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骑士 发表于 2013-5-6 10:07:03

【人间四月天】最难风雨故人来——我眼中的民国报人邵飘萍

最难风雨故人来——我眼中的民国报人邵飘萍
(参考文献:散木著《乱世飘萍:邵飘萍和他的时代》)

    “莫放春秋佳日去,最难风雨故人来”——1920(庚申)年除夕,正值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高潮刚过,34岁的民国著名报人、记者邵飘萍提笔写下了这样一幅诗联,赠与家人以为纪念。此时,北洋“安福系”政府刚垮台不久,这位从日本二次流亡归来的年轻报人,已经将他那份“必使政府听命于正当民意之前”、却反遭政府封禁的《京报》“复活”了,而且是“尤极活泼显豁之能事”。悬书于他书房中的、由他从前人“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一句改化而来的“铁肩辣手”四个大字,正足以表明他此时的心志。然而他又怎能料到,在历经6年的时局扰攘之后,颇能与“当道诸公”相周旋的他,竟然会以“勾结赤俄,宣传赤化”入罪,遭到直系军阀的悍然捕杀?围绕着他的死,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流言加于他的生前、在他身后挥之不去?

    邵氏为浙江东阳人,本名振青,飘萍乃是他的字。早岁主笔杭州《汉民日报》时,即因反袁而三次入狱,一度亡命日本,其间曾创办东京通信社并向国内编发“二十一条”等要闻,后回国在上海报界以“阿平”(上海话,“平不平?”之谓也)之名继续撰写反袁时评,声名渐起。及至1916年北上任《申报》驻北京特派记者、独立创办新闻编译社(1916)和《京报》(1918)后,即以署名“飘萍”的政治新闻报道而大名于世。对此他的解释是,“人生如断梗飘萍,有何不可?”他亦曾作诗云:“身世如萍逐浪浮,国危家破扶桑游。北平洒尽离人泪,誓不低头作楚囚”,洒脱豪迈一如其本人。就连后来刑场被害时,他也是仰天长笑、从容赴死的。对于他的罹难,新闻界同仁于愤然之际且有余哀:“邵氏生平未曾改业,可谓以新闻记者终其身,讵思竟或遗以死耶!”

    邵氏生前有云:“余百无一嗜,惟对新闻事业乃有非常趣味,愿终生以之”,其动力当来自他少时便立下的“新闻救国”的志向。从他早年经常叨念的一句“阳光一缕,抵得万句共和”,便可窥见他的淑世情怀。在新闻与社会及政治“互为因果”的关系中,他独重“新闻业之进步”以为“善因”,其中又特重新闻报道的“改良”与新闻记者(他称之为“外交记者”)的培养。因此从上海到北京,一路走过来,他都始终“以革新进步自任”。也正是有本于此,他才一面发愿“欲以《京报》供改良我国新闻之实验,为社会发表意见之机关”,对于北洋政治尤多披露和讥弹;一面又走上北大新闻学研究会及各公私大学新闻学系的讲台,以身示范并手编《实际应用新闻学》与《新闻学总论》两册讲稿。所谓“激浊扬清”,何为清浊、怎样激扬,无不凝聚着他的睿智与心血。

    然而,邵氏在这方面的思想和成就,往往为其“采访绝技”的盛名所掩。诚然,他确实是“周身充满了记者的元素”,随时随处均能发现新闻线索而追踪之,并能以其特有的“敲骨吸髓”式的新闻采访术令一切官蠹政痞莫之能御、无所遁形,从而得从云波诡谲的北洋政坛宦海中铺陈出数百万字的、堪称“现代之史记”的新闻通讯作品来,足令当时及后来的新闻记者所模范。世人甚或更被他在这中间展现出来的风流倜傥、慷慨阔绰、雅好交游乃至温存多情所吸引,则又等而下之矣。此亦可见世俗的眼光常为争奇斗炫的表象所蔽,不能了解沉潜于背后的努力和用心。其实,他的飞扬个性实本于他的才华和自信,而他的才华和自信又多源自他对新闻事业的高度热情。当年听过邵氏讲课的毛泽东,曾坦承“特别是邵飘萍,对我帮助很大”,并称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具有热情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这应该说是很中肯的评价。

    正如邵氏所言,“报纸为一切事物之缩影,自不能单独发展而不受环境之束缚”,他的“欲以新闻记者终其身”的热望,也不能不受到时代环境的束缚。民国初年的政治与社会,既为他提供了事业舞台,也限制了他的活动空间。人们很容易看到他“踔厉奋发”的一面,却对他“饱经痛苦”的时刻少有留意。然而,“举凡所谓穷饿、羁囚、逋逃、沦落、兄弟妻子离散,人生所不堪之楚毒,殆无不以一身受之”,又岂是他所希望承受的?即便在他车马轻裘的时期,“每至一年将尽,便觉脑中沉滞不堪。盖三百余日所堆积之污浊新闻,不能发表者殆居其半。”世人每每惊羡他能游刃于军阀政客贵族显宦之中而采得独家秘闻、黑幕消息,但谁敢说他的死和这些就没有关联?“日在万丈悬崖之巅,驰其摩托”,这样的“新闻家”又岂只“萍水相逢百日间”的邵飘萍与林白水二人?

    于是,在这样一个“民国”里,“共和”不过是一个招牌,“国会”只能沦为政客的工具,政权走马灯似更换的背后,“民何有焉,国何有焉”?当“北京的报馆比姨太太尤滥”时,所谓“报格”便只能成为奢侈品。贤者如先于邵氏而以采写新闻通讯著称的黄远生,在慨叹民国“自由不及前清(无法律之自由)远甚”的同时,也不免要自忏悔“灵魂日与躯壳奋战”的苦痛,实已发“国民性改造”的先声。远生的悲剧——1915年他为摆脱袁党远走美国反被国民党所戕——在于党争局面下欲求记者个人的人格独立而不可得;而邵氏却独取新闻事业为安身立命之道,以“社会公人”和(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外的)“第三者”自居,意欲激浊扬清、惩恶扬善,不仅要做记者、报人,更要做新闻乃至社会的改良家、向黑暗的强权挑战,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以身殉报。

    有论者称,邵氏的通讯“文采或稍逊于远生,而内容之翔实,远生尤或不逮”,盖其特重新闻改良之故也。与曾陷于痛苦挣扎中的黄远生不同,邵氏始终坚执于他的新闻理想而做到了心手合一、义无反顾。他“以自身阅历所得”而敷衍出来的一大篇新闻改良理论和方案,不仅浓缩了他的思想精华,更是他一生实践的总纲。在他看来,“我国欲使一般新闻事业之进步,根本上非养成记者之人才不可”;而记者之尽职须“以道德人格为基础,以侠义勇敢为先驱”——前者涉及记者的职业信念和操守,后者涉及新闻的自由与法治——最后“归本于责任心之坚固”。换言之,只有把记者培养成坚决抵御各种压迫和诱惑的“新闻界战斗之壮士”,新闻界“在法律上的相当自由”才可能实现,负责任的新闻报道才可能落到实处,新闻与政治及社会之间才可以互相促进、“生生不已”。

    有道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1918年10月,邵氏先是以“舍我其谁”的气魄独立创办了一份致力于“国民之进步”的《京报》,且欲“必使政府听命于正当民意之前”;紧接着,又与徐宝璜携手在蔡元培主掌的北京大学发起成立新闻研究会,并出任导师主讲“新闻记者外交术”(也即“新闻采集法”)。邵氏“确信个人之活动亦足以使全体发生重大之变化”,而他披荆斩棘与播洒雨露并举,也的确同时开了独立报业和新闻教育这两大先河,于当时及后世都有重大影响。未几,深刻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的“五四”运动轰然而起,邵氏及其“京报”正是重要的发难者和报道者之一。虽然紧接着就是封报捕人的厄运袭来,但他所指导和影响的学生,此间却在掀起全国的舆论风暴中发挥了重大作用,不少人更因此而逐渐成长为新闻事业后来发展的新力军。

    《京报》被封后,邵氏被迫再度走避日本,并应聘为大阪《朝日新闻》社的中国顾问。其时虽短,他却乘此机会潜心研究新闻学、世界局势及各国社会思潮(包括马克思主义),思想因此有了新的变化而办报“志趣益进”。体现在“复活”后的《京报》上,就是在北方首先实行兼取日报和杂志之长的办报路线,于正张之外又先后新增《京报副刊》等20余种副刊和附刊,扩大了《京报》的事业规模和社会影响。而他本人则“方在盛年,踔厉奋发”,视野更加开阔、笔锋更形犀利,“渐渐与中共北方区党的政策发生共鸣”。所以,当“大革命”的洪流席卷北方时,举凡中共领导和开展的革命运动,从非宗教运动到“三•一八”运动,他皆无役不与,“每顺世界进步之潮流,为和平中正之指导”。在他的主持下,《京报》逐步发展成为北方最重要的、敢与军阀统治及帝国主义相颉颃的进步舆论机关之一。

    时人曾赞曰,“飘萍一支笔,胜抵十万军”!邵氏的才情胆识于此可见一斑。然而,他最终还是死于奉系军阀之手。对于他真正的死因,虽然一直有不同说法,但“以言获罪”却是不容抹煞的。从近年来关于他是中共秘密党员的“发现”(尚有争议),也可反见出他当年的立言行事,的确是趋于激进的。他曾自谓:“愚居言论之地位,手无寸兵,惟世道人心所赖以维系者,不敢自溺厥职”——念念在兹的,惟有新闻记者的社会责任而已。为此,在他所著的两本新闻学专著里,他曾再三致意于“外交记者”的“品性”与“独特之智能”,以及新闻界在“法律上相当的自由”等问题。然而,他终究死于“新闻记者的白刃战”,死于新闻记者的不自由。此前张学良曾有“邵氏虽死,已可扬名”一说,清人亦有“国家不幸诗家幸”之谓,然而,除了感叹他的成就与才华,谁又敢轻言其幸抑不幸欤?

    邵氏一生,自1886年至1926年凡40载,前后跨越两个历史阶段,其中后20载尽在从事新闻事业。英年早亡,诚可叹也。如今,又过去两个40载矣!时代变迁,历史犹存,只是他本人也已化为这历史的一部分,并熔为历史链条中的重要一环。围绕邵氏的生前身后事,散木(郭汾阳)先生远绍家学、沿波稽考,取“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意,著成新作《乱世飘萍》,洋洋50余万言,旁搜博取、剥茧抽丝,不仅写出了这位杰出报人的独特成就与风骨,而且描摹出了那个时代的总体情状和氛围,于“知人论世”的背后,不时流露出对于历史的深沉体悟与感喟。所谓斯人已逝,风范长存。邵氏的经验与创获,仍有待挖掘和体会;而他的精神与风骨,犹需要继承与发扬。此书在提供丰富史料的同时,也正足以提醒今天的记者们记录时代历史与书写自身历史的自觉。

(总计3766字)

补记:

1、邵飘萍之《京报》,即为今日《新京报》报名之来源;据称,当初该报创刊时即拟取名《京报》以肖前贤,后为当局所阻,遂添一“新”字而有今日之《新京报》。

2、关于邵氏的职业成就与理念,除了散木《乱世飘萍:邵飘萍和他的时代》(南方日报出版社,2006)一书外,另可参见孙晓阳《邵飘萍》(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一书中的分析。

3、关于邵氏的结局,尚有“死于有偿新闻”一说,即拿人(张作霖)钱财,却未与人消灾,反而照批不误——这虽极有可能是事实,但不影响此处“以言获罪”的评价;在此前提下,如何看待他的这种行为,另当别论;参照近年来对于李大钊死因的挖掘,则他的多种死因说(宣传赤化、有偿新闻、得罪张氏)本可互通,彼此并不相悖——说到底,仍是“以言获罪”。

4、关于邵氏生前为“中共秘密党员”的考证,目前难称定论,此处不纠缠;但由此亦可见出众生眼中邵氏“形象”的多元。

xxslh 发表于 2013-5-6 12:49:44

骑士出手 毕为精品! 很有学术问道哦!

hjqz1 发表于 2013-5-6 18:59:35

骑士兄,这样的文章完全可以投稿了……

竹影骑士 发表于 2013-5-7 22:51:25

谢谢鼓励!

xaywg 发表于 2013-5-10 20:50:17

邵飘萍 还真不知道呢,太值得尊敬了!
据说东阳人邵飘萍四十岁临死前意态宁静,向监刑官拱手日:诸位免送,尽显江东士子的优雅,萧散无惧。
浙江东阳名人还真多啊:

spuer 发表于 2014-10-8 23:3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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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nree 发表于 2014-11-23 00:17:00

貌似在傅国涌老师的博客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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