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9 07:11:29

別老母
搴幃拜母河梁去,白髪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这是仲则的名篇,置于古今写对母亲的感恩的诗中都是好的。后来仲则客死异乡,洪亮吉扶柩南归,拜仲则之母于堂下,颜色惨凄,老人家猜到了,说:“高生(仲则小字)他死了?”洪亮吉哭,老人也哭。哭完后她对仲则的儿子说:“你的才智不如你父亲,但是为人老实,我只望你能够做个以品行被人称赞的人。” 可见母亲对于仲则的诗才和性格弱点是了解得很透彻的,她宁愿仲则不是诗人。
做诗人的母亲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话说回来,做谁的母亲又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孩子们在这个世界上横冲直撞,自以为是,常常忽略了身后永远慈祥的目光。再大的荣耀,对于仲则的母亲来说,都不如他健康重要。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0 07:25:34

別內
幾回契闊喜生還,人老淒風苦雨間。今夜別君無一語,但看堂上有衰顏。

仲则的诗中写到妻子的不多,他最好的情诗是写给他的恋人的,在那个时代的婚姻关系下,这似乎是一件比较平常的事,不过站在妻子的角度来看肯定不是这样。她嫁给黄仲则,也许并不是一件快乐幸福的事。“今夜別君無一語”,这就是夫妻做到了一定程度必然的状态?仲则说的其实是老实话,综观仲则一生,他们其实是做到了(婚姻上的)一生不变的。



送春三首其三
朝遊江海暮江漢,余懷渺兮發浩歎。水深網斷珊瑚沈,佩去懷空彩雲散。側聞天上朝星辰,誰知人間茹冰炭。長夜耿耿魂煢煢,憂從中來那能斷。燭龍收視若木摧,何時得見閶闔爛。玉虬高駕倘見招,急叱羲輪出平旦。

这首诗的调子应该是从楚辞及前人歌行体中学得的。曲调铿锵,各种事物信手拈来,便是狂歌当哭了。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1 08:58:28

和容甫
其一
三五讀書策,結懷嵇阮儔。生身苦非時,不得同遨遊。橫幾覽禹貢,靈產鬱九州。
邂逅豈不識,索處誰相謀。驅車涉伊洛,仗劍幹王侯。紛華敢馳慕,丘垤不滿眸。
風禽愧短翮,出穀徒啁啾。乃知天下士,定在風塵收。銜吁返征駕,矯望立路周。
長此求友心,六合何悠悠。
其二
大雅久淪沒,巍然見時英。作述千載上,死灰起芒精。氣吐相感激,長揖如生平。
誰令黃鐘節,掩以瓦釜鳴。相樂反相泣,出涕何縱橫。十千置斗酒,不惜為君傾。
高筵列華燭,美女調繁箏。揮手不能顧,悅耳非新聲。藉無師涓奏,何以移我情。
其三
雲中見祥鳳,百鳥無文章。炎洲產嘉桂,百草為不香。修辭富華實,秉操逾圭璋。
翻使一國中,撫掌嗤其狂。悲心入秋夜,菀邑思飛揚。終朝逐塵鞅,踥踥趨路旁。
眾中獨我親,亦知我心傷。兩小皆失怙,哀樂頗相當。貧賤易為感,況復齊孤芳。
盛時忽晻冉,逝矣摧肝腸。


容甫即汪中,百度百科介绍如下:
汪中出身孤苦,七岁丧父,家贫,无力求学,由寡母邹氏启蒙。十四岁入书店当学徒,才有博览经史百家书籍的机会,故扬州民间云“无书不读是汪中”。工骈文,27岁时作《哀盐船文》,为杭世骏所叹赏,评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以《射雁赋》应试,列扬州府第一名,补诸生。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乡试落第,遂不复应试,专心治学。汪中早年家贫,营养失调,又过于劳心劳力,以致于闻更鼓鸡犬声,心跳加速,夜不成寐。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举为拔贡生,历为太平知府沈业富、宁绍台道冯廷丞、安徽学政朱筠管书记。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在南京协助编纂《南巡盛典》。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应聘至镇江文宗阁检校《四库全书》,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扶病前往杭州文澜阁检校《四库全书》;是年冬,积劳成疾,卒于西湖葛岭园僧舍。汪中去世后,镇江、杭州两地都举行了祭祀汪中活动。四方文士聚而拜祭,阮元书题“述德诵芳”匾、李兆洛署“仰之弥高”额,这些活动,从一个侧面证实汪中对《四库全书》的贡献得到世人的承认和赞扬,其事迹影响着后来人,名儒杭世骏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郑虎文、朱筠等名儒称汪为奇才,被誉为“天地间有数之奇文”。

又是一个将生命献给学问的读书人,而且同样是一个比较骄傲的人,有时候想想,如果黄仲则的身体好一些,好歹可能混个小官当当,也能写出更多的作品,在清代的寒士中,也算是比较幸运的人生了,可惜他并没有选择这样的路。或者说,这样的看法其实还是没有摆脱机心的做法。名利二字在科举时代常常被并提,仲则英年早逝,从长远来看,也不必多么遗憾了。
这三首诗皆是对知已语,因仲则认同汪中和自己一样也是“孤芳”之人,这样的人每个时代都有,有些人做出了成绩,有些人被历史淹没,相比之下,仲则与汪中都可算是不枉此生的——创造了并流传了作品。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2 10:07:29

短歌
清江瀰瀰,白石粲粲。小星熒熒,大星爛爛。豢龍不如鰌蝦,笯鳳不如鳧雁。賤修不如貴夭,飢聚不若飽散。

杂言诗有杂言诗的好,可以传达一些独特的情绪,这颇像是江湖上有些人出怪招,一时之间还是会让人觉得惊奇的。认真看来,其实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过,若写诗总是要追求点什么意思,那么也未必是好事。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3 07:54:47

太白墓
 
束髮讀君詩,今來展君墓。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嗚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擊劍胸中奇。陶鎔屈宋入大雅,揮灑日月成瑰詞。當時有君無著處,即今遺躅猶相思。醒時兀兀醉千首,應是鴻蒙借君手。乾坤無事入懷抱,只有求仙與飲酒。一生低首惟宣城,墓門正對青山青。風流輝映今猶昔,更有灞橋驢背客。此間地下真可觀,怪底江山總生色。江山終古月明裏,醉魄沈沈呼不起。錦袍畫舫寂無人,隱隱歌聲繞江水。殘膏賸粉灑六合,猶作人間萬餘子。與君同時杜拾遺,窆石卻在瀟湘湄。我昔南行曾訪之,衡雲慘澹通九疑。即論身後歸骨地,儼與詩境同分馳。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人生百年要行樂,一日千杯苦不足。笑看樵牧語斜陽,死當埋我茲山麓。
〔原注〕“更有灞橋驢背客”:賈島墓亦在側。

诗中说喜欢李白胜过杜甫,说明仲则实际上非常向往李白诗中反映出的那种纵情山水,洒脱处世的生活。可惜的是,清朝不是唐朝,一个李白那样的人在清朝是生活不好的,何况黄仲则的身体与才情都不如李白。黄仲则倾其一生,没有达到李白的超迈,也没有活到杜甫沉郁的年纪,但是他活出了自己的面貌,已经是很厉害了。
这首诗同样算是黄仲则诗中较著名的作品,完成样的长诗,对于诗才要求相当高,后世怀念李白的诗文中,无论如何要算它一篇。有时不免感叹,屈原之后,谁还懂真正的浪漫?渊明之后,谁还懂真正的平静?李白之后,谁还懂真正的飘逸?杜甫之后,谁还懂真正的苍劲?或者这样说,懂的人太多了,能写到那个样子的,就是没有,幸耶?不幸耶?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4 07:48:32

二道口舟次夜起
覆浦輕雲薄似紗,暗潮汩汩蕩舟斜。舟雖暫繋仍為客,夢為無聊懶到家。
五夜驚風眠岸荻,一灘明月走江沙。微軀總被無田累,來往煙波閱歲華。

在这首诗里,仲则说自己四处漂泊的原因是家中无田产,这应该是成立的。这样的漂泊诗有很多,情感雷同,全看词句是否醒目,即如此篇,颔联动静结合,尾联剖白心迹,可以说是作诗正手。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5 08:54:52

夜坐寫懷
白日長吁靜夜歌,飛揚慷慨欲如何?四休願只飽休足,三上吟偏枕上多。
相對無猜惟酒盞,等閑難著是漁蓑。作詩辛苦誰傳此,一卷空宵手自摩。

此诗写作诗之辛苦,以诗写诗,感慨辛苦,可以说触及到了写作的意义这个根本话题,在此不愿啰嗦,只想说,仲则写诗,应该有一种强大的内驱力在,也就是说,他根本停不下来。一当停下来,他的生命就仿佛失去了色彩。其实如果他能停下,也许对他的诗对他的生命都有好处,但是他不愿意。
“作詩辛苦誰傳此,一卷空宵手自摩。”这个问题实际上如今应该说已经得到了回答,他的诗歌已经得到了流传。有的人从郁达夫的《采石矶》开始知道他,上海古籍出了他的全集,中华书局与人民文学出版社都有他的选集,这在清代诗人中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更重要的是,他的许多作品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随着中文的传承而一直传承下去。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6 11:59:29

夜坐懷維衍桐巢
劍白燈青夕館幽,深杯細倒月孤流。看花如霧非關夜,聽樹當風只欲秋。
吳下酒徒猶駡座,秦川公子尚登樓。天涯幾輩同漂泊,起看晨星黯未收。

明明是孤单,因为一帮人一起孤单,倒像成了狂欢。同时,这首诗因为押ou韵,读来朗朗上口,也冲淡了那种哀愁。这是单就诗的内容来说的,回头看题目,因为是怀人之作,作者到底是孤独一人,于是你也可以认为这孤独瞬间会增加一倍。就看读者怎么看了。个人喜欢的是这种抒泻哀愁的爽利之感,长夜无眠,若无诗歌,何以消此夜永?一个人的时候读到这样的诗,难免会羡慕仲则还有那么多的朋友。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7 11:56:16

对酒歌
其一
倉倉皇皇,壯士泣路旁。欲上太行兮,冰折轂,乃浮滄溟兮,水浩浩其無梁。一解。有何神之君,鞚彼飛練,縹旌流雲兮,閃騎爭電。明明在前,倏乃無見。二解。朝吁暮咍,邪氣內陷,肝腸四摧。匪有此七尺,而誰之哀。三解。青天為車,日月為輪。載我百年,輾轉苦辛。我欲摧之,為朝餐之薪。四解。

借古题浇心中之块垒,想象奇险,应当是韩孟一路。仲则学诗的范围应该是很广的,由于他寿数有限加上时代氛围的限制,所以在诗境上始终没有更大的拓展,这是一件憾事。不过,他已经作了一些努力,像这样的诗,选诗的时候不小心可能会忽略掉,但是仔细读来,很容易被那种奇特的想象感染。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8 09:28:38

陌頭行
其一
妾心化遊絲,牽歡古道邊。明知牽不住,無奈思纏綿。
其二
妾心化春草,遮歡山水程。明知遮不住,到處得逢迎。

这两首诗仿乐府民歌,选在这里也是为了丰富仲则诗歌的面貌。民歌还是六朝的好,仲则仿来,倒也有以假乱真之效。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19 08:12:34

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
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傾觴綠酒忽復盡,樓中謫仙安在哉!
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風流髣髴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同雲開,天門淡掃雙娥眉。江從慈母磯邊轉,潮到然犀亭下回。
青山對面客起舞,彼此青蓮一抔土。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
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
身後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杯底空餘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洪亮吉对于这个场景的记载:
岁辛卯,大兴朱先生筠奉命督安徽学政,延亮吉与君于幕中。先生宾客甚盛。越岁三月上巳,为会于采石之太白楼,赋诗者十数人,君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顷刻数百言,遍视坐客,坐客咸辍笔。时八府士子,以词赋就诗当涂,闻学使者高会,毕集楼下,至是咸从奚童乞白袷少年诗竞写,一日纸贵焉。

命题作文不好写,但天才又偏偏在这样的场合写出名篇。此诗的成就与地位与《滕王阁序》虽然不能比,但也算是清代诗歌中的佳构。这样的荣光是否会让仲则飘飘然?对于一个足够骄傲又有才华的人,这样的场景恐怕在他自己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笥河先生即朱筠,黄仲则在他幕下应该是受到尊重的,然而仲则并没有一直待下去,与同僚不合是主要原因——像他那么骄傲的人,很难在文人相轻的环境下待太久吧?这很难说是谁对谁错,后来黄仲则北上京师佣书四库,也与朱筠关联颇大(参见许隽超《黄仲则佣书四库考》)。不管怎么说,这首诗代表着黄仲则作为一个诗人的光荣,我们倒是愿意这样说:喜欢这样的光荣,能让他觉得温暖。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0 08:59:09

辛卯除夕
倏忽流光吹劍過,年年此夕費吟哦。歷窮詎有繩堪續,面改難如鏡可磨。
廿載偏憂來日促,一身但覺負恩多。遙知慈母尊前意,念子今宵定若何。

这一年除夕仲则在朱筠幕与众友一起守岁,自然放不下家中老母。这样的诗真是让人百读不厌,每读一次,心中对于母亲的敬意又增加了许多。
仲则常在佳节赋诗,却总是有一种孤独感,以前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汉·刘向《说苑·贵德》:“今有满堂饭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
每次看到这个故事,我就会想到自己。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1 10:14:44

春暮
江南三月雨,零此千花色。啼鵑勸人歸,啼鶯復留客。
歸既不得歸,留亦安可留。閑雲及江水,浩蕩相與愁。
春風吹百草,草深沒行路。草青客南州,草枯在何處?
人生盡如寄,不如沙上禽。更聽隔溪管,能傷日暮心。

这样的五言读之有味,或许仲则在幕中并不快乐?

春城
春城久陰雨,欣見白日輪。照我歎羈寂,更照東西鄰。
東家娶新婦,開筵羅眾賓。烹臛香徹舍,喧笑夜達晨。
西家屋頹破,中有新死人。床頭老嫗哭,哭子聲酸辛。
共此日光裏,哀樂胡不均?無情感過客,側耳繼嘅呻。
觸懽歎無懌,聞戚幸有身。俄頃眾慮集,首念依閭親。
有子常若無,不得相對貧。孤燈耿白髮,茹苦何能伸。
亦有蓬頭妻,抱病臥積薪。自為我家婦,甑釜常生塵。
門戶持女手,何以能支振。一身尚乞食,所遇猶邅迍。
言念忽及此,滂沱涕盈巾。若語東西家,哀樂稍可勻。
更欲起相告,事運多相因。啼笑互乘伏,迎送如輪巡。
所見盡逆旅,何者堪為真?

这样的诗,或是从老杜之叙事诗学来?结尾似强作解人,又是宋诗一路?东西邻苦乐之不均,家中母亲妻子之艰难,延及自身的遭际,叙次井然,绝不空泛做作,是为诗人的成长。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2 09:23:04

牆上蒿
牆上蒿,托身何高高。托身雖高托根孤,主人家有屋上烏。
烏饑牆頭啄寒蟲,啄蒿飄飄墮隨風。主人雖愛惜,不能使烏不得食。
烏得食,烏高飛,同作寄人活,彼此何用相仇為!

此诗写同僚之间的不协,幕主亦无法兼顾。如前所述,谁是谁非已经难以判定,那些争端,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不再重要了。与同僚的矛盾在当时应该给仲则带来了不少痛苦,解决的办法只能是离开,开始另一种生活。

寫懷
望古心長入世疎,魯戈難返歲云徂。好名尚有無窮世,力學真愁不盡書。
華思半經消月露,綺懷微懶註蟲魚。如何辛苦為詩後,轉盼前人總不如。

同样是写写诗的感受,与“作詩辛苦誰傳此,一卷空宵手自摩”的自我认同又有不同。这首诗中有一种追不上古人的“焦虑”感,在某些情况下,这种焦虑可以促进一个诗人的成长。已经有那么多完美的作品被写了出来,后人还能怎么写?后人就是这样在痛苦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如果一种文体发展不通了,就再创造一种文体。对于仲则来说,他选择了诗歌,诗歌也选择了他,让他在诗歌的末世再放一大光芒,奇哉!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3 11:50:16

雜感四首
其一
抑情無計總飛揚,忽忽行迷坐若忘。遁擬鑿坯因骨傲,吟還帶索為愁長。
聽猿詎止三聲淚,繞指真成百煉鋼。自傲一嘔休示客,恐將冰炭置人腸。
其二
歲歲吹簫江上城,西園桃梗托浮生。馬因識路眞疲路,蟬到吞聲尚有聲。
長鋏依人遊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劇憐對酒聽歌夜,絕似中年以後情。
其三
鳶肩火色負輪囷,臣壯何曾不若人。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勞薪。
但工飲啖猶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貧。芳草滿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靈均。
其四
似綺年華指一彈,世途惟覺醉鄉寬。三生難化心成石,九死空嘗膽作丸。
出郭病軀愁直視,登高短髪愧旁觀。升沈不用君平卜,已辦秋江一釣竿。


又是组诗,与《都门秋思》齐名的组诗,几乎不知道怎么评说。一个有心的读者,通过通行的注本读到这样的诗以后就会感受到仲则那浓浓的才情与愁情纠缠不清化而为诗,而为上佳之艺术品。尝试结合几年前的阅读体验说之。
四首诗几乎句句用典,而裁剪得当,足见仲则才学。诗写于仲则在朱筠那里做幕僚时,那段时间对于仲则来说生活相对是稳定的,朱筠也器重他,但是同僚之间存在矛盾,洪亮吉在行状中说他后来“与同事者议不合,径出使院,质衣买轻舟,访秀水郑先生虎文于徽州。越日追之,已不及矣”,可见他在那里真的并不快乐。
这里面有三联在这里略加讨论,其一是“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仲则另有一首《旅夜》前四句云:
天高野旷肃孤清,落木萧萧旅梦惊。病马依人同失路,冷蝉似我只吞声。
恩师邵齐焘曾劝他注意身体,他的亲友肯定也常劝他, 邵齐焘在《和汉镛对镜行》的后序中说“汉镛方将镂心鉥骨,以求异于众,亦增病之一端也”,又说“夫人百忧感其精,万事劳其形,故其神明易衰,疾疢得而乘之,而文人为尤甚”。 但他并不顾惜自己身体,苦吟作诗,出入声色之所,流连酒筵之间,长年不保养身体,直接导致了自己的早逝。这些诗句固然感人,但是也让人叹息,以身体换诗,这笔生意对仲则来说未必是值得的。
另一联是“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中年”一词在仲则的七律中还出现过几次:
君更多故伤怀抱,我近中年惜友生。
——《与稚存话旧(其二)》
词人畏说中年近,壮士愁看落日低。
——《将之京师杂别(其五)》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绮怀(其十六)》
读书击剑两无成,辞赋中年误马卿。
——《直沽舟次寄怀都下诸友人(其二)》
自过中年厌此身,劳劳生计为衰亲。
——《述怀示友人(其二)》
可见中年对于仲则来说是不太好的词,24岁即说自己如进入中年,秋气何其深矣。
其三是“升沈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化自李白 “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送友人入蜀》),升既不能,乃退而自保,作为组诗的收尾,还能见出几分傲气。及至到了30岁时在京师写《都门秋思》,则已是暮气沉沉,显得难于振拔了。
“早无能事谐流辈,只有伤心胜古人”(《述怀示友人(其二)》),从愁情中生出艺术,能最终获得一定程度的解脱,对仲则来说是唯一的、必然的道路。这组诗表达的感情是简单的,表达的方式从词语组织上来说相对复杂,而音节分明,文气连贯,是仲则当之无愧的代表作品。
因为有这样的诗,我相信仲则在一百年后仍然会让人愿意去接近,愿意用心去了解这诗歌每一条典故后边的含义。用典这件事,在好的律诗里是可以被支持的。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4 12:08:05

主客行
杯來何遲,杯來何遲!主人見之,主人笑相告:匪杯之遲,而飲之速。客起語主人:主人切勿生怒嗔。人生處世上,奄忽如浮塵。東家郎,西家女,晨考鐘,夕伐鼓。吾楚歌,若楚舞。人如龍,騎如虎。朝紅顏,暮黃土。朝紅麈,暮白雨。人生至此,云胡不傷?今夕何夕,登君之堂。登君之堂飲君酒,願君子孫,纍纍印,若若綬!客行千觴主人壽。

像是应酬语,又像是寓托了一些主客俱了解的情怀,轻重得宜。五言、七言、杂言,仲则都能有自己的创作,在诗的领域,算得上通才了。


歸心
歸心日夜壓征驂,霜雪殘年景不堪。多少重山遮不住,淮南行盡又江南。

绝句有时全靠出语惊奇来醒人耳目,此诗全赖后两句撑住。复习一下杨万里的两首:
《过松源晨饮漆公店》: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桂源铺》: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5 07:22:11

壬辰除夕
無多骨肉話依依,珍重相看燈燭輝。飲為病遊千里減,瘦因吟過萬山歸。
老親白髮欣簪勝,稚子紅爐笑作圍。屏卻百憂成一喜,去年孤淚此時揮。

在这一时期,仲则虽然辛苦,家境勉强还是能够维持的,后来北上京师,还把家人接去,终至于陷入巨大困境。书生处世,不亦难乎?

橫江春詞其三
家住橫江古渡頭,年年江上望歸舟。郎若歸時今日好,常時那見水平流。

同样是民歌体,倒也清丽可读。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6 08:06:01

癸巳除夕偶成
其一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这首诗单放在《两当轩集》中似乎是一首普通的好诗,写仲则惯有的感慨。但是可能连仲则自己也没有想到,这首诗里包含了生命的大寂寞在,这种寂寞在《诗经》里有过,那是“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诗经•唐风•葛生》),在《古诗十九首》里有过,那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在陶渊明的诗里有过,那是“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在北朝民歌里有过,那是“陇头流水,流离呜咽,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歌词》),在杜甫的诗里有过,那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赠卫八处士》),在黄庭坚的诗里有过,那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除夕之夜,千家笑语,黄君为何自苦如是?许多年后,不知道有多少文艺青年从这首诗中读出了自己体会了多年却无法说出的准确。盛世没有理由善待诗人,后人却主动善待他,甚至加给他有清一代第一诗人的桂冠,这是时间的馈赠,这是诗歌的生命。

其二
年年此夕費吟呻,兒女燈前竊笑頻。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

小儿女不理解父亲为何写诗,长大后却仍然要为父亲是一位诗人而骄傲吧?仲则去世后,他的朋友们对家人照顾不少,那也可以归因于诗歌的力量。所谓“自悔”,可以算是创作过程中的一种自我解嘲,明知无用,却还是要竭力创作,这就是文学的根本意义——文学是人的根本需求。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7 08:26:30

和錢百泉雜感其三
臣本高陽舊酒徒,未曾酣醉起烏烏。禰生謾駡奚生傲,此輩於今未可無。

此诗可为仲则狂放个性的证据之一,借此机会,把前梳理的关于黄仲则的“狂”的相关内容放在这里。
黄仲则个性孤傲,其之所以能狂,有其姿容美、诗才高、结交多名士等原因。
黄仲则孤傲的个性多见于别人为他所写的传记,如汪启淑《续印人传》卷六《黄景仁传》载其九岁时“应学使者试,寓江阴小楼。临期犹蒙被卧,同试者趣之起,曰:‘顷得“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句,欲足成之,毋相扰也。’其恬淡之概如此。”汪启淑虽说这是“恬淡之概”,以世俗的眼光看来,这正是傲气的表现。九岁如此,长大后也没有改变。十六岁时参加府县童子试,洪亮吉记载说:“吾乡应童子试者至三千人,君出即冠其军,前常州府知府潘君恂、武进知县王君祖肃尤奇赏之。君美风仪,立俦人中,望之若鹤,慕与交者争趋就君,君或上视不顾,于是见者以为伟器,或以为狂生,弗测也。”这段材料不仅说明了黄仲则孤傲的个性,同时也说明他之所以“能狂”和他的外貌也有关系。
关于黄仲则“美风仪”的记录有很多,毕沅《吴会英才集小序》:“黄少尹风仪俊爽,秀冠江东。”王昶《湖海诗传小序》:“仲则风神玉立,世比叔宝。”左辅《黄县丞状》写黄仲则太白楼赋诗时“著白袷,颀而长,风貌玉立,朗吟夕阳中,俯仰如鹤,神致超旷”。拥有这样的仪表,“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据许隽超考证,黄仲则九岁(1757)那年,清朝会试开始考五言八韵试帖诗,十岁(1758)的时候,岁、科试增试五言六韵诗,十一岁(1759)的时候,乡试开始考五言八韵试帖诗。科举的指挥棒作用必然带来世人学习观念的转变,在基础教育中重新重视诗歌,但黄仲则却在九岁之前就选择了诗歌。他在自己的诗集《自叙》中说:“先是,应试无韵语,老生宿儒,鲜谈及五字学者。旧藏一二古今诗集,束置高阁,尘寸许积,窃取翻视,不甚解。偶以为可解,则栩栩自得曰:‘可好者在是矣。’间一为之,人且笑姗,且以其好作幽苦语,益唾弃之,而好益甚也。”对诗歌的自觉是黄仲则成为一位诗人的决定性因素。同时,他在诗歌方面又的确有天赋。洪亮吉提到黄仲则十八岁那年,二人一起学习拟作汉魏乐府,过了一个月,黄的造诣就超出了洪,二人于是订交。王昶说黄仲则“年未弱冠,所撰小赋新诗,已有烟月扬州之誉”,在诗歌方面的才华以及这种才华为人重视,黄仲则当然“能狂”。
常州本是文人聚集之地,黄仲则挚友洪亮吉、左辅等著名文人都是常州人,黄仲则长成后游学、作幕、客居京师,所投奔所结交者很多是当世名士,如郑虎文、王太岳,乃至入沈业富幕,后转投朱筠幕,辞幕后又曾拜访当时文坛领袖袁枚、北上京师后更常与朱筠、翁方纲等人往还。蓝士英曾统计过黄仲则交游之人的身份,发现有功名或官职者超过七成,按照当时考场官场竞争的激烈程度,这些能出头的人在当时看来并非庸碌之人,黄仲则能与这些人交游,并且还经常受到它们的称赞,也是他“能狂”的原因。
在黄仲则的348首七律中,以“狂、矜、傲”等字为关键字检索可得到25条以上相关诗句,其中大部分属于黄仲则自陈其狂。如:“此去故人衣脱白,但逢狂客眼同青。”(《舟中再叠前韵》)他每以文学史上狂人如祢衡、阮籍、嵇康自比,这些著名的狂人内心深处都包含着极度的悲伤。他们之所以能狂,还能为文学史所称许,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有狂的底气——才华。黄仲则也是如此,他说这世上的人是“十有九人堪白眼”(《杂感》),并这样陈述自己的心迹:“破浪乘风万里游,早时落魄更离忧。邯郸泪洒轻邹季,邺下蜚声愧应刘。白首知交贫好在,朱门箫管暮偏愁。卧龙跃马终黄土,谁道狂歌非远谋。”(《偶成》)于落魄罹忧的命运中选择“狂歌”,实在是不得已,狂歌中是绵绵不绝的哀愁。
文人之狂放代表着一种追求生命自由的需要,一般说来,天才文人看世界的角度与普通人是不同的,他们对生命的诉求除了温饱以外,还需要更高层次的美与解放。在日常行为中,他们每每有不同凡俗之处。朱锡庚《黄余二生传》载黄仲则在朱筠幕时“登堂赋诗,意气闲逸,旁若无人”,平日与友人相聚谈天说地,“狂”亦是主题之一,兹举一首诗为例:
重九后十日醉中次钱企卢韵赠别(其二)
痛饮狂歌负半生,读书击剑两无成。风尘久已轻词客,意气犹堪张酒兵。
霜满街头狂拓戟,月寒花底醉调筝。谁能了得吾侪事,莫羡悠悠世上名。
这首诗是黄仲则26岁第四次江南乡试落第后写的,一首诗中就两次用到了“狂”字,似乎可以猜想当时他确实醉得厉害,落笔毫无顾忌,把心中不平之气尽情吐露。韩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送孟东野序》),这句话可以作为这首诗的最佳注脚。黄仲则的狂,从深层来说恰恰是因为“不平”。自身是“读书击剑两无成”,之所以无成,则是“天涯谁识祢衡才”(《武昌杂诗(其四)》)。他想借“发狂”来安慰自己,表面上说不羡慕世俗的名声,实际是因为用他所愿意的方式不可能得到名声,所以心怀不满。这种根深蒂固的矛盾是所有疏狂文人都必须面对的,因为世界上的人那么多,而大多数人却是普通人,他们共同依照一种看上去平庸实际却稳定的规则生活,“狂”已经超出了这种规则一般允许的范围,所以如黄仲则者才成为了异类。即便是在赞赏他诗才的人看来,他狂放的行为也是不对的,比如毕沅就说他 “卒以不自检束,憔悴支离,沦于丞倅”。
仔细检视黄仲则七律中关于狂的诗句,其中包含着深深的愁情,最能说明这种必然矛盾的诗句,正是“半世能狂亦可哀”。朱则杰说黄仲则的诗既充满哀情,又不乏豪气,二者不可截然分割,一方面,哀情是由豪气在现实中得不到舒展所致,另一方面,豪气始终不肯消弥,即便在抒写哀情时也总是不能忘怀,相反地却加深了哀情的程度。
综观《两当轩集》,黄仲则的狂放在他的歌行体作品中表现得最为充分,比如他的《醉歌行别伍三》、《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元夜独登天桥酒楼醉歌》等作品都显得狂放洒脱,这类诗学李白,在清代人看来学得很好,所以洪亮吉说他的诗与李白最接近。但是这样整体上格调高昂的作品占的比例却很小,而且其中仍然包含着哀愁。如《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是黄仲则狂放不羁情怀的最佳写照,其中却有“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这样满含沧桑感的句子。更多的作品,确实如朱先生所说,在抒写哀情时以狂助哀。
综上所述,黄仲则的“狂”有比较放达的“疏狂”与含着哀情的“哀狂”。“疏狂”在诗歌中表现较少,或许他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要多些,但是“诗言志”,从内心来说,他真正“疏狂”的时候并不多。而“哀狂”则可以归结到“哀”中去。

秋自鸣 发表于 2016-1-28 07:51:18

饑烏
啞啞啼烏翅倒垂,託身偏擇最高枝。向人不是輕開口,為有區區反哺私。

这只饥饿的乌鸦来到这个世界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它怀着对于母亲深深的爱,在这个它厌恶的世界上跌跌撞撞走着,不能放下自己的骄傲,又不得不向现实生活低头,这是许多天才的致命的悲哀。

重九後十日醉中次錢企盧韻贈別
其二
痛飲狂歌負半生,讀書擊劍兩無成。風塵久已輕詞客,意氣猶堪張酒兵。
霜滿街頭狂拓戟,月寒花底醉調箏。誰能了得吾儕事,莫羨悠悠世上名。

这首诗之前已经提到过了。从写作的角度来看,尾联其实出语太直,少了前几联的诗味,仲则的不少诗都有这种遗憾,总觉得欠缺了点什么。也许,给他更多的时间来修改并且自己印行自己的诗,不少诗会改得更好。当然,也有可能将不少诗改得更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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