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头大哥】由一篇五代小说谈起
《太平广记》卷十四引《神仙感遇传》中一篇小说,全文如下:李筌号达观子,居少室山。好神仙之道,常历名山,博采方术。至嵩山虎口岩,得黄帝《阴符经》本,绢素书,朱漆轴,缄以玉匣,题云:“大魏真君二年七月七日,上清道士寇谦之,藏诸名山,用传同好。”其本糜烂,筌抄读数千遍,竟不晓其义理。因入秦,至骊山下,逢一老母,发髻当顶,余发半垂,弊衣扶杖,神状甚异,路旁见遗火烧树,因自语曰:“火生于木,祸发必克?”筌惊而问之曰:“此黄帝《阴符》上文,母何得而言之?”母曰:“吾授此符,已三元六周甲子矣,少年从何而得之?”筌稽首载拜,具告所得。母曰:“少年颧骨贯于生门,命轮齐于日角,血脉未减(减原作灭,据明钞本、陈校本改),心影不偏,性贤而好法,神勇而乐至(明钞本至作智),真是吾弟子也。然四十五当有大厄。”因出丹书符一通,贯于杖端,令筌跪而吞之。曰:“天地相保。”于是坐於石上,与筌说《阴符》之义,曰:“此符凡三百言,一百言演道,一百言演术,一百言演法,上有神仙“抱一”之道,中有富国安民之法,下有强兵战胜之术,皆内出心机,外合人事。观其精微,《黄庭》、《内景》不足以为玄;鉴其至要,经传子史不足以为文;孙、吴、韩、白不足以为奇。非有道之士,不可使闻之。故至人用之得其道,君子用之得其术,常人用之得其殃,职(明钞本职作识)分不同也。如传同好,必清斋而授之。有本者为师,受书者为弟子,不得以富贵为重,贫贱为轻,违者夺纪二十。本命日诵七遍,益心机,加年寿。每年七月七日,写一本藏名山石岩中,得加算。”久之,母曰:“已晡时矣,吾有麦饭,相与为食。袖中出一瓠,令筌谷中取水。水既满矣,瓠忽重百余斤,力不能制,而沉泉中。及还,已失老母,但留麦饭数升于石上而已。筌有将略,作《太白阴符》十卷;有相业,著《中台志》十卷。时为李林甫所排,位不显,竟入名山访道,不知所终。
故事讲述李筌遇到仙母授书,无非是叙事作品中凡人遇仙的模式,在唐五代小说中颇多相类之作。这里不论及神仙之事的虚无,仅言李筌《阴符》假托神人之妄传,所谓某处遇仙原本只是想象世界中的一个虚幻奇遇,是基于某种目的而加以处理的文学类型。
小说中提到的李筌大约生活在玄宗朝,杜光庭《墉城集仙传》称其“仕至荆南节度副使、仙州刺史”。如果杜氏所载如确切的话,可据《旧唐书•玄宗本纪》知仙州废于开元二十六年二月辛酉(即二月二十三日,文云:“废仙州,分其属县隶许、汝等州。”)那么李筌担任仙州刺史,或是开元二十六年前的事情。《宝刻丛编》卷六载《唐封北岳安天王碑铭》为李筌撰、戴千龄书,碑作于天宝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天宝七年李筌尚存于世。据《新唐书•艺文志》载李筌确曾注《阴符经》,“李筌《骊山母传阴符玄义》一卷(筌,号少室山达观子,于嵩山虎口岩石壁得《黄帝阴符》本,题云:‘魏道士寇谦之传诸名山。’筌至骊山,老母传其说。)”此书假托黄帝撰述,又言骊山母所传,这是古代伪书所惯用的一种手法以彰显其神秘。正如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一转引黄庭坚斥语,(皇朝黄庭坚鲁直尝跋其后)云:“《阴符》出于李筌。熟读其文,知非黄帝书也。盖欲其文奇古,反诡谲不经,盖揉杂兵家语,又妄说太公、范蠡、鬼谷、张良、诸葛亮训注,尤可笑。惜不经柳子厚一掊击也。”明陈耀文《正杨》卷一亦云:“王元美(王世贞)云:《阴符》是秦汉人赝作。李筌为之释,仍托辞于骊山老姥,以神其说,杨用修遂谓为筌作。非也!”任何一个有判断力的人,都会知道李筌作书是真,所谓的骊山母传书情节则是文学加工。
然而,在母邑县志上却记载:蓝田有镇名洩湖(咽瓠),得名于李筌遇骊山老母一事。宋敏求《长安志》卷十六记:“咽瓠泉在(蓝田)县西北一十五里,《旧图经》曰:唐李筌于此遇骊山老母说《阴符经》。传教既毕,令筌取水,筌乃携瓠就泉汲水,已失老母,因名咽瓠泉。”元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六“泉渠”所载与此大致相同,宋、骆所引《旧图经》不详何书,大概是北宋初年上至晚唐期间所撰的一部地理图志类书籍。宋氏所载说明在宋初之时,蓝田西北有一咽瓠泉,此时尚无咽瓠镇的说法,及至李贤《明一统志》卷三二与明马理、吕柟《陕西通志》(前读刘于义编《陕西通志》提及马、冯之志,方晓当指此志,闻陕西今已点校此志,又查知华东师大藏方志丛刊中载有此书,方忆及我从国学书典下载此套丛书后曾草草翻过,惜未留下任何印象)亦延宋、骆之说,大概明代有咽瓠泉之说,尚无咽瓠镇之载。窃思,泉先名于世,而后泉名才播至地名,并由此衍生“洩湖”,此必然也。亦即雍正《蓝田县志》 所言“今有里名咽瓠街”,及至光绪间吕懋勋《蓝田县志》卷一“北乡”岳坊里有村“洩湖镇”,民国牛兆濂《蓝田县志》卷六乃有镇名“洩湖镇”。
至于雍正《蓝田县志》 卷一所云“出一瓠令筌取水,瓠忽沉,及还,失母所在”;新编《蓝田县志》称:“咽瓠泉,今名洩湖泉,位于县城西北15公里,俗传唐代李筌遇骊山老母讲阴符经,日晡,出一瓠令筌取水,瓠忽沉,及还,遂失母在,故名。”它们对泉名的解释实际上抄袭这则故事最早出处,“沉瓠”一说并非撰者杜撰,实引证于前人典籍。即前引五代杜光庭《神仙感遇传》(文略云:“(老母)袖中出一瓠,令筌谷中取水。水既满矣,瓠忽重百余斤,力不能制,而沉泉中。及还,已失老母。”)雍正县志编撰者显然查到杜氏之书,编者认为既然故事源于杜氏之作,则咽瓠之名自然应利用杜氏原文话语来解释,这便是他们论及“沉瓠”的缘故。殊不知,雍正县志设想前提是错的,甚至宋敏求志、《旧图经》所记咽瓠泉来源皆是子虚乌有。
那么原本为假的李筌遇骊山母传书一事,又是怎样被附会为蓝田山泉呢?目前所知最早记载李筌遇骊山母解经事出自杜光庭《神仙感遇传》、《墉城集仙传》。可参见前引文字(“至嵩山虎口岩,得《黄帝阴符经》本……筌抄读数千遍,竟不晓其义理。因入秦至骊山下,逢一老母,髽髻当顶,余发半垂,弊衣扶杖,神状甚异,路傍见遗火烧树。”)李筌遇骊山母之事,便是杜光庭无数凡人与神仙异遇中的一个,当然也有可能李筌在世时曾自言其遇仙,但这一传说是在近二百年后由杜光庭发扬光大的,尚找不到更早的出处(至于清董诰等《全唐文》卷三六一中托言李筌的《黄帝阴符经疏序》一文纯抄录杜文,妄不可信)。
依照杜氏所记,“因入秦至骊山下,逢一老母”,这必须要考虑到唐代交通路线。古代道路不像现在四通八达,行旅往来以官道为主。而从李筌隐居的嵩山到长安(入秦),只有一条路,就是入汉函谷关,进潼关,过华阴,经渭南,行昭应(临潼),至长安。李筌入秦至骊山,他所经过的是骊山北麓属昭应县境,而不是骊山南麓的蓝田境,何况古之言骊山从来都是指北麓临潼(“驪山在新豐縣南”《漢書地理志》)。而骊山母的神庙便在骊山北麓的昭应县境,宋敏求《长安志》卷十五记“縣西南一十五里驪山”有“老母殿”。清史传远修《临潼县志》卷三“老母殿”条载:驪山第二峰“老母殿”有授經碑,記李筌于此遇老母授经事。(编志者认为“李筌传经事,遂神其说,谓骊山老母传经李筌者,恐非是。”)
如果不论遇仙之妄,李筌从豫入秦遇骊山母,是发生于昭应(临潼)之事,这和蓝田是没有关系的。那么咽瓠泉被附会为蓝田之泉,除了宋初人有意将李筌遇仙故事引到蓝田的意图之外,可能还有一定地理原因。骊山南麓流行可能曾流注一泉,百姓寻其源头,知自骊山而流来,而当李筌遇骊山老母故事大盛于世时,蓝田乡老联系到这一故事遂把从骊山流下的泉水改名为“咽瓠泉”,其名得以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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