
语》云: “庄周有云: 吾生于陵而安于陵, 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 性也(语见《达生》) 。此适有故与性二字, 疑战国时有此语。”[1 ]585 白氏的解释与陆九渊同, 但所用例证的说服力要强于陆,但其失也与陆氏相同。另外, 焦亻盾还引述了毛奇龄的说法: “观语气自指凡言性者, 与人之为言彼所谓道语同。至以利为本, 然后断以己意。因是时俗尚智计, 多用穿凿。故原有训智者⋯⋯是以孟子言天下言性, 不过智计耳。故智亦何害?但当以通利不穿凿为主”[1 ]585 。毛氏以智训故,似乎能得到《庄子·刻意》中“去智与故”一句的支持。不过, 《庄子》文中既然智与故并举,就表明二者含义并不相同。毛氏训故为智, 无法找到另外的支持, 在《孟子》本文中无法找到例证。更重要的是, 毛氏很难解释的是: 既然天下之言性者以智为性, 又为什么会恶智? 而且在整个思想史上也根本没有以智为性的说法。焦氏本人则认为: “按, 孟子此章, 自明其道性善之旨⋯⋯故谓以往之事, 当时言性者, 多据往事为说, 孟子独于故中指出利字, 利即《周易》元亨利贞之利⋯⋯利以能变化”[1 ]585 。焦氏以变化训“利”字, 在《周易》本身中都难以得到支持。尤其是焦氏认为: “诸言性者⋯⋯皆不识故以利为本者也”云云, 显然是对《孟子》本文的误读。
杨伯峻先生以“故”为所以然, 认为故以利为本的“基础在于顺其自然之理”, 同样也是以顺字来解释“利”字, 今人多认为这是错误的。此外, 徐复观也对此做出过解释, 但是他以“习”或“习惯”训“故”字[4 ]147 , 同样不太准确。一个最直接的反例: 孔子就曾提到“性相近也, 习相远也”(《论语·阳货》) , 提出了对性和习的明确区分, 自然后人也不会以习为性, 不会以人的后天所得者为性。
总之, 虽然至今为止后人对“天下之言性”章提出了多种解释, 但却都难以做到自圆其说。那么, 《孟子》中“天下之言性”章到底难理解在哪里呢? 笔者以为, 早在孟子时代, 甚至在《孟子》一书里面, “故”字已经具有不同的含义。如仅在《孟子》中,“故”字的含义就有:一, 释为“因此”。如: “与民偕乐, 故能乐也”(《梁惠王上》) 。二, 释为“旧”。如: “所谓故国者, 非谓有乔木之谓也” (《梁惠王下》) , 又如:“纣之去武丁未久也, 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 (《公孙丑上》) 。三, 释为“原因”或“规律”。如: “苟求其故, 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离娄下》) 。此外, 在约与孟子同时的先秦文献中, “故”字更是有多种含义, 如《庄子》中有“去智与故”、“吾生于陵而安于陵, 故也”和“无以故灭命”等, 《墨子》中有“故, 所得而后成也”等, 而稍后于孟子的荀子更是频频在
不同的含义上使用“故”字。这也使得后人在对“天下之言性”章中“故”字的解释上, 难以做出取舍。
相对而言, 利字在《孟子》中出现39 次,基本上都可训为利益、利害, 这似乎表明对《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的利字解释不存在问题。不过, 后人还是在对“天下之言性”章中“利”字的解释上争论不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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