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浮世绘之一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倍受追捧。说这话的荷尔德林还曾追问,“在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是第一个真正意识到人类已经进入贫困时代的诗人。贫困时代有双重内涵:一方面,上帝之死、信仰危机、价值缺失、道德沦丧;另一方面,技术中心、物欲横流、心愚目盲。在荷尔德林看来,“哪里有危险,哪里即有拯救”,人类之所以能够在这贫困时代生存繁衍下来,正在于我们具有无穷的生存智慧。显然,“诗意地栖居”不是训导,而是如实的描述。卡莱尔说“诗人是世界之光”,善于观察生活的诗人,不管有意还是无心,往往能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人类“诗意地栖居”的状况。
明末清初吴嘉纪写《煎盐绝句》,保存了一幅贫困人民诗意生活的图像。“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傍。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农历六月本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阳光令人窒息,灶户还要守在低矮简陋的破草房里,为熬盐的锅灶加柴、添水、搅拌,一直忙到煮出盐块。面对非人的生活,老翁偷闲走出草房,竟然在烈日里感觉到丝丝清凉与快意。呵,无论我们怎样哀叹贫民生活的辛酸、声讨社会制度的罪恶,有些人却实实在在地从贫困生活中体会到快意和幸福。人们习惯了控诉和鼓动,然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老百姓明白这个理,所以要求并不高,内心的安宁和满足比什么都重要。要求不高的小民百姓,在苦难的生活中寻觅诗意;诗人则把小民百姓连同他们的诗意统统记录到诗歌里。
《诗经·豳风·七月》也是这样。这首长诗记录了当时的风土人情和一个家族的劳作经验。不像同一时期《硕鼠》诸篇的作者,也不像后世的同类题材作品,不去写劳动人民的苦难和不幸,只是平静地讲述一年中的或是年复一年的故事。那女子出嫁前不忍心离开父母的伤悲(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那“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记录,解诗者多认为是神来之笔,在乡野百姓那里,却是切切实实的见闻感受。这正是鲜活的“诗意地栖居”,也是这首长诗得以流传的一个主要原因。
作为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在记录百姓“诗意地栖居”的同时,也展示出作者的生存智慧,这些智慧外化为写作技巧,渗透到诗歌的结构、修辞和表现手法等方面。两相结合,相得益彰,成就了三百多篇的经典地位。《诗经》开篇的《关雎》,既有主人公追求爱情的诗意,又有作者刻意经营的智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就主人公而言,他刻意选择追求对象,也在追求的过程中,忍受煎熬,体味甜蜜。假如一味强调追求的目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使得到了满足,也总会招致无穷的烦恼。如果像这位主人公重视追寻的过程,就算是追求不到,也未必有多少不堪的痛苦。
诗歌作者也因为重视追求过程才写出不朽的名篇佳构。不论作为乐,还是作为歌,《关雎》一点儿都不平直,也不单调。一旦去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整首诗便突然波平浪静。结构上,从“好逑”、“求之”,到“友之”、“乐之”,就是平铺直叙;音节方面,缺少了“求之”、“悠哉悠哉”、“辗转”,显得短促急狭,索然无味。把这四句还原到诗歌之中,再读一读,不仅增加了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舒缓婉转的音乐性,而且描写出青年追求意中人而不得时的焦躁不安,上文的“求之”,下文的“友之”、“乐之”也因此更添意味。作为一首诗的转折点,这四句的重要性超过了诗歌开始部分的“兴”的修辞手法。作为人生行事的一个过程,这四句显示了追求过程和关注过程的重要,没有这个过程,一切都是那么单调和寡味。诗人眼光敏锐,既注意到青年追求爱情的过程,又体察到这一过程的重要性,从而把诗歌写得生动悠扬。
这首诗能从成千上万首诗歌中脱颖而出,收进《诗经》,又成为开卷第一篇,与主人公追求爱情的过程和诗歌那波澜起伏的结构、富有音乐性的用词和句式都有很大关系。字里行间洋溢出生活的智慧。《诗经》中随处可见这样的智慧。
被不少人当成程式化的修辞手法的“兴”,也是这样。一般提到“兴”,总是泛泛地说为了引起话题,或者说是由景生出情。认为“兴”是诗人根据当时的感悟,由此情而选此景,或是即目所见,或是浮想所得。事实上,诗人和诗歌主人公都把天地四时的瞬息变化、自然万物的死生消长,与人的生命过程和情感历程进行比照,从中找到言行的依据和情感的依托。与其说是对自然万物的观察,不如说是参照自然万物的反观自省。因此“兴”这一修辞手法,实际上就是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之后,对纷乱世象的撷取。所取之物,正如王维笔下的红豆,此物最相思,最能寻绎出生活的逻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周南·桃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小雅·鹿鸣》),物类都是如此,人类不也是这样吗?诗人找到了生存的理由。“雄雉于飞,泄泄其羽”(《邶风·雄雉》)、“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邶风·谷风》)、“毖彼泉水,亦流于淇”(《邶风·泉水》),物类尚且可以这样,人类却不能如此,真是悲从中来。然而,伤心了却不流泪,也不控诉,就是反复地举着自己选定的例子,什么意思,您自己读自己理解去。诗人和抒情主人公真是聪慧纤细,泼妇氏的谩骂有谁愿意去倾听呢?勉强地听了,又有谁愿意听到心里去呢?不但不谩骂,就连直接劝说也不愿去做。这样“无为”,其目的恰恰相反,希望“有为”,把诗歌的感动效果最大化。现代科学研究一再证明,交流和学习都是一件十分困难而无法强求的事情。任何的外部刺激都要靠内部的响应做配合,如果没有内在的响应,一切努力都将被消解。诸如建构主义学习之类的理论,都间接证明了“兴”的运用者的智慧,这种智慧为《诗经》诸篇的流传不衰创造了生存的先机。
祥林嫂那“阿毛的故事”很是悲惨,可是逢人说上三遍,现实的悲剧性便渐渐消解,人们的同情心最终变得麻木。《邶风·燕燕》中“燕燕于飞”,同样重复三次,效果却在逐渐增强。纵然有人指出,“兴”所用的燕子意象,未必是当时眼中所见;送别的地点和事件也受到怀疑,但这些不能阻止人们一洒同情的热泪。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人先不说主客送别的情绪和行动如何,开篇只反复向人描述常见的燕子形象。这是十分高明的做法。燕子的“差池其羽”、“颉之颃之”、“下上其音”,每个人都见过,所见所感却又各不相同。这样一来,既有重复记取,又不失新鲜。那鲜明独特的经验有助于理解诗歌主人公的悲情——燕子都可以颉颃双飞,正在告别的主客却再难相见,其情可感,其事可叹。
《秦风·渭阳》也是送别诗。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方玉润《诗经原始》称此诗“诗格老当,情致缠绵,为后世送别之祖,令人想见其携手河梁时也。”扬之水《诗经别裁》评论说“这里却没有一个载情载思的兴象来开拓出意境,于是我们喜爱它的质直,而更喜爱《燕燕》实中有虚的深婉曲折、情思无限了。”直抒胸臆难以抵挡兴象的感化魅力,反复申说“燕燕于飞”倒成了人们怀念的理由。两诗对读,可以评判艺术上的高下,也可以感受诗人的表达智慧和诗歌的生存法则。或者说,也可以感受到诗人的生存法则和诗歌的表达智慧。
如果说前举诸篇都还有诗人的斧凿痕迹的话,《周南·葛覃》篇则是至法无法,根本看不见诗人的在场,纯是主人公即目而得的见闻感受。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漠漠。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施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葛覃蔓延的山谷中,最常见的就是黄鸟丛聚,交颈欢鸣的情形。“黄鸟”以下三句,是用了赋的手法,描摹优美的自然环境,再现葛覃的生长环境。细细品味,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衬托了葛覃的勃勃生机,也投射出抒情主人公那强烈的思乡情绪。诗歌的画面感和音乐效果得到了增强。
这三句与《关雎》中那四句,作用相似。要说区别,除了痕迹有显有隐之外,《关雎》说明了过程的重要性,而《葛覃》则提醒我们,关注过程的同时,还要再悠然一些,自然万物不止可以供我们采择以创造“比”、“兴”,它们最能陶冶我们的品性,也最能掩藏我们的机心。
毫无疑问,做到这一点很难。因此《诗经》中这样的篇目很少,也难以引起充分的重视。 超过200字的文章得放下心来再读。
才发现我越来越喜欢阅读陶梦的文章了,文笔优美、内容充实、思想深邃,还有一种我至今说不上来的味道,叫人欲罢不能。
诗经对我来说太遥远,古典的、引用的故事等等,都使人费解。自己一直想阅读诗经,但每每捧书在手,又无法坚持连续阅读。
老陶这篇论《关雎》一段最有滋味,记得多年前看过一篇论文,似亦由“求之不得”一章生发,结论却是《关雎》为两首诗因错简杂糅而致,殊属无味。(记忆如此,懒得再去查考,或有出入。)略加补充,此章于全诗中之妙处,尚可由句尾字之用韵悟入。本章为入声职部,音促;与它章则皆为阴声字,(依王力《诗经韵读》)尤其是连用六“之”字,音声悠扬之至相较,极是特出。此点亦可为兄说之一证。
另,弟对兄论及“兴”时所说的,“被不少人当成程式化的修辞手法的“兴”,也是这样。一般提到“兴”,总是泛泛地说为了引起话题,或者说是由景生出情。认为“兴”是诗人根据当时的感悟,由此情而选此景,或是即目所见,或是浮想所得。事实上,诗人和诗歌主人公都把天地四时的瞬息变化、自然万物的死生消长,与人的生命过程和情感历程进行比照,从中找到言行的依据和情感的依托。与其说是对自然万物的观察,不如说是参照自然万物的反观自省。”亦极赞成。今之言兴之起源者,曰宗教崇拜,曰原始舞蹈,曰图腾崇拜,曰劳动歌子,曰原始思维,可谓夥矣。然总觉尚有意有未惬之处。弟尝将《诗》与《夏小正》、《月令》等篇对读,发现《夏小正》等历书中的各种物候与《诗经》的兴象间颇有关联,如:
《夏小正》:“(正月)初昏参中。(三月)参则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夏小正》:“(正月)雉震呴。”《邶风•匏有苦叶》:“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夏小正》:“(正月)雁北向。”《邶风•匏有苦叶》:“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夏小正》:“(正月)梅杏杝桃则华。”《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夭夭,其少壮也。”《桃夭》是祝贺女子出嫁的诗,以桃树开花结果为引子,启开男女正当婚配之时。
《夏小正》:“(二月)来降燕。”《邶风•燕燕于飞》:“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夏小正》:“(二月)有鸣仓庚。”《豳风•东山》:“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夏小正》:“(三月)鸣蜮。”《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不见于《夏小正》而见于《月令》的有:
《月令》:“(季春之月)虹始见。”《鄘风•蝃蝀》:“蝃蝀(毛《传》:“蝃蝀,虹也。”)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月令》:“(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月令》:“(季冬之月) 鹊始巢。”《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因此而以为,正是在这种生活节奏中,人们开始逐渐形成了与宇宙自然生命相依存的文化心态,对于“兴”之考察,或可由此切入。又弟由白川静认为兴是以古代信仰与民俗为背景的表现的观点启发,以为特定的物象往往指向特定的仪式活动,《夏小正》等这类物候历书里正是明显地体现了这种自然时间与农事活动、祭祀仪式的对应关系。而《诗经》里的诗歌往往和某种仪式活动有关,所以这些标志着具体时间的特定的物候在诗歌里也就转换为兴象,来引发某种特定的主题。兄之所论,与弟之愚陋之见,也颇有相通之处,故一并附上,供兄一哂而已。
这段时间也如雪融总舵一般,迷上驴行,每周登山,(昨日于山中登顶,路极险,一路筛糠而下,后又迷路,差点打110报警,甚是搞笑)加上工作甚忙,很少来园地了。所幸寒假将至,到时再和兄多多交流,还要请兄不吝赐教。 从“物性人情”的共性上去理解“兴”可能会简单一些。 友直友谅友多闻。荣幸之至。
小文系一刊物的命题之作,角度虽然是自选,弟之愚见却不是什么独得之秘,只是做一个附议罢了。丰隆兄所言有理,不免有些简单化了。当然,那个社会的文化特征和文化心态,是否如袁兄所说,倒也未必。袁兄不吝赐教,示我轨则,真有点睛之妙。有机会多多赐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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